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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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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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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水

上一辈人有一句口头禅形容灵公罩的坪上茴:有女莫嫁坪上茴,存茴吃到接新茴。

坪上茴村,相比附近几个村,地势要高,是一锄刨得到底的死黄土。到了干旱的季节,只能眼巴巴看天上下雨,大部分的田土放不到水,只适合种红薯,就是俗称的茴。

幸甚七十年代,国家兴修水利建设,修渠引河水灌溉,坪上茴总算熬到了石头翻身。一片片平坦的旱地改造成了良田,大面积的种上了水稻。坪上茴一下子竟成了一个好地方,田土多了好几倍,又是一脚踩得平的路,四村八舍的姑娘经媒人牵着往坪上茴挤去。四姑娘在家做姑娘的时候,算是河沙村最漂亮的女孩,也嫁到坪上茴来了。

坪上茴几百亩水田就一个方向的水源。一到夏天农忙季节,夜晚的田头地里,这里一处、那里一堆,亮光闪闪的。站远处看那光亮一点一点连起来蔚为壮观,像我们小时候只有在春节夜间才见过的一条条的火龙。近听流水潺潺声、锄头农具的碰撞声,还有人们扯谈的戏谑声,甚至争吵声不绝于耳,昼夜不息。真是一片路上不断人,灶里不断火的景象。相比如今的村野,白天都难找着几个人影,可谓风光不再了。

水,于种田人算是个命根子。农忙双创又赶的是季节。晚上田里放满了水,白天就可以用牛翻犁,要是急性子的人家赶活,晚上边放水边犁田,到第二天下午便可以插秧了。很多人家白天轮不到放水,就赶在晚上。总渠下来很多的支渠,也叫做水沟,一条水沟开了许多的缺口,通张三家的田、通李四家的田。有时候一个转身,费了九牛之力放来的水,却被别人几锄头挖了一个缺口,把水放走了。所以,放水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守缺口,心里得清清楚楚地记着,一路的水流下来,都有哪几处可能会遭人背后捅刀子”——开缺口放水。为了保证绝对的稳当、不做无用功,一旦轮上放水,有的甚至全家出动,老公守远处,妻儿守着自家田的近处,乡间有一句口头禅:一只青蛙,守一个缺——各守各的份,就是指当年放水的事。

四姑娘家的女孩才两岁,交给婆婆在家带着,她跟着老公放水去了。老公王麻子把老婆看得像个宝,还特意扛了一张凉床带到田边,让四姑娘既可以守水,又能睡上一觉,自己却巡逻在较远的几处。

四姑娘生一对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有一张好看的瓜子脸,眼光随乌黑的头发一甩,谁见着都会为之心动,比河水还湍,够呛死几个人的。特别是夏天衣服微汗,酥胸隐约,馋死了单身汉要生。

那夜,四姑娘躺在凉床上守水,因白天太过劳累,不知不觉睡着了。单身汉要生刚好路过,本来对四姑娘的美色垂涎日久,见是四姑娘一人睡在这荒郊野外,兽心陡起,就挨近去轻轻唤了几声。谁知道她睡得沉,像条死猪,怎么叫不醒。她可能是当作睡在自家的床上了吧。

要生年方三十,又光棍一条,就像六月炎天晒干了的柴,见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就睡在眼前,这火怎么不点着呢?要生心想:这是千年难碰的机会呀,牛进了菜园不去吃菜,是条孬种牛。管他娘的,搞个现成的再说,反正我光棍一根,万一醒了,大不了骂我一顿下流,还怎么着?火越烧越旺,终于这欲火烧昏了头,色壮英雄胆,他悄悄地把四姑娘的裙子卷起,把她的内裤扒了,轻轻地睡到了四姑娘的身上……这四姑娘也真糊涂,还迷迷糊糊地哼哼唧唧起来了。也许她家的那个死鬼王麻子,原来也趁她熟睡的时候对她干过这档子的事;也许她认定这王麻子是要在野外给她来个浪漫吧。

月朗星稀,四野空旷。夜间有凉风习习吹来,特别的让人陶醉。要生以为四姑娘是醒着的,是喜欢自己的,更加肆无忌惮了,更加色胆包天……

今晚四姑娘也算真走运,虽然睡着了这么久,却没有来一个人偷她老公放来的水。沟渠里的水,哗啦啦、哗啦啦一直流向她家的田里……

待四姑娘完全醒悟过来的时候,要生的生米要了。乘四姑娘哭哭啼啼的空隙,要生急忙穿上裤子,一溜烟跑了。而四姑娘坐在那发呆。这事对谁去诉理?对王麻子去讲吗?但木已成舟了,他要是倒骂我一个大活人让人强奸了,这怕讲给鬼听吧。搞不好事闹大了,还倒要打我一顿,甚至闹得鸡犬不宁,家不像个家了。找那要生去理论?有屁用,你又不能杀了人家,他一个单身汉,杀了冒皮,剐了冒血,到头来,吃亏的是谁?再说,我刚才也属自愿的呀,要生要是反过来怪我勾引了他,跳到黄河也讲不清……嗨,算了吧,等于做了个梦。

差不多半个月,要生不敢露面,远远地躲着四姑娘。他藏着、暗地里好久还在留意王麻子四姑娘一家子人的动静,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又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一天,四姑娘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吓一跳不小,不知往哪儿钻,浑身的不自在。谁知四姑娘没有哭、没有闹,只说了一句话便走了——我怀孕了。

四姑娘走后好久,要生还立在那一动不动……慢慢地、慢慢地嚼着四姑娘那句话。老子有种了!,要生突然泪如雨下,他激动得仰躺在地上,时而打着滚,时而四脚朝天,任凭泪水奔腾......

后来,情况反转过来了。他很想见着四姑娘,而她却总是躲着他。

又是一个夜晚,她出现在她家的田边。

要生也来了。

我想你。

我也是。

俩人像一对久违的情侣,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他们紧紧地抱着、吻着……他们像各自驾着自己的一叶轻舟从河的两头出发,历经千难万险走到了一块;他们忘了王麻子、忘了坪上茴村所有人的眼睛……

要生和四姑娘这次见面离上次那夜俩人的苟且,转眼已是三个月,到了深秋。夜晚有点点凉意,要生捡了几把稻草,烧起了一堆篝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也没有点数,全塞给了四姑娘,说道:你去买点补品吃吧。

不要。

那就算给我儿子吧。

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管是不是,我认了。

好,那我收下。

篝火,在俩人的交谈中渐渐地冷了下来。

我已经原谅了你。但我不可能再跟你好了。

为啥?要生见四姑娘这一说,人刹那间掉进了冷水里。

没有不透风的墙。四姑娘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想,要是生下来的孩子像极了你,那咋办?

有什么咋办?万一穿了帮,你就跟我过日子。

那不可能的。我在坪上茴还有脸做人么?那我明天还是去打掉算了。

好好好,千万别打掉,我听你的。

那你得答应我,从明天起我们再不见面了哦。四姑娘边说着,边亲了一下要生。

要生沉默了。四姑娘又说道:万一事情穿帮了,要是儿子又像你,他会告你强奸罪的,咋办?

好吧,从明天起我再不去找你就是了。

四姑娘听到要生这么一说,激动的泪水流了下来。她又紧紧地抱着他。身边的火堆虽然冷静了,俩人之间的那团火却又烧了起来。他们忘了脚下的土是干的还是湿的。两个人像两个疯子,也像野外的两只忘情的狗,拉拉扯扯,在草地上打着滚儿,似乎要把这夜幕扯出一个洞来,要把这片草地滚起来,折成一床绒被。最后,俩人的衣服、头发都沾满了泥和草。

人一旦坠入了爱河,头脑就会跟动物一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都成了线性思维的动物。什么道德呀,什么法律呀,什么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面子及柴米油盐等都抛之于脑后,不值分文了。两个人达到了水乳交融,就像狗拉筋(性交),你用棍子去打,用刀去锄,它们也不会彼此松开。四姑娘此时想的是:爱!爱!爱!还是爱。要生想的也一样,保证!保证!山盟海誓的保证!天崩地裂的保证!

自那夜后,要生真的就再也没有去找过四姑娘了。

四姑娘似乎对要生从来就不认识。

要生生长在常年遭干旱的坪上茴,在谈婚论娶的年纪,因家里底子薄、条件差,相了好几处的对象,没一个姑娘中他,一拖就是三字开头。等到坪上茴水利条件改善,他却过了此村没了那个店。年纪一大,说媒的人都把他忘了。一晃几十年而过,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五保户。

 

 

王结巴比要爹要小十几岁,同一个时代,感情故事有几分相似,只是他比要爹要跳皮(胆子大)得多。

王结巴打了几十年的单身。那年年方十八,正是出山虎,一表人才,一身干劲,谈婚论娶正当时,从那时起就开始看亲,一路看到二十几岁快三十。十年间阅姑娘无数,不讲一百,也有几十个,就像一块死黄土,只种不生,到最后有人讲媒,他也懒得去看了。

瘸脚补眼的也没搞一个,看亲笑话就留下一箩筐。别人讲到相亲,就学王结巴正月相亲:咯个雨怕怕……怕怕怕怕要落……落落到……过过年去咯。试想正月相亲,一个新年才开始,他却因口吃,讲不清心中的本意,到最后不知怎么搞的,一激动就把雨下到年底了。人家女方以为他是个哈巴样(傻),不中了。

说到王结巴相亲,就得扯上老媒人杨驼子。杨驼子说媒,在方圆几十里是出了名的。他驼着背,看人的时候,总要把头稍微侧仰才能看清人家,用一种很毒的眼神去看,似乎非要把人家一眼看个底朝天。他一般带后生伢子去看亲,总爱选着个下雨的天,因为晴天要忙田间的活,而雨天,别人扯白屁(扯淡)混日子,他却可寻额外的收入。

他经常撑一把冒柄伞。这冒柄伞,就是原来普遍流行的那种老式伞,伞端有一个弯钩,而杨驼子撑的伞,却没有下面的那一个弯钩。不知是否有这种说媒的规矩:是他杨驼子故意弄掉了这个弯钩,还是他家里只有这一把没有柄钩的伞,不得而知。但久而久之,打冒柄伞成了说媒的代名词。

杨驼子大清早就到王结巴家里。王结巴爹妈一见着他,又泡茶又洒酒,问他吃过早饭没有。杨驼子肯定没有吃早饭,像剃头师傅,是特意来赶早饭的。

吃饭的时候,杨驼子总结了王结巴近来几次没被人家看上的几点原因:一呢,你家伢子每次带少了香烟,分烟不勤快;二呢,你这伢子呀,每次叫你少讲多做,你就偏不听,又冒一句讲得清咯。确实,俗话说聋子嘴多,结巴话多。王结巴嘴巴越结,越爱讲话。王结巴有点不服杨驼子的话,说道:……我要是不讲话,别人会以……以为我,我是个哑巴。

王妈说:哑巴就哑巴撒,人家张哑巴不也是照样讨了老婆。

这是事实胜于雄辩。屋场里的张哑巴确实讨了个老婆。一句话镇得王结巴无话可说,只好认了这个理,说道:咯咯,我下次……就再不,不讲话了。

杨驼子马上接过话:少讲话,又不是要你不讲。言多了必失,少讲为好,你还是看我的手势就讲咯。

王结巴又道:咯咯我就少,少讲。只讲一句,抽……抽烟啦。

到了女方家。这回,王结巴带了两包常德牌香烟。一进门,见人就张一根。下雨天闲人多,一听说哪家姑娘来了看亲的,整个屋场里的人都特喜欢来凑这个热闹,一拨一拨的像看猴把戏一样,一个劲地往房里挤。王结巴闭着嘴,反正不做声,见男的就分烟。突然有个堂客们(妇女)说道:这伢子,该不是一个哑巴吧。进来咯久,还冒看到讲过一句话。

王结巴的脸刷地憋得像个猴屁股,忍不住争辩道:怕,怕嗯(你)是个哑巴咯,我是不不……不讲,我要忙着张烟。

那女的又说:咯又冒看到嗯(你)分一根烟给我。

王结巴说:嗯(你)又不抽烟咯。

那女的说:嗯何至(怎么)晓得我不抽烟的呢?

杨驼子悄悄扯了一下王结巴的衣角,示意他少讲话。王结巴像头耕田的牛,跑发了势,拉也拉不住了,又答道:我,我又冒见过女,女的……抽烟。

那女的哈哈大笑说道:嗯(你)怕还冒见过岳母娘是男的,还是女的咯。

杨驼子忙说:快去张烟给未来的岳母娘,她是抽烟的哩。

只见那正忙着泡茶的女人,嘴里含了一根烟,这正是未来的岳母娘。王结巴心想:这回拐得筋(不好),只怕冒戏唱了,把咯个顶头上司都得罪了。他忙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更拐得筋了,烟也分完了,还只剩下一只空盒子。杨驼子用手臂不停地碰着王结巴,王结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王结巴的口袋空空如也,拿不出一根烟了。他急得额头冒汗,一个劲地抬着头,像一只受到围追堵截的老鼠,似乎想寻一个逃跑的出口,在东张西望嘞。

这时候,被看亲的女方丽丽悄悄溜到了他的身后,递过来一包烟。王结巴转身一看,大吃一惊,心想:杨老倌你带我来看亲,该冒搞错吧?天下还有咯好看的姑娘?他似乎第一次见着了个蹲着拉尿、扎辫子的,惊讶了半晌。缓过神来,又惊又喜,喜滋滋的:嗯嗯,我王结巴走起狗屎运来了。王结巴边美美地想着,边偷偷细瞧上几眼——咯是兜菜,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似雾里埋月,如叶里藏花,频频暗送春色。丽丽嘴唇微微一撅,王结巴心领神会:嗯,老子看了十几年的牛,咯回撞着了个真织女下凡来了,怕是狗掉进了茅斯坑(厕所)啰。他有意碰了一下丽丽的嫩手,一弹,站了起来,屁颠屁颠的说道:我就去张烟。

有道是色壮英雄胆,王结巴精神一抖擞,走到丽丽妈跟前,一边张烟,一边说道:婶婶,您忙坏了吧,请抽一根烟。

你说怪不怪,王结巴这一句话不结巴了。这一根烟和这一句话,可谓是及时雨,把女孩家一屋子的人的热情全调动了起来。

有人说:好后生哟,人又标致,又懂礼貌。

有人说:真会讲话,一看就知是个好脚生(有出息)。

那个刚才还怪王结巴没分烟给她的堂客也说起了好话,看来咯还是兜红花菜(处男)哩,他刚才讲话结结巴巴,怕是有些害羞腼腆咯。

只听丽丽妈也扯开了嗓子,丽丽,快到厨房里去生火咯,我就来下面(煮面)给客人恰(吃)啦。

在那个年代,招待客人最高的礼遇,就是煮一碗面给上门的贵客。凡人情往来也都是一卷面,礼来礼往。一卷面,用纸包得紧紧的,大约八九两左右。生儿嫁娶、大病小灾的都流行送面,有时一卷面兜了一个大圈子,几个月后又物归原主了。因为物资匮乏,家里无特殊情况,谁舍得吃掉这一卷面呢?看亲中不中,就看女方的招待,开始喊煮面了,说明烂泥巴上放炉锅——十拿九稳。

女方一家都忙去了,看热闹的人也知趣地陆陆续续散了。杨驼子用赞许的眼神看了看王结巴,只说了一个字,成!

俗话说得好会讲媒的嘴上赶,不会讲媒的脚上跑。杨驼子毕竟是个老江湖,就像老师傅打铁,知道趁热的打。他马上遛到厨房里,和丽丽父母扯谈起来,如数家珍,凡是王结巴身上有啥特长,包括他家里的所有优处全搬了出来,到最后没什么搬了,就连栏里喂了一只母猪,生了几只猪仔,到明年几月出栏的时候,又有多少的收入啦,他都替王结巴的父母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最后总结说:好人家哟,别错过了,赶紧约个时间去访廊场(女方回访男方的家)吧。

丽丽爸是个本分人,说话直来直往。他对杨驼子说道:咯边还冒割断青(断交)哩。

丽丽一听到她爸这么一说,把手中的柴一扔,刚才还泛着微红的脸,在火苗的扑闪下变得通红,蛾眉一蹙,断然说道:爸,那边要去,你自个儿去,我是不去了的!

丽丽妈咳嗽一声,说道:老鬼,你去干你的,莫在咯乱讲。又忙转身对杨驼子说:别听我家老鬼的,我们把这边的事先搞稳妥了,就会去了断那边的。

杨驼子小声地说:这事千万别张扬,莫让那伢子听到了,赶早把那边割个断青为好。

丽丽妈连说:嗯嗯。咱后天就派两个人去这伢子家里走走。

这走一走,就是女方派两个代表回访一下男方,称作访廊场,万一中意男方家,就收下男方的礼物,下一步就是订婚了。

 丽丽和堂姐要来王结巴家访廊场了。今天王结巴父母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起来。屋前屋后,里里外外,都来了一次大扫除。王结巴边搞卫生边念叨父母,说说……说过无数次了,平时你们就拖拖沓沓,乱七八糟的,搞得不,不……不像一家人家,如,如……如今临时抱佛脚。看,看……看来要天天有人来访廊场才好咯。

王妈骂道,鬼崽子,听你的好口气!天天访廊场,你打算去看一辈子的亲不成?

房里的泥巴地扫得干干净净,溜溜光光,门槛也擦得锃亮锃亮,椅子摆得整整齐齐。家里包括一间堂屋,一共四间土房,堂屋里的风车、打谷机、木梯、犁、耙、锄头,小到箩筐、簸箕都列成了方队,像国庆阅兵一般。那时普通的作田人家,大多就这些家什了,该拿出来显摆的,都搬出来显摆显摆了。两间睡房,一间房里开两个床铺,另一间房的墙壁主要部分全用石灰粉刷过,白白净净的,算是最有亮点的房间,只开一个床铺,这是为王结巴结婚准备的洞房,床上铺得整整齐齐,门反面的尿桶也提出去了。还有灶台、碗柜、一张八仙桌、一只大木柜都擦得一尘不染了。王结巴的父亲正忙着钉窗户上的薄膜纸。这个也是该换新的了,一到晚上刮大风的时候,呼啦、呼啦跟鬼唱歌似的,蛮吓人的嘞。

搞了大半天,一切就绪,只等丽丽媳妇驾到。这一家子人,今天可算下了蛮大的功夫,就像如今政府单位搞大扫除,一抓起来,马路干干净净,民警三步一岗,一看就知道,又要来个啥子管官啰。

王结巴从房间里进进出出了好几次,时不时看一下太阳晒到了哪。心里不停嘀咕:怎么还没有来呢?该没变卦吧?越想越急死人的。那个时代不比如今有电话、手机、微信,连看个钟点,都得凭太阳投下个影子。他是越想越急,又无法联系。这时王妈也在问:伢子,你和她们说准了今天没有啊。

王结巴这时正有气没地方撒,呛道:人家不来,嗯(你)就后后……后悔了,不,不该搞……搞卫生了吧。

到了下午,杨驼子来了。王结巴忙问,怎怎怎怎……怎么个情况?

杨驼子也结巴起来了,快莫莫讲讲起……咯边扯皮了。

原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丽丽家里来人相亲的事,很快传到隔壁的灵公村李二泥家了。这李二泥就是丽丽已经订了婚的对象,父亲在公社食品站上班杀猪卖肉,家境相比作田种地的要宽裕得许多。王、李二家自从订成了亲家,丽丽父亲前前后后借了李二泥家五担稻谷,还赊了十几元的肉钱账哩。试想在那个年代,年头忙到年尾,一般的家庭能搞饱一家人的肚子就阿弥陀佛,了不起了,还拿什么去还账呢?那时,村子里谁家死人或做新屋,不愁没有劳力——做几间泥砖房,每天要吃上五六桌,全都不要工钱的,叫作帮工,都只为了找个吃饭的好去处,有理由蹭饭吃,所以有句俗话叫作,做屋、埋人空人多。

这李二泥呢,凭着家里条件好,喜欢他的姑娘扎着堆,他瞒着父母在外面处了一个对象,一直藕断丝连的。但家里人不同意,父母偏偏同意了这个丽丽姑娘,就在双方大人的操作之下,草草订了个婚。日久天长,丽丽察觉到了情况不妙,半猜半盘问,摸清了李二泥外面有鬼,就再也不理李二泥了。讲来讲去,还是只能怪杨驼子跟冒看见过钱一样,这种扯皮(有麻烦)的媒也要去讲。这下,把王结巴也扯了进去,看他怎么个收场?杨驼子唉声叹气地说道,事情真结到了一个坨(混乱)哟,看哟嗞(怎么)搞得清咯。

傍晚时分,王结巴一个人垂头丧气走在门前的小路上。他一碰着熟人,总有一种不自在,似乎感觉人家看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心里犯嘀咕:今天访廊场的事该没人知道吧?

这时的晚霞,把天边装饰得美极了,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白,连树叶都散发着红红的晕圈,太阳圆圆的脸通红通红的,羞羞答答,半遮半掩。王结巴猛一抬头,忽见远处走来一个姑娘好漂亮的,细瞧真眼熟。这不是丽丽吗?她怎么到了我们这儿?不对,她家离这十几里路呀,怎么过来的?王结巴先是不敢相信。最后肯定了是丽丽,忙喊道:……丽丽,你,你哟嗞(怎么)过来的咯?

丽丽也看到了王结巴,惊喜地招手应道:问路来咯撒。

今天,李二泥家派来了好几位地方上有分量的人到了丽丽的家里,扯了几个钟头的皮(谈判)。丽丽父母也一时半晌拿不出所欠的钱,更谈不上去赔这场婚,最后他们只得同意不毁婚了。丽丽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从家里走路,一路问到了王结巴这儿。王结巴拉住丽丽的手,一字一句轻轻问道:你累吗?

丽丽说:不累,今天没按时来你家,真的对不起。

王结巴赶紧说:……你还冒恰(吃)饭吧,快快……快回我家去恰饭。

一进门,王结巴把丽丽介绍给了父母,王爸王妈喜得嘴巴拢到耳朵背后了。王结巴陪着丽丽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说起了悄悄话。他们俩老却在厨房忙开了。

真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这两个年轻人就像下雨天的鞋子粘到了泥巴,没一根烟的功夫,就搞到了一坨。只听房里的丽丽啜泣了一阵,王结巴轻声软语一番,不一会儿,丽丽又笑声朗朗的,王结巴也不知不觉中不结巴了。

吃过晚饭后,丽丽说:我还是要回去,怕家里人吃急(担心)。

王妈连说:伢子,路上就要天黑了,丽丽硬要回去,你就送送她吧。其实,送送也就是陪着走路,因为那个时代的农村,连自行车都很稀贵,路也尽是羊肠小路居多。

一路上,两个人手拉着手,越靠越紧。走到一条小溪旁,有一片宽大的草地舒展在田边,晚风吹拂,金灿灿的稻穗翻起稻浪一波一波。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天色,也似乎懂得了他们的心事,一会儿就黑了。月亮才游到了一颗星星的旁边,转眼间也溜到云层里去了,大地万籁俱寂。王结巴开亮的手电筒滚到了几尺远的草丛里,静静地照着远方。路的下面,有溪水潺潺声,伴着两个年轻人急促的呼吸声,正上演着一个不老的爱情神话……王结巴除了有些口吃,确实比李二泥要强,看他那灵泛的眼神,就知是个有头有脑、精明的小伙子。不高不矮,标标致致的,还读了个初高毕业,不知怎么就是处不到对象?他娘说,算命先生讲孩子的婚姻动得迟哟。石头打水总有个落处。看来这个石头,怕是落在丽丽的身上了,婚姻要动起来啦。人家都嫌他说话结巴,丽丽可不嫌。相爱,吻是最好的语言,不用讲什么。爱一个人,凭的是感觉,这感觉千丝万缕,无需开口,结不结巴又有什么障碍呢?王结巴第一次吻到了人生爱的甜蜜。

丽丽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见丽丽回来了,连说:回来就好,就好了。快去告诉你爸爸。他的老毛病又发了。

丽丽急忙跑到父亲的床边,问道:爸,你怎么啦?

丽丽爸听到是丽丽的声音,用尽浑身的力气撑起了身子,靠着床背说道:娃呀,我们欠了李二泥家的谷、还有钱,还要赔婚,哪来这么多的钱呢?

乡下人讲的就是一个字。丽丽不同意了这桩婚姻,于情于理都讲不过去。最终丽丽父亲只好向对方表态,愿意尽早看个好日子把娃嫁过去。谁知丽丽却又跑了,她爸因一天忙前忙后,只有向人家赔礼的份,加上心里吃急(担心),一下子气病了。丽丽望着父亲这个样子,再不敢顶撞了,但又不知怎么答复父亲,只说:爸,我给您泡一杯茶去。

一整夜,丽丽没有合眼。天一亮,她向父母撒了一个谎,就离家出去了。走在路上,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走了半个小时,不知不觉来到昨晚和王结巴呆过的那条小溪边。她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轻抚着每一根小草,像轻抚着自己的心上人。轻轻地、柔柔地生怕弄断每一瓣草叶,久久地发着呆。时而,脸上流露出甜蜜的笑容,把眼神投向很远的蓝天;时而又一愁莫展的样子,唉声叹气。

足足坐了两个小时,转身回去了。一路上,她想了很多:王结巴的家,她已经去过了,一看就知道比自己的家好不到哪儿去,肯定也拿不出这笔要赔的钱。再说,才讲婚姻就找人家父母要钱也没这个理呀。这样折腾下去也不是办法,父母又拿不出那个钱,我这不是在给家里无事添事?弟妹还小,我又没能力为父母分忧。先去李家看看情况再说,听天由命吧。想着想着,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去李二泥家!

李二泥父母一见到是丽丽来了,喜出望外,忙把李二泥叫了出来,当着丽丽的面骂道,你看人家丽丽多懂事!就你这畜生不听话!从今以后,前面的是是非非都不提了,在老子的面前表一个态!李二泥父亲是个屠夫,有一股蛮劲,把袖子一挽,伸着粗粗的胳膊,装着要打李二泥的样子。这李二泥也知道自己错了,马上表态,好好,我和丽丽结婚吧。李二泥爸又回头轻声地问了问丽丽,娃呀,你同意么?

丽丽本来是抱着来探探情况的。只因年纪小,做事没啥子定脉(主张),在这个气氛下,竟跟着轻轻点了点头。

李二泥父母像对待亲闺女一般,给丽丽置办了一个全套的新衣服,把丽丽打扮得焕然一新。家里又是买菜、杀鸡,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邀来了好几个主要的亲戚来家里吃饭,亲戚们也都拿了钱给丽丽。就这样,丽丽在李二泥家住下了。李二泥父亲托人传了一个信给丽丽家里。丽丽的父亲吃了几副中药后,病也好了。

王结巴有了三天没有见着了丽丽。他的心像掏空了般,心上心下的,觉得时间像三年一样,终于忍不住走路去了丽丽家。一进门,向丽丽妈妈问好后,又忙问:……丽丽呢?

丽丽妈妈支支吾吾说道:丽丽去了很远的亲戚家。

寒暄一阵,无话可说,王结巴只好离去。又过了一周,王结巴心想,丽丽这回应该回来了,于是又赶到了丽丽家。

这回丽丽妈的态度来了一个180度的转弯,茶也不泡了,也没有叫王结巴坐,只说一句:不在。王结巴一直追问,丽丽妈只好开诚布公:丽丽和李二泥早订婚了,人家逼退婚的钱,还有欠款,我家又拿不出来这个数,丽丽只得答应了这桩婚姻。伢子,你去找个更好的姑娘吧。天上飞的没,地上走的还是有的呀。

她说完,起身忙自己的事去了。王结巴像五雷轰顶,懵了。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望了望前几天看亲坐过的位置,往事如昨,心里五味杂陈,悻悻地离去了。

王结巴自己也想不起是怎么跨出了丽丽家的门槛。身子一歪一歪的,高一脚、低一脚不停地走啊,不知不觉来到了那晚俩人相爱的地方,坐了下来。他一根烟接一根的抽,死劲地抽着。溪水哗哗,泪眼迷糊。最后他捡来一堆干柴,划亮火柴,把这一片草地点着了,直到看着能烧的草快燃烧殆尽,才起身离去。

话说这一把火越燃越宽,火随草走,烧了一大块的稻田。这田,就是鬼里冲王佬倌家的田。

王结巴一把火烧了草地,也烧了王老倌快要收割的大半丘田里的禾。这时,正好王承放水来了,见火烧到了自家的田里,急忙跑来打火。王结巴没走多远,有熟人认得。王承回去后,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父亲王老倌。

那个时期,田土才到户不久,农民把田看得比命还重要。试想烧了大半丘,王老倌气得脸都发青了。他急忙往自家的田里赶去,四处打听,总算找到了放火的人。他一搞清楚人,立刻跑到公社报了案。

灵公公社原来还没有改乡,它是如今灵公镇的前身。公社里设了一个武装部,所谓武装部就那么几个人,大事小事一般由武装部部长一人说了算,他有关审之权,可谓一手罩着一个灵公公社。这武装部部长姓汪,人称汪部长,牛高马壮,行伍出身,经常唬着个八字脸,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的威风远近闻名,公社社员若干了不法之事,闻到其名都胆战心惊的。要是有谁攀上了他,那可不得了了。那个时期集体生产才解散,政府所有的机制、人马,现船现桨,工作还保留着早几年的那一套,习惯用两个字——斗争。

早几年连村部都有关审之权,更何况公社?那可是群众眼中的高级人民法院了。从官到民、从社至队都有一套斗争的老办法。人一旦形成了惯性思维,一时半会实难改变。也正因如此,十几年一路斗下来,虽然人民生活普遍贫困,但老百姓都安分守己的,违法犯事者少之又少。社、村、队上的群众大会三天一小开,六天一大开,天天喊斗争,谁敢乱来,谁敢不服从呢?贪污腐败现象更是凤毛麟角。当官的与利难得沾边,但百姓对权的向往和敬仰却比祖宗还重要。

说到祖宗,那个时代的人们对祖宗、祖坟的概念十分淡薄,而对权力却是又敬还畏。不论官大官小,只要带了个字,走路可以摇摆、说话可以打腔的都是天经地义的爷。老百姓不认得芝麻官,但发自内心却认可队里、村里、社里那些排不上芝麻名号的官。

说起斗争,我还隐约有些印象。大概还是读幼儿班的时候,学校旁边是一个村部礼堂,这也是原来的祠堂,门口有两根很大的石柱子。我们放学经过,会偶尔见到柱子上绑着人。小孩无知,路过时爱拿棍子去敲一敲被绑的人,大一点的孩子更胆大,还把绑着的人裤子解了,让那个黑乎乎的像烟斗形状的大鸡巴露在外面,这也是我第一次见着大人的那家伙,真是小孩见着大人的卵——大吃一斤(惊)。回家后问父亲,怎么要把人绑在那。父亲说,那是每逢村部开大会,就把地富反右分子抓去站台,叫作陪斗。有犯了一点错误的就更严重了,还得挨打。我父亲也爱投机倒把(做点小生意),所以他很熟悉挨斗的情景。幸亏我家的成分好,自曾祖到父亲三代赤贫,赤贫的人叫作贫下中农,政治上没有毛病,在那个年代属上等贵族。贫下中农虽然犯了一点错误,也就关上一两天而已。但有成分问题的人就麻烦了,一旦有人举报犯了错误,那可是来大事了。父亲曾说过,村里有一个人和他是朋友,一起同在外面做倒买倒卖的小生意,但那人因成分不好,被抓进了村部,几个村干部把他捆在一把长凳子上,再又拿一条长凳,用凳面压着那人的身子,两个干部各坐一头,两百多斤压得那人屎尿都流满一地,还用辣椒水灌,直到他把所干的事屎渣子全都吐了出来,还添油加醋发挥性地承认许多我父亲都不知道的事,才放掉了他。

在我很久远的记忆里,也曾亲眼见过一户地主成分的一家老少游行的事。最老的可能是父亲,戴一顶又高又尖的纸扎帽子,身上挂一块大木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我是牛鬼蛇神,后面跟着的是他的几个儿女。大儿子手里拿一把稻穗,二儿子拿一面小铜锣,边走边敲,一家人走到一个生产队上,就开始齐声大喊:我是地主的子弟,偷了生产队的粮。几十年后,听别人提起那个事,说就是他家老三捡了田里打过稻谷后掉下来的禾穗,别人成分好的人捡了没啥事,但队上有一人对他家有意见,举报说他偷了禾穗。地主子弟在那个专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哪有争辩的份,就算是冤枉了,也没有谁会去听他们讲理,就这样冤冤枉枉游行了。其实讲地主阶级,也应是他们父亲的父亲那一代人享受了一些所谓的荣华富贵。但若拿到当今的生活来比,那时的地主可能还不及现在的一个贫困户。

听老人们讲过,我那一行宗亲里也有一个地主,那是和我家隔了几代的堂伯的父亲。他那个地主可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他每天去远一点的地上干农活,为了省时间,早晨出门就带一份饭菜到地上,不回家去吃午饭。家里有时请了短工干活,桌上放一碗肉,自己不吃,也不喊短工吃,一碗肉就每餐放在桌子上做做样子而已。就是这样省吃俭用,置买了一点田土,等到一解放,划成了地主。一辈子吃没吃好,穿没穿好,赚了一个地主头衔留给了子孙活受罪。在那个年代,娘肚子里的一个筋头没打得好,万一生到了地主阶级家庭,一辈子别想抬头做人,可谓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地主阶级,这个名字我们小时候只知其名,不懂其义。因为在我们见到地主的时候,他们已一无所有了,和我们常人没有区别,也没长出个什么三头六臂来,普通得再不过普通,甚至还不如普通人。后来才明白:是他们的父辈、祖辈置买了比别的人家更多的土地。

这些土地又是怎么落到了他们父辈这一小部分人的手里的呢?主要还是通过继承。父传子,子传孙,这就是俗话说的,富贵有根,聪明有种吧。富的人世代富贵,有钱的人家子女自然可以享受到好的教育资源,没钱的人大部分便是文盲居多。受了教育,富人当然要比穷人聪明一筹。另外还有一种富人,确实是靠生了个好命加上勤奋,才创造了财富:有的是靠做买卖做对路了,发了财;有的是因时局变化,生而逢时,发财当官了,这种人但又是奇迹中的奇迹,少之甚少的。总之,大部分地主还是因了前人栽树,后人才受荫。轮到挨斗时,也算是个轮回吧。也许是因前人做了缺德不仁的事,才让后人代受这茬苦难。

那年头这些奇葩的地主,放在如今来比,又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今的有钱人全国房产买遍了,基本上还不吃窝边草。再说不同的区域,房产价格也有天壤之别。当年的地主若与那些在一、二线的大城市,甚至北、上、广等地有房产数处、数十处的人去比,那时的地主又算个什么呢?再与那些不择手段发了横财,甚至国内买够了,又把房产购买到国外的人去比,地主前面不知还要加个什么定语才够合适?如今真正富得流油的人,他们的钱还不存中国银行哩,情愿倒出利息给外国,存到万里之外的瑞士银行。

而那个年代挨斗的地主,大部分就是在本村本境之内置买了一点土地,也相当于如今购买房产差不多吧。很多小地主相比现在的有钱人买房,确实算不了什么真富裕。但如果你说时下疯狂购房的人也是地主,这话听起来,不是鬼要笑出尿了吗?但那时的地主生在那个土改时期,置的家产的的确确成了祸害自己的证据。不斗他们又斗谁呢?不斗,他们会心甘情愿交出土地吗?来了机会不去斗,这么多没土地的人会同意吗?地球循环转,韭菜割了生。斗倒旧地主,又生新地主了。看来,中国这块土壤,特适宜生长地主这种庄稼。

但土改又是历史的必然产物。不土改,国家要搞各种经济、国防建设,财政收入从哪里来?国有资源全集中到了一小部分人的手里,大部分人居无所,耕无田,社会又怎么能做到大治、大安?一个小村庄大小地主也就不过二十来个吧,村里大多数人等于是没有土地的人,是打工的赤贫者。站在大多数人利益的一面来看,地主挨斗又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可怜了那种靠省吃俭用、积蓄一辈子而成的小地主,跟着这一小撮无恶不作的大地主一视同等受斗争,以及那些还没来得及享福的地主子孙,生下来就要挨斗,这实在是命运的悲哀。

十一

汪部长一般不下村,只要一个电话打到村部,村部就会把犯事人抓到公社里来。黄泥村民兵营长接到电话后,一行人拿着麻绳去了王结巴家里。公社里要来抓人的消息早已传到王结巴家,王结巴父亲打发儿子早下了遛书”——跑了。当村里一行人来时,王爸自动让他们捆了。押到公社,村民兵营长把犯人交到武装部人的手里,完成任务就走了。

所谓武装部审问室,就是一间很小的普通住房,里面放一张长方形、带四个屉的老式书桌,一条长凳,一把椅子,桌上放着本子、笔。汪部长把腰间的皮带解下,放在桌上,唬着个脸,先问明来者姓名、籍贯和所犯事情。王爸坐在凳上一一作答,不知哪一句话说得不详,汪部长吼的一声:跪下!老实点!,一句话,吓得王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但他确实不知道放火的事情原委,所以语不能详。汪部长开始来真功夫了,这是他一贯审人的绝招,伸手啪啪两个耳光,随后拿起桌上的皮带装着要抽的样子,问道:老实交代不?这一下,吓得王爸嚎啕大哭起来,不许哭!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汪部长问一句,王爸响亮地答一句,一个小时审问完毕,王结巴父亲签字、按手模。

根据他的供认,事情属实,行为恶劣。当晚是回不去了,听说要送县城拘留。这可急死了王结巴和他母亲,到处找关系、托熟人。

王结巴舅舅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说,他姨妹夫家有一位远房的堂伯在县城当过领导,如今是某某公社的书记,他就是六里村的铠三衣。当然,如今没有谁再喊铠三衣了,都称黄书记。

铠三衣当年被撤职,在县里学习了十天。在这学习期间,他认识了县里的纪委书记。恰恰这纪委书记和他有过类似的情感故事,他对铠三衣有惺惺相惜之感。经书记苦口婆心的教育,他很快浪子回头了。

书记问他,你是想种田,还是想当干部?

铠三衣毫不犹豫回答道,书记,我当然想继续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

书记又说,那你赶快写信给你妻子,向她认错,并且每天写一封。学习期满回家后,要对妻子诚恳赔礼道歉,要求与她重新复婚。

铠三衣在十天的学习期间,就每天坚持给素云写信,不会写的字由教导处老师专业辅导。十天学习期满,信写了厚厚的一叠,文化水平也提高了许多。

在这期间,经组织要求,他还对杜凤写了一封长信,这信还是在纪委书记亲自指导下完成的。书记安排了专人去送信,且带去了一些钱作为补偿。送信人经由杜凤那个公社的领导领路直接找到了杜凤家,亲手将信和钱交到杜凤的手里,并对她转达了组织上的意见,以及对杜凤讲解她和铠三衣所犯的错误的严重性。领导劝她说,你如果真爱铠三衣,就得为他的政治前途作考虑。杜凤接受了领导的请求和安排。

王结巴一家跟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似的。这样一算来,也算是姨伯吧,称得上娘家人了。俗话说袜子铺里的亲戚,就是指外婆那边的人,瓜滕攀柳滕的,但总之是娘家人,娘家有人,腰杆子便要硬许多。天色已晚,不能耽搁,母子二人各抓一捧米,急急忙忙把鸡唤进了房,选两只最大的抓了,又把家里积攒下来的鸡蛋凑了几十个,风急火燎,翻过山坡,认亲戚去了。

朝中有人好办事。这边人到、礼到,那头王结巴父亲就放出来了。罚款赔偿王老倌稻谷一担,到打新谷的时候送上门去,并赔礼道歉作为了结。

通过这件事情,王结巴家又认了一门贵亲戚,这都是后话了。

 

 

十二

鬼里冲王老倌本不姓王,论派他是坪上茴要爹的堂叔,过继到了鬼里冲。王老倌夫妻膝下无子,人又勤劳能干,负担轻,几十年下来,稍有积蓄。万事俱全,只可惜膝下没有一男半女。

要说清这个来龙去脉,得追忆到六几年的时候了。冲里来了一对远乡的要饭父子,小子大概十来岁左右。刚好在王老倌家借宿一夜,王老倌夫妇有意收留小子为儿,经双方磋商,终于达成协议,小子过继给了王家。

日子很快,转眼就是八年,当年那个要饭的小子,就是如今王老倌的儿子王承。王承一下子长成了一个大人。可能由于小时候饥风餐露,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才1.6米,站着要比王老倌矮了一个头。但他五官端正,一对双眼皮大眼睛,眉清目秀的。王老倌夫妇被少丁断火搞怕了,四处打听媒婆说媒,还一口气连做了七间新土坯房。在七十年代的两湖地区,看谁家富裕不富裕,就看泥砖房有多少间。男婚女嫁的礼节中,就有一项叫作访廊场。所谓访廊场,就是女方派两个代表,去看看男方的房子,女方中的话,就收下男方的馈赠礼品,之后进入下一步——商量订婚事宜。婚一定,一般来说,男女想同房的可以名正言顺同房了。我有时细想,乡亲们发明了这个不成文的风俗真有智慧!试想,万一哪一天,有一方要毁婚约的话,双方不是都得了实惠吗?没钱赔的,或舍不得这、舍不得那的,就认命结婚吧,少给父母来添乱子。

千里姻缘一线牵。十五六岁的王妈嫁到鬼里冲来了,做了王承的老婆,也就是王老倌的儿媳妇。她娘家离鬼里冲,三十多里地的大山腰中。据老人家讲,王妈当年貌美如花,跟坪上茴的四姑娘一个量级的漂亮。撞着的人,无不要回头瞧上几眼。你就看她现在七十岁的人了,打扮起来,不认得的见着还以为五十岁左右,真有几分半老徐娘的韵味。那五官轮廓呀,周周正正,若按此轮廓复原青春年少的模样,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

十四五岁的时候,她的漂亮就在娘家远近有名,不幸被一个进山贩杂货的陌生小贩子盯上,给糟蹋怀孕了。由于山里交通闭塞,思想古板的父母,生怕女儿肚子弄大了,丢人现眼,就匆匆忙忙地到处托人说媒,阴差阳错她嫁给了王承。

第二年,王老倌的老婆、就是王承的妈却因病死了。家里的家务琐事,全都落到了新媳妇王妈一个人的身上。可怜小小年纪的王妈,挺着一个大肚子,又要烧茶煮饭,又要喂猪打狗,款人待客的。但家里的经济大权,全掌握在王老倌一人之手。这个丈夫王承,老实巴交,只知道做碍事(固定的事),王老倌指东就不到西,叫他上山就不敢下河,身上一年四季,冒一个铜钱屎臭。

《十月怀胎》民歌形容孕妇的饥肠辘辘:思想山中梅子吃,又想河内鲤鱼汤。可想而知,怀孕期间的王妈该有多馋!一天,冲里来了一个买枯子的,王妈馋得不得了,就开口对王老倌说,爷,我想桔子吃。王老倌很爽快买了两斤。王妈见一开口就有了吃的,心想:找你王承要什么,等于白讲了,还不如以后有事找公公。真是县官不如现管。就这样日久天长,王妈变得凡事依赖起这个公公了,似乎忘了还有个王承。心想,今后有公公罩着,还愁啥没吃的。

十三

灵公镇鬼里冲有一句谐趣的话:爹爹也是一坨茴。这爹爹在灵公镇可不是指父亲,是指爷爷。而灵公镇人喊爸爸呢,不是喊爸爸的,更不喊爹爹,而是喊爷爷的。这辈分如此之乱,我也不得而知。但这个爹爹也是一坨茴,却是有故事来历的。六十年代过苦日子,粮食少,吃不饱,大部分人家用茴充当粮食(茴就是红薯,这植物不择气候、土质,容易生长)度日。有一户人家,一家三代人(爷爷、父亲、孙子和新媳妇)围着一桌吃饭,人人碗里盛了一碗茴。新媳妇可能胸口的衣扣没有扣好,半弯着身子吃饭,酥胸隐约的。这个爷爷就壮着眼睛,盯得目不转睛。新媳妇发觉了,十分尴尬,就对爷爷说:爹爹你看什么呀?我的碗里和爹爹一样,也是一碗茴。这样一问,这个爷爷也知趣了,不敢再瞧孙媳妇的胸脯。这句话不胫而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讲这个题外故事,意思就是说性关系乱套在灵公镇见怪不怪。爷孙都有这个讲法,更何况公媳呢?俗话讲耙灰,就是指公公。如今有的人家新婚闹喜时,有人闹公公婆婆,把公公打扮成猪八戒好色的脸谱,扛一把象征猪八戒用的耙子,就代表公公耙灰的意思了。既然有这闹喜的风俗,必有其由来。我知道的这公媳乱伦,就发生在王老倌的身上。

有一夜,王承出门串邻居去了。王妈突然肚子疼得要命,可能是提早要生发了。在那六七十年代,基本上没有像样的医院,卫生院也没有专设的孕产科,一般都是请农村的接生婆来接生,这一现象直到九十年代都是如此。加上那个时代还没有手机,找人报个信,靠的是两条腿去比赛

这一下急坏了王老倌,他房里房外进进出出,不停地念叨,家里又没一个女人,我一个当公公的怎么办呢?这山里人家都是东一栋,西一栋,没几户挨近的邻居。王老倌开始骂儿子了:承伢子,你死到哪里去了啰?

哎哟哟,爷,我痛死了。

孩子,忍着。我去叫接生婆来。

爷,我怕……别走哟!别走!

情况不妙,是要生了。王老倌急忙准备出门去请接生婆。但小小年龄的王妈,人生第一回碰着这生崽的事,一种揪心的痛,吓得以为要死人了。人都要死,还有什么伦理可顾及,她一个劲地攥紧公公的手,生怕他离去半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公公手慌脚乱的,帮她一遍又一遍擦着豆大一粒的汗珠子。

爷,我肚子痛得受不了哟,这儿这儿,快帮我揉揉咯。王妈已忍无可忍,一种求生的本能在求救公公。

王老倌吓得手足无措,撩开媳妇的衣服,帮她不停地揉着肚子说:娃,坚持一下,我还是去叫医生来好些。

王妈哪敢松开公公的手,担心一松手就要走阴间路了。一个劲地喊着,肚子好痛,好痛……

可能就是这一揉一推,宝宝要出来了。王老倌忙打来一盆热水,幸亏早年道听途说知道了一点接生的事,忙拿来一把剪刀烧红,然后用白酒泡湿。这时,就如海水已涨到八潮,来不及顾上伦理道德,他麻利地帮媳妇把裤子脱了,宝宝的头顶已经现出,可以看到毛茸茸的头发了。他一边不停地压媳妇肚子,一边喊媳妇用力。一声啼哭,叫王虎的宝宝来了。

等王承回家时,孩儿生了,王妈也不疼了。所有的事都顺顺当当。王承就做了一个现成的爷。

十四

两年之后,王妈又怀孕了,乐得王老倌天天笑哈哈的,隔三差五往家里买零食。有了生第一个儿子的经验,生第二个,她就想都没想到要去通知王承,等他回来又已经生了,居然还是个带把的,王老倌取了个比老大更霸气的名字——王龙。

王妈俩儿子转眼三四岁一个。原来有句俗话说,住家怕五口。王承慢慢不要父亲安排,自己也知道要去外面打工赚钱来养家了。就这样,常年在外,难得回家一次。

有一年春天,因天气不好,雨水多,室外不能干活。王承加上有点想老婆孩子,没预先通知家人,就赶了回来。到家已是八点多钟,冲里人烟稀少,习惯睡得早。为了不惊醒孩子,他就悄悄推开后门进去了。一进屋,大吃一惊,父亲居然和媳妇睡在一张床上。他怒从心起,把媳妇从床上拖了下来,摁在地上,狠狠地揍。还是老父亲上前扇了他一个耳光,才停了下来。

王妈自从生第一个孩子是王老倌接的生,俩人就没了啥秘密。她自娘胎出世以来,也是第一回尝到了被人疼、被人爱的滋味,觉得很幸福,心想:反正自进你王家的门,你王承也不知疼我,有老公等于没有一样。何况公公也见过了我的身子,没啥可害羞的。跟着公公,倒还能尽吃香的,穿好的,做轻的。这山里山冲,我不说,公公不说,谁知道咋回事呢?往这头一想,她忘了什么伦理,也不在乎了公公是个糟老头子了。俩人自生王虎后,就早已睡到了一块。

王承愤怒难平,有冤无处喊,有气无门出,心想一死了之,他跑到关猪的余屋里,找到一瓶农药准备要喝下去。幸亏王老倌及时赶到,忙上前抢过农药瓶。王承平生第一次,不知从哪来了那么大的力气,用力一推父亲,把父亲推出一丈多远,摔了一个大跟头。待媳妇去扶时,已经爬不起来了,夫妻俩吓得哭作一团,慌忙用一个木板车,你推我拉,高一脚低一脚,于深夜送往公社卫生院。医生一查,是中风了。

十五

这几天,王承泪眼不干,一语不发服侍着父亲。往事历历,父母恩重于山,把自己从一个穷要饭的孩子带大成人,是真的不容易。望着苍老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既觉得可怜,又无法原谅,心里翻江倒海的,五味杂陈,就好比在梦境中想去跨过一条沟,却总是跨不过去似的。越想越乱,心如刀绞,直到后来,眼泪流干了,眼神变得呆痴,几天不说、不哭、不吃,一检查是精神分裂症。

忽如平地一声雷。一家人,一个中风瘫痪,一个精神分裂。该如何是好?这下可急死了才二十多岁的王妈。

她除了每天没有忘记要赶回去做饭给两个孩子吃外,其他的事一问三不知,人像傻了一样,什么也不去打听,任亲戚邻居在忙前忙后。她心里只一个念头,要是能死,干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医生问她要交医药费了,她也一眼茫然。幸好那时属国家计划经济,医疗费用不贵,没钱也能治疗。要是放到如今没有钱,就住不了院、开不了药,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全医院人都知道她可怜。主持医生小赵也关心起了王妈。一天,小赵又买来了早餐,对王妈说,小王妈,不能这样饿着,这个你先吃了吧。

二十五岁的赵医生,和王妈岁数差不多,未婚,戴着个眼镜,中等个子,不胖不瘦,斯斯文文、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的一个知识青年模样。王妈打心眼里非常爱慕这个小赵,每次见着就像见着了做姑娘时梦里的男朋友,心里的小兔子扑扑直跳,枯黄的脸总有几分的羞涩,泛起朵朵像晒膩了的桃花。赵医生一转身,她总会不由自主地目送好远,似有些丢魂落魄。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俩父子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转了。王妈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开朗了许多,有时还哼上几句流行歌。她变了,变得多愁善感,变得像春天的天气。有时还想入非非,忘了眼前这对父子与自己还有啥关系。她把自己当作了父子俩的保姆,觉得只是在尽职尽责而已。一日不见小赵,如隔三秋。终于,有一天早晨一醒来,她按捺不了相思,敲响了小赵的门。

快进来呀。小赵边说边把门打开了。

王妈说,昨天怎么一天没看到你的人影子?一进门,她就嗔怪地问起了小赵,竟忘了彼此之间还是医患关系。

昨天上午去了呀,检查病人都正常,见你睡着了,我就走了。只有下午没有过去。小赵边拉着王妈的手叫她坐,边解释道。

王妈又说,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似乎好久好久没见着你了啦。王妈说完低着头,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小赵刹那间感觉有一股热流一个劲往上涌,这不是相思吗?这是在委婉向我表白吧。

世间未闻花解语,皆因不解其中意。小赵想起这句诗,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一把抱紧了王妈。王妈不停地呻吟着,赵医生,我一时也离不了你啊,我该怎么办哟?

两个年轻人深情地吻着,一直吻到了床上。似乎地球就要毁灭,明天的太阳就不再升起。俩人似乎是前世之约,寻找了千年,于茫茫人海中,在今天的这个早晨,才各自找着对方。

小赵为了延长王妈的住院日子,又通过各种渠道,为她申请了困难户补贴。这样一来,本来可以出院的父子,又多呆了十几天医院。最后,在王承强烈要求下,才不得已办了出院手续。正沉浸于云雨之欢中的王妈和小赵,又面临着人生的一场抉择,一场难分难舍的别离……王妈也知道,人家是端铁饭碗、吃公粮的,而自己是个吃粗茶淡饭、野菜煮茴的命,别去留恋眼前的好,没这个贵气命,就算好上,也长久不了的,别到时落得个离家弃子,扁担冒扎,两头倒塌。

十六

王妈丢不下两个儿子,良心上也放弃不了这对源深又可怜的父子。一切就当没发生过吧。她把眼泪淌在心里,一切的生活又原归原位了。

一个月后,王妈又呕又吐,知道是怀孕了。她既欣喜又心慌,怎么办呢?这孩子是她人生中第一份爱情的结晶,她特别珍惜,实不忍心打掉。迫不得已就对公公说,我和王承有身孕了。

这回王老倌太度很坚决,说道,一定要生下来。咱承儿也老实可怜,是得为咱娃留个亲眼睛。

公公一拍板,王妈的肚子就一月一月大起来了。

转眼又是个春去冬来。十月怀胎,王妈生了,又是一个带把的。王老倌喜出望外,为第三个孙子热热闹闹做了一个三朝酒。王承也喜得合不拢嘴,三朝酒办完,就外出打工賺钱去了。

一眨眼睛,孩子们像竹笋一样风长。王老倌由于曾发过高血压中风,一天上山去捡茶子,摔倒在山上。发动了全村人到处寻找,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找到,但早已冰凉,命归西天,找老伴去了。

人生落幕,还真有预感,众人在收拾他遗物火化时,在床垫下找到不久前留下的一张纸条,纸条上莫名其妙地说到几间老屋的事:老屋七间,东边三间归老二王龙,其他俩孙子各人一间,王妈两间。这个遗嘱都是后话,也是后祸。

十七

王承还是常年在外。王妈带着三个孩子,耕种着家里的几亩薄田。屋漏偏逢连夜雨,狂风单打下水船。那年,小儿子起了一场大病,送进了医院。由于公社改乡了,医院扩大许多,不再是原来的公社卫生院。儿子进了急诊室,慌得王妈楼上楼下办手续。

医生对王妈说:快叫你丈夫回来,可能小孩要输血。

王妈顿时慌了神,问医生:你们院里有个叫赵医生的,还在吗?

不知怎么的,王妈突然想到了好几年没见过的小赵,可能是发自内心在呼救吧。

在呀,楼上有个主任办公室,就是我们科的主任哩。那个医生忙答道,又反问一句,你找我们主任也得输血,反正要先作准备,孩子贫血很严重的。

王妈像在湍流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没等医生说完,一个劲地直奔三楼。看到有个赵主任办公室便推门而入。俩人一别三载,赵医生很惊讶,说话似有些生疏:小王妈,你怎么来了?

小赵,儿子病了,你快下去看看啊。王妈已经忘了什么生疏,像对自己丈夫的口气对赵医生说。

我现在正忙着哩,下面有人主诊的。要不,我等会儿下去,行吗?赵医生一边泡茶给王妈,边慢条斯理地说。

不行!王妈说。

王妈似乎要疯了,继续说道:孩子要输血!你非得就去!

输血?那快打电话回去,叫孩子的近亲来验血呀。

你就是他的近亲。王妈鼓起勇气说道:那是你的亲骨肉呀!

赵医生一听到这,手一个颤抖,把茶杯里的水差点晃了出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缸,不敢正视王妈,更不知怎么回答。沉思了好一阵,才拿起电话打了出去,是李医生吗?下面有个小孩病情很复杂,必须马上转A市医院。叫救护车准备,出于责任,我随车同去吧。

放下电话,又对王妈说:送去A市省城医院吧,我陪同去,行了吧?

王妈听小赵这么一说,喜出望外,心里感激不尽,暗思忖:还是亲不过人,冷不过水嘞。

下楼的时候,赵医生拉了拉王妈的手,塞了一千元钱,说道:小王妈,下去了,你千万别说刚才的话,行吗?

什么话?

说孩子是我的话。

王妈接过钱,似乎还没转过神来。赵医生忙敞开窗户继续说道,在这里,我是万万不能输血的,那抓药的就是我的妻子,万一知道了闹起来,该怎么办?

王妈什么都懂了。她一个踉跄差点滚下了楼,幸亏抓住了扶手。自己摔了,自己又爬了起来。赵医生根本没注意到她,独个往前走着。

 

 

十八

收完了晚稻,王结巴遵父亲吩咐,首先挑了一担稻谷送到了王老倌家里。临出门时,他摞下一句话:个婊子养的。你,你害得我爷在公……公社挨了打,你等着。

等秋收季节忙完了,谷也晒干了,家家户户到了送公粮的时候,用肩挑的、用板车拉的、用土车推的,接接连连,遇路可见。幸好粮站的坪大,排着长长的队,有的人因谷子在家没有晒干,轮到过秤的时候不合格,又只得在粮站坪里翻晒。

说起送公粮这事,人人觉悟高,就是没有进过学校门的人也无需教育宣传。一个简单的道理:作田交粮,天经地义。有的人家收成不好,把公粮交完,家里所剩无几,够不上一家子人一年的口粮,也毫无怨言。很少有逃交、抗交的现象,更没人去议论:我辛苦作田,为什么要交粮?这粮交给谁吃了?干部、工人老了有退休金,我为什么没有?

王结巴在交粮排队时认识了李二泥。一个上午的扯扯谈谈,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旁边有一位是鬼里冲的年轻人,也是李二泥的铁哥们,他忽然问:兄弟,听说你爸前段日子在公社挨了汪部长的打,有这回事吗?这话打着了王结巴的痛处,只应了声,嗯嗯。

那人又说,想报仇吗?

报!怎么个报法?

你看,那王老倌也来送粮谷了,你现在偷偷地去搞点水弄湿他的箩筐里的谷,让他的谷过不了关,那他今天就白跑了一趟啦。

好嘞,是个办法。但老子更想报那汪部长的仇!个婊子养的,是老子放的火,他不问青红皂白打我爷。

什么?你放的火,怎么抓你爷去审?李二泥愤愤不平,接着说道:这老家伙是个不要脸的东西,还勾引了我们村上李书记的老婆!

……真,真的吗?王结巴一激动又结巴起来了。

真的哩,很多人都知道。

那兄弟帮我个忙,找机会我去抓他个现场!

这事有办法。听我爸对他朋友私下说,公社里还有人也想搞他,明天我去联系这个领导。

王结巴瞄了王老倌好久,忽然起身走了。他拾来两只空瓶子装满水,只等机会到来。王老倌起身去小便了,王结巴便迅速溜到王老倌放谷的地方,一滴不留,把水全洒进了王老倌的谷里,然后拿干的谷盖着。

王老倌好不容易轮到过秤验收。一查,两箩筐的谷全都过不了关。后面排队的过完秤,一个一个的走了,唯独他却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在四处摇摇晃晃找空坪。这个时候的空坪相当稀缺,这么大的一个坪,这里有人晒一块,那里有人晒一块,全是验收不合格的。他只得分烟、讲好话,等那些已晒干了谷的人填空个位置再来翻晒。已是中午,太阳当头,王老倌弄得满头大汗,肚里却已饿得鼓鼓作响,但他顾不及了,担心一走,等来的位置又被别人占去。挑回去更不划算,十几里的山路,好不容易挑来了,万一没交完粮谷,这一个上午就白白浪费了,家里还有很多的事等着自己回去干哩。

总算等到别人填空了场所。他把谷倒出,箩筐里的谷一坨一坨湿漉漉的,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烂了肠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十九

一天,又是公社开各村书记会。李二泥接到公社里来的消息:汪部长又出门了,八成是趁灵公村李书记来了公社,偷偷摸摸去鬼混书记的老婆陈飘了。接到这个消息,李二泥急忙赶往王结巴家去报信。二人一合计,直奔公社找那个传信的人商量去了。

大家决定由王结巴打头阵,摸清汪部长是否到了灵公村书记家,由李二泥负责跑腿传信,而王结巴想办法躲进书记的睡房,只要王结巴一开门,后面的事全交由公社领导来处理。大家商定,便开始行动了。王结巴、李二泥二人快马加鞭奔赶灵公村书记家。一切正如所料,这汪部长果真到了书记家不久。他跷着二郎腿,嘴里噙着一支带把的香烟(在那个时期,普遍抽的烟都是不带把的。)悠然自在,似有几分威武,又有几分暧昧,静静地坐在堂屋里。俗话说,做贼心虚,这句话正应了汪部长此时的心情。他坐那横竖的不自在,就像一个盲目站在路边等车的人一样,时不时地往来车的方向望一望,生怕一眨眼睛,车子就过身了。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原来的农村住房都有正屋、余屋、前门和后门,极容易进去,而睡的床都是在老式床的基础上改进而来的:有四只很高的床脚,床底下范围很宽,可以放很多日常用品,就是藏十个人都不成问题。王结巴从后门悄悄溜了进去,找到书记夫妻的睡房,直接躲在床底下。大约十几分钟后,李二泥躲在不远处,见着书记老婆在关门,他立刻飞奔公社去报信了。

汪部长在灵公公社风光了好几年,这回要单刀走麦城啦。

他们一进房,汪部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满脸堆笑,边轻抚着书记老婆的头发,边用夹烟的手,指了指大门,低声问道,关稳了么?

放心啰。书记老婆陈飘是灵公村数一数二的交际花,他老公其人平平,只是个退伍军人,十分忠厚老实,像这样的退伍军人随处都有。不知他老婆怎么认识了汪部长,后来介绍他也认识了,才两三年的功夫,他竟爬到了灵公村的书记位置。女人就是会看人,知道好上了汪部长,有他罩着,这生活就有风有雨了。老公的书记位置,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勋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陈飘上前一个撒娇,抱着汪部长的脖子,亲了又亲。汪的那张脸,像六月炎暑晒得死板的黄土,开始现出一条条的裂缝,瞬间绽开了笑容,嘴巴里吐出的烟,在密密麻麻的胡子茬里荡漾开来,有如枯草里冒青烟嘞。咱们怕有了半个月冒见面了吧,快让我来亲亲,想死你了。陈飘边说着,边亲着汪那张梆硬的脸。两个人你来我去、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子才上床。王结巴躲在床底下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他们都脱光了。床开始吱呀吱呀响起来了,这王结巴虽然和丽丽接过吻,但对做这事从未进过学堂门,似懂非懂,心里暗骂道:个婊子养的,怕人家不知道你们在床上吧?要把床做死的摇干嘛?等下老子叫你摇个够!他又忽听到窗外有之前约好了的口哨声吹起,他知道是李二泥他们到了。看准时机,他轻轻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以秋风扫落叶的速度,一把抱起俩人的衣服,拿出赛跑式最后的一个冲刺,几个箭步跃到堂屋,把大门打开了。刹那间,闯进来了五六个人。只听其中一人响亮地喊道,xⅹ,工作时间,你倒清闲自在!大家给我把这个老畜生捆起来!

听到这一喊声,王结巴首先冲了上去。汪部长太胖,他一个人拉不动,李二泥急忙赶过来帮忙,各人拉一只手,跟杀猪般把汪部长赤条条地从床上强拖硬扯,拉下了床。只听那发号令的人又在说,给他一条裤子穿上,丢人!王结巴十二个不情愿,听公社领导又在喊,只好扔了一条裤子给汪部长。但他心里想:不趁现在混乱之际,替父亲报了那个仇,人一带走,恐怕就再无机会了。汪部长刚想弯腰穿裤,王结巴从后面就是一脚踹去,说道嗯,个婊子养的,嗯嗯(你)个老……老东西,给老子跪,跪着穿!汪部长以为是书记家的亲属来人了,吓得顺势跪了下去。王结巴随后给了汪重重的两记耳光。

大仇已报。人也捆着带走了。

房里鸦雀无声,一片寂静。陈飘像吓坏了的兔子,好久才从被子里探出个头来。她赶忙把房门关上,光着白白净净的身子四处找衣服。心里不停打着肚官司:怎么办呢?等他回来,如何说呢?该怎么去见灵公村的人啊?

女人心乱如麻。洗了一把脸,从桌上拿起雪花油涂了几把(一个圆形小铁盒包装,那时经济条件稍好的农村妇女常用的化妆品),又打开木箱,找出几件好的衣服,用一个纤维袋装了。走人!

 

 

二十

秋高气爽,桂花飘香。收割后的田野像一个影院由热闹走向空寂。人们把大半年的田间劳作暂时放松了,像鸟儿一样回归到了窝里的本能生活——各家各户都在忙着做屋、修屋。做泥砖的、换窗纸的、给茅屋加草的,还有看亲的、恋爱的、结婚的、办酒的都凑在这个时候。李二泥和丽丽的婚期也看在国庆节前一天。李二泥把这喜讯告诉了王结巴,邀他到时来参加自己的婚宴。王结巴很爽快答应了。

那天是个黄道吉日,到处都有人家办酒结婚。新婚伊始,谁都希望有个好的开始。据说娶亲路上撞着了别人结婚队伍不吉利,有个讲法,谁家新娘先到夫家,谁家就兴旺。无形中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假想敌,四邻八界结婚的人家,不管认识不认识,同一天都在暗中要争个高低,这不知是谁发明的办法——抢早。这一抢,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在和谁抢。李二泥为了抢早,知道王结巴才买了一个新自行车,便叫上他搭把手来运嫁妆。

说来真巧,那天鬼里冲王虎也结婚,新娘是坪上茴的。两路接亲队伍碰上了,地点恰好在王结巴火烧王虎家的稻田不远处一条小溪的桥边。怎么办?这条小溪如同一条天河,就一个扛桥。王虎,人如其名,壮壮墩墩、虎虎的,一个火暴性子,历来谁也不怕。那时代的农村小伙子都读书不多,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守着一村一队,一亩三分地,靠力气吃饭,闲来无事,大部分人都跟着地方上练武师傅操了两下子,学了的就只想找个地方试试,他走上前去,推了一把李二泥,说道:兄弟,让我先过一下。,而这李二泥凭硬力气是打不过王虎,但他痞里流气有一套,谁怕谁?都是年轻气盛,不甘下风。李二泥说:凭什么让你先过?

王结巴因有事来迟了一点。正在这时,他骑着才买的新自行车赶来了。李二泥忙叫王结巴载上新娘先走,自己再来和王虎慢慢耗着。王结巴心领神会,人都没下车,双脚跨着自行车横杠,也没留意周围,用脚一蹭,把车调了一个头,自行车前胎落在桥上。李二泥就把新娘抱上了王结巴的自行车后座。两路送亲的人还在理论,一片混乱,王结巴一溜烟载着新娘走了。

丽丽坐在车后,感觉这后背好熟悉的。自行车一晃而过,她刚好见到她和王结巴曾经呆过的那块草地,心里忽然扑扑跳了起来。思想陷入往事之中,满脑子重现了几个月前的往事,心里胡思乱想一片:这人生真奇怪,想嫁的却偏偏嫁不了,该忘的总让人忘不了,不该出现的场景偏偏又出现……车颠颠簸簸,她不由自主地抓住王结巴的衣服,把脸贴着王结巴的后背,想着想着,竟莫名其妙哭出了声。王结巴见新娘在哭,吓坏了,急忙停下车,问道:小,小妹,哭什么?一回头,吃一惊不小,惊讶问道:丽,丽丽,怎怎么是你?丽丽抬起头也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和李二泥熟悉?

我,我和他是朋友。王结巴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你怎,怎么不嫁我?

丽丽什么也没说,紧紧抱着王结巴。王结巴的怒火忽地上来了,心想:个婊子养的,他妈的李二泥,原来对我这么好,是有目的的!不急,人到了老子的手里,这回得先让老子尝个鲜再说。王结巴假装很平静,叫丽丽上车坐稳,飞快地踩着车,眼睛四处打量着。不远处有几个草垛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猛踩着自行车的踏脚,几下踩到了草垛边停了下来。

丽丽,我今天要睡你。王结巴不停喘着粗气,不知哪来的勇气,完全不像原来的王结巴了,开门见山对丽丽说道。

不行!

不行也得行!这……这是,是天意。王结巴说完就开始脱丽丽的衣服了。他用一只手死死地抱着丽丽,另一手慌乱地解着她的衣扣。他原以为丽丽会强烈反抗。而丽丽却只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下。丽丽一直是觉得对不住王结巴的。她心想:我的身子也早已给了李二泥,王结巴对我这么用情,却什么也没给他,今天就依了他吧,我的良心也安稳一些。

南方八九月的秋天,一个多么撩人的季节。不冷不热,远山青葱,田野一片空旷,只有三三五五的草垛,一堆一堆,像蒙古包一样兀立在田间路旁。天空很高,云都游走得那般悠闲。溪流的声音也日渐细软了,没有了争水、放水的人群,所有的沟沟渠渠清澈透底。鸟儿是特别的欢快,四处在找寻食物,总有吃不完的稻穗。才收割的田间地里,随处可见各种鸟类觅食。它们吃一会,嬉戏一会,没有人来惊扰。王结巴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他边和丽丽做着爱,边回想起捉汪部长的奸情情景,扑哧笑出了声。丽丽问他,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说,不说,我就穿衣了。

我想起了,前段日子和李二泥去捉汪部长奸的事。

我听说了,你们真无聊。

你不知道,我躲在他们床底下,他们俩在那正搞得起劲,把床摇得吱呀的响,我居然不知道他们这是干什么哩,为什么要用这大的力去摇床?

哈哈哈哈……

二一

王虎和李二泥都是同一天结婚。转眼四年了。也真巧,那天结婚的两个人都生了两个女儿。当年正是计划生育政策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只要能贴得上红纸的地方,到处都张贴着宣传计划生育的标语:计划生育,基本国策生男生女一个样,女儿也是传家人晚婚晚育,少生优生今日逃避计生政策,明日回家倾家荡产……一时间,到处风声鹤唳,一胎上环,二胎结扎。当地农民都有一个传统的老观念:带大的女儿作不了靠。生崽防老,积谷防饥。一个农民又没什么退不退休的,干到走不动了,就不干了,到老傍崽吃饭等死,这是天经地义。不生一个崽,老了靠谁?这两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决心,不生儿子,誓不罢休。三十六计,逃。

听说公社计生办的人明天要来灵公村,李二泥和丽丽夫妻俩连夜收拾衣物遛之大吉。他们赶了三十多里路,在山区双坡岭外婆家住上一晚上,第二天又坐车、转车赶往一百多公里外的黄安林场,听朋友介绍那儿正开垦老山林,能找着事做。可这一突然出走,剩下一个烂摊子和两个女儿全丢给了父母。

第二天公社、村上来了一二十号工作人员,一进门,了解到当事人早跑了,计生主任顿时火冒三丈,下了一道强令:给我把他家的屋顶,耙了!

主任的圣旨虽然发了下来,但大伙都装着没有听到,没有谁带头去执行。沉默了好一会,临时公务员王猛突然站了出来,应一声:家跟我来!,他一个箭步,跑到李二泥家的内屋里,扛了一把楼梯出来了。

说起这王猛,就是坪上茴王麻子的儿子。因得到小道消息,说县政府要招一批高中毕业生考公务员,他就弄了个高中毕业证,报了名,后来又托熟人打通各种关系,就这样分配到了当地公社上班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气势汹汹扛出楼梯,搭在一处最低的屋檐边,爬上了屋顶。大伙见有人带头上屋顶了,便跟着陆陆续续都上去了。半个小时,李二泥家的屋顶揭了个底朝天。

因违反计划生育,李二泥家的屋顶耙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灵公村其他符合结扎条件或上环条件的人,都乖乖地自动到公社报到,该扎的扎、该上环的上环。灵公村也因配合计划生育工作积极,得到公社开大会表扬。王猛和计生主任因工作出色,得到县政府的表扬了。王猛很快入党升职。而李二泥父亲本来在公社肉食站杀猪卖肉,因儿子的事受到牵连,被辞退回家了。但家里所有变故,李二泥一无所知。

屋顶四处亮敞敞的,房里房外瓦砾遍地,这还怎么住人?李二泥父亲愁眉不展,不去盖好,万一天气变下来,下起了大雨,一家老小又往哪儿去住呢?若盖好,又怕计生办的人再杀一个回马枪,又一次来把屋耙了。最后经亲友们出计献策,买了几十米塑料薄膜,把要住的两间及做饭的厨房先盖了盖,再把稻草叠压在薄膜上,这样勉强还可以住人了。

计划生育工作,是当时的头等大事。灵公村搞完不久,工作队又转到了鬼里冲。鬼里冲王虎夫妻也早已逃之夭夭。说起王虎也是吃了不少苦的人。小时候,家里是爷爷王老倌当家,那时日子还可以,自从王老倌死后,家境十分窘迫,王虎十三岁就不得不辍学务农,父亲王承为人老实,凡事无主张,王虎到十七岁时,基本上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这次逃走,他把两个女儿丢在家里,这真苦了王妈一人。王妈吃了一辈子的苦,也听说灵公村拆屋的事。第一次见来这么多的人,一个妇道人家,不知他们要把家闹个什么样?计划生育组的人一进屋,她就吓得一个劲地嚎啕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带着两个孙女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

这时,鬼里冲老支书林书记来了。他对计生主任讲了许多好话:这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我们慢慢想办法去把虎子夫妻找回来,亲自送到你们公社来结扎。若拆了人家的屋,这一家子老老少少真没地方去住了。经大家一通好话,主任最后决定,屋就不耙了,把当事人的结婚嫁妆全部搬走。说起嫁妆,相对如今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值不上几个钱。一张当年流行的九弯床、一部14寸的黑白电视机、一组樟木板子做的衣柜、十把杉木椅子、一只烧水壶等,可圈可点,全部搬上了车。计生办人一走,几间土房里空空荡荡的。王承像傻了一样,坐在门槛上只知道发呆,王妈抹干眼泪在做饭。锅烧得通红的,她却忘了放油倒青菜到锅里,幸亏二儿子王龙回来了,才帮她把一顿饭菜做好。

二二

李二泥和丽丽坐车到了黄安林场。但朋友介绍的地方是黄安到冲,林场口离到冲还有四十里山路,没通班车,进出全靠搭上便车。他们俩坐了半截路的便车,又走了半截路。山里的路七弯八拐,这个弯看不到那个拐,路上半天难碰上一个行人,幸好去到冲就这一条公路,不必担心走错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当地人叫河,这河比灵公镇的溪确实要宽,水也要深得多,但灵公镇人除了只一条江叫作河外,一律叫作溪。)绕着山路转,溪边随处有东一棵、西一根不知倒了多少年的大树小树。山边开满了野花,伸手就可以采摘到。栀子花、荆梢花、牵牛花,映山红……很多很多,真是太美了。丽丽摘了几朵,边走边说,这么大一棵的树怎么没有人要?要是碰着在咱们家还小的树都上了屋栋。李二泥应道,那是哩。听说我们要去开垦的老山林里还有几百年的大树哩。丽丽看着四周的青山秀水,又说道,要是发财了,一家人住在这山里,比咱们那儿强多了。李二泥说,是哩,早听王结巴说这山里风景如画,山涧的流水比咱们的井水还要甜,气温冬暖夏凉的。

李二泥突然提起王结巴,让丽丽惊悚了一下,问道,你说的那个朋友莫非就是王结巴?李二泥应道,是哩。丽丽沉默不作声了。心想,真是前世的冤孽,咱和王结巴只看有多深的缘?一生总是与他阴魂不散的感觉,而且每次在关键时刻他就出现了。自从那次新婚后,四年没见过他了,不知如今的他变成了个啥样子?丽丽心里想着想着,又暗暗有种渴望见着的感觉。但转念一想:今后天天见面,该怎么去面对?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前情人呀,而且他和咱家的渊源还不是一般的深啊。

王结巴把他俩带到了住的地方。丽丽还担心不知怎么和王结巴见面,谁知王结巴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天晴了,大伙都上山干活去了,棚房里安安静静的。丽丽围着住屋遛了一圈,这房子全是就地取材建的——墙是木板,瓦是杉树皮,门是木板钉的,凳子是一块板子两根木条,桌子是四根木条,水瓢是竹做的,水从山上用一片竹子直接引到灶台边,清澈照得见人的脸,要是渴了,舀一瓢就可以喝。柴火到处都是,有的树在山外可做傢俱用,在这全部当柴火烧了。

原来王结巴是一个小包头,他住在到冲的小街上,这棚屋里住的人都是他请来垦老山的。王结巴这几年一直在山里,结识了县林业局牛局长的哥哥,在局长哥哥的手里承包了一千亩老山。他又是因那年不小心烧了鬼里冲王老倌家的禾田,王老倌告状,公社抓走了他父亲,后来王结巴和母亲找到姨父远房当官的伯父铠三衣才放了父亲,正是铠三衣介绍他认识了牛局长哥哥。王结巴安顿好二位后,安排丽丽今后做好这十几个人的饭菜,按月发工资。之后,又带着李二泥上山,给他划了几十亩山地。凡山上的杂木、大树裁成项木,杉树砍好运下山去,小杂木砍成一米五的短棍子,这些全部有价格,会有人来收购的。其他不可卖钱的木材全部砍倒,等到秋天干了一把火烧掉,到冬季挖出一个个的土窝,植上杉树苗,这才算垦山结束,然后按面积计算。这样一算来,李二泥一年四季都有得事做了。

丽丽对王结巴说,咱和李二泥睡在这棚屋里有些尴尬,人家都是男人,就咱一个女人。王结巴立马给了李二泥一点钱,叫他自己找个地方搭一个棚屋。李二泥喜得四处找地,在离棚屋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平地,那儿长了一棵银杏树,可能有上百年了。他就傍着树搭了一个棚,请了两个帮手,花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反正材料仍从山上取,工钱王结巴给了几百元还有多。王结巴除每天买菜送到这棚屋来,一般很少进冲。他和李二泥、丽丽就这样相安无事,各干各的。李二泥夫妻住进了新屋,很快怀孕了。春去冬来,李二泥承包的老山也搞完了,老婆要生,他们不敢回家,就直接回双坡岭外婆家,让丽丽在那生产。走时,李二泥买了一条烟给王结巴说,明年仍要来这包一块山。

二三

李二泥到黄安到冲不久,王虎也来到了到冲。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谁也没再提起。因在一块生活久了,到第二年因丽丽回去生孩子时,这个做饭的好差事,李就转给了王虎的妻子。李二泥老婆不在身边,也渐渐和大家更融洽了。下雨天,大家没事,就睡在棚屋里扯谈。男人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女人。大家都围着李二泥的老婆说事,说哪夜他们俩人搞得床吱吱作响,特别是丽丽闷在被子里的哼哼声,吵得大家一夜都没睡个好觉等等。王虎突然也冒出一句:听说李二泥的老婆和咱老板早就相好哩。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李二泥的人像掉进冰窟窿里了,但又不好表露痕迹,急忙想法子岔开了话题。

王虎这一句话,可害苦了丽丽。李二泥自从听了王虎那一句,心里就有了一个过不过去的坎了。世上无风不起浪。说不定老子早被他们俩戴了绿子还蒙在鼓里哩!他妈的,王结巴是个蛮狡猾的家伙,老子总有一天会找你算总账的。李二泥直到丽丽生了,一直没给个信回去,也不问生了男孩还是女孩。一满月,丽丽抱着儿子来了到冲。丽丽满肚子是火,一见面就又哭又骂李二泥狼心狗肺,不记得她娘俩。李二泥见着生的是个儿子,喜得手舞足蹈,随丽丽怎么骂也不回嘴了,王虎那句玩笑话也烟消云散。

又相安无事一两个月。一天休息时,伙计们都凑到李二泥的棚屋里扯闲谈,大家闲来无事,又拿丽丽寻开心。有人说,这小子有点像王老板。这一句玩笑话,又倒腾出了李二泥心中的沟壑,这回他没有回避,而是理直气壮地说,这是老子在这棵银杏树下种的种哩。干脆取名李银杏,大家认为如何?都说这名字取得好,叫李二泥快分烟摆酒。闹了一个多小时,大伙走后,李二泥忍不住问丽丽:你和王结巴到底相好过没有?

这一问,莫名其妙,丽丽慌了神,不知怎么回话,随口回道:你怕有病啰。再问,丽丽理都不理了。但这个结,一直扎在李二泥的心坎里。一天,王结巴买菜送进冲来了。李二泥还托王结巴买了小孩的用品。李二泥说,我要上山干活去了,麻烦你帮我给丽丽送去一下吧。说完就走了。王结巴只得把这些小孩用品送到丽丽住的地方。进门后,丽丽硬要挽留王结巴喝上一杯茶,王结巴也不好拒绝,就坐了下来。闲聊中,丽丽突然问:怎么咱家李二泥几年没问过我俩那事,这回却问起我们之前的事了?

什么?那可能是王虎吧。其他人都不是咱灵公乡的人,不可能知晓。我,我可从没对任何人说……说过半句啦。

这我相信。你对我太好了。

话音刚落,李二泥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举起一把凳子向王结巴扔了过去,幸亏丽丽看到,她拉了一把王结巴才避过这凳子。王结巴也不是个好惹的,立即冲上前去,一个黑狗钻裆把李二泥打翻在地。丽丽又急忙跑过来劝架,王结巴松了手,李二泥就脸上挨了王结巴一巴掌,站起来后也没有再还手了,只连连说,离婚!离婚!

王结巴说,你想结……结婚,想离离婚,干我屁事!

李二泥说道,老兄,看在咱们原来的情谊上,你拿十万元来,我和丽丽离婚,随你们怎么去。

丽丽说,李二泥你这没良的东西,个婊子养的,拿老娘来卖钱!

李二泥也理直气壮说道,谁叫你这骚婊子偷人!把你卖了是看在王兄的分上,不然老子杀了你!

俩人自那吵架后,李二泥山也不上了,天天吃了睡,睡了吃,事情闹得伙计们都知道了。别人去调解,他一句话,王结巴拿十万元来,我就走人。最后经多人劝说,又降到五万元,婚离定了。王结巴把这事对牛老板一提,牛老板不但没拦阻,反而给王结巴鼓劲,要他去搞几万元给李二泥,这样老婆孩子都有了。王结巴哪有这么多钱?在这山里赚是赚了钱,但家里前年才做新屋,以及承包这老山,钱全部用完了,还欠了账。后来,牛老板帮他想出一个办法:我弟弟说,如今有一个支持农业项目的无息贷款,一次性可借二十万。

王结巴说:那请他帮我搞一个名额。

你以为那么容易搞到?牛老板故弄玄虚,接着又说:我弟弟说,以你的名额打个报告,拿你家里房屋作抵押。借来了,给你十万元,另外十万元我弟弟要借,到时你还钱时,我哥就给你一起去还。

王结巴心想:咱家的新屋虽然才做,也最多值五万,到时银行要还钱,大不了把屋给银行就是。何况老家的房子,银行也搬不走,咱拿了十万元,花上五万,老婆孩子不是全都有了,还赚五万哩。另外那十万,随他牛局长去,他有本事该他赚,我一个赤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何况搞熟悉了,今后还有很多的事要靠他罩着嘞。

王结巴考虑清楚后说,行啊,叫你哥去弄,我只认签字。

一个月后,王结巴真的借到了十万元无息贷款了。他和李二泥签订协议,叫他回去离婚后就给钱。男女双方协议离婚,这婚很快就离了。男孩归李二泥,由丽丽养到两岁,两个女儿判给了丽丽。

这样一来,李二泥可以光明正大回家了。他儿子有了,钱也有了。在那年头,一个工匠钱才五元,拿着五万元可以做砖房几间,还愁那个耙了的屋顶不?李二泥感觉这个婚离赢了。

 

二四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天大的伤疤,只要有生命力,总有愈合的时候;时间就是流水,最多的污浊,只要长年累月地冲洗,总会有洗得干净的一天,但是时间只有一样很难得洗清,那就是人的本性,或者说世界观吧。李书记的老婆陈飘自那天被捉奸在床,无脸见人,跑到深圳去了。据说当年的深圳遍地有黄金可捡,先到先抢。

李书记老婆名字叫陈飘,邻舍习惯叫她飘飘,这回飘到了深圳。她举目无亲,又无一技之长,怎么谋生?女人只要还有一点姿色,就是天然的资本。她首先在一家酒店打杂,虽然已三十岁,但还存几分徐娘风韵,就顺便干点卖淫的事,后又经人介绍进了发廊当起了学徒。一年之后,手艺学得差不多,特别是她学会了化妆,打扮起自己来,越活越年轻了。她被当地一个小老板看上,做了这人的地下情妇,在他的资助下,自己也开了一家发廊。一天,来了一个台湾人要理发按摩。当年大陆人见着了台湾人,就像如今的人见到了坟墓里的文物一般,不管这文物曾经是死人口里的,还是放在裤裆里的,总用一种仰慕的眼光,肃然起敬。陈飘见是个台湾老板,便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献尽温柔和妩媚。很快和这人搞到了一坨。他介绍了一个赚钱的门路给飘飘——把年轻漂亮的女孩牵线引到台湾去卖身或做人妻子、情妇,介绍一人四千五百元。深圳才改革开放不久,嫖赌一概不禁。她于是在店铺玻璃门上张贴了一张招洗头妹的启事,底薪四千五百,包吃包住。一年四季贴着,一年四季在招,越嫩越好,越漂亮越好。

天南地北南下打工的人一拨一拨涌向深圳。这打工潮,都是那个时代先到深圳、以吃软饭为生的人的无穷资源。到处是招工——真真假假都有,有替大厂招工的、有替小厂招工的、有培训什么电车技术工的、有酒店歌舞厅招工的,还有就是像飘飘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招工,总之都是干着提篮子的行当,也叫做皮包公司。有的人自己没啥文化还装模作样面试、考试别人,什么报名费、考试费,一路下来,直直把你身上从老家带去的、那几个压在内衣口袋里泥巴巴的小钱全部抠出来。当然,最后不管好厂、差厂还算守信会帮你找一个。但有些标出工资高,够具诱惑力的招工,多半其中有鬼。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才出门见到大世面的农村人,都有一种要一夜暴富的念头。跌倒的、爬起的、死了的、发了的,每天都在这新兴城市上演。像飘飘的广告打出那种看似轻松又工资可观的职业,最吸引小女孩,前赴后继,总有源源不断的资源。

飘飘那几年就在深圳、台湾穿梭,去台湾像跨后门坎般轻松。八九十年代灵公乡一个砖匠师傅干一天,累死累活才四五元一天,而飘飘跑一趟台湾,送三四个小妹过去,吃香、喝辣、住宾馆,还偶尔约会一下情人,过上一把风流瘾,两三天就是一万多元,这钱赚得她手发软。钱多了,给谁?当然给李书记。李书记因老婆偷人的事干不成了书记,天天坐在家里接电话、存钱、打麻将。仇恨终究不值分文,李书记在老婆的糖衣炮弹狂轰猛炸下,变得俯首帖耳,当年的绿帽子早丢到九霄云外。陈飘见老公彻底忘了当年那点破事,盘算着要衣锦还乡了。

二五

今天陈飘要回来,大约十点到县城。李书记早早吃过早饭,就坐车去了县城汽车站等着。飘飘穿着风衣,那本来好看的苹果脸经妆一化,涂得白里透红的,像熟透了的苹果要溢出果汁来,只有笑的时候,那些褶褶皱皱才显山露水,如溪水的涟漪泛起一道道的微痕。在那个年代还不太流行涂口红,飘飘唇上的那一抹红云是身份的象征,特别的显眼,引来很多人的注视。她拉着个旅行包,不知不觉到了李书记身边,飘飘不喊,李书记还真没认出自己的老婆来。他毕竟多年没见陈飘,心里正想入非非:她跑大城市了,见多了大世面,开了大眼界,见多了有头有脸的人,不知还喜欢我不?咱如今吃香喝辣,还不用下田下地,不还是得靠咱飘飘么?她挣了钱,一分一分都寄回来了。老子就不去管她睡了张三好,睡李四好,总之钱是到了我的口袋里,就当那些睡我老婆的人,都是老子的崽吧。想着想着,赶忙又把那几根头发摸了摸,把才买的新西装拉了拉,整了整。

老公,你来了多久?灵公乡人没有叫老公的习惯,而飘飘叫得挺亲切自然的。

哦,咱飘飘回来了。我差点没有认出来哩。李书记急忙接过旅行包扛在了肩上。

傻瓜,这包有两个轮子的,只要轻轻一拉就可以走了。

呵呵,呵呵!

二六

丽丽和李二泥离婚后,她和王结巴住在了一起。两个孩子虽然判给了自己,但因到冲上学条件实在太差,没办法,只得暂时狠一狠心,没有去争两个孩子抚养权,仍由李二泥的父母带着。她自从离婚后,人变得沉默寡言,似有很多的心事。终因思念三个小孩,忍不住回了一趟娘家,托自己的弟弟把仨孩子接到娘家住上了两天。心里好想给三个孩子最好的生活,只可惜身上的肉割不掉。自己毕竟好久没有做事了,没啥经济来源,又不好老是找王结巴去要钱。

一天,听别人说起灵公村的飘飘赚了很多的钱回来了,还一口气在街上买了四个门面及一栋房屋的事。她羡慕死了,心想,陈飘当年出去的时候比自己现在年龄还要大些,她能赚发回来,我怎么不行?要是发财了,给每个孩子送读上大学,再给每人买一个门面,这该有多好。想着想着,开心地暗自笑了。

陈飘衣锦回乡,见着亲戚和左邻右舍,她不是送钱就是送礼物,大家对她刮目相看,集体忘了她的过去。夫妻带着小孩,一家人上街找地、买房,跑遍了上街下街,只要有人同意卖,不谈太多的价钱就买下,一天买下了四个门面及一栋两层楼。大家见她发了这么大的财,很多人找上她,求她带去深圳发展。在家呆了十天左右,她挑了附近七八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带去深圳,其中只有丽丽年纪稍大一点。在深圳住上两天,联系到台湾那边的那个老情人,第三天就把这些女人哄到台湾去了。

每一个女人像牲口一样,被一个个来选美的台湾中老年人带走了,最后只剩下丽丽。丽丽做梦也没想到,到外面来赚钱就是这么一回事,人生也第一次像一件物品一样由人挑来选去。有钱就是爷,这句话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台湾人,这个摸摸屁股,那个摸摸奶子,各有各的选美标准。丽丽因生过三个小孩,两只奶子像太阳下两只懒洋洋的小白兔,这些老板都不太中。当然,后到的那个老板没得选择的余地,就把丽丽带走了。

这带走丽丽的人,六十多岁,是嘉义大埔农场的荣民。他祖籍湖南,由于之前一直在部队生活,熟人少,亲戚更没有,单身一人。他交了钱,就把丽丽带到了大埔农场。虽然他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丽丽,但丽丽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每到老头子想亲热时,丽丽就想着李二泥和王结巴,看到老头就要呕吐一般。心里一想到三个孩子,就哇哇大哭起来。她心里一个念头——回去!回去!但没钱怎么回去?又不知到哪儿去办回大陆的手续,想来想去,还是要先哄哄这老头,再想办法。

别人怀孕难如登天,而丽丽竟又怀孕了。转眼到了产期,老头带着丽丽住进了荣民医院。生产的时候,丽丽据之前生了两个的经验,坚持要自然生。她生了几个小时,人已精疲力竭。后来又出现状况,流血不止,人一松劲,竟断气了。命丧台湾,再也回不了大陆。

丽丽还没三十岁,人生就这样结束了。而且,故乡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她的亲人都在灵公罩。直到最后她才对老头说出自己的家乡地址,但因语气太小,老头只听到“湖南……灵公……”这些字眼。灵公罩那有她的父母、丈夫、爱人、儿女,都没来得及看上最后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二七

丽丽死在台湾的消息,是从湖南的一个小报上报道的。熟人见到,过了两个月才传到灵公罩。丽丽娘家人及李二泥、王结巴都动了起来。灵公罩人搞不清台湾在哪,但祸起萧墙,找不上台湾就找飘飘,出事一方把火气全烧到陈飘家里来了,吵得李书记一屋子鸡飞狗跳。

后来,丽丽家人一状告到法院。闹到无法解题了,双方安静下来,只好用法律解决。

告状,既靠道理上占高度,又得打人际关系战。农村人一旦遇上大麻烦,首先想到的是各找各的官方关系,拼官场人脉,二者缺一不可。王结巴有黄书记铠三衣、牛局长,李书记只得厚着老脸去找当年偷了自己老婆的汪部长。两边看似势均力敌,难分高低。

说起这汪部长当年虽然在灵公公社走了麦城,外人以为他再也翻不了身。谁知他关系硬,沉寂一段时日,又来了一个金蝉脱壳——换部门、换地方异地就职了,且官运节节高升,几年过去,如今混成了市公安局的二把手,现在叫作汪副局长。而那因计划生育起家、土生土长的原灵公乡的王猛,以公务员兼党员的双重身份参军入伍三年,再又是军队转地方分配,如今也混进了市公安局,成了汪副局长的得力干将。对于这个案子,汪副局长不好亲自出面,就全权委托王猛下到县政府去妥善解决

王猛正需要这个为领导分忧的机会。他一到县里,该打点的打点,该招呼的招呼好,按领导的指示:不能去抓陈飘。他把公安、法院全打通好后,再回到灵公乡,把李二泥等亲属一一叫了过去。一见着李二泥,就重点谈了李当年违反计生政策的事,说这事还没了。这一下,就把起诉方的火焰压下去了几分。高手强强过招,看似浪平风息,底下却是暗潮汹涌。最终法院判决:陈飘赔偿丽丽家一共三十万元,其中有十万是李二泥儿子的抚养费,归李管理。李书记的家里拿不出这么多现金,就以街上的房产折价处理。

只有王结巴因与丽丽还没有打结婚证,无名无分,就与赔偿搭不上边。双方达成同意,此事总算翻过去了。王结巴回到家,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个婊子养的,我是前世欠了这个李二泥!早两年让他捅我一刀,搞走了五万元,今天我又鞍前马后替他跑腿,他倒弄了十万,而我却损了夫人又折兵,越想越来火,对那李二泥的火不知往哪儿发。突然脑子灵闪一动:丽丽不是曾对我暗示过几次,她的大女儿跟我很像吗?莫非真是我的亲女儿?王结巴当时认为俩孩子判给了丽丽,认亲是迟早的事,加上在到冲的上学条件差,不如先让李家扛着。他和孩子也从没相处过,感情不是那般深,当时丽丽说起此事,他却没当一回事。今想起这事,突然有种强烈要见女儿的感觉。

嗯嗯,先……先去丽丽家了解了解。

二八

王结巴还是那年看亲来过丽丽家三次。自被丽丽妈拒之门外后,一直没有来过。今天一进门,有点不知所措。幸好丽丽父母特别热情,连连招呼:伢子快坐呀。随后又买肉、又杀鸡留王结巴吃饭。

饭桌上丽丽妈说,只怪当年我瞎了眼。

王结巴连说,过去的就别提了。

王妈接着又说,伢子,你才是咱们的真女婿哩。

王结巴被说得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回答,就说,我和丽丽在一起那半年多,只怪我没有好好照顾好她的生活,不然她就不会走得这么快。

丽丽妈说,这不能怪你。她当时才离婚,心情不好,加上看到三个孩子总觉得亏欠了孩子们,想发财想昏了头。丽丽妈说完,停了一会,似乎有什么重要事,突然庄严起来说道,儿啊,丽丽为你留了两个亲骨肉嘞!

王结巴见丽丽妈称自己,感到很吃惊,还是第一次听到嘞。丽丽爸连忙补充说,伢子,今后我们就等于多了你这个儿子吧。

好!好!爷,妈。

告诉你,丽丽的大闺女是你的血脉,台湾那个才生的孩子,按时间推算也应是你的孩子。

大闺女是自己的孩子,这个事王结巴心里有几分把握,但台湾那才生的孩子怎么也是自己的呢?

丽丽妈说,丽丽才走时,就对我说过,身上一个多月没有来那个事了,她担心又怀了孕。你去算呀,从丽丽生孩子出事起,到她去台湾才七个月的时间,怎么算也不是那个时间生的吧?但若加上在家就身上没有来那事的时间,不正好是生产期吗?

丽丽妈这么一说,王结巴恍然大悟,丽丽曾确实对自己说过,那个月身上一直不见来月经。丽丽妈叫王结巴今晚住下,明天丽丽爸去把大外甥女接过来,让王结巴父女相认。

二九

丽丽的弟弟去李二泥家接大外甥女,空跑了一趟。李二泥父母不肯让他带走。回家后,他一五一十告知情况。这可气急了王结巴,我就去把女儿抢过来。说完就走了。

王结巴一进李二泥家的门,大声嚷道,我今……今天来带我女儿回……回去。

哪个是你女儿?

你家的大孙女。

我家大孙女,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女儿?李二泥父亲也是个蛮子,几句话顶得王结巴哑口无言。

等了大半晌,王结巴说,当时他李二泥和丽丽离离……离婚,不不不……是把两个女女儿判,判给了丽丽吗?

对呀,判给丽丽,又没判给你!

我和丽丽结了婚的!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没听说?你和李二泥还是朋友呀,怎么没邀他去喝杯喜酒?

我,不和你理论,我要带我女儿回去。

你去做梦吧。我们带到这么大,凭什么要给你带走?你敢抢人,我就报警!

这时,李二泥的大女儿刚好进门来了。女孩已经十岁,和王结巴确实有几分神似之处。她弄不明白大人们在争吵什么,赶紧跑到奶奶的身边,睁着大眼睛诧异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凶巴巴的陌生人。王结巴一眼就辨认出来了,立马怒色全消,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女孩。刚才他那要气吞河山的气势一下子偃旗息鼓,呆呆地坐在那一动不动。神色有些沮丧,有些无助,最多的表情是一种求救似的可怜兮兮的样子。他柔柔地、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

最后是李二泥母亲打破了沉默,说道,你先回去吧,这个事我们也做不了主,等二泥回来,你找他去商量。

王结巴这才接着开口了,当时丽丽离……离婚,是是……我我赔了五万元给给……给了他。丽丽出事,也是我……我前前后后找关系找人打官司,才让你,你家得了十万赔偿,这些事你,你们又不,不是不知道的。

好吧,等二泥回来再说吧。孩子这么大了,又不是一个物件。

好,好,那我就回回去,等……等信。王结巴起身走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大钱,走到小女孩的身边,弯下腰,摸了摸孩子的头,把钱递给她,慈祥地问道,读几几年级啦?拿这钱去去买几,几个本子吧。

小女孩木讷地看着王结巴,怯生生的,没做一声,收下了钱。王结巴十二分不甘,悻悻地走了。

这时,正是秋天,到了下午四五点,就已有了一些寒气。风摇晃着李二泥家门前的树枝,呼呼的响,只见几片黄叶飘落,一片落在了王结巴的肩头。没有谁出来相送,门口静悄悄的,王结巴陷入沉思中,肩上的那片叶子,跟着他走了好远的路……

王结巴三天两头往女儿学校跑,今天送这,明天送那,渐渐和女儿熟悉了。孩子有了这么大,也很懂事,慢慢听王结巴讲解之前的事,父女俩人的心贴到了一块。后来王结巴找上了李二泥,索要当年赔他的那五万元钱,另加利息,不给他,就要带回两个女儿。李二泥以为孩子这么大了,不会听他的,就表态:只要她们愿意跟你,我就不反对。王结巴约好一天,和丽丽父母一起来到了李二泥家。李二泥把两个女儿叫了过来,由她们选择跟谁,二女儿从没见过王结巴,只说一句,我是不去。大女儿说,随便跟谁都行。外婆外公都劝她,最后她同意了跟王结巴走。

这可气伤了李二泥一家。他父亲说,真是养不亲的狼。十分生气,气愤骂道:滚滚滚!再莫回来!孩子听了这话,更加坚定跟着王结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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