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夜,我照例在门前摆个小桌子吃饭喝酒,也依然有一个个长短裙女人前来闲坐玩笑,但都逐渐开始议论并诅咒起天气的炎热来……2013年由于南方高温,杭州、绍兴这一带可能几万年都没那么热过,虽是沿海地区,却有好多天气温都在四十三度。电视上说新昌、嵊州那边所有的水库都干了,一季庄稼肯定没指望了。幸好我那不锈钢店面房是在底层,屋后和屋垛都有一条可以吸风的小巷。我店面前新扩建的街道花台上的香樟树却就像被人用火烤了十天半月似的,有两棵都已经历了两个夏天的树也在昨天开始枯萎了,再过几天只能当柴火了。想着若有人天天来浇水,香樟既是常青树,也就不会轻易死去,到了明春还会给我们带来绿荫和花香。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栽树的人既已拿到70%,想在这样的连续高温下拿到全部余款怕是徒劳,政府的预付款也只能打水漂了。
我因酒足饭饱就要喝水泡茶,而水还没烧,就想着那些树都快干死了,不妨凭着良心先在家里接水去浇树。
老婆就骂开了:这水可是用钱买的,真有好心就去大运河打水去。
大运河还有两里多路,好在门前路边不远处还有一个窨水井。虽然我那时已是大病初期,但病状也只显示在腰腿,不知道颅内和胸椎骨髓内还有许多潜在的疑是海绵状肿瘤,又喝多了酒,走路更加摇晃且一拐一拐的,但打水浇树还能跟小孩凑热闹一样乐此不疲。再说我老婆骂归骂,却远在我之前就用她的方式无意中保护了门前一棵最大的树。她是将那树根部位松了土,既种葱又种蒜的,还种了盐荽菜,而且每隔一天就将马桶对着那树根浇。结果菜也有了,树也长得在那一整条街最为茂盛,晚上还能给我们带来一股阴凉的风。除了那棵树的空间虽然无限大,有的只能是火风。就可惜老婆明天又要去合肥照顾外孙女,我只有照顾自己了,不免更觉这些树比我可怜,我不照顾她们还有谁肯照顾?
就可惜那一棵树一桶水还不够,因为水一半流走了,一半眨眼就干了,还使树根部的泥土更加温热,而树根边的花岗岩地面上更有一股火往我身上直喷。我于是过半小时再去浇水,谁知浇了之后,将那土用手抓了几下,便知刚浇的湿土都跟屋头上盖瓦一样地结成了一层外壳,外壳下面还是白干干的。老婆看不过去,只好和我一起出力。老婆不是心疼那些树,是心疼我既费力又费水,便拿把菜刀将那树根部的土全部剜松了,这样,我才得以慢慢地把水滋滋滋一滴不费地渗进了树根。虽然我乐此不疲,但也害怕在这个时代一旦做好事就会被人当傻子或以为动机不纯,但有老婆支持,我也略感心安。
果然有不是太熟的人们路过,看着我围着树杆光着膀子冒着汗,就怀疑我是不是在挖树赚外快或者偷金藏银,若非如此,便断定我不是神经病就是在做好事,我便不光成了好人还成了笑话。他们说:啊嗟,你这么有好心,将来肯定还能讨到一两个小老婆,还能生几个既能上北大清华还能出国留学的儿女。也有人说:你浇一天两天可不行唉,好事要做到底耶,一棵树就是一条命呃,救命一条胜造七级浮屠,要是把一棵树浇死了可就胜造七级罪过了啊,而且你只浇你门前的树还不行呃,要把一整条街道两边的树都得浇活才算功德圆满否则就是缺德呃!又有人说:看来你也只能把这些树浇到死为止,因为你虽有好心却为时已晚了。
这“为时已晚”四个字可能说到点子上了,根据我一贯种豆不得豆种瓜得芝麻的规律,大概也就这么回事了。说不定那树被我浇得水湿火热的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因为药补过度反而更加难活,死后还要去向阎王讲我坏话呢,而一滴水不浇的人,树对他们没印象也就没得说。这么说,我确实有点木头的品质。可那树木既是与我近亲,怎么也不托个梦什么的向我求救呢?既如此,我就不妨死马当着活马医的心情把那几棵树浇到死为止,大不了等于把我的爷爷奶奶再一次送老归山吧!
但那几棵树万一真能活过来呢?
只要她们活过来,并假如明年不会再有此高温,她们就会年长一岁,那树根也就会吃土更深吸水更多一些,也就有可能比我们还要长寿健康了。
不久之后,从绍兴到杭州,那一路的大小花木都变得就像凡高的向日葵,唯有这条支路被我反复浇过的树才活了下来。我记着这个路段是绍兴杨汛桥工业园区背南朝北的公交站,但不知今生是否有能力再去?除了树,更有许多和我相处很好的人!
——初稿于2013年绍兴杨汛桥工业园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