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我挺了挺坐痠了的腰身,步出邮电局大门,汇入大街上繁忙喧闹的人流中,吁了一口气。刚才对着总机大呼小叫,对着顾客发号施令,身子没离椅子,声音却在南京、上海、北京等全国各地转悠了好几个来回,搞得人够呛呢。加之ABCD……1234……电码无休止地纠缠,现在我真是筋疲力尽、腰痠腿麻、口干舌燥、头脑昏昏了。唉,在我们这水乡泽国的小城,通信业务的扩展,有如撒开蹄子的骏马突飞猛进;而通信技术的改善却像小脚女人蹒跚而行。这紧张的人工接续电话,人工计时计费、人工译电什么时候才能终结呢?
我用手揉了揉发酸的眼角,顺势看了一下腕上的表。嗬,六点半了。下班为了那讨厌的而又不得不做的交接班手续,竟迟了半个钟头。肚子叽咕叽咕已经在提抗议了,我加快脚步跑了起来。
刚跑了两步,褂子角却由后面的人拽住了:“永刚,刘荷香要到我们电信台了。你知道吗?”同班的小伙子王大龙走了过来,神秘地说。他还向前呶了呶嘴。
前面一个窈窕的身影正从邮电局办公楼前飘了出来。她不正是刘荷香吗?提起她,局里谁人不晓!大名鼎鼎的老先进、局共青团支部书记,坐办公室已经有两年多。她曾受过局里多少小伙子的青睐啊!然而她现在是天上的“仙女”,可望而不可及啰。因为啥?还不是因为她是干部,坐在离开地面几十米之上,成了地道的高楼小姐。而眼前的王大龙竟说她要到这繁忙的电信台来。我凝神琢磨着大龙脸上神秘而又得意、玩世不恭而又慎重其事的色彩,似信非信。可能吗?现在的人大都是能上不能下的,能官不能民的。刘荷香既然升上去,自然也像嫦娥偷吃了灵丹妙药,由着清风彩云的拱托,怀着对明月的向往,逗留天宇间;真要她下凡,她才不会像七仙女那样痛痛快快的来到人间呢!七仙女下凡是不耐天堂的寂寞而到人间追求幸福的,难道她也会不耐办公室的舒适轻松而到班组尝试一下辛苦和紧张么?她会这么傻?不会的。她肯定会哭鼻子,吵闹一气,演一场悲剧。有来头姑娘的眼泪,连局长见了胆都要寒、心都要酸的。那么大龙为什么这样说呢?唔,这个家伙!准是他记起了我曾和刘荷香有过一段不寻常的交往,而触人生情,取笑逗乐呢!
“骗人,玩笑能当得饱么?”
“骗你?等着瞧吧!”
真的,王大龙的消息还真灵通。刘荷香到我们电信台来上班了。听说她要来,我的心就没能安宁,大概大凡仙女下凡,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总应该是诚惶诚恐的。可待她来了以后,我悬着的心反倒定了些。是喜欢、安慰还是欢迎?我也说不出,也许都有点。那天她来的情绪还滿好呢!娇美的长圆脸上微微透着红润,两只明亮的黑眸闪着喜悦的光彩,颀长健美的身姿发散出青春的活力。她小嘴一抿,给我和王大龙一个甜蜜的笑,随后拖过一把椅子就坐了下来。她从容地从我手里夺过一叠子待译的电报,拿过一本电码本,不吭声地译了起来。我坐在旁边,不自然地斜眼看了她几回,似乎要从她的脸上寻找出在“天”的仙气。唔,胖了……没长胖;漂亮了……和以前一样;和气了……以前不是也很和气么……心里翻搅着,不知想到哪儿去了。
照理刘荷香译电码是巴掌心里长白毛,老手啦!她领过技术标兵的衔,三年前市局组织译码比赛她还获得过第二名呢!可她现在却译得艰难了。电码本摆在面前,要经常翻一翻,有时为翻译一个字,得找上好半会。一个钟头过去了,手中的十几份电报还没译完,然而小巧俊秀的鼻尖上已经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我看到她这副窘态,心里想:嗨,何必来受这份洋罪呢?又没犯错误,何必自下凡尘。你还回你的办公室去吧!这儿本是我们这些没靠山的人混饭吃的,你要来逞什么能呢?
“让我来吧!”我伸出了手要把那几份还未译完的电报拿过来,“你先歇一歇!”
“还是让我锻炼锻炼,几年不碰这玩艺儿,真生疏了,先让我熟悉熟悉。”她抬起那好看的眉眼,嫣然一笑,固执地说,而后看了一下表:“唔,来得及,还是让我翻完。”
一个月过去了,我们电信台由于刘荷香的到来,四金刚变成了五虎将。工作担子自然轻松了些。通过这些天的熟悉锻炼,她的译码水平恢复了。电码在她飞快的笔端,像喷泉一样涌出,似一本厚书的一叠电报,眼眨之间就能翻译完,而且准确无误,娟秀的字体好似展翅飞舞的信鸽,排列有序,漂亮极了。王大龙站在她背后羡慕地称赞:“荷香啊,电码翻得蛮来事的嘛,我倒望尘莫及啦!”她只是翘起嘴角,笑笑说:“可别讽刺了,强中还有强中手呢,比起永刚来,我可差得远呢。你看他翻电码,龙飞凤舞、电闪雷鸣,那个快当劲才没比呢!我算什么?算这个。”她伸出一个小指头,在大龙面前晃了晃,可晃得我心里直发慌。那么我算什么呢?我对译电码早就厌倦了。八十年代应该是电子传真的年代,而我们还在搞着这五十年代的落后玩艺儿,我怎么能提起精神来钻研强背呢?哎!要不是当时做报务员硬练出的一点基本功,恐怕现在连阵也领不去呢。
“喏,我们向永刚学习吧!”她居然偏过头来,目光闪烁地对我说。她倒谦虚,向我学!我有什么让她学呢?“惭愧,这过时的玩艺。”我赤红了脸。
“过时?没有新的技术代替,旧的技术就用得着,就必须勤学苦练!”她不同意我的看法。
她在闲下来的时候,还替一些不识字或识字不多的大爷、老奶奶们填写撰拟电报,其亲切、耐心,我更是自叹莫如。一次她解决了客户的一疑难问题。顾客还送来了一张红彤彤的感谢信。上话务班,她也能做到应答自如,有条不紊,安排井然有序;甜脆的喉咙似银铃在不停地敲响。顾客们急急赶来,满意离去。她永远笑咪咪、喜孜孜的,耐心解说,喉头似有使不完的劲。令人称颂而又鼓舞的是:她来后,营业间也一天天整洁起来。房顶周边处的蜘蛛网没有了,墙壁上也多了几张宣传画。也许爱干净是姑娘家的天性,更何况她曾是一尘不染的“仙女”哟!你看她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扫营业间、工作台面。她在工作时,还不放松宣传清洁、讲卫生的一系列言语:“同志,你抽烟请离柜台远点!”“同志,废纸请不要乱扔呀!喏,那角落里有个果壳箱,扔那里面去!”果壳箱,就是她来了以后才添置的产物。她叫局里的木匠打的。就这样,室里的地面洁净多了。“同志,吐痰请入盂,喏,痰盂在那儿。”痰盂,以前就有了,可我们一直不敢用,不是舍不得,而是怕每天要倒。那气味,那浊水真真叫人恶心呢。现在她来了,用了起来,头几天自然是她倒的,而后我也过意不去,主动抢先去倒了;到后来,倒变成全组的人抢着去倒了。令人欣慰的是:自她来了后,由于她那诚恳、热情的态度,顾客对我们电信台的赞语也一天天多起来。同时她感染了我们,使得我们的态度也渐渐变好了。由此,我心里常暗暗地称许:“咦,好个仙女,还真有点道分呢。”但也有一次,她与一个顾客吵了起来……“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我只讲了五分钟,为什么收我十分钟的钱?”一个打南京电话的顾客指着自己的手表,很不高兴地说。
“同志,那是话务员报的时间,我们是按她说的开据收费的,不能任意减少。”她温和地解释。
“你们瞎收钱,我不给!”
“谁瞎收钱啦?不给?你不要走!”她急了,好看白皙的脸蛋涨红了。
我向她使了个眼色,打圆场说:“好吧,我们可以打电话查询一下南京记了多少?也许人工计时有误差。”
“经过查询,南京长途台记了七分钟。顾客按七分钟结了账,临走时还说:“你们呀,计时计费应该改一改了,现在好多地方都是自动计时的,甚至电话都自动化了,你们这儿怎这样落后?”
“那可不是我们的责任了,我们是守业者,不是创业者。”我心安理得地答道。
但她的脸仍然通红,甚至眼眶中都溢出了泪水,嘴里喃喃地应道:“是要改一改了……”
第二天,刘荷香的母亲来替她请假了,说她腿子跌断了。奇怪,好好的人,腿子怎就断了?该不是人生道路上遇到了挫折,例如昨天的吵架。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哼,假病吧,到下面猛干了一阵,沽名钓誉,捞一点政治资本,就想隐身匿迹了。”王大龙通晓世事似地数说,“断腿,嘿嘿,滑天下之大稽,是借口呢!”
“是为昨天客户与她的争吵吧?姑娘脸皮薄,闹起情绪来?”有人问。
“吵架呀?这样的架谁没吵过!人工计时总有点误差么,她会如此顶真!”王大龙反问。
“不管是真是假,我们还是派个同志去看看她!永刚,下午你没班,你代表组里去一下吧。”组长忙着手里的活对我说,眼里含着信任。
“我去?”我沉思。
昨天,下了班回家我和她是同路。我还按照往常的习惯准备大步流星赶到前面走,小伙子和大姑娘又不是谈恋爱,那何必走在一起,更何况是她呢!可是她拽了拽我的衣角:“哎呀,我的大师傅,有约会吗,走得这样急?和我慢慢跑跑不好么?”
和她在一起,我肯定会感到局促,仿佛谁朝我的衣领里撒下了一把灰,觉得浑身不自在。然而我的脚步还是放慢了。约会?哪儿有呢,要么在梦中和眼前的她约会过。自然我何尝不想在现实中与她谈谈心、散散步呢?
“紧张地工作之后,能够悠闲自得地散散步,这也算得上人生的一大快事哟!”她低沉而又感叹地说。
她散漫的神态也使我的神经松弛下来。一辆小轿车鸣着汽笛从我们身边驰过,一阵风卷起些许灰尘。我在尘雾中看着她,不禁想起了她以前的悠闲岁月,那她不是整天都在愉快中么?
“那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工作呢?这里的工作是够紧张而又辛苦的啰!”
“是呵!正因为紧张,才能使我过得充实有意义,才能体会到操劳后的舒适;正因为辛苦,我才愿意到这儿来,才显得人的贵重。那些不需要增加人的地方,硬把人塞了去,岂不是把人当成废物搁置起来了么?这次招工机务组又分去了六个人。这样晒太阳的人可以组成一个班了。太阳若晒水吧还能增加几分热度,可晒人有什么用!游手好闲能闲来个自动化?哎,不要说别人了,我们还是多做点实际工作吧,想起以前我自己坐办公室的岁月真真是虚度年华呀!”
“虚度年华?可现在你又是碌碌无为了。”
“碌碌无为?保尔·科察金……”
“保尔·科察金又怎么样?不是羞耻啦,就是悔恨!从上小学起,我就不止一次听过了,早腻了。怎么样?文化大革命还不照样耽误了我们十年。什么因虚度年华而羞耻了,可你会为碌碌无为而悔恨的。”我想起了这几年来走过的路,电信营业员的辛苦、荣辱,很有感触地说。
“碌碌无为而悔恨……会悔恨吗?能不能碌碌有为呢?”她陷入了沉思,嘴角不停地颤动着……
难道她真的悔恨了么?又准备打退堂鼓了?是啊,以前不是也有一些人到这儿工作没到三个月,就又无声息地调走了么?她们无不过嫌这儿工作辛苦、琐碎、麻烦;和顾客群众整天打交道,三教九流、千奇百怪、应接不暇,工作责任大,福利待遇而又小么?她会不会也像夏夜天空中的流星,稍纵即逝呢?
我带着好奇、疑虑和痛惜的心情,带着同事们对她的关心,去登门看望她。如若不是组长的指派,也许我没有这个勇气或者从心坎里不想再登上她家的门槛了。可今天竟如此急切地去拜访她,因为那以前和她的交往又像是春蚕吐丝般缠绵悱恻地飘了出来。
六年前,我和她都以插队青年的身份,招工来到了邮电局,一起被分配在报房里。当时由于对事业的吸引好奇,使我们整天泡在了莫尔斯电码的滴嗒、滴嗒声中。手中按着电键,好似演奏着优美的乐章。这滴嗒、滴嗒嗒声何异于斯特劳斯的圆舞曲。我的理想曾溶化在这美好的曲调中,整日里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情绪围裹着我,我觉得是幸福的。然而更使我感到幸福的是我和她的互教互学,互相帮助、共同提高技术。当我按着电键以每分钟八十组或一百组的速度让她抄收或者她按电键让我抄收时,我就想起了刘三姐与柳郎的对歌。这滴滴嗒嗒声中不正是如泣如诉地道出我们间的友情甚至恋情么?我看着她娇好的容颜、认真的神态,常常把自己置身于这种傻呼呼而又甜蜜的感觉中。然而她呢?我从她那喷射着热情、真挚和羞涩的大眼睛中也似乎领略到了一点少女对异性的爱,不过这爱是深藏着的,还未被我们捅破。因为我们当时想到的是事业以及如何提高我们自身的业务本领。由于如此的苦练,技术提高得很快,经过较长一段时间的练习,我们的技术都超过了老同志。人们赞赏我的发报是清楚、正规、准确、迅速,犹如高山流水,叮叮咚咚,点划分明。她呢!尽管还未达到我这样炉火纯青的地步,也只是略逊一筹,发得很出色的了。她认真、积极,干工作不计早晚,对老同志尊敬,对我也羡慕,赢得了报房同志们的一致好感。在选每年一度的先进时,每班组选一个先进个人,在我和她之间挑选时,自然会选上她。尽管她每次都红着脸推辞,甚至一再提名选我,然而由于我过分的自信以及以技术高自傲的性格使我的威信一再削弱,终于每次选上的都是她。没过多久,她在人们的一片捧场声中像一颗明星升到了邮电局的高空,当上了团支书,并坐进了办公室;而我却从报房排挤出来,来到了这与顾客打不完交道、吵不完架的营业组,当上了电信营业员。就从这一升一贬(对我的调动,个别领导是认为贬我的),我已羞于见她。又不在一起工作了,她也难得见到我。她眼眶会随着地位一起高了么?我也无从知道。总之我们间的关系,从炽热的夏天跨过凉秋而很快进入到寒冷的冬天了。只一点我似乎听王大龙说起过,我离开报房后,她曾在局长面前,尽力夸赞我的发报技术,为我再不能发挥特长而惋惜。然而那位局长说了:嘿,有什么了不起!离了张屠户,照吃没毛猪。哎呀,在某些领导者的眼光中,有技术者也不过是个屠夫耳……
到了她的家,眼前的景象使我愣住了。她仰躺在一张沙发上,一只腿上缠着白纱布,绑着石膏,直挺挺地搁在那儿。此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本书,看到我来了,连忙挺直了身子,脸上流露一丝痛苦的表情,然而她强作笑颜地向就近沙发指了指:“永刚,快坐下吧!难得你来看望我,我本想找你呢。”眼眶里还噙着泪,显然刚刚哭过。
“唔,怎么腿子摔成这样?”
“昨天下班和你分手以后,被一自行车撞倒了,送到医院,骨头折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叹息道,语调悲伤之至。
“是谁撞的,你不找他算帐?”
“算了吧,已经撞了,何必难为人呢?可惜就是我又要歇几天了。唉,我这个人倒是享清福的命。”她痛苦而又风趣地笑了笑。
“何以见得?”
“以前好端端的,坐办公室,每天就是冲水、扫地、品茶、看报纸,无所思事,整日闲得发腻,闷得发慌;想干一点工作吧,上面有局长、股长,下面还有办事员。每个月到时拿工资,我真感到亏心呀!我很早就跟局长说了,要到班组去,直到现在总算如愿了,可现在跌伤在家,不能上班,不同样要闲得发腻、闷得发慌么?”
“而且会痛得掉泪。”我加了一句。
“你还开玩笑呢,我倒难受死了,除肉体的痛苦还有精神上的痛苦,眼泪都急出来了,我真痛心呀!你想想,电信台这样忙,关键在哪儿呢?”
“还不是因为通信设备太落后。”
“是啊,用嘴报话,人工计时,徒手翻译电码……这都用了几十年了。那我们能不能加以改进呢?”她陷入了沉思,喃喃道。
“改进?谈何容易!机务员都没能拿出个办法来,我们能怎样?”
“我们,我们不能小改小革吗?例如,自动计时器,现在就很需要。昨天为这个还吵了架,人工计时既落后又效率低下。自动计时器机务员以前搞过,是因为等搞自动化配套工程而搁下的。现在要他们抽出个把人来搞,也许不可能。你我不是也懂得一些无线电知识么?你前些时还装了一架电视机,怎么对工作却保守起来了呢?还是来发挥发挥作用吧!搞成了,人工计时的差误就会消灭,为顾客计分而产生的争议就可以避免了!”她说着,明亮的眼睛里显出了兴奋的光彩,并扬了扬手中的书。
这时我才看清她手上拿的书,正是一本《无线电技术知识》。我不禁被她的热情鼓舞了起来。我何曾没想过试一试的念头,可材料呢,工具呢,还有志同道合者呢?
“材料?以前搁在那儿的不成功的自动计时器;加之我家有一台旧收音机,内面的管子、变压器、电容是能互用的;再不够,去买!工具?借唄!站在江边上,还能没水喝?万用表、电烙铁,机务组有的是,打个借条不就行了。”
“那还有时间呢?”我知道搞这样的东西,也许要反反复复多次,失败再失败,上次机务员介入都搞怕了。”
“时间?我这儿多的是,因祸得福,医生告诉我,从现在到下个月我大概不能上班了,但我的手、脑没有点点儿损坏,可以继续战斗。我们订个合同吧!你替我跑外勤,找零件,借工具;下班后来我这儿,一起研究方案、调试;我白天在家焊接、布线、装配;随它失败多少次,反正我们要把它搞成功。你看行吗?”
“永刚,你上刘荷香家去了?她伤得怎么样?”王大龙在班上问我。
“伤势不轻,腿骨都撞断了。”
“唉,我又犯了主观主义,把她放门缝看扁了。好可怜的人!”王大龙叹息,既而悄悄地问:“你可知道,她是被谁撞伤的么?”
“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她也许不想告诉你吧。他是由我们李局长的儿子李虎撞伤的!”
“他为什么撞她呢?有意还是无意?”
“看是无意,也许是……有意。”王大龙摆出一副哲学家的面孔,眼中流露出忿恨和鄙夷。
“有意?不会吧!”我轻轻地应答,心里却在想:他为什么要去撞她呢?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结么?
除了值班之外的每晚,我都要到刘荷香家去。刘伯母看到我的到来,心里就很高兴:“小张呀,我家荷香闷得慌哩,整天摆弄这个破玩艺儿,我真怕她得神经病呢,你要点拨点拨她哟。”
她却淡然一笑,而后就会谈论起手下的自动计时器来。
有时我们也谈些题外的话。
“你为什么要到我们电信台来呢,就单单因为虚度年华么?”
“也许是,但又不全是。”她臊红了脸,嗫嚅着。这时的她多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这使我忆起了我们间甜蜜的往事,我对她的眷恋之情。可她心里怎样想的呢?到电信台难道还为了寻找我这董永似的角色么?
刘伯母却悄悄告诉我,这孩子真倔,局长想她做媳妇,她偏不同意,气得嚷嚷着从局机关调出来,可惜的是腿又摔折了。
噢,原来如此!一次我试探地问她:“听说局长要你做儿媳妇,你怎么不答应呢?”我止不住心儿怦怦跳。
“那各有心中爱,吃酒不挑菜么!你管得宽。不过,我认为,爱情,是自由的,不是做买卖、办交易,更不能成为自己高升的台阶和筹码。也许我这一辈子也找不到理想的爱人,但我的标准不能降低,也决不能为了舒适、享乐和地位去追求庸俗的空虚的爱。”她说到这,激动起来,两颊绯红。好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我不能说她固执已见,我觉得她的灵魂是高尚的,而且使得我心里也涌过一股暖流。
经过多次地反复,装了拆,拆了装,熬过二十多个夜晚,自动计时器终于搞成了。临台试验,效果良好,计时十分准确,使用也十分方便。我们对着一组组跳跃闪烁的数字,止不住心儿一阵阵狂跳,我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另外她的腿也渐渐好起来了。那一天的晚上,她居然能扔掉双拐,在我面前跑了几步:“怎么样?陪我到外面走走,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出过大门边呢!”她红扑扑的脸上露出羞涩。
“你曾是高楼上的小姐,这些天又成了深闰中的淑女,这刚开始出大门,恐怕该坐轿子了!”我打趣说。
“什么?你看我连双拐都扔啦,走吧!”她娇媚地说。
一弯妩媚的下弦月挂在蓝茵茵的天空,大多的星星都躲到了天幕后面去了。明亮的织女星、牛郎星还依稀可辨,路灯洒下柔和的光。我和她并着肩,沿着街道慢慢地向田野走去。
我的心像揣上了小鹿在蹦蹦直跳。一种异样的感情袭上了我的心头,使得周身微微抖颤。这感觉我觉得在什么时候也出现过。噢!我记起来了。三年前,我不是跟她也走过这条路么?可那次我怎么那么笨,以至没能表明一下心迹,直至彼此疏远了三年。现在我悄悄睨了她一眼。她看上去更兴奋,眼里好像燃着了火焰,是自动计时器的成功,还是她扔掉了双拐,使她如此激动而愉快呢?也许还有……
“永刚,你看,这夜景多么美好呀!生活给了人们多么多的乐趣,只是我们还没有认识觅寻到!”她眼里闪着欢欣的光彩。
“是吗?可是我们刚从繁忙中喘息,你刚从骨折的痛苦中抽身,这难道也算是乐趣么?”
“怎么不是?因为自己的操劳赢得了事业的成功,因为偶然的不慎,从挫折中醒来,争得一个健康的躯体;这怎么能不令我庆幸和高兴呢?”
“也是,自从我们从报房分手,我这几年来一直由苦闷、烦恼、繁忙、悲观缠绕着,现在你的乐天性格感染了我,使得我也振作起来了。”
“乐天性格?嘿嘿,我本来也是多愁善感用眼泪洗脸的林黛玉,只是生活逼着我,改造着我,锤炼着我,使我成了今天的我!”刘荷香缓缓地很有感触地说,“文革初始那年,我父亲受猛烈冲击,我才十六岁就下乡插队了,农活不会干,生活难自理,我当时落过多少泪呀;直到父亲解放,我招工进了邮电局。当时我和一个小伙子在一起学报务。小伙子的开朗性格、精湛的技术、热心助人的精神,谆谆善诱的风格深深拨动了我的心弦,也许这就是一个姑娘对她钟情小伙子的初恋吧。我曾在夜静醒来时猜测过,他对我的好,是不是对一个少女的爱情呢?然而当时我们不能结合,我爸爸是革命干部,而他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儿子。为了爸爸,为了我,也许还为了他,爸爸和局长打了招呼,凭借我被多次评上先进个人的缘由,调离了报房,坐上了办公室。可是我心中萌动的爱情幼芽并没有因此而枯萎,相反茁壮地成长起来。她用热灼灼的眼光瞄了我一下,继续说:“每当我坐在办公桌旁,面对一张报纸、一杯茶时,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他此时正在紧张地工作吧?他与我一起进局,拿一样的工资,技术比我高,可他每天得奋斗八小时;而我只要看上两份报纸,喝上几杯茶,讲些大道理。他拿的是浸泡着自己心血汗水的人民币,我拿的只是虚度年华的报酬啊!我想到此,黯然神伤,潜然落泪。为此,每日里受着良心的谴责,新社会没有了地主、资本家,没有剥削人的人了,可像我们这些拿薪不干事,或少干事、干轻松事的主儿,算不算新的精神贵族,对底层劳动者的剥削呢?‘精简机构’,‘废除干部终身制’说得好呀,我多次要求回到班组去。父亲说,人家是有福享不到,你是有福不会享。我们这一辈子可算受尽了苦,本想过几天安逸日子,这场风暴又把我卷进去,受尽了凌辱。人生还不赶快看透,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事甭做了,及时行乐嘛!乘我在台上,把你安顿好,我死也就瞑目了。局长说了,团的工作你要抓好哟,我们让你脱产,就是为了使你带动广大团员起模范作用的!真见鬼,起个消极混世的模范作用么?农民像我,没有饭吃;工人像我,没有衣穿;局内职工像我,电话电报也打不出、发不走哩!然而,思考有的是时间,我还是想通了。我不能努力在我的职责范围里多做点事么?我提议办个青年技术培训班,可报告送到局长那儿,卡住了,说什么技术培训,只能在工作中岗位上进行,老师傅教员工不就行了,何必小题大作。我要开展一些文体活动,建议局里办一个图书室、俱乐部,青年们下了班,看看书,打打乒乓、下下棋乃至跳跳舞、唱唱歌有何不可呢?请示局长。局长说了,哪儿来的房子呀,职工宿舍都无法安排,还能空出房子让你们跳跳蹦蹦,各自把手里的工作干好不就行了。好了,好了,再下一阵泪雨吧!我是什么事也不能干了。我成了多余的人。我仿佛被搁在沙滩上,四野茫茫。我就这样度我余生么?谁知生活还会捉弄我。一个股长来跟我做媒了,说的是李局长的儿子李虎,一个没多大能耐却当上了机务组长的25岁青年。平时我们工作中曾接触过,一个趾高气扬、充满优越感的浪荡公子。我能爱他吗?我怎么爱他呢?吹!我心目中自有那个干报务的小伙子。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我爸爸骂我糊涂,你不想想,不怕官,还怕管哩!你在人家鼻子底下,打个喷嚏,都能把你冲多远呢!你爸爸老啦,不能永远做你的庇护伞的。小李又有什么不好?漂亮的人品、优裕的家庭、适意的工作,还有一个有权势的父亲。找对象,不就是要具备这样的条件么?这,你碰上了,该算你幸运,放在别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呢。你,还需要什么?我说,我需要充实的生活,真挚的爱情,精神的富有,可我现在正都缺少!好一个虚无主义者、幻想家,你书读多了,钻进牛角尖中去了,你不懂得生活啊!父亲气咻咻地对我说。
是我不懂得生活么?还是我父亲?总之我在探索,我父亲也在探索吧。他在人间未能寻到满意的回答,又带着求教的心态去见马克思了。自他死后,我的厄运来临了,然而我对于探索的成果也就接近了。前些时,百分之三调资,我的名额是事先弄好的,可过了不久轻而易举地把我名字刷掉了;而且局长还扔出话来,共青团的工作平时能有多大量,支书怎么能全脱产呢?
这一切倒使我看透了社会的真谛,轻易掉泪的我这一次没有掉泪,我还是坦然的。我整天没干多少工作,怎么有脸拔尖调工资;至于下放到班组,那本是我梦寐以求的。对于我,闲得无聊比忙得不可开交更可怕。可是股长又来向我透露,与李虎的事,你如能同意,调资仍有希望,办公室还能长久呆下去。然而我回绝了。”
“过后呢?”我紧张地听着她这样长篇大论的一席话。我猜得出这报务的小伙子是谁了。我浑身感到热烘烘的。我真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表示一下呢?我也庆幸,当时没有表示,以至没有出现生活中的另一难题。
“以后?以后你还不知道吗?”她抬起漂亮的脸,向我眨了眨明亮的黑眸,温柔而又妩媚地问道。
我看着她。月光下,她婷婷玉立恰似一朵娇好瑰丽的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居浊水而清新。以前我对她的误解、龃鼯,已一扫而光了,从心中萌起了一种强烈的爱的冲动。可一个小伙子应有的理智使得我又冷静下来。
“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是回去呢?还是找个坐地歇一会?你的腿?”
“歇会儿!只顾了讲,腿真的乏了。”她向我伸出柔软的手,把我拖到路边去。我们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并肩坐了下来。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她的头倚在我的肩上。我闻到了一股桂花油似的发香,“今天李虎带着一篮子菜,还有罐头、糕点上我家来了。”
“他来看你?”我记起了王大龙说过的话,一个不解的疑窦涌上心头。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我叫他滾开,可他说了,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我撞伤了你,你没有纠缠我,甚至都没有替我张扬出去,而是忍着伤痛,努力钻研,做出了我们机务员都没有能做出的自动计时器。你的精神太可贵了。相比之下,我太渺小了。我是怀着妒恨和失恋故意撞了你的,当然我只想惩罚你一下,没有想到会撞得如此严重。而你竟释然,谅解了我。可我被震动了。我要从这浑浑噩噩中醒来。我不能宽恕自己,我要向你赎罪,你可以打我、骂我!他似乎很激动,面含羞愧之色,眼中汪着泪水,好一副感人的样子。”
“那么你和他说了什么?”我急切想知道下文。
……只要你从迷茫中醒来,你就可以宽恕自己了。我不会打你、骂你,你若干了坏事,自有法律惩罚你,人民唾弃你。我希望你要珍惜自己的年华,能积极地工作。我们的通信事业多落后呀!作为机务员难道就守着这个烂摊子么?作为机务组长的你就不能带领大伙儿搞点创新,改进改进这旧的通信设备,为自动化铺路么?
“我父亲批评我了,两个营业员能搞起来的东西,机务员没有能搞出来,还亏得整天嚷嚷为自动化而大干呢!真是丢人。我一定要向你学习,父亲也准备在全局大会上表扬你们呢!”李虎紧接着说。
“呵,谢谢!转告你父亲。我们不需要表扬,而需要的是支持!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荷香指着这苹果罐头说。
“不,你应该收下,这是我良心上的一点安慰。”李虎态度很诚恳。
“好,我收下。这儿有一本《无线电技术知识》,你拿去好好读读,多掌握点技术,为邮电四化多作点贡献!”
“你不需要?”
“我还有一本,这两本分别从上海、广州的亲戚那儿寄来的。”
“那谢谢你,再见!”李虎慎重其事地接过砖头般厚的书,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她嘻笑着讲完上面的故事,头和我的肩挨得更紧了。乌黑松软的发丝掺着垂杨柳的细条,披散到我的肩上、头上,拂扫着,使我的心一阵阵畅漾;微风轻轻地吹,使得柳条儿在低低地吟唱,月亮从枝叶间露出半片笑脸,悄悄窥视着我们。夜静极了,也美极了。我们简直在这月光溶溶下陶醉了。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关切地问,是问她的工作呢,还是生活,我也莫明其妙。
“以后?以后我就在营业组,在电信台,好好地工作。我还想改革报话设备,弄个小小的传送带,直接通到话房,那我们就要少磨多少嘴皮子了,效率也会提高的;而后我们要和报务组协作,弄起一台电报传真机,那我们也不要拼死亡命地翻译电码了。李侠、李玉和的角色就再不需要了。哈哈,生活是美好的,明天更加美好!唔,明天我就要去上班了。”
“可是你的腿能行吗?”
“我们不是已经跑了这么多路,看这……”她设法想站起来,牙关都咬紧了,脸痛苦地变了形。
我知道这是伤未痊愈,疲劳所致。我伸出手把她搀了起来。然而她却顺势扑倒在我的怀里:“哎呀,痛!”而后她却笑着说:“扶着我!我的……报房小伙子,拿出以前的热情和事业心来,再干好营业工作吧!听说你的英语好极了。怎么样?从明天起,你就教我英语吧!随着与世界各国的友好交往,通邮、通商,电信营业员必须掌握它,国际电报电话离它不行!我家有录音机。从今后,你每天都来教我!我们就从‘I love you’开始,好吗?”
“好,好!”我激动地答着。我拥抱着她颤抖而温暖的身躯,听着她温柔亲切的话语。紧挨着的两颗心在激烈地跳。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袭上了我的心头,眼眶里却溢出了泪水,滴落在她灼热的腮帮上。我对着她柔软而又湿润的嘴唇吻了吻,轻轻地飘出:“I love you!”我们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了。
注:I love you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