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有彩票开始,军就开始买彩票。和体彩宣传的一样一样的:二元钱,买不到全世界,可以买一个梦想。买了彩票,无趣的生活多少有点盼头。不至于穷酸一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儿。
军每周都买,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到镇上的彩票店去买。每每去的时候,也都不早了;可是也去不了太早---军是初中的化学老师,还常常担着班主任。到了彩票店,军站在彩票预测榜前总要观望半天,等老板喊他:王老师啊,你就别看了,你不是还是买你那老号码吗?军这时候就从预测榜前回头,走到彩票机那里,拿出10元钱,递出一张纸,对老板说:对,还是老号码。
“哎,你看我这运气,买这组号码都买10多年了,一次也没中过。真背。”军年过40,虽然皮肤白皙,但眼角额头都有皱纹。皱纹里藏着的东西多,梦想、家庭、心酸、辛苦…70后的中年人,谁还没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军依旧打了一组熟悉的号码。238416,7。真心讲,有时候真泄气了,这几个数字连个五元的边儿都没挨过,该换了吧?可是每次到了彩票店,站在彩票机前,总有一种信念冒出来,不能改,说不定这回就是了。于是每一次的不能改,就变成了十多年的不曾改。
军翩腿上自行车回家。冬天的傍晚,天黑的透透的,街上的路灯似老年人昏黄的眼珠子,发不出耀目的光。一路上总有人和他打招呼,军都只是牵牵嘴角,动作上笑了一下,实际上心里根本乐不起来。
彩票,能中了多好!只要想到这儿,军的心里总会一下子敞亮起来。如果中了,咋花?
买一套房。买镇上碧桂园精装修的。买大点,160的。两个孩子和父亲,足够住了。
答应过给姐姐买套房的。给姐姐20万,自己看着买吧。
换辆车。换个30万的越野。
给媳妇钱,买衣服,想买啥买啥。
给自己买啥?哈哈,买个不上班!在家带娃,在家雕刻,在家画画,在家喝茶,在家闲在!
军的心听到他自己的笑。哎,是可笑!
二
军骑车回到家。父亲看电视,儿子写作业,妻子抱着女儿。
家里的灯很亮。父亲看电视的脸没有表情,只是看了一下。儿子抬头看了父亲,打了招呼。他走到儿子身边,看儿子作业。儿子作业上的字依然是横七竖八,鱼虾蟹一般。70后对读书这件事都有着神圣的期待,总觉得这是可以改变命运的捷径;所以看到儿子并不专注的脸,军的心就象气球一样鼓起来。
“坐好,好好写!”他用十分严厉的语言纠正儿子。当话从嘴里蹦出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话仿佛是从父亲嘴里蹦出来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成为了父亲---而父亲,是他小时候特别讨厌的人。
“买过了?”妻子问。
“嗯。”军抱起女儿。
妻子看他抱起女儿,笑了笑。走出去收拾厨房去了。
“小叶子,你说爸爸彩票能中吗?”女儿不过几个月,回应他使力地挣扎。
儿子回头望他一眼:“就知道买彩票,买彩票的钱都够给我买一辆山地车了!”
“写你的作业!我买彩票和你没有关系!”军叱责。
军抱着女儿去厨房看妻子收拾碗筷。
“神经病!你看你身边谁买彩票中过?!”妻子说。
“天天忙来忙去,就剩这点念想了。你还不让我想一下。”军说。
“这买彩票,都是买很多钱才会中,上千上万的买机会才大,你就买那几注,怎么可能中?!”
“我这彩票号码,可是……”军话说了一半,忙刹住车。
“你那号码怎么了?神仙给你的?!神经病!”妻子说。
“不能告诉你,说了就不灵了。”军抱着女儿出来。
今天的生活仿佛是一架重担,且不是压在肩膀上,是压在胸口上。工资上涨的速度永远比不上物价和楼盘,且现在商家又变着法儿忽悠人花钱。各种购物APP的传播,让军深恶痛绝。还好妻子物欲购买欲不强,如果像办公室的那几个小姑娘一样买买买,军估计会崩溃。可纵使这样,家里仿佛也总是紧巴巴的,别提存钱,卡上刚见增加一点,家里就一准有事儿。这不,父亲和老丈人接连着住院,军那个心疼的呀,一边心疼老人住院受罪,一边心疼自己存的钱,又交给了医院。
哎,这人到中年,哪还有高兴事儿!孩子苦学也成不了学霸,老人年纪大了身体差,工资如蜗牛般爬行上升,自己累个半死也要死撑----等我彩票中了,我坚决要改变这一切!这活的真憋屈!
三
晚上12点,军的闹钟响了。军一激灵爬起来。屋里冷冰冰黑呼呼的,军在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手机屏的亮光刺眼刺得他又闭上眼缓缓。妻子梦中感到亮光,拍几下身边的宝宝,扭身睡去。
军心里毫无感觉。睡吧,不看了,不可能中的。多少次定闹钟了,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没中,长长的叹一口气,无奈睡去。
军把手机扣下去。冬夜,被窝里的温暖也是千金不换的。
刚要翻身,手机却掉地下了。也不知道咋掉的。估计是刚才把手放被窝时碰到了。
哎呀,这屏幕会不会摔碎了?换屏要200呢。
军连忙把手伸到地上摸索。摸到臭袜子,摸到女儿的小鞋子,摸到女儿的尿片,终于摸到手机。
他坐起来,摁亮主屏。果然,手机屏上有3条长长的裂痕。十分狰狞。
“他妈的,都什么事啊!”军拿纸擦屏,可是怎么也擦不去裂痕。心情烦躁。
他打开彩票APP,看今晚的中奖号码。
和以前一样,心情忽然就有点紧张。仿佛此刻离大奖只有一步。
他飞快地看了一遍中奖号码。却好像没什么概念。很熟悉的一串数字,但是好像和自己无关。
“估计哪个王八蛋中了,高兴地睡不着觉。”他糊里糊涂地躺下去。
忽然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不对!这号码太熟悉了!
他连忙又拿起手机,去看那串红色的数字。
238416,7。
怎么可能?我中奖了?!我是做梦呢吧。
他使劲拍自己脸,掐自己胳膊。
数字太熟悉了。手机屏幕上他们那么平凡却又那么骄傲地树立着。
军的心提到了胸口。他顾不上穿衣服,就去衣架上上衣兜钱包里找自己的彩票。
可别白瞎了!让彩票店老板打错了!
心里的兴奋和激动比他自己跑得快,一下子就把衣架拽倒了。
特别大的炸雷一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听到父亲在另一个房间咳嗽。他深吸一口气,把衣架扶起来,拿下上衣,掏出钱包,拿出彩票。
完全相同的两串数字。对,中奖了。
梦寐以求的中奖事件,终于来了。
可是他没有意料中的快乐,摔碎的手机屏让他心烦不堪。
不过他也有点焦虑。不知道哪里安放这张宝贵的纸。又在猜测究竟有多少人中了。还有彩票店老板会不会记得他的号码,周围的亲戚们知道了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敢不敢买房,该不该买车?
四
军没告诉任何人中奖的事儿。他还没想清楚。
第二天他去彩票店门口转,果真看到彩票店门口挂着一个条幅:我站购买彩票喜获500万大奖!
他手机一直开着最大音量的铃声,可是并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上班时老师们互相都在谈论中奖的事,看到他一脸疲惫和焦虑,问:你咋回事啊?
“没休息好。”军淡淡地回。
“敢情你和那中大奖的人一样?一晚上没睡?!”张老师的嬉笑让军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特别想对张老师说:就是我中大奖了!没睡好!
可是说不了。真说不了。没想清楚。
那张彩票他真是不知道放哪里好了。不敢放兜里,怕自己不小心掉出来,也不敢放家里,怕妻子收拾东西给扔了,他想来想去,放在了书架的最高层。一本《资治通鉴》里。
他站在讲台上,可是满脑子都是彩票的影子。他讲不了课了。
他在办公室里坐着,手里拿着笔,拿着纸,不知不觉写出来的就是分配方案。有同事从身边经过时,用奇怪的眼睛看着他。
他请假去换手机屏。
校长很严肃,他一向有点怕他,可是此刻他直接把目光投递到校长的光亮亮的脑壳上。
校长在忙着别的事,让他安排好课程再去。
这已经是下午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心里藏着个大事,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干。他去洗浴中心包了一间房。98元。这价格可真够肉疼的。
他无心洗浴,看着天花板。中奖了,500万。个税要交,交完20%,这就余400万了。买套房,需要100万,买了房,装修要50万吧;买一辆车,30万,给姐姐20万,这些老早就想过的;买一套房,儿子长大了怎么办?县城总要也买一套吧,县城现在卖8000一平,一套房下来,又是100万,再装修一下,50万,啊?!这也只剩下50万了!
一直没细想的他,忽然这个结果吓的军一身的汗。以前总觉得中个大奖是改变命运的事儿,可是等到中了大奖,你才发现,山还是那个山,桥还是那座桥,辘轳还是那个辘轳,命还是那个劳碌命!
什么赋闲啊,什么自由田园生活啊,都是鬼!
军恨恨得把笔扔到一边,穿着浴袍去洗浴了。
五
又是傍晚,军和往常一样,翩腿骑车到家。
不知怎地,看家竟觉的亲切了。一想到可能买房子离开这老房子,他就愈发觉得老房子的好。墙上的中堂画,还是母亲在世时挂上的,虽然很破旧了,可是曾经也是很威风的;还有墙角的电扇,华生牌,总有30多年了,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父亲一说话就皱眉头,其实看起来也挺可爱的;儿子扔过来两个不知所以的眼神,他看着他瘦瘦的趴在那里写作业,心里竟觉得心疼和可怜;妻子因为养育女儿,工作也丢掉了,可她从来不埋怨,任劳任怨地服务家……
妻子和他叨叨着:今天咋没在学校吃饭?儿子今天又闹腾了,女儿太调皮了……
“该给你找个保姆。”军看着妻子,认真地说。
“说什么胡话?咱这收入你还找保姆?养得起吗?”妻子不抬眼皮地说他。
军笑了笑。他脑海里的方案又在变动。给妻子找了保姆,减掉5万。
饭后,儿子拿一道英语题来问他。他不会。
“爸爸,给我报个补习班吧。我同学报了,同学说教的可好。”军脑海里算盘珠子又响了两下,减掉2万。
父亲在吸烟。父亲也总是坐在角落里吸烟。军烦这味道。可是也无可奈可。
父亲颤颤巍巍地又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走着走着,酒都洒身上了。
“你表弟下午来了,要借钱。”父亲其实怕军,军一张嘴就是管烟管酒的。可是借钱这事,不说不行。
“借钱干吗?”军问。
“做生意。做红酒生意。”父亲说。
“你咋回的?”军问。
“我让他给你打电话。”父亲说。
军没再和父亲聊下去。手里仿佛拿了一团毛线般,感觉有无穷个线头。
他也给自己倒了杯酒。父亲惊奇地看着他。他平日里滴酒不沾的。
军一饮而尽,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圈圈红晕。妻子抱着女儿看他:你这是抽什么疯?!一会咋抱孩子呢?!
他脑海里的兴奋终于抑制不住了。拉着妻子和父亲的手,叫她们都坐下。
舌根发硬的他,终于把憋了一天的话说了出来:我中奖了!500万!
父亲和妻子看着他红赤的脸,父亲呆呆的,妻子是鄙夷的神情。
“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喝多了。快去睡觉去吧。”妻子说。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架,拿出资治通鉴,在里面翻腾半天,找不到彩票。
“我把彩票夹在这里了!谁见了?!谁拿了?!”他特别大声。
没人理他。只有父亲呆呆看着他。
妻子站的远远的。
彩票还是找到了。妻子和父亲都凑上来。
“别是过期的吧。”妻子揶揄他。
“放屁!我看的真真儿的。”他举手装作要打妻子。
大家忽然都安静了。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儿子继续写作业,妻子继续逗娃,父亲继续看电视。
馅饼砸头上,有时候挺懵的。
六
军第二天依旧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若干天后依然。苦逼的市井生活没有改变。
妻子还是辛苦地打理家,照顾孩子;儿子依旧没有上补习班,趴着写作业;军还是穿着寒酸的衣服,挂着莫衷一是的笑,在课堂上讲解化学方程式;父亲也总是模模糊糊地在看电视。
那张彩票,军没有去兑现。
他把彩票交给了一个靠得住的亲人,那人帮他兑了。他也就花了一次,花了50万匿名捐给了镇上的养老院。
剩下的,他好像都快忘记了。其实也没忘,存着呢。只不过不是预期的那般,改变生活。
他还是每周都去买彩票。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