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村夫
网站用户
我的伯父有很多，但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仅有两位。他们是亲兄弟，虽然跟我的父亲是远房，但是给我们兄弟俩的关爱，一点都不亚于我的亲叔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兄弟俩对两位伯父爱戴之情，也是溢于言表。
二伯父退休之前是一位清正廉洁的老干部，为人正直、谦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幺伯父退休前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狂放不羁，诗词歌赋，对联佳句，信手拈来并且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毛笔字。小时候，我见到他，他就是心中的鲁迅。
1999年11月，我就读于湖南省一所民办外国语学校，从此我也步入了人生的天寒地冻。由于小时候习以为常的顽皮和义气，在一次帮同学逞能出头之后，我遭到几个校霸的报复。在医院一躺就是两年，这次故意伤害也是毁灭性的，术后偏瘫、失语、失忆、近似于植物人状态。那个时候的我们家，春节都是分开过的，妈妈带着弟弟在湖北老家过年，爸爸则陪着我躺在湖南医院的病床上过年。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睁开眼就是输液打针，两眼一闭就是关灯睡觉。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老师放在我床头的收录机，卡带里循环播放着Beyond乐队的歌曲。
三年后，我能够做些简单的交流了。可以跛行，可以咿呀说话，但智商依旧停留在学龄前状态。整天待在家里，像一个等待长大入学的孩子，父母和亲戚也是一脸的无奈，对我不抱任何希望。
“只要有恒心，十八岁不算迟！”，这是我二伯父退休后跟我一次聊天的原话。那时候的我，还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感觉到，心里很温暖。现在每当想起这句话，它就是我人生的转折。也是因为二伯父在我们家说出了这句话，才更加坚定了我父母的决心。一定要让我自食其力，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从那一年起，我的生活作息开始有规律地进行。6:00准时起床，去公路上纠正走路的姿势，锻炼手和脚。8：00诵读，练习说话。9点左右吃早饭，吃完早饭不多一会儿我二伯父就过来了，教我下象棋。中午饭我妈一般会安排在十二点，二伯母也会跟着我家同步，一般二伯父很少在我们家吃饭。吃过午饭后我要睡觉，睡完午觉就是下午一两点了。幺伯父会带着他那本老掉牙的《六角字典》来我家，教我识字，给我讲课。我有时候也会去幺伯父家，因为他家的板壁被柴火熏得漆黑，所以更适合用粉笔写字。幺伯父会拉二胡，兴致来了还会吟诗作对。偶遇停电，幺伯父一边拉着《二泉映月》，拉着拉着就泣不成声。我受伤前也会吹一两门乐器，例如长笛、管箫之类。有时候放学回到家，我会跟幺伯父合奏一曲！不过，那都不是现在的我了。
日子一天天循环往复着，在二伯父的教导下，我下象棋的水平也得到逐步提升。二伯父一天比一天开心，不论天晴下雨，准时来我家找我“将军”。在下象棋的过程中，我完全可以忘掉头痛。哪怕多年颅骨缺损，大气压给我窒息般的压迫感，我都会一鼓作气地将它发泄在棋盘上。
记得有一次，我跟二伯父约好下三局，以此定胜负。
我信心百倍，有三局两胜的把握。结果，第一、二局都只下了个平手。我计划第三局翻盘，通过野路子，乱拳打死老师傅。怎想到，中途就丢了双“車”。二伯父诱我“河沿馬”深入，然后他用“双炮别马腿”的套路，逼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休已！纵使我还有“马后炮”的布局，也无力回天。二伯父拱“卒”逼我“独将军”，后又用“車”赶我“将军”，走一步，停一步，给我“推磨磨”。更可气的是，“車”坐中心，杀死“将军”。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渐渐地，二伯父在与我下象棋的过程中，发现了我易怒。他常会以一个老人的模样引导我，教育我。说，男人，要大度一点，要洒脱，要输得起。兴致来了的时候，还会给我讲一些曾经他在官场所经历过的人和事。最后对我说，做人、做事只要无愧于心就好，把剩下的交给时间。
自此以后，我晚上做梦都在下象棋。沉浸在牛角象棋攻城略地的撞击声中，沉浸在与二伯父下象棋的欢声笑语下，沉浸在与二伯父对局失败的战略战术上。那几年，通过下象棋，我的智力得到飞速提升。我也天天缠着二伯父来我家实战，以给对方“推磨”为终极目标。也是在跟二伯父下象棋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少一丝抱怨，多一点平和。
2003年3月，在两位伯父的鼓励下，我开始练习用左手写字。从简单的握笔姿势开始，一笔一画地训练。刚开始每天一个小时，循序渐进到只要一有空，我手里就拿着一支笔，写着画着。左手写字须有十分技巧，笔尖重心不同，写出来的字也不一样。它跟右手书写姿势相对，右手是巧妙的落笔，轻拉轻滑，而左手要求轻轻摁着，灵巧地把力道集中在笔尖，往右上方推。稍有不慎，纸就会被戳破。幺伯父教我怎样克服手颤抖，怎样起笔、落笔和收笔。我刚开始练习，写出来的“字”有拳头大的。
我的课本，除了以前原有的书本外，幺伯父还会借给我一些课外读物。如报纸、杂志，最多的就是《小学生天地》。当然，幺伯父也有抠门的时候，我最想借阅那本《六角字典》，他每次都是当天收回。
随着我知识储备逐渐增长，幺伯父开始教我“对句”，即对对联。每次教我的时候，他都以讲故事的形式，以小见大，由浅入深。例如，他讲述的“狗啃和尚（河上）骨，水流东坡（尸）诗”其生动性令我至今难忘。他是我们村里乃至家族最有文学气概的人，也是追求正义敢于辱骂贪官污吏不作为的人。村民们每逢家有喜事，都要接他书写对联，每遇打官司告状，都要请他写状词。
幺伯父有一个习惯，就是“扯冷疙瘩”！我们土家族方言把“扯冷疙瘩”用以形容一个人饮酒没有顿数。换句话说，也就是时时刻刻都在饮酒。自我记事起，我幺伯父饮酒，就是这样。经常深更半夜拉二胡，饮酒、写状子、骂人。
幺伯父酒量很好，我们那里是高山，盛产苞谷，用苞谷酿酒，酒精含量一般在42度到52度之间。据我幺伯父自己说，他一辈子没真正醉过几次。我也曾怀疑过，后来在跟二伯父下象棋的时候。从他那里得到了真相，原来幺伯父吃饭不喝酒，喝酒不吃饭。他的醉，追求的是一种处世状态，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醒我独醉的精神境界。
在幺伯父的卧室里，书房里，箱子上，门槛跟脚下，随处可见用葡萄糖玻璃瓶盛酒的器具。有趣的是，这些瓶子都是半瓶装的，全都是被我幺伯父喝剩下的白酒。
会喝酒的人，一定是个有品位的人，能喝酒的人，一定是个性情中人，我的幺伯父二者兼具。他那一米六八的个头，鹅蛋脸，中分头，发根浓密，剑刀眉，大鼻子，“隶体”一字须。特别是他那鼻孔长出的一撮鼻毛，让调皮捣蛋的学生不寒而栗。
有一次，我对句上联和下联平仄不对，他一口酒下肚，在八仙桌子上一巴耳子。吓我一跳，我吓得两腿发软。之后，幺伯父又耐心地给我讲解，一直让我听懂为止。
幺伯父离休前，任过中、小学校长，也是富有教学经验的语文高级教师。只因爱酒，那个时代对他并不是很友好。他热爱苏轼、陶渊明、柳宗元、祝枝山、辛弃疾、辜鸿铭、刘文典、鲁迅、胡适等一大批文学巨匠！他对古诗词和近代文学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我每次听他的讲课都是很入迷。
幺伯父给自己修有独立的书房，白墙红窗，黝黑的布瓦盖了厚厚一层。书房地面铺的是楸木地板，窗台上放有文房四宝，八仙桌子上放有一盏美浮煤油灯，一摞摞的书跟报纸堆在墙角。墙壁上挂着一把二胡，还有一小包松香。桌子跟前放置一把藤椅，底部还用竹篾补了个洞。我经常看到他坐在那里抽着草烟蘸着墨，挽袖奋笔疾书。书房外铺有青石板，两旁植有四季长青的黄幺木、千年矮和万年青。
有一次，幺伯父给我讲《水调歌头》的词牌。那天晚上，皓月当空，我们坐在正房跟偏房相交的屋檐底下，幺伯父手里拿着二胡，身后门槛跟里藏有半瓶白酒，我搬着把椅子坐在他一米开外。之前我从没见过古诗词，还可以用唱歌的形式表现出来。
幺伯父先是给我讲词牌、平仄押韵、作者的时代背景。之后要求我把《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诵读一遍。我朗诵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只见他左手抓琴弓，右手握琴弦，闭上双眼。随着马鬃推动，从他嘴里发出清脆明亮的声音。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当他唱到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时。幺伯父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天上的月亮。此刻，他的眼眸子光芒四射。幺伯父转身拿起半瓶酒，我听见“砰”的一声，这声音多么熟悉，他咪了一大口，嘴角两端微微下垂，隆起的喉结跟着也画出360度的圆圈。啊！醇香至极！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看到了他的和蔼，他的可爱，他的俏皮。那一晚，幺伯父对我聊起了人生哲理，我听不懂。我能听懂的字眼，是放下，是接纳自己。
日子和往常一样，上午二伯父陪我下象棋。下午自习，因为我要把小学数学课本重新学习一遍，所以我每天都要增加自习课。当我遇到不懂的数学题目去问幺伯父时，他既不显山也不露水只是给我提点一下，我感觉他自己也不是太懂。不多久，他就给我布置了一道让我无法接受的作业，抄写字典！
幺伯父跟我半开玩笑地说，抄写字典就像闭关修炼。还美其名曰“少林易筋经”，可以打通任督二脉。那时，我真想将他怼个半死。
一年后，我才理解幺伯父的苦心。自从抄完那本《六角字典》之后，我左手写字也练成了，也能跟幺伯父对对联，评论文章了。更值得自豪的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也会填写一些简单的词牌，书写格律并不严谨的打油诗。半年后逐渐向古体诗、绝句、律诗、歌词拓展。 自此以后，我对幺伯父佩服的五体投地。
那一年冬天，门前大雪纷飞，我立志要重新来过！大雪纷扬兮，求世道清净；一贫如洗兮，愿国富民强；男儿三尺兮，当志在四方！有恒心就能做到更好，我庆幸自己遇到了两位好伯父！好老师！
2004年春节刚过，幺伯父被确诊为食道癌晚期。似乎他早已有所察觉，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拒绝一切药物治疗，在火坑漆黑的板壁上，用白色粉笔写下一个刚劲有力的“疼”字。
每当有客人或亲戚来探望他时，幺伯父大多数是闭上双眼，喘着粗气。我去请教他问题时，他又像换了一个人，精神焕发，笑容以对，他会给我讲解错误出在哪里，圈出哪些地方需要注意。后来，我的父母为了不打扰幺伯父休息，叫我不去他家，反而幺伯父天天又念叨我起来。
那段时间，我们院子里，布满了阴霾，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最后一次，我带着作业本去幺伯父家请教，幺伯父用尽全身力气从床头直立起来，边读边笑。
咏竹
山头绿竹娃，
不畏连根拔。
年幼功名鞭，
老来做响噶。
转过头对我说，他也想人老志不老。秋收的时候，划一根竹子，做一柄响噶，在院子里翻晒哈苞谷和黄豆，用“响噶”来赶哈鸡子......咪咪一笑！说道，做一个小老头是多么轻松快活啊！
2004年5月，幺伯父因病离世。享寿六十二岁。
2005年9月，在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我和弟弟一起踏上高中求学之路。二伯父也被堂哥们拽去在县城带孙子，全职陪读。周末闲暇，二伯父会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只是下象棋的机会越来越少，更多的是聊天，关心我们的学习情况。我也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慈爱，感受到了温暖。高二那年，我从中国象棋和围棋的启发中发明了“阿拉伯数字激战棋”，并编配有“三字韵文”。旨在让中小学生面临随机搭配的多位数，可以通过心算快速计算出结果，并以此定胜负。棋盘设有虚拟的基站和发射台，让娱乐跟学习同步。这一作品荣获“全国第一届青少年科技创新成果奖”三等奖。在AI时代和电子游戏普及的今天看来，我依然感谢传统游戏曾给予过我的巨大能量。
2013年，二伯父生病住院。之后的几年里，二伯父与轮椅为伴，经历了丧子之痛，身心愈加憔悴。我们兄弟俩每次回到家里，都会恭敬地去接二伯父跟我们一起吃饭。他每次都会拒绝，称自己年老多病，行动不便。多数时候，二伯父都是被兄弟们用轮椅托过来的。席间，他会露出难为情的笑容，我们都知道他心底在想啥，全家人会替他打圆场。二伯父叮嘱我们，人要虚心上进。之后询问我们的学习和工作情况，我们都十分认真的做出回答。吃完饭，我会试探性的问二伯父，下盘象棋啊？他道，老咯，不中用咯。我起身，准备去搬桌子，一边说，您身体没事，只要多晒晒太阳！二伯父招了招手，示意我坐过去。然后说，歇息一下，不下了，难得动脑筋，谈哈白（聊会儿天）。
2016年夏天，二伯父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往。我去杭州的前一天晚上，二伯父握紧我的双手，两行热泪滚滚流下。我是从不敢当着二伯父的面流眼泪的，二伯父坐在轮椅上，搭着毯子，双腿颤抖。心痛到我那天晚上，哭得稀里哗啦。我嘱咐二伯父要保重身体，二伯父摇着头，称自己已经不行了。当时我的心，痛如刀割，鼓起勇气对他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2016年秋天，二伯父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享寿76岁。二伯父一生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先师后仕，对年轻后辈给予过无私的帮助与提携，深受我们当地老百姓的爱戴。
时光飞逝，转眼我幺伯父离世二十多年，二伯父离世也快十年。我们兄弟的成长离不开两位伯父的托举！每当看到我的堂哥堂姐，从他们身上总能看到我伯父的眼神和背影。仿佛在一颦一笑间，总能感觉到两位伯父对我们的期待和爱护。
这几年，每每见到我的小侄子读书识字缠着我下象棋，我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是一种家族使命的传承。我必须如同我两位伯父当年爱我一样，不遗余力地把那份无私的爱传承下去。今年秋天，我的母亲满脸笑容的告诉我，咱家又要添丁了，这意味着我又要当伯父啦！啊，当时那激动的心情跟七年前一样，飞一般的速度从千里之外赶往另一座城市，探望我的弟妹，叮嘱兄弟与父母，生怕我的弟妹磕着碰着。
现在，咱们院子里的年轻人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为了事业，离开了老家。留守在家的全是老人，小院里开始变得沉寂。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老家的院子无比眷恋。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翻看监控。不是看院子里有没有小偷，而是看看院子里健在的几位老人起床了没有。旋转着监控探头，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棵树。只是，人不能永生，所幸路过。
且行且珍惜！
山野村夫
二零二四年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