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书读得不多,小学都没有读完。据说他年轻的时候生活过得很艰苦,他带着他妹妹曾在村里的学校门口炸过几年的油饼。
关于他这些往事,我是相信的。有一次,他招待商户,我和他正好同坐一桌,饭菜搞得十分丰盛,大家都没有吃完,走时,他叫他办公室里的一位财会女孩找餐馆要了几个打包盒,把剩下的菜全都打包带回了公司的食堂。王总除了平时工作上必须要招待客人进宾馆吃饭外,一般情况下,他和员工是同样在食堂里吃的。不是从苦日子中走出来的人,怎么会有如此节俭?
他的个子大约1.65米左右,相貌平平,脚短、腰长,从侧面看背弱显微驼,颈脖相比一般的人稍短,一张国字脸,下巴有些上翘,朝前伸出,眼珠子很大很凸,凡看什么东西总是双目炯炯,气定神凝,这个与人打交道的模样,自然有几分的征服力,如果你是他的员工,无形中会把自己当作垃圾,而他像手拿一只灰斗簸箕,随时会把你扫了进去。所以他每次走进办室,公司里那些坐在电脑前叽叽喳喳的男男女女,瞬间鸦雀无声了。
他是个性情中人,地地道道的农民性格,而且有些好强好胜。我是市场里最早的一批商户。不善言辞交际是我最大的缺陷,很多人把我这性格说成是孤傲。虽然王总接管了我们这个市场,他属于新老板,旧商户们都会寻找机会去和他攀熟,但我从没有这样做过。有一次我因事去了一趟公司的办公室,王总和我打招呼,我就和他攀谈了一会,他可能感觉到了我的孤傲,突然蹦出一句,你别小看了我,我一个亿还是有的嘞。我当时感觉莫名其妙,我又没说你王总没钱,怎么说这些?于是顺坡下驴夸了他几句。后来,我们慢慢熟悉了,他偶尔见到我也会说上几句话。有一回不知怎么扯到讲力气上来了,他硬要和我比划一下手劲,我们俩人就站在一条巷子里扳起了手腕,都四十岁的人了,大家力有余,但肺活量跟不上来,一通较量,不分伯仲,停上来各自喘着粗气。
因市场换了王总,一朝天子一个朝号,他把市场全部换了一套,连名称也都更换了,准备重新开张,按他打出的广告,要打造第二个“义乌批发市场”。前期不断招商,也投了很大一笔招商费、广告费,几支人马分散到各地招商引资商户。在那要开张的前期,王总可谓是意气风发,公司里天天有咨询的、签订门面的,天天要接待很多客人,下馆子是常事,我那次同他吃饭,可能也是那个时期吧。
说起市场开张,真有一番故事。市场五百多个门面,等于要五百多人来经商。公司为了吸引商户,第一年免房租,并且交一万元,统一给商户进货、发货。为了招到商户,王总对下面人的建议是言听计从,据说好几个专为他下去招商的人都赚发了。他自己省吃俭用,但对别人从不吝啬。有一事我是十分清楚的,市场组织了一批经商户去义乌考察,五六十个人由市场的总经理一人带队统一管理。那几天的开支全由总经理一人操作,他说吃什么样的餐,住什么等级的宾馆全由他说了算,付款记账也是他一人在弄。几十号人中,总经理和我的关系较近,晚上我和他住在一个房间,他要出去洗脚按摩一下,叫我帮他看管一下钱,他拿出几叠崭新的票子,一共十万元。试想,在那两千年,十万元也算是个不小的数目。王总却那么信任交给一个手下人去支出,至于总经理回来把那十万元用完没有?怎么报账?我一个旁观者不得而知,但作为一家公司这种财务管理,实不敢苟同,纯属一种家庭操作模式。但王总就是这样一个人。要说他大方,有时小气起来比谁都小气,据食堂里的人说,他常为了几元、几十元的伙食问题,和食堂里的人理论得脸红耳赤。但要说他真小气,他对公司高层提出的一揽子砸钱计划却从不含糊,他们说怎么搞就怎么搞。比如在地方电视台打广告,及散发宣传广告纸,据说用去了几百万。他因自己文化不高,对那些能说会道、揣着在哪儿当过高管的文凭的人,他是特别的信任,开工资按年薪计算,那些拿着高薪及额外收入的高管,有的明目张胆包养着公司里年轻的女职员。王总只要信任上了你,裤子都脱给你保管没事,是一种典型的农民思维模式。市场里还有好几个经理也在全国各地驻点招商,他们都是除了领取基本工资之外,还另外通过各种名目的开支报销来赚钱。总之,所有人都把一双赚钱的手伸在了王总的口袋里。
再说一些我所熟悉的招商情况(也是曾听在公司里的内部人讲的)。那些专业招商的经理,因招一个人能拿到多少返利,介绍来的客户到市场考察吃喝也是公司全额报销,他们等于空手套白狼。有了这一条政策,那些招商的人挖空了心思,计谋使尽:做假账的,开假发票的,五花八门的消费报销单雪片一样向公司飞来,甚至还有玩狸猫换太子的,搞一个熟人报个名,不久又走了。而且,公司只认人头数,招来的人不管你曾是干什么的,有无做过生意的经验,只要你肯坐车到公司来一趟,包吃包住,更不管这些招来的人能否做得下去,这些招商经理连哄带骗把人带到公司报名登记了,就等于记了一份业绩。这样一来,各种各样的人都来齐了,万马齐鸣,浩浩荡荡奔来。有的一到市场把门面签下,不久便喂起了成群的鸡鸭。经过几路人马的招商,还真的把五百多个门面凑够了人头数,这些人主要来自温州各县镇,以及湖南邵东附近各县镇。公司只考虑了要人头,却没有考虑各个商户的经商经验和能力,以及市场本身环境等客观条件:市场处在一条高速公路的出口处,这是唯一的优势。但市场受诸多客观条件制约,这毕竟只是在一个农村小镇上,其基本辐射人口就那么几万人。虽然公司定位为批发市场,但附近却没一个火车站,没飞机场,甚至连一个像样的、能到达附近几个县的车站都没有,特别是一个批发市场没有能够辐射全国的物流货运,就算有人订货,货又怎么发得出去?另外没有具有优势和特色的供货渠道,又怎么具有竞争力?一个批发市场应具备的这些基本条件都不具备,我不知那些所谓的市场高管及每天守在电脑旁的几十号号称市场运营管理专业毕业的职员是怎么思考的?书生误国!就是这些人天花乱坠的吹唱,让王总失去了理智和清醒!那个时期的王总,已经被这一群手下人像打了鸡血一般,他狂奔在招商的跑道上,似乎已看到了不远处赛跑的终点冲线,正如毛主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里说的:“她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这正是王总那时的状态。下面的人天天放卫星,这和五六十年代搞大跃进何其相似。
市场还有几天要开业了,而货物却不见一点动静。公司派驻义乌进货的人是一个温州年轻人。义乌商贸城是一个世界性的批发市场,没有货进是说不过去的。要么这个进货的人有想吞掉那笔进货款的想法,要么在等一些更便宜、待处理的商品。公司十二道金牌,急急如急令地催,直到要开张的头天晚上才来了一些货,也尽是一些不值钱的袜子、皮带、本子、玩具等。那个晚上公司分货的地方一片混乱,手强的人就抢得多一点,老实人只能等工作人员送货上门。那夜连王总都在送货,他踩着一个三轮车一户一户地送。
第二天市场正式开业了。人流涌动,彩球飘扬。市场保安就专门负责放鞭炮,到处是鞭炮喧天。这么多人,大部分是附近的百姓来看热闹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因广告效应,开着车真真实实来进货的。我也绕市场溜达了一圈,五百多个门面确实全打开了,有的几个门面就一个人在看店。大部分一个店摆一种商品,门面上挂几十根皮带算开张,放几十双袜子也是一个店。若不进店里去看,只拍几张图片的话,也是蔚为壮观的。但若进去问老板什么价格?怎么卖?大都是一个口径:不零卖,只批发,要货先开单。这个巧妙的回答,应是市场里那些大学生或高管们想出来的最具战术性的回答吧。
我因对经商一窍不通,也就没有交那一万元进货的钱,算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旁观者。记得在开业前一周,县政府派来了一支人马督查市场开业前期情况。政府规定每个门面要做招牌,九十元一个,还没做招牌的门面,招牌费用由政府出。由一位女县长带队,一户一户地检查。女县长问我,你怎么还没做招牌?我说,目前不知要做什么生意。她说,政府已通知了,你还不知道?规定每个门面要有招牌,后天市里要来领导检查!我说,我连做什么生意都还没有方向,怎么做呢?女县长说,招牌钱归政府出,你说出个名字吧。我见不要我出钱,就想了一下,正好我手里拿了一包槟榔,我随即来了灵感,说,就槟榔吧。工作人员随即登记在案了。过一天,招牌做出来了,几个陌生人在我门面上方焊接起铁架子,很快招牌挂上了--江南槟榔批发。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招牌一挂,门面显得气派多了。整个市场也就那两天“忽如一夜春风来”,全都挂上了招牌,焕然一新。我由衷感叹政府超强的执行能力。
县政府怎么这么关心市场?政府领导对这个市场是当自己的份内事在办。光县委书记都来过几次,并且把这设为了红灯区。所谓红灯区,就是任何单位也没权力干涉、管理到市场。说两个例子。有一次,运管所几个年轻人懵懵懂懂来到了市场,他们要查停在地坪上的几辆运输车的手续。消息很快报告到了王总那。王总二话没说,赶到前面命令:给我打!出了事由我负责!打戴警帽的人还有人负责,这真是吃了豹子胆!前排做生意的商户以及公司里的保安一齐而上,吓得跑了几个,有两个跑得慢的被摁在路边沟里受了一顿猛揍。我原以为这回事可闹大了,但一直没有动静,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还有一件事。很多人知道这市场属法外之地,有的人来做生意是次要,来躲计划生育才是真心的。我没有统计过,总之市场随处可见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以及有的家里一串串的小女孩,这情况见惯不怪。有两户卖鞋子的门面,一户是本地人,一户是外地人,因紧挨在一块,两户常有争生意的纠纷事情发生。这户本地人把另一户怀孕的外地人举报到了计生办。计生办里可能有本地人的熟人,在傍晚的时候,计生办主任带了一队人马过来抓人。人家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只能求助公司。王总知道后,通知保安队去驱赶。保安队接到王总的命令,十几个人手拿电棒把这群计生办的人追得灰溜溜逃了,有个别人还挨了打。自那后,在市场躲计划生育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王总相貌平常,单独走在外面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人。他若与公司里的总经理、副总经理走在一块,如果不特别指明,十有八九的人会误以为那另外二位之一才是这市场里的老总。特别是那总经理,头发丝一根不乱统一朝顶后梳着,每天都会打上发胶、发油,油滑光亮。他穿着也非常讲究,要么一身白,要么西装革领,抽烟还用一个精致的烟斗,看起来十分绅士,哪像王总因身材天生不匀称,似乎一辈没穿过一件适体的衣服般。但市场毕竟只有一个王总,事不分巨细,都靠他一人的面子撑着。前面说过,连县委书记都来过市场好几次捧场。人家一县之主能多次亲躬,必有其内在的缘故。这个市场的前身是县政府建的,房子做好两三年,好门面全都有了主,什么镇长的、什么书记的、什么银行的……但真正来做生意的没一个,因商户不够,又没有一个抓市场建设的专业人才来管理,一直无法开张,几近到了未开始就要宣布倒闭的地步。后来,政府招商引资才有了浙商王总。
据说王总的第二任妻子的堂兄是该市的副书记。正是这一层关系,才有了他认识这个市场,认识市场所属的政府,也才有了他后来在这一片土地上叱咤风云。在那两千年,农村才开始搞开发,土地资源丰富,引资招商也正是各届县政府施政的主要方向,土地逐渐突显了它的非凡价值,成了政府财政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作为一县之长更是找到了权力的抓手,县委书记要批一块土地给谁,当然不在话下。王总的亲戚又是县政府的顶头上级单位市委领导,轻松拿到这市场也是顺水成舟的事。整个市场五百多门面,王总用近乎白菜价格拿下,平均折算每一个门面才两万元左右(有几十个是一百七十多平方一个的门面),政府以极低的价格给了王总,还附带把附近一大片的土地送给了他。王总又通过政府关系,拿到了政府能给予的所有扶助,以及后来又用市场土地证抵押银行,借贷到了一笔巨大的贷款。有了钱,自然就玩得风生水起了。市场高峰期,光保安就有二十多人,每天早晨升完国旗、市旗后,便喊着“一二一”围着市场整齐跑步,我们这些商户无须看钟,听到“一二一”就知道要起床了。这阵势俨然是驻港部队。
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有时踱步在市场,物是人非,市场每一个门面依旧和原来一样排列,只是换了一拨又一拨的新人,特别是曾经的主人王总已过世多年了。他比我的岁数应该只大了几岁,死时约五十多岁。最后几年,在市场里见着的时间日渐稀少了,后来才知他得了胃癌。
他得胃癌是有因可循的。有一次是他的生日,他把市场里熟悉的客户全召集到一个景区去吃饭,饭桌上,他要求同他一桌的人必须每人喝下一瓶啤酒以上,而且要用大碗盛,一口气一碗。当场就吓跑了好几位。这只是我又一次与他同桌吃饭,可想而知,他平时与别人吃喝肯定也是这样豪饮的。这种喝酒方法,就相当于往肚子里倒酒,胃怎么不受影响呢?王总为人豪爽是没得话说。他从贫穷而走向暴富,已富不可言,但心理上还没有适应这富贵。他有节俭的一面,有自虚的一面,也有炫富的一面,但更多的是深藏他骨子里的一种农民式的淳朴、仗义。他每年过年,都要派公司里的人给附近村的贫困老人上门拜年、发红包。08年大冰雪,高速路很多车辆被封冻不能行驶,他安排公司每餐为陌生的司机送去饭菜。他就是这样一个有血、有肉、有个性、有滚烫心肠的人,所以才留下很多让人回忆的地方。
记得有一次我在一条巷子里撞着他,他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啊?我说,再等等吧。他有些来火了,说道,你以为我还会等你几年吗?他的意思是市场马上就要火起来了,你却还在观望。他那些年确实下了很大的血本,为刺激市场,什么方法都派上了:附近几十公里,只要有人要货,公司派车免费送达;客户来市场购买多少货物,返利多少;市场商户一月满勤开门,奖励多少钱;市场还偶尔进行抽奖活动等等办法用尽。市场虽然没有真正如他心意火起来,但还是为一小部分商户打开了局面,让这些后来在附近一些镇搞些百货批发的人铺开了路,积累了很多的客户资源。
说话人无意,王总真没等到我开始做生意却已经走了。
他走得也是正合时宜的。人一死,所有债主都浮出了水面。市场传开了法院多次开庭信息:公司负债达一个亿以上,市场的土地证早已抵押,市场的房屋也抵押给了多处贷款公司。宣布正式破产!基于这些情况,市场的门面已全部冻结,无法进行合法买卖了。
我就不明白,王总在世那十多年,怎么就没有半个人来问他讨账?他大把大把地耍票子,居然会有那么多人配合他。人去茶凉,这些要钱的人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十多年,因他而得利的人一个个都不见了。王总经营市场约十年,是他玩得风生水起的十年,算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一笔吧。我分析他本来就没什么钱。他就光凭着一层裙带关系接下了这个市场,然后又通过卖房、不停抵押、贷款盘活着这盘棋。如果这市场生在大城市里,说不定还真被他搞起来了。政府领导、银行单位、贷款公司、还有好几届总经理及公司员工,都随他长歌舞袖,这是怎样一种魅力!他本来就没带什么来。从政府手里包下市场,又将房产抵押给当地各个银行,算空手套白狼了。他潇潇洒洒玩了好几年,最后挥一挥衣袖,也不曾带走一片云彩。这些人都一个个通过王总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最后,政府买单,宣布破产。留下一个“亿”的数字,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