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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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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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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血脉的河流上读故乡

家乡什么都在变,只有一口大塘是一个固定的标志,从来就没有变过,几百年来就存在着,也一直这样称呼着——周公塘。
弧形的百亩大塘,如一轮弯月横卧在屋场的前面。它就像一个聚宝盆,收集了自东而西,聚脉而至的来水和灵气。我每次路过,总要驻足观赏一会,半对照着眼前的实景,半凭着记忆和想象把她端祥——靠西的塘边是一排排好几百年的古枫树;在大塘出口地方曾有一个神奇的宝塔……我仿佛看到我的列祖列宗在列朝列代于塘边走动的身影。有家道中兴时期的曾高祖的父亲、曾高祖、高祖、高叔祖们……“指点斗牛谁得近,腰间宝剑气旋伸。”这是光绪年间高叔祖在塘边持剑吟诗。这气冲斗牛的文字足可以让我想象他的豪气冲天!富不过三代,我又看到了家道中落时期的曾祖、爷爷、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个个汗流脊背、挑土淘金,还有大塘的码头上、棒槌声里的曾祖母、奶奶、母亲和伯母们……
在家乡有一个口口相传、义重于泰山的传说故事。我们村住的主要是卢、熊、黄三姓,还有部分林姓。而卢姓占主,熊、黄、林次之。卢姓和熊姓的迁居始祖又是亲戚关系。在明朝有一年,汨罗江对河十几里外周屋场的周姓眼红起了这口大塘,他们忽发奇想,想来争这口塘的主权,于是一纸诉状,把卢姓告到了衙门。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周公塘带了个周字,理所当然是他们周家祖业。古时候衙门人少而管辖的范围又宽,不像如今大大小小各级政府部门多如牛毛。一个县衙光靠几个人把持,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人力和物力下到地方取证,一打起官司来,就全凭地方上几个会耍嘴皮子的秀才拼嘴巴劲、玩文字游戏。周姓秀才通过制造证据,搬出了大堆的理由,而卢姓顾名思义上去辩论,确实理屈词穷。最后卢姓只得请出邻近另一个小屋场的黄姓来作证。黄姓代表搬出他们的族谱记载,说此塘历代是属卢姓所有。县老爷问黄姓代表:你敢作铁证吗?黄姓族人说:敢!于是,县老爷拿来一只烧红了的铁靴叫黄姓代表穿上,且说道:只要你敢穿上这只铁靴,就证明此塘真正属于卢姓的了。谁知这位黄姓族人真的穿上了烧红的铁靴。从此,这口塘就永远属于卢姓所有,再无争议。卢姓为了感激黄姓,先祖们就许下了一句世代承诺:生共水塘,死共神皇。家乡有一个重要的葬礼风俗——人死后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请道士把亡灵送到“神皇庙”里去,才能代表魂归故里,不做游魂野鬼了。虽然只是一个传说,但至今黄姓倘若死了人要送亡灵,一直是和卢姓、熊姓一样,送到同一个神皇庙里去的。至于这口水塘,他们也一直有着同等的灌溉权利。我每每想起这个传说,就发自内心敬佩曾经的先人们,真是义字当先啊。正所谓邻愿邻好,族望族兴。
至于那个宝塔,也与一个传说有关。几百年前,有一年春天,一个烟雨濛濛的傍晚,一位远乡要饭老头在邻村没有借到宿,又来到我老家村里。我家乡不知是哪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下了这个要饭人,让他住上了一宿。第二天他临行时,为了报答一宿之恩,指了指靠西边塘角出口的地方说,若在这里建一个宝塔,你们这儿便会更加兴旺发达。我的先祖们真的相信了这个要饭人的话,修建了一个很高的宝塔。自从宝塔一建,那个没有留宿要饭人的屋场在一月之内竟死去了十几个人,到了缺少人手抬棺的惨境,后来他们只好修了一道围堤,围住了他们的屋场,这场灾难才平息下来。而我们村里自建了宝塔,人丁兴旺,置田买庄,考学入仕,人才层出不穷。这是明、清年间的事,这种不讲和谐的思想,当然不值得提倡,但从风水角度而言,宝塔建在一个屋场出水的总口旁,就如同家里的大门安装上了一把门锁,锁住了屋里的财物,这又是何其的合乎情理。据说这个宝塔,在五六十年代破四旧的时候,被当作封建产物拆除了。那一排排的古枫树经过全民炼钢、做集体炸油机和修建学校等等大型社会运动,陆陆续续也都被砍伐得所剩无几。甚幸,前辈手下留情,还有两三棵小一点的古枫树至今犹在,这算留给后人的一个念想吧。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这几棵剩下的大枫树,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它们像一座座巍巍的山峰,只能仰望(现在再去看,如今剩下的一两棵也并不见得有那么大)。冬天刮大风的时候,我们常常在树下争抢被风吹下来的枫结坨(枫树枝上结的籽,像刺猬一样刺手,大人们用枫结坨拌着艾叶熬成水,用来给小孩洗澡,能去毒、祛风、止痒。)每到放学回家,我们一路拾掇树周围的枫结坨,把书包装得鼓鼓的,双手伤痕累累,却总是乐此不疲。要是碰着下雨天,我们又有另一桩事儿可忙——塘边的泥泞路面经雨水的冲洗,就会露出一粒粒黑溜溜的莲子。这莲子坚硬无比,用石头捶烂,里面的肉吃起来是又香又甜的。这莲子不知道在土层里埋了多少年月,反正自从我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大塘里开过莲花,满塘莲蓬也只是个古老的传说而已。
但后来,我无意间见到了乾隆年间曾高祖父亲的诗,曾高祖父子属康乾年间人,是当时村里的大户,凡村里大小事情一般靠他作主,所以他的名号也以塘为名,叫作莲塘公。从莲塘公诗里,我读到了曾经的满塘荷花。他曾抚琴泛艇在荷花塘中,写过一首相当优美的诗,“荡漾微波夕阳长,周公何姓名此塘?莲花出水疑朱笔,柳絮沾衣若肃霜。飞鸟纷纷争往返,晚烟漠漠乱悠扬。忽惊水面星纷彩,近岸人家夜火光。”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周公塘”的名字很早就存在着,而且先祖也和我现在一样对这地名怀着十分的好奇和满满的爱。“周公何姓名此塘”,这一句可当反诘句来读,意思是你周公是个什么人物?竟敢给我家的大塘取名!但不管怎么去理解,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周公塘”这地名在清初仍是谁也搞不清来历的。我凭着想象:很久很久以前,塘里是开满了莲花的,熟透的莲籽落在塘泥里。有一年,先人们兴起了淘金,把一担担的泥巴,从塘里挑到岸上,才有了我们小时候拾之不尽的莲籽。
说到莲花,家乡这塘又确实神奇。在九十年代有一年,无缘无故满塘冒出了荷叶,真的一片“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的莲花仙境,但又只开了一年就悄悄地消失了。于是,家乡又有了种种传闻,说屋场里将要出个什么大人物来。转眼二三十年过去了,真不知这个大人物还在哪儿闭关修行?我想,也许是先人要告诉我们,他们曾经的繁华和要证明曾经的家乡是多么的如诗如画吧。
我的先祖留下了这么一口大水塘,也留下了很多以这塘为背景所写的律诗,这都可谓是不动产权的遗产。今各摘一首乾隆至光绪年间,我祖上爷孙两代人的步韵诗赏读:
晚眺周公塘
提壶畅饮过芳春,夜色将浓气象新。
浴鹭惊飞天在水,归凫若引客依津。
随波荇叶长漂泊,戴月荷花静入神。
缅想芸窗高尚士,文光射斗志宜伸。
注:此诗是乾隆年间,曾高祖的父亲所作。下面是高叔祖,(也就是我曾高祖的儿子,高祖的弟弟),于光绪年间步韵其爷爷的诗:
金樽满酌洞庭春,水面重开月色新。
鸦背斜阳方入渡,螺头胜景足怡神。
但闻舟子频飞橹,不见渔郎屡问津。
指点斗牛谁得近,腰间宝剑气旋伸。
爷孙两代相隔一百年步韵作诗。有谱记载曾高祖的父亲莲塘公,富有四庄,四子中一文一武。他虽然家大业大,但他好施恩布德,凡族间有事总是身先士卒,深得族人拥戴。从他很多的诗句里,即可读到当时的盛世繁华、小家富裕以及他人生的春风得意、贻情于山水的高雅志趣。他的作品其中有这么两句“携琴泛艇因花急,把酒拈题为月忙”,没有富足的物质生活和高层次的文化陶冶,又哪来的“把酒拈题”呢?
说起曾高祖父子的富有,还有一个故事传为美谈——曾高祖的父亲共有四子,但只有一个女儿,他视若掌上明珠,疼爱有加,待闺女出嫁之时,他把一个庄的田当嫁妆送给了女婿家。一个庄有多大?拿解放初我老屋这个庄的田土面积二百亩为题计算,就相当于当年嫁女的嫁妆是二百余亩田土了,由此足见曾高祖家当年确实是富甲一方。我有时怀疑我们曾经受过的一些偏左教育,封建社会、腐朽王朝,说什么封闭落后、人民流连失所等等,应有些言过其实吧,这诗词里反映的富足生活,在我的童年里简直是梦寐以求的,甚至至今仍向往之。每一个政权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也可以肯定地说,每一朝一代的帝王不可能不心系国家与黎民。当然盛衰盈亏乃自然规律,几兴几亡,都在渐微之间,不能一概而论。就乾隆至光绪一百多年间,国家安定,人民生活富足,创造出了康乾盛世。乾隆年间前后,也应是我祖上中兴时期。那时我曾高祖卢玉三掌湘平两地兵权,皇上赐的“钦嘉县丞”的牌匾和刀枪,直到文革时期才被毁掉。
我每每读着先祖的诗,总感觉先祖附身于我,仿佛他就在我的身边吟咏。他正在推敲,心里寻思着用一个什么样的字来表达更有意境,又合乎平仄韵律呢?就拿前面举的例子,“因花急”和“为月忙”,表达得惟妙惟肖——似乎慢走一步,花就要落了,诗还不快吟出,月亮就不满盈了。还有“浴鹭惊飞天在水,归凫若引客依津”,月光洒在水面,水波荡漾着月亮和蔚蓝的夜色,鸥鹭误以为是天空而惊飞,野鸭总是游在舟的前方,把客人带向更美的津途。我从诗里读到了曾高祖之父豁达、超尘脱俗的胸怀和淡泊名利的智慧。
再看光绪年间高叔祖的诗,又是另一番境界。高叔祖是曾高祖的次子,高祖的弟弟。曾高祖权倾一方,据说他若从县府坐轿回家,他的马无人敢偷,从平江府几十公里的路,马能自己知道回家,遇路还有人帮忙照看喂饱,直至走回来。所以用现在的话来说,高叔祖属于富二代,有点趾高气扬。从他的诗中也可见一斑——“指点斗牛谁得近,腰间宝剑气旋伸”,瞧那气势,可见他目空一切了。他还有很多的诗,都流露出了这种恃才傲物的气魄,“浩荡乾坤逸兴长,满天星彩耀池塘。青荷翻出波摇月,白鹭归来羽肃霜。”都是气势磅礴,傲视一切的味道。文从心出,文从性出。不同的生活环境、历史背景,就会写出不同风格的诗。高叔祖曾举杯吟咏:“把酒倦携风两袖,吟诗待到月三更”,正因如此,日日夜夜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已隐约露出了曾高祖的后辈们不诚不谦、不蓄不藏、不节不俭,终究没有逃脱富不过三代的魔咒。据传高祖的兄弟也是四人,数十载不脱鞋袜,不问稼穑,成年累月流连于酒肆赌场,四兄弟用几十年的挥霍,就把家产耗之殆尽,直至传到曾祖,已赤贫如洗了。这赤贫到了什么程度呢?在我很小时候见过行里的一位宗伯,每次逢屋场里红白喜事就去“赶酒”,这相当于讨饭。据说祖传下来的皇上所赐牌匾正好挂在他家里,他没柴烧饭,就把这块牌子当柴烧了,刀枪当废铁卖了钱。祖业中的四个庄园,仅留下我老家居住的这一个养家糊口的庄。后又几经政策变化,田土四分五裂,如今就只有一个以“庄”命名的小地名留到了我的籍贯详细的地址里。
家乡的大塘几十年来没有长莲藕了,但今年又长出了满塘的荷叶。荷叶婷婷玉立,莲花朵朵盛开,像一个个超尘脱俗的仙子从梦里走来,从先祖们的时代走来。触景生情,我怎么能按捺得住手中的笔不去写一写家乡呢?
“家乡”,两个多么美妙的字呀。缩小,我就装在心里,从老家门口那羊肠小道出发,一次次别过的日子有长有短,几十年下来,家乡伴我跨过了千山万水,但每一次的离别都是思念。日复日,习以为常了;日复日,家乡渐渐也遗忘了我。一年半载再去看她,很多的楼房拔地而起,我已大部分分辨不出了谁是谁家。没有了低矮的这家连着那家的青瓦屋(特别有印象的是有一栋古建筑的祖屋,那祖屋里住的都是和我家最近亲的行亲,小时候每年正月初一,父辈们常带着我们去那儿拜年。据说那祖屋大门尺寸也很讲究,是有特殊尺寸的,专为官轿抬进抬出。屋里有两个天井,四周是住房,住了好几户人家。),没有了青石板铺满的七弯八拐的小道,没有了穿着邋里邋遢、却笑起来憨厚纯真的大伯大叔,没了随处可见的黄牛、水牛……
说到牛,我又想到了一排林荫遮蔽的古枫树的大塘边。每每去田间劳作必经此地,我们总舍不得离开,总要在这玩上好一会。炎夏酷暑,到处火辣辣的,乡亲们也爱把耕牛拴在塘边古枫树下。那个时代,在这儿随处可见黄牛、水牛。记得靠塘角还有一个小卖部,也是我行下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开的小店。有一次,我随父亲从田间劳作回家,父亲在这小买部买了约二两花生和二两白酒。酒当然是父亲喝了,花生多半给了我。父亲把酒喝完后便催我回家,但我舍不得把剩余的花生一次性吃完。走到大枫树下,父亲停下来,硬叫我吃完再走,并且再三嘱咐我回去别讲,我当时年幼不太理解父亲的意思。那时因太穷了啊,我家里兄姐又多,倘若我把花生带回家去,家里其他哥哥姐姐们知道了,那还得了?再说,父亲在外面买酒喝,肯定是瞒着母亲的,我若讲出来,他怎么好对母亲交差呢?
一想起家乡,一想起往事,许许多多一个个鲜活的、熟悉的面孔便齐齐涌入脑海,我甚至可以回忆起很多人的言谈举止。他们是多么的和善,多么勤劳,又是多么的贫穷啊!这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早几年前回老家,我还能陆陆续续听闻到一些和父亲要好的老人谁谁已经病危的不幸消息,我若正赶上,我定会拿上几十或一百元去看望的。近年来,再很少听到有关这方面的消息了,因为父亲那一辈的人基本上都走完了。他们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也带走了我美好的童年,带走了我心中的故乡。
故乡是什么?故乡还在吗?当我摊开手指的时候,当我对镜端祥的时候,我看到了故乡。故乡并没有走远。故乡就在我的肌肤纹理里,故乡在我的血管里,故乡在我的声音里啊。
附:我步韵二位先祖《晚眺周公塘》律诗四首

日落江河夕照长,恩波源远涌莲塘。

芙蕖绽笑含朝露,枫树疏光漏夜霜。

三代荣华三代困,百年苦难百年扬。

庭湖水浅罗江接,不死龙魂万丈光。

一池碧水酿芳春,荡漾灯光藕吐新。

老母槌声闻疾疾,新娘软语乐津津。

波光潋滟涤沉月,夜市繁华想入神。

梦寐泥潭多少载?芙蓉出水有时伸。

四处农庄共夕阳,风摇八面稻花香。

文思律韵羞花急,马踏平湘政务忙。

盏盏荷灯归去晚,层层愿望未来长。

千秋富贵真心在,五代传承剩一莊。

久孕莲心气色清,时机合韵畅豪情。

文章灵感波中动,妙句佳篇笔下生。

朽木塘边枫作榻,乌鸦巢穴雨敲更。

谁家帝室千年在,我有诗书日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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