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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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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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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淡淡的玻璃月光

那一片淡淡的玻璃月光

山竹

今年的中秋节和教师节是一天,中秋节遇上教师节,本世纪是第一次。

人一生的成长,启蒙的作用不可或缺,我是幸运的,我遇到了一位好老师。我所在的村子很小,总共不到200口人。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我们村的女老师呆了二年调走了。我们村又来了个新老师。

那时的我正是讨人嫌的年龄,从一堆看新老师的大人中间挤进去,打量着她。齐耳短发,跟母亲差不多年纪,穿着一件碎花衬衣,蓝裤子。白白净净的圆脸盘儿,浓眉大眼,最显眼的是右眉梢末端的一颗黑痣,有豌豆大小,怀里抱着一个男孩子,边上还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她看见我就问:“几岁啦?”我被突如其来地一问,竟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八岁啦。”“哦,这么瘦小。我以为六岁多呢。”当时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我都上了半年学了。”语气里带了对老师说我六岁的不满。老师没恼,轻轻地笑了,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让我莫名地温暖,我就觉得跟老师的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

打那以后,她就教我们了。她告诉我们她姓张,我们记住了,但只叫老师不带姓。学校就一位老师,又不会喊错。小学校只有三间房,隔成两间,一间教员室,两间教室。当时的房子6尺的排间,9尺的进深。为了管理学生方便,也为了居住宽敞,打通成顺山大炕,张老师干脆跟我们搅在一起,白天是我们的教室,晚上就是她们娘仨的卧室。

老师说话声音不高,也很少批评学生。她给我们上课,先从拼音开始。她讲课是很好听的语调,后来才知道那叫普通话。作业都是面批面改。

她对学生和俩孩子都很温和。学生学不会,她自己倒气得直哭。小儿子老哭,老师轻轻地说一句:“二只不哭了,再哭,让哥哥姐姐看见你的歪嘴嘴呀。”二只真的立马不哭了,真神!现在想来,哪个孩子哭的时候,嘴不是一歪就是一扁,哪有好看的?听大人们说,老师是老三届的高中生,是个代教。但在我们眼里,代教、民办教师、正式老师都一样,都是老师。

我们这个小村子,一共30多个学生,念的是复式班,一至五年级全在一起上课。一二三年级在炕上,四五年级在地下。高年级上课的时候,我的耳朵老是支楞着,生怕漏掉一句。自己作业本上的字迹反倒是歪歪扭扭,不忍直视。老师把我叫过来:“樱子,你要是能把听高年级课的心,匀出来一点儿认真写字,你的字就不会这么丑啦。。”说完轻轻地叹一口气。我马上脸一红,和所有同学一样,我就怕老师难过叹气。从那以后,我开始认真写字,高年级的课还是照听不误。有一次老师提问四年级背课文,那个同学吭哧了半天也接不下来。我听着实在难受,就背了下去。老师看了我一眼,对那个同学说:“老大的个子了,让二年级的小学生背下来了。你还不加把劲儿啊?”

村里有老师、学校,这个村就有了灵魂,有了希望。

庄稼人不管春夏秋冬,都是两顿饭。下午四五点就吃完饭了,离睡觉还有很长的时间。大人们就聚在学校院里跟老师说着闲话。小孩子们也跟着大人在学校院里疯跑。跑累了就坐在大人身边,听他们说话。学校院是村里唯一一块比较大比较平整的地方,我们天天轮流值日,打扫得干干净净。村里上了年纪的老汉们就问老师:“老师,你看咱们这小村薄舍的,有个能靠书吃饭的人没?”老师指了指我说:“这个孩子还不错。”我没太懂,只记得母亲当时说了一句:“她疯子一样,还能念成个书?想也不想的。”

我是那种怎么努力都打不了满分的学生。老是98、99,总有点儿毛病。老师说:“樱子,你多会儿能得个100分儿啊?”轻轻叹气,我照例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其实我也很想啊,可就是得不了100分儿。我升到三年级,有一次数学考试的时候,我仅仅得了90分儿,我以为老师又要叹气,心里忐忑不安。老师却表扬了我,她说:“今天的题有点儿难,但同学们答的都还不错,虽然樱子只有90分,但那是真的。”几个高分儿同学低下了头。下了课,她们几个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咋做也对,考了90分儿是真的,我们的98、99也是假的。”我自己也有点儿发懵,无言以对,这几个同学们好几天都不跟我玩儿。后来才知道,考试题的类型和例题一样,他们几个偷偷看书,连答案也直接搬上去了。老师的夸奖让我以后都以作弊为耻。

老师除了假期会回家,平时就在村里。她爱人在公社的供销社上班,有时周末会来。老师有很多的时间和我们在一起。她给我们做好多好玩儿的东西。用纸箱和自制的浆糊做大头宝宝,最后一层糊上白麻纸,抹上红脸蛋,画上黑眉毛、红嘴唇,眼睛的地方留两个洞。学生们个子小,大头宝宝戴在头上占了身体的1/3。一个个大头宝宝摇晃着脑袋扭秧歌,笑哈哈的好玩极了,也惬意极了。她教我们唱歌,我们跑调了,她就照着谱子唱一遍,然后再纠正我们。明明是“1-2-3”,她偏读成:“哆-来-咪”,新奇又有意思。她用粗细均匀、长短相同的杨树枝,红墨水染半截,蓝墨水染半截,做成接力棒,让同学们在场面里接力赛。领着我们背唐诗,隔一段时间,我们跟着她读好的文章段落,说是朗诵,还比赛谁读的好。从二年级下学期,她让学生们写日记,大家很发愁,她说:“写一句也好啊,就跟造句子一样,写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没什么难的。”上了三年级她就开始给我们写范文。晴天什么样,阴天什么样,雨天又是什么样儿,这样子训练一段,同学们都慢慢地会写一些短文了。

记得有一次出去打柴,回来要求我们写《打柴记》。打柴的过程中,我丝毫没有偷懒,但打的柴比别的同学少,而且乱七八糟,就像老鸹窝。看到许多同学的柴又多又整齐,心里羡慕极了。回来后,柴都放在场院里,老师让同学们评比看看谁打的多,同学们异口同声地指向那位最多的同学。谁打的最少?同学们一起指向我。那几个平时看老师夸我气不顺的同学,喊得最凶。老师说:“樱子确实是最少的,下次要好好努力哦。”又对那几个同学说:“每个人能力不一样,不要拿自己的长处和别人的短处比,尽力就好。”老师让那个打柴最多的同学做了劳动委员。

转眼到了五年级。我被选拔参加联区的奥数竞赛,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道复杂的四则混合运算题。最后一步8/12化成最简分数,我就等于1/3。那时的阅卷,只要结果错了,整道题全扣分儿。满分一百,5分就这么丢了。回到学校我向老师承认我的粗心大意。她看着我快哭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你呀,多会儿能改掉这个毛病啊?你连笔都不动就口算,口算又不认真,这可是大毛病啊,不改要吃大亏的。”当时的我,真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初中到离村二里地的中学上。每天走读,每周去老师家一次是肯定的。不管是学习上的、还是生活上的事儿,都跟老师说。大事小情跟老师说的不仅仅是我,全村人大多是这个样子。老师是全村人的老师,代写书信,调解纠纷,夫妻矛盾、姑嫂婆媳矛盾,老师成了正义与公平的化身。每年过完正月十五老师来了,根本轮不到自己做饭。请吃饭的人一直排到二月二,有的人家还是轮不上。天气热了,年货变味了,还是轮不上那就只能待来年了。憨厚的村民把对老师的感谢,浓缩在那顿精心准备的饭里,同学们都以能请到老师吃饭为荣。

老师在我们村儿一呆就是六七年。大概上天一定要让老师的那句“这个孩子还不错”变成现实,上初中我又遇到了另一位对我极好的朱老师,他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的性格跟张老师完全相反,不是直而是太直,根本不给你留一点情面。每当我在校园里疯玩时,他就叫住我:“成天就知道疯玩儿,多看一会儿书还怕不当呢?”刚刚还兴高采烈的我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只得走回教室怏怏地拿起书本。朱老师把他上师范的《文学与写作》给我:“多看看,省得抓耳挠腮没事儿干。”初二的时候,张老师转成正式教师也调到了中心校,给初二代物理。从小习惯了她慢声细语的教学方式,能量守恒运算、电路图简化、左右手定则,从来不是问题。朱老师让我多记忆,张老师让我做练习题,我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玩性,把心思转移到学习上。

初三县剧团下来要人,几个同学拉着我一起去面试,不曾想我被选上了。张老师很高兴,她本来就喜欢音乐。班主任很生气,上课前十分钟肯定在骂我,不指名地骂,但所有人都知道是骂我。什么“好好的书不读,偏要朝南一声朝北一声,那叫下九流!”什么“二两行李卷,盖不烂也捆烂了”“这山望见那山高”等等诸如此类,不愧是语文老师,骂多久也没有重复的句子。这,还用点名吗?我这人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我的犟劲儿上来了,任你说出大天来,我自岿然不动。依旧我行我素:上自习练歌。班主任见骂我不管用,不知怎么和我母亲联系上了。进城考试的那天,母亲放下地里的活,不让我出门,估摸着唯一的一趟进城的公共汽车时间点过了,把我一个人晾在家里下地了。我心里那个气呀。我觉得更对不起的是张老师,她陪我整整练了一个月。

第二天放学后我到了张老师家,没等老师说话,我就哭着告诉老师,我妈妈不让我进城去考试。张老师又是那样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知道考上学校更好,但难度更大。我是想着这毕竟也是跳出农村的一条路,再说我就是想让你试一试啊,不一定要去的,毕竟练了这么久。我知道你没钱,给你连来回的路费和饭费也准备好了。”面对老师的推心置腹与为我设身处地地着想,我无言以对。那一晚,我没有回家,俩人就在院子里坐着。记得那天的月亮早早的上来了,它把淡淡的清辉洒向大地,柔柔地看着在它怀抱里的万物。

在老师家里吃过多少次饭,住过多少次,我记不清了。我记得,老师做的烙饼很好吃,那时候烙饼可是稀罕美食,全凭她爱人是供销社正式工人,才能吃到。他们家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那滋味到现在都记得。记得去年《朔州作家》平台,同题诗《曾经的温暖》我就写了这件事,诗是这样的:

六月,火辣的太阳

白花花的

风和云都静了下来

万物烤得吱吱冒烟

小女孩望着对面山坡

依稀的人影忽隐忽现

她无望地低头

守着咕咕乱叫的肚子

用指头比划着

“吃吧,孩子”

温和的声音响起

小女孩的鼻翼不自觉地翕动

慌忙站起,语无伦次“不…不……”

老师齐耳短发散发着

丁香花的味道,微笑

“俩孩子吃不了的”

小女孩分明看见

老师背后俩孩子不舍的眼神

她把半块烙饼

抠成指甲盖大小

葱香、油香、面粉香

连同那句善意的谎言

一起咀嚼

任它们在舌尖融合、炸裂成

一种永久的滋味

长成心头的血肉

翠儿老师点评:善意会以善意的形式传播开去,所以加油,写出更好的诗,让读的人和你一起记住善意的味道。

上了师范,每个假期回来总要看看两位老师。朱老师像严父,张老师像慈母。都是女性,我跟张老师联系就更频繁一些。1998年她来我这住了几天,我们在平朔公园留了影。老师发福了,跟她站在一块儿显得我营养不良似的。

1999年的正月,张老师的爱人给我打个电话,说张老师病了。我立马赶到忻州市地区医院。医院里静静的,楼道里的灯光惨白惨白的,就像我当时惨淡的心情。医生说张老师脑出血,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我看着躺在急救室留观的老师,一动不动,恐惧还是攫住了我的心。我不敢睡着,生怕自己睡过去,再也见不到张老师了。我也不能接受医生说的“以后很可能半边身子不听指挥,也不能正常行走,家人们要好好照顾”的话,我不知道一向要强的张老师,知道真相后会怎样?我真怕医生的话变为现实。

事实真的被医生不幸言中,张老师出院以后养了好久,也只能在别人的搀扶下勉强上个厕所。但老师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许多,她经常给我打电话,跟我说“最近又买了xx药,可管用了,再有一个月就好了”。我咽下心中的苦涩,欢声笑语:“就是,再过一个月,老师弹琴我唱歌。”“嗯,好的。”她含糊不清的吐字里带着期待,带着欢喜。

可我的老师再也没能正常起来。每一年我都去看她,每一次她都很快乐,她爱人悄悄地跟我说:“你来了她就高兴了,平时可不是这样。”我真诚地说:“老师(我称呼老师的爱人也为老师),辛苦您啦。”他说:“辛苦倒没什么,只是你也知道她是个多要强的人啊,看着她这样,我难受。”我一时黯然,也只剩黯然。

老师很幸运,她的爱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照顾她无微不至,从他的脸上永远看不到一丝厌烦,永远是快快乐乐的。有一次在她家吃糕,老师的爱人说:“你吃上半个吧,这东西耐饥。”张老师一个全吃完了,还要吃,他改口说:“哦,糕不大,吃两个也行吧。”第二个吃完了还想吃,我忍不住说:“老师,下次再吃吧,担心不好消化。”张老师孩子一样:“我还想吃。”他笑嘻嘻地:“好,那就再吃一个,就剩最后一个了,想吃也没了”,像哄孩子一样,一边拿眼光示意我拿开,我会意地装作倒水,把盘子里的糕收起来。

2019年秋季的一天,我接到了老师的电话。不知为什么,她开口就数落我,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当时正好有人在场,我说:“您等会儿,我现在有事,一会儿给您回过去。”谁知现在的我忘性比记性大,当天忘了。第二天发微信过去,却发现她把我拉黑了。我发短信也没有回应。我搞不清楚什么状况。这一个电话,也让我前前后后审视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10月的一天,我正准备抽时间去看她,有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没接,又一次打过来,我接起来。老师爱人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我考虑很久,还是决定给你打这个电话。”

我张口就问:“张老师出什么事儿啦?”

他说:“估计是不行了。糊涂一阵儿,清醒一阵儿,老念叨你,我觉得我得给你打这个电话。她上次那样数落你,我就在边儿上,我不敢劝说她,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旧手机丢了,孩子们给换了个新的,你的电话是我好不容易在本子上找到的”。我打断他,急切地问:“不说这些了,在哪个医院?明天一早出发不晚吧?”他说:“医生说三两天没事儿。”

那一个晚上,我没有睡踏实,噩梦连连。

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走进病房,看见老师躺在病床上,盖着被子,几乎看不出起伏。想不到几个月的时间,一个人竟然消瘦如斯,鼻子里插着管子,灰白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看见我眼里有了光,含糊不清地叫着我的小名儿:“樱子,你来了?”我点点头坐在她身边。“看看我成啥样啦,好不了啦。”我忍住心酸,强笑:“您放心,医生说,您很快就能出院了。”她笑了,露出黑黑的门牙洞。

我从老师爱人口里知道,老师上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又病了,她在两个儿子的家里来回住,有时在太原有时又在忻州,这也是我联系不上她,没有及时去看她的原因。有一位我很敬重的书友说过一句话:“父母临走时,总要做些让你不痛快的事情,让你在他们走后减少怀念。”老师或许也是这个样子的吧?但这个小插曲丝毫不会减少我对老师的怀念,对老师给我的关爱与教诲来说,它实在小得不能再小。

老师走了。或许是我年龄也大了,看惯了生离死别,我的心里解脱大于悲伤。她终于解脱了。我知道,她看似柔弱,但骨子里很要强。对于多才多艺、老三届高中生的她怎么就只是一个代教,我从来没问过。一个极端要强的人,缠绵病榻20多年,那是多大的痛苦!还好,有一个疼她的丈夫照顾着她。大概就是她善良、正直、无私付出的福报吧,她的这种品质也影响了我的一生。朱老师去世是在十二年前,我在他去世七年之后,才能正视他不在的事实。在那一年的教师节写了一篇《师殇》怀念他。而今,在张老师去世不到三年的日子写下一些文字,不是少了怀念,而是多了对生死的淡定与从容。

我们村自张老师调走后,再没有像样的老师,走马灯似的换。人们怀念张老师在村里的日子,我把张老师走了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一直念叨着:“可惜的,这么个人走了,年龄也不算大,那可真是个好人。”我不知怎样描述我的老师,那天在“洪涛诗社”群里看到一首汪莘的诗,那一句“金风玉露玻璃月”里的“玻璃月”击中了我的心。尽管解释各有不同,但不管它是在天上玻璃样干净的圆盘,还是玻璃一样的湖水里明澈的月亮,总之不炽烈不耀眼,温温柔柔把它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发散出来。“玻璃月”里的玻璃,就像林黛玉解释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直”与“圆”一样,换了“玻璃”就不是那个意思了,准确的说又说不出来,总之那是一种忘不掉的、恬淡的、富有诗意的美。

我的心里,我的老师不就是那一片淡淡的玻璃月光吗?今天教师节和中秋节相逢了,您在天上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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