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葱之年
心存善念
徐显章
今年的葱价格不菲,我家里一年四季有葱,俗话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可是我一看到葱就勾起了对过去岁月美好的回忆,想起娘做的葱油饼的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依旧旖旎在我心灵的深处,掰开掺和玉米面的冒着热乎气的葱油饼,我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温暖而甜蜜。
儿时,娘让我猜谜语:“不长枝来不生杈,叶子顶上开白花,脑袋睡在地底下,胡子长了一大把。”我脱口而出:“是葱。”娘又说:“半截白半截青,半截实半截空,半截在地面,半截埋土中 。”我回答:“还是葱。”我的故乡靠近大海,土壤里一多半是沙子,特别适合种葱。
我对葱的理解,源于排辈。我的辈分倘若排在徐姓家族中第三支人当中,排在第十七世,“沙乎头栽葱,好大辈(白)!”遇到同姓氏的人,人家便要问询我,我就根据父亲告诉我的话告诉提问者,对方脱口而出。
我顿悟,沙地栽葱,葱白又大又肥,吃起来唇齿留香,一点儿也不辣嘴。
童年的我胃口特别好,喜爱吃生葱。村子里家家户户在家前屋后,整理一块土地,松土、施肥、泼水、撒种,覆盖细沙。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种葱、栽葱早已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而老家的院墙外,那几棵粗壮茂盛的香椿树周围,更为种葱提供了最好的土壤。
至今难忘,我6岁那年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从香椿树上开始落下散发着香喷喷气息的叶片时,娘就着手刨土,整理葱畦。我担心娘把香椿树的树根刨断,我跑过去问娘,香椿树不痛吗?娘说,不会的,撒下葱种,来年春天就可以吃上鲜嫩可口的春葱,香椿树的刨断的根部,明年春季就会长出一堆的小香椿树苗。
我佩服娘亲的睿智。她说话从来不放空,丁是丁卯是卯。不几天,小葱就冒出了油亮的嫩芽,胖乎乎的身姿,碧绿的葱芽特别美嘴,我手痒痒了,顺手拔了几棵,塞进嘴巴里咀嚼,娘看我抽空就趴在菜畦边去观望,对我说:“不干净的葱芽,不能吃。”“奶奶说,不干不净,吃了不长病。”我一边反驳娘的话,一边注视着葱畦。“你奶奶说的这句话不对,你别再吃葱芽了。”我不情愿地对娘点点头。眨眼间,几棵几十棵乃至几百棵葱芽争先恐后地钻出了地面,至最后苗全苗壮,我都数不过来了。
娘说的话,我却未能从心底里完全认同它,以至于后来牙痛。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偏方,娘把一小瓢小麦面粉揉和成面团,再揉成一个圆圆的面圈,大小必须契合要烤的碗。烤碗是个技术活,碗里放上葱和喇叭花种子,烤得碗里的葱和喇叭花种子熟透了,气味浓郁,就要扣碗了。首先放耳朵上面圈,再把碗里的葱和喇叭花种子倒掉,碗底朝上,扣在我耳朵上的面圈上,正好严丝合缝,左腮帮牙齿痛,就扣在右耳朵上,烤热乎的小碗凉了,牙虫就会出来了,不知道是隔山吹火的道理,还是真的有牙虫子作祟,我的牙齿还真就不痛了。娘就在旁边抚摸着我的头,宽慰我:“你千万别晃动头部,碗很烫人。你还敢吃生东西吗?能记住了为啥牙痛?这个教训你要吸取,只能吃熟的东西啊。”我彻底服软,馋死也不再吃葱了。“还有生韭菜、生茄子、生萝卜、生地瓜……”娘教育我真会抓住时机,年幼的我,经常好了疮疤忘了痛。
记得那年冬季我感冒了,咳嗽不止,娘将一大把葱根洗干净,放进大锅里烧水给我喝,我喝完后用棉被蒙头,出了一身的汗,
我的身体顿时感觉轻快了,不几天就康复了。自此我懂得了,葱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它还是治疗感冒的一剂良药。娘说:“能吃辣,被人骂”,我却当成了耳旁风,一顿饭没有葱,我就无葱不欢,几乎吃不下饭去。即使辣得我张嘴哈气,眼睛流泪,甚至于汗水涔涔,也要吃上几棵。
吃完了春葱,新的葱苗也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娘让我学习栽葱,她在前面用铁镢开沟,我在后面把葱苗一棵棵均匀地倾斜着放置在沟里,娘用铁镢开第二沟,我赶紧继续着刚才的动作,葱苗摆放整齐划一,十几沟葱苗栽下去,就是不给葱苗浇水。“晒它三天后就可以上水了。”娘还说,最好等叶子萎蔫后再浇水,防止烂根。三天后逐步浇透水,如果再旱就会影响葱成长和发育。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上小学五年级了,娘嘱咐我:对邻居要有礼貌,看见邻居推车上不去的沟沟坎坎,要帮助拉一下,远亲不如近邻,我很快学会了侧着身体给别人拉车,我又学会了推独轮车。那年我家的葱大丰收,邻居的葱由于管理不善都“灰包”了,娘吩咐我,去给邻居每家送过去一捆葱。我用父亲的独轮车推着,每家一捆葱,累得气喘吁吁。后来,邻居们都对娘说:“你家的葱的确好吃,葱叶子都没舍得丢,虾皮炒鸡蛋吃,一点儿都不老,特别脆。吃不了的葱叶子,放上大盐粒子,腌起来了。”老邻旧居互帮互助,度过了艰难的岁月。我也体会到帮助人的感觉真好,那种亲切、那种兴奋、那种自豪,会让人精神振作、心情舒畅很久一段时间。
上世纪的70年代后期,父亲去海里推网,鲜海货吃不了,母亲把一只肥美的大个的梭子蟹煮熟,我跟姐姐一人一半,其余的硬实的肥硕的分给亲戚和朋友吃了,至今想来,我还是垂涎欲滴。母亲又把红色的虾放进几只圆鼓鼓的葫芦瓢里,让我端着送给刚娶媳妇过门的住在水井边的人家,还有正在盖新房的两户人家,还让我分别告诉他们,没有葱作炒虾的香料,我家东园有,过去薅就行了,不用打招呼。娘为人慷慨,从不吝啬。谁家娘生日,孩满月,娘就吩咐我送海货过去,我不敢怠慢,而我最担心的是人家养着狗,冷不丁窜出来,吓我一跳,我只得快速弯下腰假装摸石头,狗就扭身跑远了。我站在人家门口,敲门,人家把海货留下,我再端着空瓢回家。我问娘,为啥用大水瓢盛海货?娘告诉我说,水瓢盛得多,人家有用处,喝酒有个酒肴,多吃几顿,真心实意地帮助人,要舍得付出才对,一星星半点点的怎么好意思送给人家啊,我顿时恍然大悟。娘还说,有了好东西不能自己享有,而是分享出去,谁家最需要就先送给谁。送给人家的东西,不贪图回报。原先,我内心里藏有一种小小的自卑感,不愿意去别人家里玩耍。母亲硬逼着我走出去,多跟人交流,后来遇见的人越多,看到的事物越纷繁复杂,就越是能够洞察到自己的孤陋寡闻,无知且没有趣味,如果不跟别人沟通,就会变得目光短浅,性格内向,我很钦佩娘有眼光会办事。
娘还说,“家贫望邻富”的祖训要记得住,“能帮就帮”的话语要掷地有声,“男子汉要顶天立地,说话要给话做主。”……
我看见父亲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出满勤,夜晚熬夜推网,年终总是“五好社员.”父亲从来不说累,有的时候从海上推网回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父亲便简单地吃点饭,不敢休息,而是直接去生产队等待队长派活。父亲去海上推网,娘就在煤油灯下,中指上戴着一枚圆圆的顶针,穿针引线地做着针线活,她每天夜晚都要检查我和弟弟的衣服掉没掉扣子,衣服的袖子破裂了没有。煤油灯的灯芯跳动着红色的火焰,冒出了黑色的烟雾,阻碍了她的视线,娘这时用剪刀剪去红心,煤油灯又一次恢复了先前的光亮。有时候,针尖不锋利了,只见她不时抬起头来,把缝衣针放在她头顶上磨几下,再继续缝下去,娘做针线活针脚密实,她做的衣服周围的人都来问尺寸,我是男孩子,耳濡目染也跟娘学会了缝沙包,自己缝好断线的扣子,我经常看灯光里的娘,忙忙碌碌的身影,眼睛都看累了,一觉睡醒睁眼一看,娘又缝盖锅用的盖顶。等待父亲回家的每个夜晚里,娘是根据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来判断时间。月亮在正南,涨潮海水就动了,这时候娘就着手给父亲做饭,父亲一到家铁锅里就冒着热乎气,父亲一天吃四顿饭。娘就提前把葱花和姜抱抱锅,打上两个鸡蛋,做一碗疙瘩汤给父亲暖暖身子。娘不厌其烦地分拣着父亲的劳动成果——鲜海货,自己把竹笼子的海货及时倾倒进几个大盆子里,先把每个盆里举着螯脚的大蟹子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出来,扔进铁桶里,然后清理干净其余的货物,精打细算,既很好地处理了邻里关系,又把其余的小鱼小虾放在高粱秸秆盘子上晒干,放进木头棚盒子里压实、盖紧、密封。
海上波浪滔天的日子里,父亲不再去推网,难得休息一下,睡一个囫囵觉。娘照样用晒干了的小鱼小虾,上锅蒸了,去自家菜园里割几把青葱切碎拌匀,做出全家人喜爱的几蝶小菜,农家平常的日子里,虽然没有大鱼大肉的陪伴,但是依然是温馨的,和谐的,全家人欢声笑语,两位老人从来不吵架,倒是父亲经常陪着小心跟娘说话,娘把每一件要办的大事情分析透彻,父亲一直在点头,事情就定了下来,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捱过那清贫而又漫长的艰难时代,我的父母该有多么不容易!双亲为我们这一代人付出多少代价啊,只可惜我的双亲快要享福了,先后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人世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人生憾事,在我的身上重演。小时候每每想到双亲的含辛茹苦,看到双亲汗珠子摔八瓣儿的劳动强度,我心里暗暗下决心,长大后报答双亲,可是事与愿违。双亲灯干油尽,去了天堂,我内心深处,怨恨天公的这种惨无人道的安排,不给我机会孝敬双亲。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暗自流泪,但愿天堂不再有苦难. 人不一定要走向过去,但人一定不能忘记来时的路,感恩的心对天堂的双亲说,感谢你们生养了我,我会努力工作,艰苦朴素,勤俭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