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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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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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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红薯

六里大队部的青壮劳力全都外调了,有的外调去修水库,有的外调到深山老林伐木炼钢去了。村里留下的尽是妇女及老弱病残。

黄拐子力气很大。当年六里大队上修坝口需要几砣大石头堵出口两边,几里之外的山边刚好有那么几砣石头适合。虽然石头距出口只隔几里的山路,但谁也想不出该怎样把那几百斤一砣的麻石头运到这儿来。大队部开会研究后,想出了个办法:谁能把石头运来,奖励一碗红烧肉、一斤油豆腐,当场炒熟兑现。黄拐子说他能行,但愁没好的运输工具。大队部便立马将一辆土推车加固改造好了。黄拐子用大队上这特制的土车真的把那几块石头推过来了,并且当场吃掉了一斤油豆腐,要不是他还想带点红烧肉回去给他家里的婆娘吃,可能吃掉那一碗红烧肉也不在话下。他牛高马壮,黑脸胡腮,膀子比常人要大上一倍。谁都不敢惹他,只要他碰你一下,保准到第二天起床,你的头上会起大坨,手臂得肿上好几天。他吃一顿,得够别人吃一天。

像他这种人,最适合吃大锅饭了。当初,搞集体食堂,他喜得一夜未眠,举双手双脚赞成。大队部一宣布要吃大锅饭了,第二天,他就第一个主动把家里凡是铁器的家什,如炒菜的锅、煮饭的锅、烧水的壶,连吊在火炉上挂水壶的火钩,全都上缴给了公家去支援炼钢了。集体食堂当初是搞得大快人心,特别像黄拐子这种家里底子薄,没什么房屋财产,只有两个肩膀扛一身死力气的人,吃得最痛快自在。

那几年全民炼钢。只有大队部还剩几个带把的男人,其中就有司务长二长子。二长子读过两年夜书,算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他专管食堂里的伙食及来吃饭的人员登记。别看他这衙门官不大,但在那饥荒年月,那可是个掌人生死的阎王官。二长子,又叫阴嘎子,意思就是其人爱耍阴奉阳谋,为人处事不光明磊落。自他当上司务长,大家都把他那个臭诨名悄悄给取消了。但乡里人又爱叫人雅号,不知谁又根据他在家排行老二,人又有一双擎天柱似的长腿,就取了个二长子。女人们的丈夫都外调了,大队部那几个带把扛鸟铳的男人等于成了女儿国的王。二长子那登记社员吃饭的簿本还很有窍门的哩,有几家来打饭的女人是他的老相好,他自然把那几家排在最前面,黄拐子一家就位列第一。

吃集体食堂,起初是吃得过瘾,听口哨干活,收完工只去吃饭,什么也不用操心。当时上下一片认知盲目肤浅,认为大家都共了产,不分了白猫黑猫,不分了富贵贫贱,多公平!公家管吃、管住,再也不用为柴米油盐费尽心机,这真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桩好事。

一切行动听指挥。为了响应上面号召,上面说种什么,下面就立马改种什么。六里村原来叫六里大队,以山地为主,最适合种红薯。山坡山坳本来已经全种上了红薯,并且快结果了。六里大队长从公社开会学习回来,立即召开全队大会——“同志们啊!如今全国各地建设高潮热火朝天,咱们却呆在这山沟里还在穷好!是井底之蛙啊!人家亩产已经达到一万斤了,有的地方还十万斤,都登报了哩!试想啊,这么多的粮食,还愁他妈的没吃吗?还愁没饭养老婆孩子吗?就算把美国人都过继过来做崽做孙做老婆都够养!我的祖宗十三代还冒见过这么个大有之年哩!我们要感谢我们生长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同志们,行动起来吧!公社领导说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会议一开完,各生产队开始行动了。大力推广种玉米,因为当时各地放的卫星报道都是玉米亩产多少斤。拼政绩,谁也不甘心落后。大队部领导头脑一发热,早忘了祖祖辈辈在这土地上一直是以种红薯、生姜等副产为主的。为了跟风,一天之间就把已经快长成熟的红薯、生姜等作物全部铲掉,改种玉米了。最搞笑的是,地上翻出的红薯漫山遍野都是,却没有人敢捡一条回去。谁捡了,就会当资本主义的典型批斗。大家也相信,到亩产一万斤了,还去吃什么红薯啰?全信了大队长的话,都不要了。


到第二年,田里没人干活,很多田土荒芜。加上又恰逢百年一遇的天灾,田地里基本上没有什么收成。巧媳妇只煮得有米饭。大食堂里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在减量。之前种的蔬菜吃尽了、炸的青油也吃完了,米饭一天比一天在稀释,之前每人每天配两斤米,到后来只能不断加水煮成粥饭。有的人家之前由私并公时,幸好还私自藏下了部分做饭的工具,女人们便想方设法到山里去挖野菜、抓野兽等弄回家悄悄做着吃。但时间长了,野外凡能吃的也很快采尽,连好几种能吃的树的树皮都剥得精光,像一具具裸露的尸体悬挂在山间路边,光粼粼的一片,至于飞禽走兽早已销声匿迹。六里村属于山村,住户稀稀落落分散在这山坡、那山冲,有的人家去集体食堂吃上一顿饭得走十几里的山路。

到了下半年,山里山外,一片荒芜。路上无人走,水中无鱼游;田间无耕夫,山中无鸟鸣;瓦上无炊烟,屋里无人语……凡能吃的野生全都吃光了,家家户户不管夜间白天房门都敞开着,无需防贼防盗。小孩饿得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得扶着墙壁慢慢踱上好几分钟,老人大部分双腿浮肿,下不了地。而那些青壮男人们呢,仍都在外地炼钢,家里全靠妇女顶着一个天。

村里有几个女人是全赖着二长子关照才挺过难关的。到了吃食堂后期,二长子也分身乏术了,拿不出什么关照,他只能有时偷偷藏一点打米剩下来的米糠放在秘密的地方,等这几个女人来食堂打饭时,给每人再偷偷分上一点让她们带回家去。女人们搞到几斤糠真是千恩万谢,无以回报,当然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黄拐子的媳妇秀秀从昨天下午到第二天起床,一直没有弄点什么东西进肚子。之前从二长子那弄回的糠还剩一点点,她找了一些野菜煮成一锅,全都给家里的公公和两个小孩吃了。盼到天亮,她计划一大早去食堂打粥饭吃,也顺便给二长子去睡上一觉,看能否还能从二长子那弄到点什么回来不?正当要出门,公公蹲在茅坑里在大喊大叫。原来公公因吃多了糠,糠粘贴在肠子里拉不下来。这怎么办?毕竟公公是个大男人,做媳妇的也不好意思进茅坑里去看个究竟。但公公因拉不出屎,痛得一声声呼爹喊娘的,不堪忍听。秀秀最终走进了茅坑,问清公公的原因,急忙找来一把小勺子,一点点、一点点,从公公的肛门口掏出粪便,这情境犹如女人生小孩一般。

等把公公问题解决完,扶到床上,又给两个小孩们煮上一锅杂七杂八的野菜,秀秀才洗了一把脸,对着还剩半边的镜子,稍稍梳理起头发。镜里的她,原来雪白的肌肤已经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因眼皮浮肿,像两盏无光的路灯。那人人曾羡慕的厚实浑圆的下巴已严重变形,跟如今热天女孩子流行穿的那种尖头凉鞋一个样。一头乌黑的头发因日久疏于打理,像冬天山边上的槁草那般蓬乱。她想哭,但没有眼泪,匆匆上路了。

她从八点出门,十几里山路,走走停停,腿脚挪不动就坐下来息一息,顺便也找一找看还有没有没被人发现的野生食物。若见着有熟悉可吃的野草、野果,她喜得如获至宝,赶忙摘来放到口里细嚼慢吞,然后捧几捧溪水喝下去。她足足走了一个上午,才走到集体食堂。


黄拐子外调已几个月了。村里因食堂吃不饱,家里也没得吃,有些年纪大的人就因多种因素死了。

最严重的是有一天,一连倒了好几人。一般情况下,谁家没来人打饭,二长子那儿都有登记,一清二楚。因为担心出现人死在家里没人知晓的现象,凡一天没过来的人家,大队部便会派人上门去查询。这天,查询的人回来报告,村里一共有九人危险。农村对于人死还是相当重视的,急忙往上报,一层层地申请,很快从外地调回了十个青壮劳力回来做预防工作。每个生产队调两人。

黄拐子那个生产队听说要调人回去,铠三衣、油饼子早就找关系把名额抢到了手。铠三衣和黄拐子是邻里邻舍,他比黄拐子要小上五六岁,才结婚一年多,有些想家里的婆娘,就早早申请回去。油饼子家里的老娘死了,村上虽然没对他明说,但指定他回去。

铠三衣到家后,帮黄拐子带了口信,受他委托去看望其家人。这个时候还是下午三点钟,秀秀一家却在吃晚饭,每人碗里盛了一碗红薯。红薯早两年并不值钱,但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却也是稀贵食物。铠三衣看到心里挺羡慕的,心想黄拐子真有福气,娶了一个这么能干的女人。看别人吃饭,肚子觉得特饿。铠三衣在那坐了一会,便起身回家了。

回到家,见着素云,他忙叫婆娘早点去做晚饭吃。

他说,跑到食堂去吃两碗粥饭,走那十几里山路来回两趟,到家只怕也全消化了。

素云说,家里拿什么东西煮啊?

大队上总分得了一点东西吧。

你出去这么久,哪管我们死活?家里还只有门框没有煮熟吃掉。

铠三衣忙问素云,那秀秀家的红薯从哪儿弄来的?

素云先是显得有些吃惊,但很快平静地说道,人家自然有人家的办法呗。

什么办法?快讲出来,咱们也去想想。总不能这样活活饿死人吧。铠三衣毕竟是个大男人,白天累了一天,已经饥肠辘辘了,站着说了一会,就似乎有些腿脚发软,急忙坐到门槛上说道。

素云没有作声。

铠三衣茫然地睁着眼睛,静静地端详着自己年轻漂亮的妻子,似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感觉。要是碰着往年,俩人这么久没见面,回来第一件事肯定得先亲热一番,如今人都饿得没力气了,哪还有这心思?他寻思了一会,别无他法,还是得去食堂吃饭。

他们夫妻俩去了食堂,父母就在家等他们带粥回去。

到食堂打饭得先到二长子那登记。素云对铠三衣说,你就在这儿等,我去登记名字就是。

素云走进二长子的办公房里。原来二长子早和素云干过那种事了。窗户纸一旦捅破过,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二长子摸了摸素云漂亮的脸蛋。素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素云问二长子,你那红薯还有吗?

二长子说,上次不是都给了你不?

屁!你还给了别人!

没有,没有给过别人。我只喜欢你嘛,当然全留给你。

屁!你还给了秀秀。

哦……哦……那是黄拐子和大队长关系好,大队长吩咐我分给她家的。

懒得和你争。只问你一句,还想睡我不?

想!想!想!当然想……!

那再给我五条红薯。

哎呀,你家铠三衣不是回来了么?你要是拿回去弄了吃,他知道了怎么办?那非得把事情闹大。事闹大了,我便成了犯错误的人,必定受到严重的处分,到时,你也再得不到啥好处了。

二长子这么一说,素云也觉得在理:万一闹出事来了,不但自己丢了丑,还会砸了二长子这个靠山。过几天,丈夫肯定又要去外面炼钢了,又要丢下我和他的父母,那我再去哪儿弄吃的?想到这,素云填好名字,让二长子干摸了几把,出门了。

素云刚一出门,谁知铠三衣却站在门外。

铠三衣见素云登记名字去了这么久,肚子里像敲鼓一样咚咚直响,双脚已开始打颤,还不吃东西只怕要倒人了,他便来到登记处。素云可能心虚,脸吓得通红的,额头直冒微汗,说话都吞吞吐吐了。铠三衣是个聪明人,一看便隐约猜出了个八九,再一联想到秀秀家的红薯,便恍然大悟了。

那红薯是他那里的吧?

嗯……嗯……

他给过你吧?

嗯……嗯……给过……。素云怎么撒得了谎?铠三衣回去问一问父母不就一清二楚了不?她吓得不敢动弹,像一只笼中待宰的羔羊眼巴巴地望着铠三衣。她心想:要打、要剐,由他吧,反正迟早也会饿死的。

去!进去,搞点红薯来。父母还在家等咱们带东西回去哩。我先去食堂吃饭了……


铠三衣在食堂角落处寻得一张空桌,独个儿坐下。

黄大罐见着,在招呼铠三衣,连喊几声,铠三衣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老表关系,都是才从外面刚调回来的,他叫他过去坐,铠三衣嗯嗯应了几声,仍独个儿埋头喝着他手中的粥饭。其实这粥饭,就是红薯掺和一点米煮成,薯多、米少、又稀,要是放在赶功夫的时候,几口就喝下去了。每人两碗粥,铠三衣还端着第一碗,直到素云过来了,才一口气喝完,放下手中的空碗。

素云问,你怎么还在吃?快吃了回去,你爸妈还在家等咱们的饭哩。

铠三衣没有吭声,端起第二碗一口气喝完了。

怎么?一下子又这么快?还饿不?我去打我的那一份来分一半给你。

铠三衣在卷叶子烟抽。

素云打来了粥饭,一边递一碗给铠三衣,一边说,喝完这碗吧,进了肚子的才是实在的,其他的别去想了。就等于我落到了水里,只要人还活着,换掉一身湿衣不照样是你的婆娘。

铠三衣仍没吭声,接过素云的碗,脖子一仰,歪都没歪一下,气也没喘,把粥倒进了肚里。

这时,大队长过来了。他在招呼铠三衣,说道,吃完饭别走,你们所有才调回的人今晚要开个会。

铠三衣赶忙应道,行,行,大队长。

素云吃完后,打来了父母的粥饭,说道,咱们回去吧。素云边说边把装红薯的袋子塞给铠三衣提着,自己拿着带回家的饭。

走到半路上,铠三衣开口了,问道,这里面几条红薯?

五条。

什么?他妈的猪压的才给五条!你提着,等老子转身去揍他一顿!

素云吓得赶紧用另一只手拉住铠三衣,说道,很多人一条都搞不到哩。听说秀秀每次只搞四条,我比她还多一条。

猪都不压的东西!等老子一并替黄拐子哥去出了这口恶气!

你怕疯了不?你知道不?没了这个畜牲,你爸妈早饿死了啦。油饼子家的事,你听到讲没?他娘就是这样饿死在家里的!

铠三衣夫妻正在争吵,后面赶来了黄大罐,他气喘吁吁在喊,表兄!表兄!大队长在喊我们开会!他在骂你哩,说刚才对你讲了要开会,你却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了。

铠三衣才想起了大队长通知开会的事,忙应声表兄,嗨,我可真忘了,开会要讲么子事?这么急?

去了就知道的,据说是安排埋人的事。大队长派我来追你的,快转身随我去吧。

埋人?埋谁?

明天要埋九个哩。

什么?死了九个?

是啊……

素云赶紧接上话,听到没有?整个食堂死了九个!你们在外面,不知道家里是怎么熬的!过几天,你又要走,我该怎么办啊?

铠三衣把红薯袋递给素云,等了好久才说,回去吧,快回去做了吃。我去开会……

那……那,你见着那畜牲千万别吵架,行不?

铠三衣头也没回,跟黄大罐走了。


路上碰着油饼子推了一个土车过来了。

油饼子,到了傍晚还在推么子?明天不天亮了不?

推我娘。

你娘?你……娘,不是……

推到大队部去!

推到那去干什么?

听说就是那个二长子猪压的硬要家里亲自来人登记才肯打饭,不能委托别人带饭,才把我娘活活饿死的,我去找他算账!

来!来!我帮你推一截路吧。

到了大队部。油饼子把他娘连同土车横放在大队部门口。他人在高声叫喊,二长子,我压你嗯妈咯,你给老子出来!我要叫你陪我老娘去阎王那一块儿报到!

这时,来开会的人都出来了。你一嘴,我一句。大多数人在帮油饼子起哄:

有的说,把二长子杀了取下他的狗头祭你老娘。有的说,人死不可复生,就叫他披麻戴孝做回孝子算了吧。有的说,抬到他家里去才是正理,不能放在这儿闹……大队长出来了,吼了几声:你们闹什么闹!这还是人民政府不?想造反啦?还有王法治不?谁再闹,我马上打电话到公社去,叫他们带枪过来!大队长才几句话,大家陆续散了。

大队长对油饼子说,你娘不幸,我们大队部深表哀痛!这两天不但你娘死了,一共死了九人啊,这是我们谁也预料不到的。都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啊!大队部研究,三生产队上正好有一条老牛婆不能耕田了,才生下两个月的幼崽,干脆宰了,一半分给你们这些去了亲人的家属,一小半留作明天办一个简单的丧酒。

大家听到有肉吃了,都齐声欢呼起来。

丑媳妇总得见人。二长子在房里听到大家都在欢叫,便整了整那件补了几处补丁,却扣得一丝不苟、褪了色的中山装,现身了。油饼子一见着,冲上前,一个猛虎下山就把二长子撩倒了,摁在地上……大队长慌了,环扫了一下四周,只有铠三衣牛高马壮,估计吃得消油饼子,忙喊铠三衣前去拉架。铠三衣没有动,迟疑了好一会。他正在犹豫时,大队长又发话了:把架劝开,奖红薯十条!

铠三衣立马把外衣一脱,两个箭步冲了过去。油饼子也力大,他们都是曾跟随地方上会武功的老师傅开阔过手脚功夫的,但毕竟人一天没吃东西了,当初用力过猛,已提不上力气了。铠三衣上去,一把夹住油饼子的脖子,才两下就把他推开了,然后,跟抓老鼠般,拦腰夹起二长子,一运力气,轻而易举把二长子扛到了肩上……

大家都目瞪口呆,这铠三衣把架都劝开了,还要干什么?大队长也在喊,快把人放下来!

二长子吓得惊魂未定。连连哀求,铠兄,今天真谢谢有您,日后定当回报!你放我下来吧。

铠三衣装着一个要扔东西的姿势,迟疑一会,对大队长说,红薯呢?

大队长忙说,快放二长子下来,叫他就去拿便是。

铠三衣轻轻把二长子放到了地上。

大队长在村里威望很高,因为他办事雷厉风行,说到做到。

十条红薯很快分到了铠三衣手里。

三生产队的那条老牛婆也牵来了,还跟来了一条幼崽小牛。大队长一声令下,杀了吧。几个年轻人便一哄而上,还没等老牛搞明白,牛的四脚就已被人用绳子捆住了,随后放倒。小牛站在旁边不知大家要对老牛做什么,一个劲地往老牛身边靠,老牛用头不停顶小牛,大概示意它快跑吧。有人用一块布蒙住了老牛的头,又有人拿来了一只大盆接牛血,哗啦啦,牛血像喷泉一样从牛脖子里注入了大盆里。

大队长在唤油饼子,还是把你娘先推回去吧,等会你还要拿牛肉,会推不动的。大家都在劝油饼子,人死不能复生,这年头先保活着的要紧……

油饼子也早泄了气,回复大队长,等分了牛肉一起推回去。


大队部的几位主要领导都挤在二长子的办公室里。

司务长二长子先开口,大家有话就讲吧。

还是没人作声。

是那才宰的牛吧?

是是是……

是,是是

是是

大队上这些同志们每天为党和人民的工作确实够辛苦了,会计老张说得更具体。

是啊,咱们几个人天天为人民群众服务,刚才大家都看到的,我还冤冤枉枉挨打。二长子先给每人分了一张卷烟的小纸,然后又各递了一点叶子烟,接着说道,就不知大队长同意分肉不?

张会计忙接上话,我刚才讲的就是大队长的原汁原话哩。

老张的话音刚落,房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大家的烟吧嗒、吧嗒抽得更响了。有人在喊,烟呛死人了,快打开窗户吧。

这头老牛很快瓜分完毕。油饼子因闹事,就比其他八户死了人的多得一份,和大队部几位领导分得差不多。

当夜,煮了一锅牛骨汤和牛肚子里的牛杂,大伙吃了一顿十足的,剩下的留作明天埋人办集体丧酒用。

铠三衣回到家,敲得门咚咚作响,唤道,婆娘开门!开门!

素云打开门,铠三衣把手中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仰头倒在床上卷起了叶子烟。

天啊!你从哪儿弄来的?十条红薯!还有一根这么大的骨头!天啊,真行你的!嗯,该没去敲诈那二长子吧。

屁话!我还救了他的小命哩。

原来二长子在铠三衣要回时,又偷偷塞了一根牛骨头给他,作为报答救之恩。

说了嘛,老子救了他!这红薯是大队长奖我的,这牛骨头是二长子报答我的。不然的话,他二长子早陪油饼子他娘去阎王那儿了。

那好,那好,只要没得罪那畜牲就好,素云边收拾,边自言自语道。

二长子还在说,明天、后天埋人,大后天又要赶回山里去炼钢。

那你走了,咱们怎么办?

我才不去炼他妈的钢!我老表约我去外流。

外流干什么?

到江西的山里面去烧炭!还可以刨冬笋!到时我和老表隔十天轮流送东西回来一次,你千万别对外人讲。

好,好,好!这办法好!怎么不早想出来?

黄大罐也是昨天才听他朋友讲的嘛。

是哟,人总不能这样活饿死,是得想个活法!要是你早想出了,哪轮到那电打鬼畜牲欺负!

别再去找他了!听到不?等我把日子搞活了,回头找他算总账!

行!行!

带回的红薯搞熟吃没?

搞了三条吃了。

有劲了吧,过来陪老子干干!铠三衣把烟头扔了,又在骂二长子,他妈的猪压的搞起老子女人!


铠三衣和黄大罐偷偷溜去了江西山里。素云每次去打粥饭,二长子总要凑上前去搭讪一会,但怎么也哄不去了素云再进他那间办公室。

后来,二长子和秀秀走得更亲密了。有一次,二长子问秀秀,你家离铠三衣家近,知道他家情况不?

秀秀说,他家日子可过着火哩。我家拐子搭信回来还在问铠三衣怎么没去他那炼钢了。

什么?没去炼钢?

千万别说我说的啊,秀秀躺在二长子怀里撒了一个娇。

秀秀走后,二长子赶忙向大队长汇报铠三衣没有去炼钢的事。

大队长知道后,上了素云的门。

你家铠三衣违抗命令,没有参加集体炼钢,问题很严重!你知不知道他在哪?

我一个女人家怎么管得了他?我连肚子都管不了。

你知道炼钢是干什么不?是保家卫国!是国家头等大事!这是在犯政治错误呀,是要吃牢饭的。

什么?要坐牢?

是的!

大队长,您高抬贵手照顾一下,千万别上报,我们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等过几天有音信,我叫他去炼钢就是。

我既然私下来你家,当然是想治病救人嘛,年轻人谁不犯糊涂?

但这日子也不是办法啊,不去寻点活命的,迟早会饿死人的。

昨天公社开会了,马上会调一些粮食下来的,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再说你家铠三衣又年轻,又能干,一品贵相,将来是有前途的。

前途?什么前途?您要是帮咱家铠三衣弄到大队部任个弼马温什么的啥职,我们做牛做马都听您的。素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起身泡了一杯茶递给大队长。

不知什么时候素云胸前最上面的两粒纽扣解开了,约隐约现露出了一点丰腴的酥胸。递茶的当口,她刚好弯腰,大队长眼睛撞见,死死盯上了好一会。

素云说,大队长,接茶呀,您在看什么?

哦,哦,没,没看什么。

那您盯我这干嘛呀?刚才忙去了,我忘了扣齐扣子哩。

你这小妖精!蛮好看的。

嗯嗯,您帮我家铠三衣不?

那容易得很,叫他回来先填个入党申请。

好好好……

素云坐到了大队长怀里……


铠三衣入了党。那时,正值灵公公社需要地方上推荐年轻有为的人才。六里大队部就推荐了铠三衣。没过两个月,炼钢停止了,所有青壮劳力全部各归各大队。第二年,集体食堂也解散了。

铠三衣被公社选调外地学习去了。

丈夫当官官太太,丈夫做贼贼婆娘。素云自从丈夫调到了公社,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风都是唱歌的。她虽然仍在参加生产队上的劳动,但从此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和穿着打扮。在队上凡事抢先,只要别人有事找她,她即喊即到,常常帮东家、帮西家的忙,大队上的人都对她一片反响良好,没过一年,她被选上了大队妇女主任。后来,大队长因年岁超大,被退了下来。二长子、张会计仍在大队部干。

素云怎忍得下一个曾经的姘夫和自己共事?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油饼子。

素云主任,今天怎么来我家了?

路过,进来看一看你家现在的情况。

那真谢谢主任了。如今比原来可是天上人间啦,至少不用担心挨饿了。

是啊,要感谢党,感谢政府,能及时改变政策。

是的,是的,还这样炼下去,人都得炼成渣去。

你娘要是还在该有多高兴。

我,我娘死得多惨啊。就是那个二长子猪压的害的。

是哟。如今政策全纠正了,对当年乱操作、瞎指挥都还在追究哩!你要是有想法,可以去公社讨个说法。

公社我又没个熟人?要是有熟人,我一定去告那个二长子!

我可以带你去!

那行呀,太谢谢主任了!大家都说你不但长得漂亮,人又好,真是菩萨派到咱们大队上来的。

不久,二长子被开除了一切职务,只保留党籍。消息一经传开,很多有关二长子的事都揪了出来,最大的事,莫过于他和秀秀那风流韵事,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话传到了黄拐子的耳朵里。

一天早上,黄拐子一脚踹开了二长子家的门。二长子婆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黄拐子寻到睡房,从床上把二长子提了出来。二长子婆娘跑出房门,急忙喊左邻右舍救命。黄拐子力气大,虽然来了很多人围观,没人敢上前去拉架。也幸好人多,黄拐子也没把二长子往死地里打,就随手拿一根绳子把他捆了起来,说要送到公社去。不久,大队领导也来了。素云、张会计来了。大家都劝黄拐子放人,黄拐子不肯。二长子见着张会计,忙喊张会计救命。张会计把素云拉到偏处,对她说,你快想办法别让黄拐子把二长子送到公社去。素云说,我哪有办法?张会计说,人到了公社一审,你也会扯上的。

这张会计真是老狐狸!原来他早知道素云和二长子也有一腿!他是担心二长子到了公社经不住审问,怕他会把他们几年来在大队上干的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全抖出来吧,于是使了个舵子,反把才进大队部不久的素云一块捎上。素云心里一惊,故作镇定回答张会计,我怕什么!我也没办法!说完转身要走。张会计连忙说,你家铠兄弟在公社当领导呀,怎么没办法?再说黄拐子和铠兄弟关系历来就很好。

素云走到人群前面。她对黄拐子说,黄哥,你私自绑人,已犯了绑架罪!你赶快放人!不然消息传到公社去了,谁也保不了你!

黄拐子说,怕什么!我兄弟老铠在公社里,难不成他不帮我?

他现在去外地学习去了。再说,君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光天化日跑到人家屋里绑人就是犯法了。

那我该怎么办?

还怎么办,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就到此为止。

大家都在劝黄拐子。

行!这回就看在素云妹妹在大队上工作的面子上饶了这个畜牲!

黄拐子说完解开了二长子的绳子。二长子准备走人,黄拐子又一把把他拽了回来,吼道,你给老子跪下,赔个不是,并且向素云主任保证,今后不再害人!


素云在回去的路上,一直不痛快:这个张会计!张会计……她想了很多,真拿不出好办法。一个转身,她赶到老大队长家里去了。

大队长,您近来身体好吧。我今特来看望您,这一点小意思,请您收下。素云一进门,边说边把从路上买的糖饼递给大队长。

大队长说,这么久不见你了,工作挺忙吧。

您说哪儿去了?我天天惦记着您哩。

好,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都多亏您关照咯。

哪哟,是你们夫妻命好,是当官的料,祖上有福啰。你看,我才只引荐一下,他如今还转了粮,一转眼就做到了公社干部了,我干一辈子都不及他,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都是您的大恩大德。

今天找我有事吗?

有……有点点。

讲吧。

那,那个张会计知道我们的事不?

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呢?我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工作,这点原则性还是有的。

那好,那太好了。

你安心工作吧,大胆干,前途无量。

我想,想……想动动那张会计,行不?

那动不得啊,他虽不知我们之间的事,但大队上其他事,他了如指掌,动了他就等于动了我。

好好,就不动他了。

对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能动。他不比二长子,二长子是问题太明显,又有作风问题,让别人抓住了把柄,而这张会计呢,一般社员可抓不到他什么问题的,搞不好,你会惹一身腥,记着啊。

听您的,听您的,那我告辞了。

素云一出门,老队长长叹一声,这个女人真不简单。


黄大罐还是那年和铠三衣一起去江西外流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一转眼两个年头,铠三衣已经当上了公社领导,而他呢,之前几个月还偶尔回来一次,钱、食物带回家,自集体食堂快解散,他就再无人影,丢下父母、婆娘、还有一个女儿。他的婆娘小妞四处打听均无音信,一天天在盼,盼他突然有一天回到家来。这么久没回,小妞也顾不得怕挨批斗了,跑到大队部去询问。

素云赶忙把小妞叫到一旁,说道,表妹呀,你怎么跑到大队部来反映了?万一事情搞大,不但人找不回,还得抓你来批斗。

我又没外流,怎么抓我批斗?

他当初去外流,你知道不?他中途送过吃的、钱等回来,你收过没?政府明文规定有违法犯纪的事情要及时向地方政府反映、举报,你当初反映没有?

素云几个问题,还真把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妞问倒了。

那……那咋办?表嫂,咱们是不假的亲戚,你家都当官,你要为我们做主才是。

我回头问一问你表哥,看他有啥办法。

把小妞劝走后,素云回去将事情对铠三衣说了,叫他抽时间去原来烧炭的地方找一找他老表。万一小妞把事扯大了,会把你当年对抗公家政策擅自外流搞副业的事扯了出来,说不定,别人盘根刨底,一个外流的人,竟然一夜之间成为大队部的红人,那事可大了。

素云分析得在理,一下惊醒了铠三衣。是啊,自己好不容易混出个人模人样,如今政治又抓得紧,万一在哪儿栽了跟头,一旦打回原形,自己啥也不是了。他便请了几天假去了一趟江西。

铠三衣一到江西山里,很快找到了老表。黄大罐原来在山里一户人家招女婿了。

屋里出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孩,双眸如潭,上面秀着蛾眉,嘴唇微微上翘,轻轻抿嘴一笑,那浅浅的笑意淳朴得如山涧清溪,幽静而淡然,简洁而清澈,一举一止,似轻轻盈盈、葱葱郁郁的竹叶在摇晃,娇娇欲滴的,谁见了不心生几分怜爱?铠三衣心里触动了一下:在这深山老林、破旧茅房里还藏着如此绝色佳人?不一会,一位老妈妈抱着一个小男孩进来了,她把孩子送到女孩怀里,忙说,听说是老表来了!老表辛苦啦,我去做饭,做饭吃。铠三衣忙上前招呼。黄大罐随后也进屋了,介绍一番彼此,原来女孩是黄大罐现在的女人,那小孩是他们的儿子,已经快一岁了。

铠三衣心里全明白了,怪不得他突然失踪,快两个年头不回去,原来他在这山里面过得有滋有味!等她们走后,铠三衣忙把老表叫到外面,将来的情况一一说了。黄大罐对他说,表兄等会见着我这边的家人,拜托千万别提我那边的事。我在这儿子都生儿子了,是不打算回去了的。这里比家里好得多,我们从来没有挨过饿,随便搞点什么都有吃,再说这儿山高林深,去趟公社都得走几十里山路,很少有人管到这,不比咱们家乡今天开会,明天斗争,饭就冒得吃。

那我回去怎么交代?

你就说没找着我。

你父母问呢?你还有一个孩子呀,你也不想?

黄大罐好久没作声。

老弟,还是回去吧。

黄大罐还是表了态:不能回。我答应了她父母会给他们俩老养老送终的。你就把我在这的情况告诉一下我爸妈吧,老人会体谅儿子的,当年俩老天天逼我出来逃命,怎么会怪儿子呢?家里的孩儿我怎么不想?但想有什么办法?这儿的孩子还小,我更丢不下啊,我一天也舍不得离开他们母子。


十一

铠三衣在那住上一晚,便回来了。山里面各种各样吃的干货带回一大袋子。回到家,他忙找素云商量怎么去小妞那交代。父母说,素云在黄拐子家正调事。黄拐子的婆娘秀秀疯了好几天,她娘家父母在那闹事,一口咬定是黄拐子逼疯的。

铠三衣听闻,吃惊不小,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赶去黄拐子家。一进屋,里面乱哄哄的,两个老人:男的默默抽着闷烟,女的边哭边骂:个没良心的家伙,我闺女是个好好的人,不是为养活你这一家子,怎么会去干那事?如今你日子好过了,就忘恩负义,转过身来骂我女儿婊子!她不当婊子,只怕你父母早饿成灰了……

秀秀披头散发,晃来晃去,眼光直直无神,在嘻嘻笑过不停。她只会说一句话:红薯,嘻嘻,红薯……

大家听不懂啥意思。只有铠三衣夫妇听得懂。她讲一句,素云的心里就如抽一鞭。

铠三衣找到黄拐子问清缘故。原来,黄拐子自从回来,知道了秀秀和二长子的事,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放不下,每每逢着烦心之时,就拿秀秀开骂出气,骂她臭婊子。时间久了,婊子这句话成了他的出口腔,自己骂惯了,习以为常,但他不知秀秀听了是多难受。木已成舟,秀秀也无理争辩,时间一久,容忍的防线终于有一天崩溃,首先是不说不笑,后来神志错乱,最后疯了。真可怜的女人。

人已至此,骂也好,闹也罢,都没有用,日子还得过啊,家里一窝人还得靠黄拐子去生产队挣工分养活。大家也拿不出个好办法来安慰秀秀父母,最后还是铠三衣决定:他去公社申请一点救济,大队上也给一点救济,作为对秀秀父母的慰问金,关于秀秀尽量想办法去治理,但不管怎样,黄拐子必须对她照顾周到。铠三衣把黄拐子叫到秀秀父母跟前,给俩老各下一跪,作好保证,一定要好好照看秀秀,这样才总算把两位老人劝走了。

从这以后,黄拐子出工到哪,都带着秀秀,秀秀也只要黄拐子在,就不会乱跑……可苦了黄拐子,父母年岁已高,早年分了家,是兄弟轮流赡养。人家收工回去只等饭吃,他回到家冷锅冷灶,加上秀秀疯疯癫癫,每次回去一身脏兮兮的,还要帮她清洗。


十二

回到家里,铠三衣一五一十将黄大罐的情况讲给了素云听。

我怎么去对小妞和姑父母讲?

就讲死了。找不到了。

明明活着,怎么讲死了呢?万一他们将来知道了,那不骂死我?

你要是说人还在,小妞肯定缠着你去找,找不到人,她肯定会去大队部,甚至公社里去闹,到时看你怎么下台?

好,好,听你的……但我姑父姑母年纪这么大了,就一个儿子,万一听到死了,一气转不过来,死了咋办?

素云一听,也吓一跳。是啊,老人万一经不住这一吓,死了咋办?她随即说,你就悄悄告诉两老实情,并且讲大罐在那如何如何过得好,又给两老生了一个宝贝孙子,并且你说,大罐再三交代不能对任何人讲,万一传回来了,是犯了重婚罪,要坐牢的。

好!好!好!

铠三衣就按素云交代讲的话,对老表家里如是说了。

小妞听闻此信,半天没讲一句话。等大家走后,放声大哭起来。她对公婆说,可怜的大罐,为了咱一家人不饿死,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挣吃的,连尸骨都丢在外,真苦啊!这么久了,我要烧点钱纸给他,他也没带什么衣服去,爸妈来帮我一下忙,我把他先前留在家的衣服都找出来,烧给他吧。

黄大罐的娘听闻媳妇要给儿子烧纸钱、烧衣服,急忙说,算了吧,别烧了,衣服留给你爹穿也行……大罐爹在旁边不停地拉老伴的衣,示意她别讲,等他来说。

烧吧!不知如今请道士做道场犯不犯法,不然也请个道士来简单超度一下,我可怜的娃啊……说着说着,竟哭起来了。

气氛一感染,大家都哭了。大罐娘也哭了。一家老少哭作一团,左邻右舍赶忙跑来安慰。

等人都散去,大罐娘骂老头子,我儿子好好的,你这老不死的怎么哭?想哭死我儿不?

你懂个屁!小妞什么嘴巴,你还不知道!她啥事也藏不住的,等她知道了那可不得了!咱罐娃真的要钉牢眼的,这不是讲着玩!

我是舍不得娃那衣服,要是真都烧了,罐娃哪天回来穿什么?

嗨,真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罐娃在那儿子都生了,过得好好的,你没听铠崽讲,他现在的老婆比小妞起码要小上八九岁,咱们这里的女孩没有一个比得上咱如今的儿媳,罐娃还会回来不?麻雀都知往亮处飞哩。

经老头子这么一说,黄大罐的娘仿佛醍醐灌顶了,急忙点燃一把香,跑到外面又大哭起来。


十三

傍晚时分,小妞把黄大罐曾经的衣衫鞋袜全堆在坪里,一挂鞭响,熊熊烈火燃烧起来了。她带着女儿跪在不远处哭诉,她婆婆坐在门口哭诉。

火越烧越旺,小妞哭得也越发伤心,似乎那火正在烧着她的心,那向远处袅袅飘去的烟雾就是黄大罐,她对着远去的烟灰呼天抢地哭诉:大罐呀,你个冒良心的,你把我们娘俩丢下,信都不给一个走了,我到哪儿去找你啊!

你死得好苦啊,不知你是冻死的?饿死的?还是被人打死的?我可怜的大罐呀,你一个人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把你的衣服都送来了。

……

左邻右舍围着远远地看火焰飘去的方向。大家都在说:看!大罐朝那个方向去了。

差不多烧了半个钟头。小妞也哭累了。她们都被劝进了屋里。这时火堆边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似乎正朝火堆里塞什么东西。有两三个小孩好奇,跑了过去,火堆旁那人拿起一根棍子就追着打,吓得小孩跑了。小孩们越赶越想靠过去,他们又从另一个方向迂回摸了过去。最后,还是被那人发现了,又追了过来,其中一个小孩还挨了一棍子,嚎啕大哭起来。很快他把母亲叫过来了。孩子的母亲也拿来一根棍子。一看,原来是疯子婆秀秀。

疯子力气大,又不怕死,她两下就把孩子他妈的棍子抢了过来,一阵乱舞,吓得谁也不敢靠拢。

后来,黄拐子气喘吁吁寻来了。黄拐子说,秀秀到了晚上很少往外跑,今天不知怎么跑出来了,吓得他四处在寻找。

黄拐子拉秀秀回去,秀秀死活不走,指着火堆嚷个不停。黄拐子只得顺着秀秀指的位置用一根棍子往火堆里翻找。原来秀秀在烤两条红薯。黄拐子立刻明白了:傍晚散学回家,家里两个小孩在那争一条烤熟了的红薯吃,他从大儿子手里抢来,分了一大半给小儿子,大儿子不服气,就倒地哭闹。可能秀秀见着,偷偷跑出来找红薯了。但弄不明白她在谁家的自留地里挖到了两条红薯,更不知她是怎么找到这烧火的地方的?

红薯放在黑灰里,根本没有烤着,但为了哄秀秀回去,黄拐子只得把两条红薯取出来,秀秀才跟着走了。


十四

家里有了一个疯子真是个大麻烦,比照顾一个小孩困难得多。孩子小,思想也单纯,做大人的还可以掌控,疯子呢,她的思维你无法把握。秀秀总是从外面捡回一些破衣烂衫,特别是爱捡人家扔掉了、无法再穿的小孩烂衣服,甚至连别人家死了人没有烧尽的衣服,她也捡回去。每次黄拐子往外面扔,她却总是往家里搬,拿她无计可施。疯子无论怎么疯,无论怎么失忆,唯有对自己的孩子的爱却始终保留着。一天早晨过后不久,下起了大雨,秀秀拿着一把雨伞找到学校,她一间一间教室去找,从窗户看不到就去敲门,直直找到了小儿子的教室,老师帮她收下雨伞,她不肯,硬要把伞送到小儿子手里才走人。回去时,她什么也没撑,走走停停,颠颠撞撞,一路淋雨到家里。原来没疯时,偶有生病的时候,自从疯了,她却从没病过,像她这样淋雨,也没见她感冒。

秀秀疯疯癫癫过了好几年,最后还是死了。

说起这事,与张会计有关。

那年正兴文革,在农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六里大队上没有什么泾渭分明的资产阶级的当权派、反动派,也没恶贯满盈的大地主可斗,就只能重新找出几个小地主的子孙后代及信仰宗教、道教的人出来斗一斗,以响应政策。黄拐子的爷爷曾经是个道士,爷爷死了,父亲不在,自然轮到黄拐子去顶上。

秀秀每天跟在黄拐子的屁股后面。那天开大会,领导宣布上台站台子的人员名单,台上站了一排,黄拐子也自动上台了。谁知后面跟着秀秀,她硬要上到台子上去,红卫兵赶了好几次都赶不走她。那年,张会计已升为红卫兵的总头,具有很大的权威性,说话都是当当作响,跟倒黄豆似的。他上前怒吼一声:这里是人民群众斗争场所,疯子婆赶快滚下去!说完便一手拉住秀秀的胳膊往下拖。谁知秀秀突然间来了神力般,一口咬住张会计的耳朵,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脖子,张会计连喊救命,围来了好几个红卫兵,才把秀秀拉开。张的那只耳朵一大截已经被秀秀咬得快要掉了,他爬起来怒不可遏,追着秀秀打,秀秀往后退,一不小心从台子上摔了下去,当黄拐子匆匆赶过去抱起来时,已人事不知了,后来抬回家,经赤脚医生抢救一番,仍然无效,就这样死了。

张会计伤了一只耳朵,但他把疯子秀秀逼死了,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的。黄拐子的一大家族在整个大队上算人口最多,虽然那时不允许讲姓族,一直被阶级斗争压着,但遇上这点大事,谁不义愤填膺?正如大家都这样讲,人家是疯子,难道你也疯了不?经素云暗中鼓动,亲属愤怒的情绪持续爆棚,男女老少全都煽动起来了。斗争会没开成,倒把秀秀的尸体抬到了张会计的家里。情况很快反映到了公社,公社来人一调查,没一个替张会计讲好话的,最后把张会计押到县城,关了起来。

在素云眼里,大队部之前的二长子、张会计两位像两根鱼刺,如鲠在喉多年,这次总算拔尽了。

经公社批复,她也很快当上了大队长。在她的活动下,油饼子、黄拐子也都先后选进了大队部工作,一个崭新的领导班子已经成立。

半年后,在她的撮合下,小妞和黄拐子结婚了,两个家庭组合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十五

二长子从大队部退下来后就再没得过志,在生产队上也不被人待见,多年吃惯了轻松饭,干田头地里的活相当外行,出集体工时,连三担牛屎六簸箕汉子都会常常奚落他:你呀,只搞得疯女人,做其他事就孬!

他受尽了霉气,整天郁郁寡欢,酒醉糊涂的。才两三年功夫老了许多,满头白发,成了一个实足的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人一老了,脸皮也厚了,他偶尔也会夸耀一下自己曾经的英雄。人家说他睡了秀秀,他觉得秀秀毕竟是个疯子,人又已经死了,再提也没多大意思。每每有人提起他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就总要补充一句:谁说只睡了秀秀,我还睡了现在的大队长哩。

当然没人信他的。

你这个样子,素云大队长会要你不?又不泡把尿照照,人家看到你都怕哩!

是真的睡过!还不知睡了多少次哩。

你凭什么让人家给你睡?

五条红薯,就可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传开了,传到了村上,传到了公社,传到了铠三衣的耳朵里。

铠三衣回来对素云说,赶紧去封住这个谣言!

但谁封得住?气得素云暗暗直骂,猪都不压的老东西,真不要脸!但素云也只能这样自说自骂几句,还真拿二长子无可奈何。

后来,素云打听到了二长子爷爷曾经做过贼,他父亲曾跑湖北做过芝麻小生意。总算找到由头了。在公社又一场运动到来的时候,大队部给二长子定性为:贼子贼孙、投机倒把!

那天开大会,二长子早早就去了。他还挤到最前排坐着。他沉浸在当年坐在台上的风光,心想坐前排总算离台子要近一些了。

当领导宣布斗争对象名单时,他大吓一跳:你们没搞错吧?

领导见他没动身,厉声喊道,二长子,你赶快上台来!二长子说,我家三代赤农,斗争怎么会有我的份呢?领导说,既然有你的名字,你就肯定有问题!上来!二长子还在争辩:我有问题,怎么会在大队部干那么久?由不得他争辩,民兵营下来两个年轻人跟老鹰抓鸡一样,一下子就把他提了上去。

二长子,请老实认清错误!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我犯了什么罪?

经人民群众反映,上面领导批示:二长子的爷爷盗窃人民群众财物,二长子的爹多次从湖北买卖芝麻走资本主义路线。考虑他爷爷已死,他爹年老走不动,父债子还,贼子贼孙,大家说,该不该斗?

该斗!该斗!台下一齐喊着。这是人民的声音。

捆起来!有人在嘶吼。

自从这次斗争大会之后,二长子成了老油条,隔三差五就会被叫到大队部去审一审,斗一斗。随着审问的频率增加,他交代的材料也越来越多,除了和素云的事不敢再提外,什么都交代了,并且还添加了许多他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事。当然,凡与老大队长有牵扯的事,在素云的指示下都作了恰当处理,只留下他一人所干的坏事。


十六

黄大罐父母思念儿子,找了铠三衣多次,想委托他去看一下大罐。铠三衣正值平步青云,做到了公社的二把手,常说工作忙,等有空闲就去。

这段时间,因二长子造的流言搞得铠三衣心烦意乱,他便动身去了一趟江西。

轻车熟路,他径直来到了老表的家门口。门框上还隐约残留着办丧事后没有撕尽的白纸对联。他一进门,仍是那位黄大罐的岳母相迎。几年不见,老人家也老了许多。他问明了她家情况,方知黄大罐半年前突发急症死了。因黄大罐生前没提过老家的地址,无法取得联系,停放几天,办完丧酒后便埋了。铠三衣忙问弟表媳呢?她娘说,去山里挖菜地去了。大娘停了一会又说,咱娘俩苦命啊。自招了大罐上门,咱家杜凤从没下过地,如今她不上山,山里的地就快要荒了。

铠三衣心里一惊。忙问,我表弟埋在哪儿?麻烦您带我去一下。

大娘走出门槛,站在坪里喊一声,凤凤,大罐他表兄来啦!他要去坟边看大罐,你下来一下带他去。

大山深处,层峦叠嶂,根本看不到路的来龙去脉,也看不到什么菜地,四面葱葱茏茏围成洞天一般,哪都没一个人影,只有鸟鸣一声接一声、高低混杂地鸣叫。大娘喊完,很快传来了应声,好嘞!我就下来。

没一会,黄大罐妻子杜凤从山里钻了出来。

多美!还是这样漂亮!可惜了,表弟真没福,铠三衣在心里不停地说。

杜凤带着铠三衣穿梭在崎岖的山间羊肠小道上,边讲着黄大罐生病到死的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坟边。

彼此哀伤、叹息、回忆一阵。祭拜完,铠三衣说帮杜凤一起去开垦菜地。

杜凤坐在旁边看着,铠三衣拼命地帮她翻耕。挖累了,俩人就坐下来,天南地北地扯淡。铠三衣讲述着他近几年工作上一路升迁的故事,杜凤听得如同海市蜃楼般,入了迷。她不停地用崇拜的眼神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个充满无穷魅力的男人。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我讲的都是真的哩。

我知道是真的,我在听。

地还没挖完呀。

不急不急,等我下午慢慢来挖。

那还是我帮你挖吧。

别累了你,你是搞工作的人,怎能吃得了这个苦?

嗨,你一个女人怎么干得这种出大力气的事。

不干咋办?靠山吃山嘛,我生在这,就是这做的命。

铠三衣听杜凤说到自己是做的命,不由更怜香惜玉,发自内心说道,我回去后,想办法把你带出这山里吧。

杜凤说,不能出去,我家还有父母、儿子,还有这么多山都要靠我来看管。

那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行?再说你儿子带到山外上学也要好一些。除非你再招一个男人进来?

不招,不招了,啥男人也不招了。

这是假话吧,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不招个人呢?

真的不招,咱山里也没有我中的可招。

铠三衣开玩笑说道,那要是像我这样的男人找上了你呢?

杜凤脸一红,等了一会说道,那招呗……

呵呵……

呵呵……

俩人聊着聊着,不知什么时候越挨越紧了。

不知什么时候手牵着了手。

不知什么时候俩人竟抱到了一块……


十七

铠三衣把杜凤的儿子带回送到了表弟父母手里,将表弟的事也详细说了一遍。他姑父姑母陷入了无限的悲痛之中,幸好带回了一个宝贝孙子,让他们还看到一线希望,老年丧子的痛苦总算有个寄托。

杜凤那里,他走时已跟她商量好,叫杜凤就先在山里照看好自己的家,等条件成熟后再带她出来。

杜凤自从儿子被带走后,心也不在山里了。过不了一个月,就迫不及待按照铠三衣之前讲过的公社名字问来了。俩人久别胜新婚般,颠鸾倒凤同宿一晚。第二天,铠三衣便把她带到了黄大罐的父母那。

翁媳、婆媳相认。儿子来了一段时日也已习惯。杜凤便放心让儿子留在了大罐的父母身边。她就这样穿梭在探望的路上。你来我去,维持了一年之久。

杜凤怀孕了。这下难题又来了。

铠三衣怎么向家里的素云,还有姑父姑母交代?杜凤说,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她家就是缺人丁缺怕了。俩人仔细一商量,那就在没生之前不再来姑父家里。

怀胎期间,铠三衣每月送一次食物过去。等杜凤快生了,他对素云说要去外地开会学习十天。他又去了江西山里。

杜凤生了一个男孩。她和铠三衣有了共同的小孩后,更加依赖铠三衣了。每次铠三衣回去,她就要先再三问清楚下次什么时候再过来。到时,若是迟到一天,就会和铠三衣赌上好一阵的气。生完小孩才半年,杜凤又怀孕了。杜凤还是那一句,一定要生下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铠三衣已分身乏术。他顾此失彼,人弄得焦头烂额,两个女人、两个家庭像拉锯子一样。他已疲于奔命,有时一个人发着呆,哪还有心思去想工作上的事?经常下属找他,他答非所问。上级安排的事答应好好的,一转身又忘得一干二净。他有时甚至想,都不管了他妈的,孩子、女人、地位统统不要了,干脆远走高飞算了。

素云也一天天预感到了铠三衣外面有女人。俩人经常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素云忍受不了这种三天一热战,十天大冷战的生活,她提出了离婚。这回,正合铠三衣的心意。没两个钟头,离婚手续全部办妥。

婚一离,他便跑去杜凤那儿报喜讯。杜凤喜得大哭一场。铠三衣在那心安意宽住了好几个晚上。回到公社,办公室的门锁了,凡有他名字的地方也全撤销了他的名字。他一问,原来是素云一状告到了书记手里,说铠三衣作为一名政府工作人员,长期作风不正。书记向上面反映,上面下发通知,暂时撤销铠三衣一切职务,限定他回来后,立即去县政府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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