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在农村,对土地和庄稼并不陌生。那时多半是父母在耕种,种的也多数是莜麦、豌豆、胡麻、土豆之类,我参与的大多是秋收。或是认为地里长出庄稼,生长、成熟,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或是年轻,需要关注的东西太多,无暇顾及;也或许是稚嫩的肩膀被成熟的果实压扁了思想,迟钝了感觉;总之,没有仔细观察过它们的生长、成熟以及它们的付出,忽略了它们带给我的充盈与丰满。更难体会到劳作的欢愉。
今年朋友租种了几亩地,我闲来无事,几乎参与了种地的全过程。
春天的时候,我们最先把黄豆、豆角、玉米的种子种在地里,静静地等着它们发芽。过个十来天,地膜上布满大大小小晶莹的小水珠,里面有了星星点点的绿。朋友让我抠开地膜,让小秧苗呼吸自由的空气。玉米相对壮实一点,不用太担心。当我看着黄豆和豆角的小豆苗两瓣嫩嫩的叶片顶着豆瓣,颤颤巍巍地在风中摇晃的时候,我的心充满了怜惜,充满了不确定。我不知道它们弱小的苗能不能承受春天多变的气候。朋友笑笑说,没事儿,你要不把它们放出来,会捂死的。我怀着忐忑的心等待着。没过多久,它们就大了,由两片叶子发展到多片,高了,壮了。
朋友种的品种很多,葱头、苤蓝、西红柿、茄子、白萝卜、胡萝卜、西葫芦、花生、土豆,应有尽有。
过一段,后种的白萝卜、胡萝卜、西葫芦、花生、土豆都冒出头来。没多久,绿色就铺满了一整片地。这下我们有的忙活了,给西红柿、豆角上架,给别的菜蔬拔草、施肥、浇水。豆角秧长长的丝向上缠绕。没多久,豆角秧开满了白的紫的小花,再过几天,就结出了豆角,毛衣针般粗细,寸数长。
豆角长势良好,没几天,豆角就能吃了。它们把长长的身子挂在叶片中间。我们摘豆角,需拨开叶子去找。摘满袋子,提出去再换空袋子。走的当儿,发现刚刚摘过的地方又有了。如此几番,总也摘不完。等我终于认为摘干净了,一扭头,它又在最高的地方,在蓝天下,在微风中,摇晃着俏俏的身子,以胜利者的姿态挑逗着我。好像在说,逗你玩儿!我在这儿呢,快来摘我呀!隔三天就可以摘一批。有的豆角比我的小胳膊还要长。
白萝卜长得极快,隔几天大一圈儿,以至于我们都不舍得拔起来吃。让它大一圈儿,再大一圈儿。
葡萄是大棚种植,它们的叶子密起来了。朋友说有了葡萄了,我连忙问,在哪里?朋友指着一片叶子说,这不是吗?我瞪大了眼睛,没看着。揉揉眼睛,再细看。在葡萄叶子中间有绿绿的米粒大小的小不点,不细看真是瞧不出来。葡萄在叶间一簇一簇的很多。我被那细小精巧镇住了。就着葡萄藤属能有多少串,每一串又一颗一颗地数有多少小米粒儿。朋友笑,我也笑。我甚至不敢相信这小可爱会是日后甜津津的葡萄。我像一个无知的孩童,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葡萄大起来了。我担心它们小时候那么挨挨挤挤,会不会把彼此挤破的情况没有出现,它们在叶片间分别扩展着自己的生长空间。绿的晶莹剔透,像高货的甜绿翡翠,紫的像玛瑙,像紫水晶。
玉米抽穗了。细细的棒子上吐出白白的柔顺的丝,像洋娃娃的头发。又像羞涩的少女,不以真面目示人。
从七月开始,家里就没断过新鲜蔬菜。吃着自己参与种植的蔬菜,心里自有一种自豪与珍惜。
半个月的雨水,让我们的辛苦白费了一半。豆角不开花了,偶尔长出几个也是恹恹的,奇形怪状。葱头、苤蓝、西红柿开始烂,土豆蔓子绿的逼眼,却是没有果实。
半月过后,天终于晴了,满以为今年再吃不到自己种的豆角了,没想到它们却又生机勃勃起来,重新开出了花,又结出了顺溜溜的豆角。苤蓝、葱头、土豆也在努力生长着。
寒露前几天忽然降温了,两天前还绿绿的豆角秧,霎时枯死,一片肃杀,没有一点生机。南方雨水多,荷叶枯了,尚能“留得残荷听雨声”,北方的豆角秧叶子小,雨水少,连雨声都没得听,只能枯死在架上,零落在风中。
收土豆的那一天,就在地里烧土豆。烧土豆就着咸菜、生葱,就着旋转的风,坐着山药蔓子。人人脸上手上全是黑,个个都一扫平时的儒雅,吃得酣畅淋漓。地里的庄稼国庆节前陆陆续续收拾完了。
这一年,我吃了软糯的玉米棒子,香甜的毛豆角,脆生生的白萝卜,甜津津的葡萄……
这一年我见证了作物生长的过程,我体会到劳作的艰辛,也知道它们生长的不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它们用比我们的付出多得多的丰硕果实回报着我们,假如不是有那么长的雨水,收获会更多。感恩土地和种子的馈赠。
我看过了它们的繁茂,享受过它们的果实。面对豆角秧枯死的场景,我没觉得悲凉,反倒有一种坦然与满足自心底升起。
它们也曾葱茏过,繁茂过,经历过风雨洗礼,奉献过自己的全部,最后坦然而去。一岁一枯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阮籍的《咏怀》写道:
木槿荣丘墓,煌煌有光色。
白日颓林中,翩翩零路侧。
蟋蟀吟户牖,蟪蛄鸣荆棘。
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
衣裳为谁施,俛仰自收拭。
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
人的生命也有四季。人的一生在历史长河里,也不过是木槿、蜉蝣、蟋蟀、蟪蛄罢了。它们尚且能“煌煌有光色、采采修羽翼”,不在乎“生命几何时”、“衣裳为谁施”?只管“俛仰自收拭”,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慷慨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