吴爹,我怕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还是那年吴爹地方上的人租了我老家的老房子办沙石场,他随这些人到了我家,负责做这些人的饭菜。那时他大约六十岁上下的样子,走起路来急匆匆,做起事来麻麻利利,说话的声音很洪亮,爱帮人家一些小忙。来后不久,他很快和我家里所有人熟到了一块。如今算来,他应快八十岁了吧,样子还和我初相识时差不多,只是门牙缺了好几颗,身躯微驼了,人显得瘦了,也矮了一些,但那头发还有很多黑发,这可能是遗传吧。
记得他当年提过,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老伴早就过世。儿女都分了家,大儿子另开屋基做了新屋,小儿子傍老屋也做了新屋。记得他说这些家事的时候,如数家珍,充满了幸福感。老房子五间因儿子们都没谁去住,他就一个人独守着,宽宽大大的。
每次轮到发工资,扯闲谈的时候,别人笑他:老鬼,别领了工资就拿回去送给屋场里的老情人啰。别人老是这样拿他取笑,他只得如实告诉大家:这次将工资还另外凑了一点钱,买了一个金项链给了细媳妇。又有人说,你只买给细媳妇,大媳妇会骂死你的。他说,大媳妇早就买过了哩,在细媳妇还没进门之前,就买了项链给大媳妇。
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对于他家里的这些情况,我仍记忆犹新。今天他通过问路找到了我新住的地方,彼此相逢,自然是问长问短。我问他,您那里如今都建了工业园,您的房子应该也早拆了吧。他说,还是什么老房子,连我儿子他们后建的房子都拆掉了。我又问,那您现在住哪?他说,儿子们在分配的居民点都建了新房,我嘛,一个人只吃得了那么多,就和细儿子住在一块。大家欢欢喜喜聊了一个多钟头。我留他吃饭,他不肯,要走。我就买了一包烟和一点糖果给了吴爹。他微驼着背,慢腾腾地走了。
他走后,店里又来了两位过路客。其中一位认识刚走的吴爹,他称吴爹为吴老倌,和他是同一个村的。
这个吴老倌到老了弄得没地方住。说来说去,也真是自找的。
我问,怎么?
他说,你以为他真的跟着小儿子过日子不?
我说,他刚才是说跟小儿子一起过呀。
那人说,吴老倌的老房子因当年儿子们分家的时候,没有分配得妥当,等到搞征收,两个儿子儿媳妇都争得不可开交。搞到时下,两儿媳妇都不待见他。老屋拆了后,他分的屋基又摊分给了俩儿子,搞来搞去自己没得地方了。小儿媳妇还稍微好讲话一点,大家做了许多思想工作,就让他住在了小儿子新屋的地下室里,他仍一个人在下面做饭吃。
什么?还有这么回事?记得他曾对两个儿子儿媳妇都很好呀。
是啊,他小儿子才几岁的时候,老婆就死了。四个儿女都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带大成人的。原来作田时,一条牛就是他包了的。农忙双创,帮了这家犁田、晒谷、放水,又要帮那家犁田、晒谷、放水,为了儿女操劳忙碌了一世,一辈子也没顾得上再去讨个女人,搞到如今老了落到这个下场。
那他还有两个女儿呀?
别提那俩女儿,他那两个女儿更加对他有火哩,都怪他把所有的东西全给了儿子们,征收金一分也没给俩女儿家,当时两女儿就放言了,叫他今后去靠自己的儿子。
旁边另一位女的接上话,这都是钱惹的祸!不搞什么征收,就没了这么一回事。
就是,就是,都是为了钱。
这女人又讲起了她亲眼所见的另一件类似的事。
你对面那个孝老(化名),你们认识不?
认识,认识,他人较大方的。我和他在麻将馆打过几次牌,他只打大麻将,小的不打。
那是的。他老婆常年在广东赚钱,自己就一年四季什么也不干,穿得像个当官的样子,就靠每年组上分的征收金及老婆赚点钱回家给他花。
我说,如今什么人都有。我们天天忙个不停,也是过日子,他们那些人一年四季打打牌,还穿得整整洁洁的,日子比咱过得好到哪去了。他上无老,下无幼,生的地方又好,搞了征收,也该他享福的。
那女的说,他家里还有个老娘哩。
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说到孝老的母亲,这女的讲开了:
一天,她去孝老家借木楼梯。因为如今都是楼房,木楼梯已没有了多大的用处,一般都把这些曾经的旧家具放在地下室里面。孝老告诉她楼梯放在地下室里,进门口有电灯开关,叫她自己去拿。地下室很暗,阴森森的。她摁亮门口的电灯开关,才看清楚里面。正当她往里面找楼梯时,突然听到“哎哟”一声。当时,她吓得孪心都要快跳出来了,急冲冲跑了出来,直跑到孝老堂屋才松一口气。她对孝老说,你那地下室里有鬼!她将见到的情况对孝老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孝老却平静地回答她,那是我的娘。
孝老带着她重新来到地下室。刚好有一只老鼠从脚边穿过,她又吓了一跳不小。她顺着老鼠跑去的方向,战战兢兢朝里面望去,老鼠一溜烟钻到了一张旧床的底下面去了。孝老也随后追那老鼠追到了床边。这时,她才知道这床上睡了一个人,只听床上一个声音传来:孝……孝伢,我要喝,喝水。
她走近了床边。她说,站远处看,根本不知道床上还有一个人。孝老的娘睡在床上,一床蜡黄蜡黄的花被子盖着。他娘只伸出了一个头来,那面部已没了一点肌肉,皱皱巴巴的皮像鸡爪皮一般,包着一把骨头,凌乱的头发白花花的,只有一对瞳孔里还看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人枯瘦如柴成了这个样子,躺在床上当然就不显山露水了,跟被子里没有东西一个样。要是老人家不作声,远看,谁相信这床上还睡了个人呢?她原以为是孝老不要了的一床旧被子丢在这张旧床上哩。
她问孝老,你怎么把你娘关在这里?
孝老说,娘患了老年痴呆症,放出来就会到处去跑。自住到这就再没跑出去过,显了好多的事。
她又问,有了多久了?
孝老说,五六年啦。
这女的对我们说,要是那天不去借楼梯,她还真不知道孝老还有一个娘哩。
我说,那是,那是,我们住这么近,我也来这已十多年,还真没见过孝老的娘。你今天不讲,我以为他的父母早死了。
老年痴呆有了五六年,关了五六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去算,就是两千多个日夜啊!她还知道叫儿子的名字,还知道要水喝,说明她并非已完全失常!我真不敢想像这两千多个日夜,这位母亲是怎么度过来的?陪伴她的可能只有老鼠吧。
后来这个事在我繁忙的生活中淡忘了。又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对面搭了酒席棚子,搭了戏台子,敲锣打鼓好不热闹的。听他们组上的人说,孝老的娘总算老了。
嗯嗯,总算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