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朋友

林雅如送走客人，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感到一阵茫然，有一种失落感悠然升起。

怎么啦？她以口问心。

她猛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撩开窗帘，将目光投向她楼下的路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蹒跚着向街对面的站牌走去。这女人穿着咖啡色的连衣裙，裙裾飘然；烫得很好的头发包裹着头，此时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雅如觉得她的脚步有点儿迟疑。是为了避开穿街而过的车辆么？可雅如抬眼左右望去，不见一辆车。她呀！肯定是有什么心事的吧，为什么乘了好几站路的车贸然来我家呢？

刚才，就是刚才雅如在家里接待了这眼前的客人。真是稀客，二十多年不遇了吧，许淑琴是她大学同一宿舍里的学友，毕业后天各一方，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前，林雅如正坐在沙发上就着午后从窗外折射进来的柔和阳光，看着一本梁风仪的小说。好一个梁风仪啊，可算是把商场的人儿写活了！她追随着书中的情节，仿佛嗅到了商场的火药味，正如痴如醉般地慨叹不已：这只是商场硝烟啦，何时有个大手笔能写上一本有关官场风云的书来，也好让我观摹学习和操作一番。需知她先生不是个企业家，却是一个握着实权的不大不小的官儿呀！而自己呢，在一个单位挂着个虚职，更多的时间是呆在家里，却不知怎么样才能在仕途上好好帮他两把，只能说虚掷光阴喽。

笃笃，笃笃笃……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雅如自然听到了敲门声。她对这声音可算敏感极了，每天都有不少这样的声儿纷至沓来，挥之不去。她情绪好时，这声儿会让它敲得短些；情绪不好时，这声儿就得让它多敲一会儿了，乃至无止境地让它响下去，直到戛然而止或渐化为无。今天她的情绪说不上是好是坏。她此时的情绪是被手中的书左右着的。她就经意地让这敲门声响了一会儿，然后依依不舍地丢开书，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就着门上方齐人眉眼的猫眼儿往外瞧。嗬，一个女人，一个年过四十、风韵犹存的女人，蓬蓬松松烫出层次和诸多曲线的头发，穿着入时的衣裙，面孔儿看不真切。是来找我先生的？好一个肤色靓丽，称得上漂亮的半老徐娘。此时，雅如完全可以无声息地走回坐到沙发上，仍然捧读她的书。这种情况，她是经历过无数次的，找丈夫么？到单位去找吧！找我的，哼，能有什么好事儿呢，除了我那帮常来玩的朋友（她们通常是一面敲门，一面喊着雅如、雅如姐、雅如阿姨的），还不都是求告上门的么？想通过夫人外交，对先生施加影响，办成自己要办或想办成的事。雅如心肠软，人又热心，见不得客人的甜言蜜语，愁肠苦脸，还有眼泪鼻滴，只要不过份，能办成的她就会替客人去奔走，在丈夫面前美言几句了。她是讨厌夫人外交或吹枕头风的，不过人家好容易下了决心求告上门，又不违反原则，网开一面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当然丈夫也不会句句听她的。他能在官场如鱼得水，也自有定盘星啊！求告的人儿多了，她落得个豪侠仗义的美名儿，就差拔刀相助了。可是她白天居闲在家也就难得有安逸的时候了，久而久之，她采取了听之任之拒不受理的法子。所好的门上的猫眼儿只能一面看人的。家中没有人喽，你敲一会儿，手痠了，心烦了，该会走的吧！可是今天，雅如的思绪还未从书中牵回来，书中的女主人宾朋如云，是一位多么了不起让人羡慕的社会活动家啊！她是丈夫商场上的好帮手，而我呢？能不能成为先生官场上的贤内助呢？多个朋友多条路！我怎么能将送上门的客人而拒之门外呢？

找老刘的么，他不――雅如打开门，探出头，面部挤出笑，对来人刚迅快地说了一句半，就哑了嗓。她笑容凝住，眼睛却睁大了，你，你是――只一瞬间，她脑际急速闪回二十年前的记忆，脸部迸溅由衷欣喜的笑，放出熠熠生辉的光，你是许淑琴，哎呀啊，稀客，稀客，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的呀？请进，快请进！

雅如将淑琴让到客厅的沙发上，一杯茶递到客人的面前。淑琴礼貌地捧起杯，抿了一口，赞叹道，好香咧，好茶，好茶！

雅如几分自豪地说，贵客登门能不泡好茶么！这是正宗的太湖碧螺春！

淑琴品着茶，点着头，却将目光扫向屋四周，继续夸道，嗬，小家庭布置得满不错满温馨嘛，看得出你是个很称职挺闲适的太太啦！

雅如听了心里甜滋滋的。她快活地想，能错得了不温馨么，我有个挺有能耐的丈夫呢，他又是挺爱我的。你是有意恭维我讨我喜欢么？接下来该是你开始夸我丈夫了吧？她细细看来人，想从来人的脸上找出那时一起上大学时的纯真和活泼，然而没有了，除了来人脸型大致未变外，更多的是持重成熟，乃至有点憔悴。

咱们都老啦！这一晃就是二十年了。来客并没有按照她的思路往下说，而是站直了身子，在地毯上走了起来。

雅如颇为兴奋地引领着她的客人走进一个又一个的房间。这是我和先生的起居室，这是我先生的书房，这是我女儿玲玲的卧室。每个房间的布置各具特色，均素雅整洁，新颖别致。雅如曾为此而感到舒心和骄傲，这是她一家人恬静生活的港湾。她一面引领着来客，一面解说着自己当时如此陈设的构想。淑琴被她愉快的情绪所感染，赞赏着女主人的文化品位，时而还在一幅油画一张照片前停留片刻，凝神而视，耐心静听着她充满欢愉地诉说，然后含笑颔首，恰到好处地问上几句。当来到她女儿的卧室，淑琴紧盯着席梦思床上方墙壁中央一帧足有十六吋大小的女儿彩照。淑琴眼里忽闪着金子般的光芒，汪满了回忆和遐想。这哪是你的女儿啊，分明是你，分明是上大学时的你啊！她欢快地应承道，是的是的，女儿长得太像我了。她现在也在上大学呢，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的。淑琴高兴地笑道，好啊，金色的大学生活又在咱们的后代身上延续啦！她情不自禁地打开话匣，我们那时多欢快有趣啊，咱俩一起去上课，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去看电影……我和你还是同住一间宿舍，睡同一张床的上下舖呢。周末我们到田野里去，让身心融入大自然中，我们野炊，我们欢乐地蹦跳，我们放开喉咙呼喊高歌，拉着手翩翩起舞。回来后，宿舍里的灯熄了，我们还兴奋地睡不着，意犹未尽隔着床板一递一句说着悄悄话儿呢！突然，淑琴指向墙壁上近旁一幅女儿在海滨拍的照片说，雅如，你还记得么？那次我们也曾去过海滨游泳，你可是多么好强的人喔！

怎么会不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一次……雅如也随着淑琴的话语，正在美好的回忆中畅游，那广阔无垠的大海，那澎湃不息的浪涌，那……

那一次可把我吓得要死呀！你怎么敢就游到深水去了呢？那时我的水性比你好吧，也不敢往那儿游啊！亏得――淑琴深深地沉浸在往事的场景中。

那――那咸而苦涩的海水！雅如猛地一怔，场景分外清晰，那次她在深水里突然小腿肚抽了筋，再也游不动了，狠呛了几口水，要不是淑琴呼喊着奔游过来，将她又拖回浅水区里，也许，也许就没有了今天，就没有了今天的聚会，更没有今天如此的港湾了。

那次，那次多亏了你啊！此时的雅如是出于感激真诚地说。

哈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过去了，都过去了，该派你命大！你现在不是活得很好很滋润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淑琴听了，却欢情地大笑起来。

雅如也跟着大笑。这之后她们又一起看了厨房，看了卫生间，还看了供洗澡用自动控制的热水器。淑琴一面看着，一面不失时机地夸上几句。然而雅如却提不起更多的热情。她似乎是被那几口久远的海水呛了，嘴里陡添了些苦涩的滋味儿。

此时，雅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楼下渐渐飘然远去的淑琴，心里猛地咯登了一下，哟哟哟，我真浑了，淑琴这次特地远道而来，能不会有什么事么？只怕是碍于脸面，没有好意思启齿吧？雅如在脑际过着刚才的场景：叹为观止后的淑琴又坐回到客厅沙发上，仍品着碧螺春茶，彼此海阔天空地忆旧怀古。淑琴似乎老同学碰面很兴奋，有着扯不完的话题。

她说到她在遥远的A地怀念着大学时情同姐妹的你，前些年曾写过好几封信，怎么却都因地址不详而一一退回了？怎么这次刚从李晓燕那儿知道了你的地址，怎么终于盼着出差来到这个省城，忙里偷闲乘了五站路来到这里……怎么、怎么……淑琴很健谈，零零总总一下子就数说了十几个“怎么”。雅如难得有如此朋友来与她一起怀旧，自然也应答了不少。雅如不失时机地为淑琴的茶杯里续了三回水，还从茶几上拿来香蕉，撕开瓣挺有礼节地递给淑琴，劝她吃一点。淑琴接过，吃得高兴，讲得更热烈。

转眼间，屋外转到西面的阳光从后阳台穿过白纱窗透射进来。淑琴猛地扔掉香蕉皮，站了起来，朗声说，好啦，今天咱老同学会面，聊得不少了，我该回去了。

雅如忙站起来拦着她，咦，怎么这就走了呢？你难得来，吃了晚饭再走，我们还要继续聊呢！淑琴却笑着说，再聊你老公就回来了，你该去准备晚饭了吧，我得走。

雅如解释，他啊，应酬多，晚上通常不回来吃，咱到厨房再聊，我还想看看你的烹调手艺哩！

淑琴哈哈大笑，我啊，海角天涯到处跑，可难得下一次厨房喔。她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儿和笔，迅速地在一页纸上写下了一行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撕给雅如，笑得眼里泪光闪闪地说，既然你老公不回来，我更不必在这儿聊下去了，这是我旅馆地址和房间里的电话号码……

雅如站在窗前。过了街，走向远处站牌的淑琴在傍晚的夕照下，己成依稀可辨的光影儿。此时来了一辆公交车，淑琴该上车了吧？她是回旅馆去么？她为什么不愿留在我这儿吃个晚饭呢？不错，她不会在这儿吃晚饭的。她不是说，既然你老公不回来，我更不必在这儿聊下去了么？她聊天是为了等他么？她是想当着我的面直接向他说什么事儿么？那是不是太唐――突呢？不过，她是打了伏笔的呀！她提起了那个海滨游泳的事。她为什么要提起那个海滨游泳的事呢？啊呀！她曾救了我，她曾在那金色的学生时代救过我，这样我才有了这如花似锦的现在。她大概会这么认为的。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她如果有求于我，有求于我的老公，我能拒绝她吗？我老公好拒绝她吗？唔，她不会这样悄悄然走的，她也许会再来，也许会――喔，她留下一张纸条呢！她会不会事先已在这张纸条上写上什么？

林雅如想到这，忙赶到沙发边，从茶几上拿起那张小小的纸片，正看反看了，纸上只有一个旅馆的名字和一个长长的电话号码。这真怪啊！雅如茫然地想：淑琴呀淑琴，你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讲嘛，咱们谁和谁啊，曾是情同手足的老同学嘛！尽管这之后二十年音信杳无，几乎没有联系，也没有碰过面，可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呀！还不是一见如故么？你为什么这样羞羞答答，既远道而来，还犹抱琵琶半掩面个啥，远转山桥地不触及主题呢？你有啥不好意思的，你还救过我的命哩，就是没那回事，我作为朋友、老同学，也会尽力帮你忙的。 自然我愿意帮忙，我老公也会乐意帮忙的。淑琴呀，我知道你，生性就是胆小，再又是也难怪从小城市来，未见过什么大世面，成了井底之蛙。大学同学那阵儿，你不就是很谨小慎微的么。就说那次到海边，我敢到深水里去，你就是不敢，当然不敢也好，要不两个一起都到深水里去，都被那冰冷的海水冻抽了筋，那咱二十年前就结伴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啦！那我们还会有今天这次会面么？噢，淑琴你刚才是不是暗示了，大学时我俩情同姐妹！作为我比你大一点儿年纪，依稀记得也就大几个月吧，可算是你的姐姐呢，妹妹有啥不好开口抺不开脸的事儿，姐姐也可以主动问问主动帮忙的吧！嘿，这小妹也不呆，大学毕业生呢，智商能低么？你先登门拜望，然后提起两人相处时最要紧的往事，再后就留下地址电话号码，你这就是要让我当姐的主动来还感情债，主动来关心你这小妹啊！嗯……哼，你拿不开脸免开尊口，我为啥不可以装糊涂呢，看狡猾狡猾的你以后步子怎么走，规划怎么摆！

雅如想到此，心头的重压轻了些。她仰靠在沙发上吁了口气。嗨，今晚老公不会早回来，我真该弄些晚饭吃了。她走到厨房里，可眼前仍然拂不开淑琴一频一笑的身影。哎，唉，我刚才只是听她讲呀聊啦，就没问问她现在的情况，她的家庭，她的工作，她的丈夫呢？她的孩子呢？还有她的事业呢？她到省城是干什么事儿来的呢？她到省城我……这儿主要是干什么事儿来的呢？这都是应该问问的啊！雅如这样想着，没情绪再弄什么象样的晚餐了。她拿出一包康师傅方便面，用透水一冲，捧到餐桌前，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这方便面不也是一个朋友送的么？此朋友不若彼朋友也，其实那是个什么朋友啊!不过就是以前的街坊邻居吧，当时两家还隔着一条街，少说也间着十户八户人家呢！那次父子俩找上门来，大包小包提着，说是要求大姐呢。那父亲说，咱们是相处了多年的紧邻呀！我看你从小儿就大有出息，这不转眼成了大官夫人啦，只是你小弟儿愚笨，当了个工人，这不又下了岗，光靠一个月几十块钱的生活费在家呆着可不行啊，现在只有求近邻您大姐给高抬贵手帮个忙了。说着他一边令小儿向她磕头，一边就把那人参鹿茸醉蟹中华烟茅台酒从包中一一往外掏。雅如慌了，忙赶过去一面拉起就欲跪下的小伙子，一面强捺住老人的手，动了情地说，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呢？这跪拜之礼我是不敢承受的，这贵重礼物我更是不能收，还拿回去，下岗的人没经济哪能送这么重的礼。小弟弟的事我大姐帮忙就是了。他有啥技术呀？说说看，也好叫你姐夫替你张罗个好点的单位啊。雅如这些贵重礼品没收，还是请她先生给“小弟”安排了一个不错的“再就业”。于是父子俩事后就搬来了一箱子康师傅方便面，算是致谢。这倒是她常用得着的，她也就不再客气地收下了。其实她愿帮他们的忙，是同情怜悯他父子俩可怜的境遇喔，哪是冲他们原是她的街坊邻居，还有这箱子方便面呢。收下他们的方便面是为了他们良心上能得到安宁哎。要说良心安宁，雅如的良心是安宁的。她常为登门拜访者求告者办事，可从来没有乱收过人家的重金贵礼，大不了就是接受些不值几文的土产俗物，比如这方便面，再比如农村里的麦片、山芋、玉米等等。那都是些而今小康人家的稀罕物，这些无公害的绿色食品有时是想买也买不着的。而雅如却为他们要办的事儿乐此不疲，比如招工服役，比如转学调动，比如贷款买房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为积点善，跑出些汗儿来也好，况且还有老公这棵大树可以乘乘凉呢。只要她愿办而又答应了的，倒也绝大多数能获得成功，使她落得个豪侠仗义够朋友够亲戚的美名儿。

可是现在雅如的良心不得安宁了，许淑琴的突然造访，虽然她没有带什么礼物，好像宾主双方都忽略了这一通常的礼节。唉，想想也对，她如果想请我办什么事，特地从大老远赶到你家里，怎么连个简单便宜的礼物都不带点呢？怕还是真来玩的吧？不过，她是毋须带礼的啊，她说了那么一大席话，这就比平常礼物贵重得多了。雅如我不能装糊涂的，装了糊涂，我怎么还会是个豪侠仗义的人儿啊！人家现在有难，找到我门上来了，咱还能回避么？至于她没有提，那是她脸皮薄嫩不好意思，可她能下这么大的决心，转车乘车来到省城，又乘公交车走了五站路，来到你这里，就是为了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我这人，说上一大堆没有实质性内容的废话么？就是为了在我家的真皮沙发上坐一坐弯一弯腿儿，品尝几口碧螺春茶，剥根香蕉吃吃的么？她可不是常到我家来的那帮朋友啊！常到我家来的朋友来这儿还是有事儿的哩。不是约我去跳舞看录相唱卡拉OK，就是请我凑个腿儿打麻将甩扑克“斗地主”玩“上下台”；再不就是相拥相挽着去逛街蹓超级市场什么的。怎么也不会是无主题的啊！淑琴她肯定是有事而来，有急事而来，甚至是有困难而来，有难而来的。我能安然地坐而不帮，坐而不救么？二十年前，我在深深的海里，一口又一口的呛水之时，也何曾有口向许淑琴呼救么？许淑琴不是不顾个人安危地赶游了过来，把我拖向浅水。今天，我怎么能装糊涂，装马大哈，让她也在深水里抽筋，面临没顶之灾，而自己安居一边悠然观望，不赶上去帮她一把，拉她一下呢？林雅如这样想着，就再也坐不住了，方便面也就不能方便地通过喉咙了。她无奈地搁下筷子，抬手看了看表，毅然决然地走到客厅的电话机旁，探手拖过那纸片看了看那写在上面的号码，拿起电话筒，指头灵巧地在话机键盘上弹动着，心里欢快地想，许淑琴该到旅馆啦，她能这么大老远地跑来看我，我不能打个电话过去，好好地问候问候她么？别提她要我办什么事，在电话里扯扯也就清楚了。有些话面对面不好讲，彼此看了脸红呢，可在电话里彼此看不见，就方便多了，她也许会讲的。她应该讲的啊！我怎么会拒绝帮她办事呢？

喂，你是谁？电话通了，正是淑琴的口音，在话筒里更显得音质纯和而亲切。

我是林雅如呀！你是许淑琴么？雅如感到畅快，只是心儿忐忑地跳，一时间她竟不知怎么再往下说了，仓促蹦出一句，你到家了吗？

到了，喔，不是到家，是到旅馆了。你、你在家里？吃了晚饭么？淑琴在电话里的应答远没有对面聊天那么自然，也许是她接这个电话感到有点突兀吧。

吃了，吃了，你……你，雅如实在不知怎样再把这话延续下去。她想说你也吃了吗？她觉得这太俗了，不必再兜圈子了，应该直奔主题。一句话从她的心田里冲破重重阻力，跃过喉咙脱口而出，你上我家来有什么事――吗？她想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但刚说到“事”这词儿时，她猛然悟到了一点什么，强吞住下半截话，把“需要我帮忙”省略了，然后休止符下延长了一个“吗”。

喔，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来玩玩，多年不见了，总想见见面，今天到底见上了，我很高兴。许淑琴并没有感到什么唐突，只是欢声地解释。

我也很高兴，不过只是想见见面么？雅如可算是穷追不舍了。她觉得她有义务有责任应该启发她，引导她，隔着电话线，隔着距离见不着面，你有什么要求还不好意思说的！

对，见见面，当然还聊聊天，还看了你那满不错的安乐窝啊！许淑琴还是不觉，只是说话有些俏皮了。

雅如听了，皱了皱眉，哼，到底是读过大学的知识分子呀，脸皮就这么薄，当面不好意思提，在电话里也兜着弯儿，酸文假醋的书生气儿干啥！你不提，要我猜呀？我怎么猜得出呢？你不要我帮忙啦，你不要帮忙你又风尘仆仆上我的门看我来干啥？她这样忿忿地想着，正不知怎样好跟对方挑明了，须知我也是大学生啊，你爱面子，我也怕下不来台，乃至怕你说我是故作高贵优越哩！不过当雅如听到“安乐窝”三字时，她终于欣喜地找到了将话题深探下去的机缘了，哈哈，安乐窝么？你的安乐窝在哪？我老公是管着房产开发的，要不要我替你帮个忙，给弄一套优惠的？她这样说着，满带着些调侃味儿，其实她是把真心实意包孕在里面了。

弄一套？哈哈，弄一套可不够呀，我得要弄许多套呢，你老公可以满足供应，优惠销售么？对方传来的是欢声笑语。

雅如却如闻丧钟，心里打开了鼓，嗬，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登门必有事有求于我吧。怪道到我家她谈得最多的是房子，看得最多的是房子，她是要买优惠价的房子啊。一套也罢了，许多套？这怎么能行呢？老公有这么大的权力吗？目前是市场经济啊！老公这方面的权力其实有限得很。不过，她这忙我是一定要帮的，能帮多少就多少吧，得尽力而为。她急切切地问，你要买多少套？

一百套。

一百套？乖乖隆的冬！这、这么多还能请老公优惠多少呢？不过拣个好地址，权衡一下买哪儿买哪种户型的合算，给个批发价，这些老公倒是能做到的。只是这样就有些对不住对面电话里的开口之人啦！雅如抓着话筒闷闷地想。

一百套，不过不是在省城，而是在我们A市。安乐窝会有的，不仅仅是我会有，我们公司这次应有一百个职员都会有，谢谢你老公啦，想他优惠还不成呢！淑琴说得幽默而俏皮。

一场虚忧！雅如听了，方触起自己真浑，淑琴到我家不是反复提到她在A市出差来到这里的么，然而她想是这样想，心情并没有轻松，这么说你到我家干什么来了？只是为了看看我，看看二十多年来没见过面的老同学？就这么简单？可是你还提起海里救人那件功德无量的事，这也是说了玩玩儿的？她嗫嚅着，那么你，你上我家来……上我家来……她很想说出你上我家来是干什么的，有什么事求我帮忙，但是她难于启齿，更说不顺畅。

也许是雅如的结巴，引起了淑琴的思考。淑琴本来就很敏锐，正如她带着许多遐想和甜密的回忆来到雅如家，可再也找不到她们过去了的大学时代那种亲密无间天真无邪的感觉了。她想这就是距离吧，时间的距离，空间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淑琴再接下来的

话渐渐地打消了雅如的顾虑：噢，我上你家去么，我是因为听到李晓燕提起你家的装潢布置很合理很高雅，有相当高的文化品位，我很想借鉴借鉴，也好回去后按照你家的样儿，打扮我那即将到手的“安乐窝”啊！

原来如此！林雅如的心顿时释然了。是啵，怎么会是无缘无故地来看我呢？原来是来看房子的，是来看我家的房屋装潢的。嗨，怎么不早点说呢，我先生为这装潢事先曾画过好几张图纸的，她在我家那刻儿提一提，我完全可以找出来给她的呀！不过还不迟吧？雅如忙欢快亲热地说，喔，怪道我看你在我家东瞧西望那股痴迷认真劲，明天你可以再来呀！我还可以找几张装潢设计的图纸给你的呢。咱们谁和谁呀！我们是老同学的，那时处得多好！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东瞧西望我已大致清楚啦！来省城事儿也办结了，明天我要回A城喽，下次来再去你家吧，咱不是永远的朋友么？淑琴贴切的话语从对面话筒传来。

对，永远的朋……雅如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她触起李晓燕只是知道她新居的地址，却从未登过她新居的门。咦，李晓燕怎么知道我家的装潢上档次的呢？林雅如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对着话筒接下来的话真有点说不爽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