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平江大桥上,我浮想翩翩。倘若把这无数的高楼大厦全推倒,把那些小山包、小镇小村庄、小树、小溪全忽略去掉,平江县的轮廓便清晰了许多——群山环抱,一水为带。
沿汨罗江向北远眺,一座最高的山峰隐约于云雾之中——那便是幕阜山。山的背面乃湖北通城。平江在山之南。岳阳也因处此山的南面而得其名谓之阳。当岳阳、平江在我勾勒的图画中找准座标,一泽汪洋在脑际波涛汹涌,它烟波浩渺点缀在平江与巴陵之间,此是洞庭湖。唐诗云: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驾浪沉西日,吞空接曙河……据传远古时代,洪水滔天,洞庭湖地区全被巨浪吞没,唯幕阜山犹露水面之上,其阜谐音“浮”而得名。由此可见洞庭之宽,幕阜之高。
幕阜山古称天岳山,就是那句“五岳之外有天岳”中的天岳。它横亘湘、鄂、赣三省,其主峰在平江县南江镇境内,被平江人比同昆仑,称之龙兴之山。但它并非单因山高而闻名。它是古时道教里的第二十五洞天,传说中的吕洞宾、张果老升天在此。始皇帝拜天下名山,幕阜山位列其中。幕阜山是湘北的一张天然屏障,它像一只老鹰张着翅膀巡视着洞庭湖,守护湘北门户。
幕阜山以平江北边的山为主峰。除了与湖北隔山而闻鸡犬,山势往平江东边逶迤横跨另一省——江西。它延伸至平江的东北面又衍生出了另一座海拔1511米的山,名叫黄龙山。当我把黄龙山也标注好座标之后,我不由低头深情俯瞰着桥下的流水——汨罗江,正是从那个方向而来的!我们很多平江人的祖先就是从那个方向踏波而来!“水泛轻摇楫,山行稳跨驴”。我的祖先们于洪武年间可能就是这样或一叶竹排、或一骑毛驴移民来到了湖南。
此刻,我心中素描的地图上有了幕阜山,有了岳州府,有了洞庭湖,再勾画出这黄龙山和从黄龙山山涧奔腾而出的一条河流——这正是我的母亲河呀!沿着河流游啊游,沿着河岸唱大歌,唱民情风俗,沿着河岸问:“嗯落奄的来?”“嗯到奄的去?”用这个“奄”字一直问到汨罗江的中游交界处——伍市镇黄金塅,人们悄悄把“奄”字改成了“以”字的读音——“嗯落以的来?”。到新市过一座小桥,便属汨罗市管辖了,这个疑问式的句子也已完全变了味道,汩罗人用去声称“你”为“摁”,问道:“摁,从何至来?”
我原以为汨罗江起源于江西修水,其实不然。汨罗江源头在平江,三分之二的流域也在平江。汨罗江发源于幕阜山的余脉凤凰山。凤凰山的东边有一个地名叫土地坳,这里海拔731.2米,一片高山沼泽,属平江县虹桥镇天岳村。从土地坳流出的一股山泉,这才是汨罗江最原始的发脉地!这股山泉因西边被凤凰山挡住,它便择东而流,大约东流几华里,便走出湖南省境到达江西修水县内。汨水在修水县一个地名也叫土地坳的地方稍作停留,它跟其境内几条小溪又汇合成流,便形成了河。汨罗江这条河,在江西修水县似走亲访友般大约七弯八拐了50公里,打一个小圈圈就打道回府回平江了。它钻出黄龙山,穿过白石桥,一个鱼跳龙门就到达平江县。一方水土一方人。“平江有座回头山,出去的人总想回”,汨罗江又何曾不是这性?这情?才出门不久便又回来了。
汩罗江本很早就已出省跨市,本可以向江西流去,向鄱阳湖投奔,但它哪都没去,它只在修水境内看一看祖籍故土,走一走亲戚老表家便很快回来了。它舍不得离开94万平江儿女,舍不得这一片红色热土!它一进入平江,扭摆得特别的欢愉,更加娉婷婀娜了!你看这妩媚的神色,就知它回家的心情不知该有多快活!——它在平江长寿街一个摆拍,到县城又一个大扭蛮腰,穿过严家桥便隐入群山之中了。直到到了伍市镇黄金塅,它把丰腴的屁股又一晃,真让人神魂颠倒啦。从航拍到的效果图来看,这个大造型,完全像八卦图中的那个大“S”。汨罗江虽扭来摆去,但它正是我平江这块风水宝地上的一根定海神针!
汨罗江若算上江西修水境内的那50公里,相当于总长为三百公里左右,若只从平江算起,全长为253公里。汨罗江在汨罗市境内从新市算起仅流了61公里,其余的192.9公里都在平江境内。可以说,汨罗江是名副其实的平江河,是平江人的母亲河。
我把视线往东南方向移去。因密密麻麻的高楼挡住了我极目的视野,我什么也没看到。平江有句俗话:幕阜高万丈,连云才齐幕阜的肚子上。这话不知从何得来?事实上连云山的主峰海拔1600.3米,幕阜山主峰海拔才1593.6米,连云山不但主峰比幕阜山要高,而且全脉1000米以上的山峰有10座。连云山从平江的东南方向绵亘至南边,其余峰甚至绵延到南面与长沙浏阳交界。并且,连云山比幕阜山离县城距离要近,平江人对连云山太熟悉了吧,才感觉连云山没有幕阜山高——“只缘身在此山中”,人们日出而作于连云群山之中,也许就觉得此山便等闲了。
连云山属罗霄山脉,因常年四季山上云蒸霞蔚而得名。翻过连云山就是江西铜鼓。二三十年前,我曾在芦头洞“到冲”这个小地方呆过一年。我对那里的环境气候相当熟悉。深山里最常见的是楠竹,大的楠竹有六七寸的口径,随便裁一截便可当碗和杯子来用,住深山里久了,便会忘记什么叫泉水。渴了的时候,就用竹做的水瓢在溪边滔一瓢喝了,又凉又甜的。深山里最常见的是刺杉树和松油树、樟树,这三种树在深山老林里大的约有一米围一根,很多临时搭建的工房多用杉树皮当瓦来用。做扁担的最好木材桑树、结板粟籽的板粟树,还有樟檫树、银杏树在高山深处也常见到。庐头林场去到冲,将近四十华里,只一条进山的公路。当年这公路还没有水泥硬化,路不宽,山石遍地,高高低低的,七弯八拐,刚好能过一辆货车。路左边山崖峭壁,路右边是一条深去几丈的溪流,一直从到冲流至庐头林场,再经嘉义汇入汨罗江。溪水深的地方深不见底,如一泓泉水碧绿如蓝,清澈照人;浅处日夜白花哗啦,滔滔不绝向着下方追赶,随波逐浪数千年寂寥的时光。偶尔还可见到或横或斜倒于溪边不知已有多少余年的腐木。春天进山,沿路各种山花争奇斗艳,灿烂缤纷,俯拾皆是。一路上鸟欢虫鸣,此起彼伏,互和争鸣。抬头仰望远方,茫茫然不见尽头,前面总是雾霭遮蒙,若现还羞。这儿山中的群峰似乎一年四季都未曾睡醒,总是醉眼惺忪的样子,总是缱绻旖旎的样子,它用一缕薄纱永远罩着让你看不透它。我虽然在这山里呆了将近一年,现在回忆起来仍是模糊不清的。幸好只有一条进山的路,不必去问路,一个劲走到底便是到冲了。
汨罗江被台湾诗人余光中称之为“蓝墨水的上游”,应是着重于人文所指(这众所周知,此处不作赘述)。但无论是人文,还是这一河汨水的湛蓝,都离不开有2500年建城史的平江那厚重历史的积淀,离不开平江数不清的大山小溪永无枯竭的山泉奔涌。没有源头的清澈,哪来这一河的深绿?汨水依旧在脚下流淌。想到芦头林场清澈的溪水,我不由再次细细端详着汨罗江河里的水。近年来,得力于政府大力整治河道,汨罗江已经改观了许多——河里再也见不到星罗棋布的沙石船,也没了各种大量的养殖污水、工业污水流入汨罗江。河水变得一汪碧绿,干净得和印象中的芦头深山里的溪水差不多了。汨水在平江城内全境穿过,是完全袒露的,无遮无掩的。也许这儿是它见过的最大的城市吧,也许这儿是它奔腾了一百多公里念兹在兹的最向往的地方吧——在平江城内,从北街到西街,从开发区到老区,汨水总在眼前晃悠。它似乎没有流动了,它似乎回家睡着了,它睡得是那么的沉,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到它在往哪个方向流动。平江,平江,平平的汨罗江,这应正是“平江”名字的真正来由!
再往西边望去,那是我的老家方向。汨水穿过严家桥,往西一拐又一头钻进了瓮江镇的崇山峻岭里。
在一个阳春四月天,我从伍市来平江特意留意了一下汨水。在瓮江镇河东才见着汨罗江,等我穿过三个隧道,相去河东已二十余华里,再见汨水,已经进了县城。我仿佛见着它从严家桥下走来,其脸庞是羞涩粉红的。这个季节无处不飞花,汩罗江从群山中穿来,水面上泊着花瓣。这时我脑门洞开,突然把汨罗江想象成了一位少妇,她刚才该不是躲到深山林子里跟情人约会去了吧?于是我诗兴大发,即兴赋诗一首:
过石鼓洞隧道
石鼓洞前林拍浪,涛声阵阵逐春风。
才寻江水去无向,走出青山黛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