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老家大屋场见着一个女人——何嫂。我以为她不认得了我,正准备装陌生一闪而过,谁知她喊我名字:晓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多年没见过面,她居然认得出我来。她叫我进屋喝茶,我便随她进去了。
我早听说她儿子被抓的事。初见面有点感觉无话题可聊,无意之下我竟问起了这事:你儿子什么时候出来?她轻描淡写含糊带过:应快了吧。随后说了一堆附近发生的事——谁前段时间因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抓走了;谁干了什么事,抓走多久一直没放出来……尽讲一些与犯事、坐牢有关的新闻。我真佩服了她,一个老女人足不出户,是怎么知道这么多附近发生的事情的?我又问她,如今生活怎么个来源?她说,只要冒病痛,吃是不成问题的。随后又举了好几个例子:谁谁你应该认识的,有四个儿子,到如今老了,四个儿子都不要他去住;谁谁儿孙一大串,前几天死在床上一整天,没人知道。
跟何嫂交流,我感觉十分吃力。我问这,她说那。要说她像老年痴呆又不像,精神是特别的好,而且讲的事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要说她正常吧,怎么老是答非所问呢?似乎在故意避重就轻似的。
何嫂,实际年龄可能七十来岁。论年纪,我应该叫她婶婶,因她和我同辈分,就习惯叫何嫂。她的情况我早有耳闻:一个儿子在坐牢,快一年了。孙子孙女在外面打工。两个女儿,一个死了老公,一个丈夫中风,情况都不好。媳妇三天、五天嚷着要离婚,还全靠他儿子早点出来,这个家看不会散不?媳妇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拿她当“出气筒”:老婆娘、老婊子、老不死……这些称呼,是媳妇的口头禅。媳妇出门去打牌,就把电源总开关关了,问她为什么要关电?媳妇说:老婆娘天天守着个电视机也要电照吧,交起电费来还不是要老娘我出!有一次,她媳妇在外面打麻将输了钱,回到家里无处撒火,见何嫂正在水龙头放水,她竟然把水管的总开关关了。媳妇打麻将回来输了钱,一进门就会破口大骂:嗯个老婊子,老子被你一家人害惨了!生得个害人咯崽,害得如今家里里里外外都靠我老娘!到处死人,何式不死你撒……别人都说,何嫂好强好胜了一辈子,冒晓得到老了会被媳妇整得服服贴贴,还大气不敢喘一声。不知她是怎么忍得下的?记得她早年一个寡妇拖儿带女,不是有那般刚强,怎么混得大那一窝的人?
何嫂二十七岁时,老公就死了。那个时候田土才到户,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小孩,小的才几个月,真不知她是怎样把几个儿女拉扯成人的?她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如今虽满头白发,但从她那凹凸有致的脸庞的骨形仍可想象得出当年的漂亮)。很多说媒的帮她介绍对象,叫她改嫁。一来介绍中意的男人,大多都是死了或离了妻子的,家里同样有儿有女。她觉得自己再带着崽女到人家屋里去过日子,会让自己的儿女受到虐待。而家里没有负担的男人,一般都是单身汉。十个单身九个穷嘛,几十岁没娶妻成家的又能好到哪儿去?何嫂常这样想。她这人就是爱算来算去,太精明了,凡事想个稀巴烂。俗话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太精明过分确实不是个好事,特别像她这种女人,想事太精明,错过了村,就没了店,倒断送了自己的青春。因没有中意的可托终身,一直拖着,直直把一窝儿女拖大了。
当年老公死,公公婆婆还在。说起公公婆婆也是苦命之人。她公公虽和我是一个村,但不同姓。我们村大多和我同姓,而他们才几户一姓,算是小姓。公婆年轻时生过两个儿女没一个存活,后来就领养了姐姐家的儿子,他姐夫和我是本家一行的宗亲,属几代之内。谁知公公婆婆才把儿子养大,教读完娶,结婚生子,还没享儿子一天的清福,儿子却先他们死了。儿子死,公公婆婆自然伤心欲绝,眼泪不知流了多少。自儿子死后,公婆似乎看通了人生许多——也许,一方面因当年的生活环境确实太苦,一方面人到老来没了儿子感觉老来无靠。老观念作怪吧,总认为媳妇是两姓人,迟早有一天会走的,靠不着。他们渐渐疏远起媳妇一家子人,常挂在嘴边一句话:一代没靠得住,还靠二代?农忙双抢,无论何嫂有多忙,二老不闻不问,更莫谈去帮忙照看一下孩子了。后来,我们这边宗亲里也有和何嫂走得近的人,常对何嫂煽风点火,劝她改姓。何嫂毕竟妇道人家,筑室道谋,信了这些挑事嚼舌的男人的规劝:你本是大姓大族的人家,怎么去姓个小姓?在九十年代,我老家那边各姓族都兴起叙谱。何嫂那时儿女刚大,家运正当走上坡路。儿子二十来岁,两女儿也正处谈婚论嫁,自认为苦日子熬出头了,是要改换一下门庭,做个堂堂正正的大姓大族。于是,当我族里叙谱时,她强烈要求改姓。就这样,她家和我成了一行之内的族亲。那个时候,她公公婆婆还在世,公婆请了很多人去劝阻,但没能动摇她改姓的决心,她回复人家:你看,他们带个儿子都靠不住,这么不发人!我要为子孙后代考虑,溯源归正。在这件事上,何嫂是做得太过分,用乡里的话说,损德啊!
回来的路上,我很久还在想:我问她的情况,她怎么总是讲别人的事?而且说些比她更惨的事。她是一辈子都想做一个女强人的呀。记得她家新屋建成时,还特意唱了一台戏,在那个时期,建新屋能唱戏是很了不起的大事。村里修路、修庙,她捐款从不落于人后,这无非不都是为图个面子么?想做人上之人不?如今儿子坐牢了,女婿死的死,病的病,家境日薄西山,似乎又回到了丈夫死的那个时期。家又一次要频临崩溃。那时比现在困难得多了,她都没有倒下,眼下这又算得了什么?
路上,我路过一个大屋场,见着许多曾熟悉的人家,但终因疏远太久,我都没有进去谁家。路边有一座庙,我却身不由己踱了进去。身上没带什么香烛神纸,我就跪下拜了几拜。拜完,我自问:我怎么想到要进庙来?怎么想到要跪拜?我并非一个虔诚的信士,甚至连拜的神的名字我都不太清楚,但我是心甘情愿拜的。一生能让我跪拜的地方,除了父母死后偶尔会在他们的坟头跪拜之外,这就应算在庙里了。我忽然明白,这么多熟悉的人家,我找不到理由就不会进去,而见到这庙,我无需理由却进来了,因为我心中是有愿望的。
何嫂心中又何曾没有愿望呢?她应该一样有追求,有梦想,也许她的梦想还大着哩。她心中有一座庙,庙里供奉着她的全部梦想——从二八年华到古稀之年,她一直在守护着她的庙。这庙里坐着的就是她的儿子啊!这是她的所有的梦!她梦想子孙发达,梦想家大业大,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寄托在儿子一人的身上,这也许正是她能忍受媳妇所有刁难、所有侮辱的原因吧。这跟一座庙建在与我无关的路边,我却会进去,庙里坐的神我不认识,我却心甘情愿跪下,岂不同理么?她怕和媳妇扛上了,媳妇一气之下走了,怎么办?儿子出狱没了老婆怎么办?她是在替儿子忍辱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