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失错

 当时的歌德正患着严重并已引发胃病的眼病，心情别提多烦躁。门卫进来递上一张名片，还说有个童话大王来访。歌德说：我都快成瞎子了，还怕我没见过人？门卫说：那可是世界顶尖的童话大王——安徒生。歌德说：天王我都不想见了。门卫就将名片放在歌德的办公桌上，出门就让安徒生走了。

 过了半天，歌德心神稍定，就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并用放大镜看了一下安徒生的名片，再让保姆叫来门卫，问那安徒生可是写《丑小鸭》的童话大王，刚才怎不说清楚点？门卫进来又说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歌德知道自己错了，便叫秘书马上去找安徒生。安徒生虽然还在德国访问，却不想去见歌德了。此后歌德又派人去了安徒生下榻的宾馆甚至追踪到海关，也于事无补。因为安徒生就是那丑小鸭的原型，他本是天鹅无意中在鸭的世界里下了一只蛋以至孵出小崽就被当成异类，而且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的从小有点罗圈腿，奇丑无比罢了，还显示不出半点聪明劲而且特别犟，所以只能受人欺，他也因之可以士为知己者死，一旦受辱，便是十二条水牛拉不回来了。此后的歌德，给安徒生写过好几封信，但也未得一字回音，直到老死，两位大师都未曾谋面。最终感到屈辱的不是安徒生而是歌德。

陀斯妥耶夫斯基五十岁的时候，终于混得像个人样，在莫斯科郊区盖了一幢相当大的房子，并在家举行了一场颇具规模的个人作品研讨会。他为这个研讨会费了不少心血，因而担心超负荷或被某些人士刁难就会引发癫痫，甚至危及生命。众所周知，他是世上罕见的超天才同时也是集百病于一身的苦命人，而且不管他怎样竭尽谦卑谨慎所能事，都要随时随地被人刁难和羞辱，就对老婆安娜•陀斯妥耶夫斯卡娅说：一会我就上床休息，如有人问我，就说我已累得卧病不起，不能见客。安娜也想一显身手掌控全局，就答应了。他又特别叮嘱：要是托尔斯泰来了，一定把我叫醒。

 当天到场的俄罗斯文坛高手如云，其中就有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赫尔岑、涅克拉索夫，还有大画家列宾、大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还有不少来自国外的大佬，以至于还要在门外摆上几桌，幸好天晴不下雨。只是所有到场者都毫不例外地想见到陀斯妥耶夫斯基本人，都被安娜一概谢绝，甚至想为陀斯妥耶夫斯基画像的列宾也不例外。

 想不到托尔斯泰也真的来了，安娜到内房一看陀正在直打呼噜而且两眼深陷，不忍叫醒。托尔斯泰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安娜抱歉道：他是真的病重，别人不见还行，您老，他是一直想见的。托尔斯泰便说：不要紧，等他醒来告诉他一声，我可是特来拜访他本人的，他的作品我多已拜读。

 这场盛况空前的研讨会结束后，陀斯妥耶夫斯基也已醒来，就兴冲冲地问安娜来者都是何许人也，最后才问及托翁来了没有。安娜说：来了。他说：来了怎不叫醒我？她说：你当时睡得很沉，托翁身后还跟着别人，要是让他进来，就等于泄了密，怕你招架不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点头承认安娜说得有理，却又禁不住大发神经，甚至什么脏话解气就骂什么，还要砸锅摔盆，杀人或者自杀，接着就口吐白沫，一头倒地，四肢乱动，浑身抽搐不止，接着又猪拱食一样地用嘴拱着地面，就好像只要拱破地面，他就可以呼吸到死屋之外的空气并且得救似的……要不是老婆在，当场怕就没命了。

 事后，陀斯妥耶夫斯基就给托尔斯泰写信，要求当面赔罪并讨论文学至关重要问题。托翁回信说自己没有一次完整的时间接见他，并发文称陀氏文章虽才华横溢，却有如谵言妄语，神经错乱，不伦不类，荒诞不经，伤风败俗（高尔基也曾称他是罕见的天才，但却是恶毒的天才）。托翁倒不是故意损他，而是真的反感他那因为病态才引发的颠覆性文思，何况托本是俄罗斯文学传统的集大成者，陀虽也建立在传统基础上，却是未来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开山鼻祖，有点类似卡夫卡。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开山鼻祖们多因有病，得不到相应的理解和关怀，也就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人类世界有许多让人细思极恐的毛病，也就不能满足于传统现实主义，哪怕是带有批判性也只能批判人事表象很难解剖人性本真。在对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文学的影响上，陀远大于托。如果说托是天才，那也就是出身优越身份高贵再加勤奋发挥，而陀却是出身低贱多次坐牢以至百病缠身被迫变形了的超天才。他是一旦赌光了穷疯了生怕那俄罗斯第一美女老婆要偷人养汉甚至离他而去，才硬着头皮去出版社被人取笑地借点生活费，再一口气写下一大部长篇，而且凡是多出合同规定印张的篇幅都要砍掉，没够印张的都不许补充，如果不能按时交卷，等出书后不给稿费还要罚款或赔偿损失。由此可见，他没法像托尔斯泰那样精心打磨。他若想另投别处，就算把那美女老婆供大家分享也抵不过那许多专门为他订制的条款，出版社知他好欺负，他也只有乖乖听话才能时不时地借点生活费才能活命。可见这个所谓的恶毒天才，更多的就是快被逼疯但还没有全疯因而难免有些怨气罢了，这恐怕也是有些人原本很平庸却被硬逼成为天才的原因。但陀氏才华之大就连托翁也自叹不如。安娜当初是作为一个速记实习生应老师之命给刚出狱身体还很虚弱却要赚钱吃饭的他执笔《罪与罚》，事后见他向她跪地求婚便也跪地感谢他向她求婚，因为她以前只听说但从未见过世上真有这样的天才，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动动嘴皮，记下来就成绝品华章（参见安娜《永生永世的爱》）。法国《读书》杂志是这样评价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很难说他的作品哪一部最好，只能说他每一部都是人间极品。他那在中国并不显得特别重要的《被损害与被侮辱的》，就曾触及鲁迅的灵魂深处。

 歌德和安徒生是隔了国界的，所以很难再见一面。但同在莫斯科的托与陀也一生未曾见面，除了两人都很忙，更因为陀的寿命不够长。陀在可能得罪了太多文艺名人的个人作品研讨会之后的几年，因为羊癫老是发作而终于一时身边无人就被窒息了生命（一说是他在搬动他那相当沉重的实木写字台，因为瞬间用力过猛撑破了脑血管）。他去世前一年里曾多次跟安娜说过，他肚子里所拥有的材料还足以写上十年，应该是苦尽甜来衣食无忧了（这跟巴尔扎克去世前不久所说的一样）。去世之后，安娜按照陀的遗愿求见了托尔斯泰，并在托的帮助下出版了陀氏《全集》和《选集》，也因此成了托的情妇，也就是说，她很幸运地以一已之身占有了两个俄罗斯文学高峰。她此后的三十八年就是在编辑和注释陀氏《全集》和《选集》，所有的生活费也都来源于此。这也证明安娜是跟许多近现代伟人的妻子一样优秀，至少远比中国汉末的华陀老婆好多了。不过，那生活费对于一个只会持家从不赌博的女人来说，还是相当丰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