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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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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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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长上任之前

一列火车由北向南驰去。

在硬席的车廂里,李晓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目光对着窗外。

窗外是一片雾蒙蒙的田野。一棵棵树急速地向他扑来,又急速地向后倒去。车声隆隆。这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机械而又单调。

他抽着烟,也不知这烟是第几支了。猛然他的手被烟火灸了一下,他赶快扔掉烟蒂,又从口袋里去掏。他竟掏出了空空的烟盒。噢,没了!他记起这包烟是在N城临上车时买的。那么也不过才三四个钟头。这抽烟可算是高效率的了。随着空烟盒的出现,那张加急电报纸片又带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打开:“接电火速回刘”。火速回?马不停蹄地跟火车回来啦!刘?这个刘字可就费思猜了。厂长姓刘,书记也姓刘。是厂长打来的还是书记打来的,还是厂长书记一起打来的?火速回?家里发生什么事了,看下款好像是从厂里打来的,那么厂里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在电文里说清楚呢?为了省几角钱电报费?可是这闷葫芦要猜二十四小时,这心理的压力是能用几角钱的代价补回来的么?

他在N城紧张地奔波了三天,总算使自己厂里接洽的业务有了点眉目,小型冷冻机订户很受欢迎。前天他曾打个电话回厂,叫大批量生产。本来今天就与订户签订合同的,现在却班师回朝。这合同?咹!

厂里正在推行经济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正带动着领导体制改革,干部们整日处于动荡之中,谁还舍得往外跑。人在人情在,人不在家那还不是听他们的。然而一个极平常的采购员,无什么奢想,采购员就采购员吧,听随厂里换上什么领导形式,还能离了他?而且他奔奔波波十多年了,大城市蹲过,小城市拢过,有熟人有熟路,新班子还能把他采购员的饭碗砸了?

“同志!火。”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探过头来,嘴里含着一支烟,指着他肘下的火柴说。

他不经意地将火柴递给那人。那人点点头,“嚓”,火点上了,随着火柴,那人递过一支烟来,同时话也递过来了:“同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吧?”

他盯着那人。那人涎着脸在笑,嘴巴下有一颗明显的小痣。小痣上面长着三两根长长的黑毛。他接过递来的烟点上,深吸一口,答道:“心事?”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你别见外呀!出门人就是朋友,有啥不好说的,告诉我?”那人还近乎着哩。

“委实没有什么,就是要我回去呗。”是实,他能说什么呢?

“回去,你到S城?”

他点点头。那人的兴趣可来了:“噢,你S城的,我也是去那儿,那儿有我的家。我叫李目木。目木,懂吗?目的的目加上麻木的木,也不知我的娘老子生我的时候怎么想的,叫上这么个古怪的名字,既难听又没意义,我要改,无奈叫惯了,S城尽人皆知,到公安局去更名也难,就只好这目木了。你呢?”

晓峰回答了。他想这个人倒健谈,会拉近乎,起先对他脸上的三根黑毛的厌恶情绪消失了。

“晓峰?好啊,这名字漂亮!你也姓李,那咱俩还是本家哩!都是秦王李世民的好几十代子孙。对吧?”这个目木倒好油气。晓峰想,你别往脸上贴金了,说不定还是奸相李林甫的嫡系曾孙灰孙呢!但作为后人谁愿意把自己家族的耻辱和自己硬扯在一起呢?他还是点了点头,看那模样倒也可能是个同行哩,采购员不怕朋友多,多个朋友多条路,谈话之间还能谈起生意来哩。

“李世民,你晓得吧,了不起的一代君主哟,在位期间,推行均田制、租庸调法和府兵制度,加强对地方官吏的考核,以亡隋为戒,能举贤用能,恢复当时的社会经济,我们这些后人不及他一丫,羞愧煞了。”目木的眼神里似乎流露一种向往和追求,拿今人与古人相比,还那么煞有介事。

晓峰怎么愿意听他这些不着边际的无稽之谈。“何必议论古人呢?谈现在的吧,你我?”他想说自己的祖父是个老红军,现在的伯父仍在当着大干部,可是这有啥说的呢。他向目木睨了一眼,转了话题,“你也是采购员么?”

“采购员?”目木怔了怔,随即反映过来,点点头,“唔,当过,当过,采购员的甘苦,我是亲尝眼看耳闻的,可现在不当了,出来跑一趟还挺不容易的。”

“你不容易,我可跑腻了,今天到这儿,明天到那儿,像个红头苍蝇似地到处飞,找能下得了蛆的地方!”

“你太悲观了,不能像蜜蜂么?到处采集花粉酿造甜美的蜜糖,奉献给人类,给人们增加生活的营养么?”目木的眼睛发亮,小黑痣跳动着,好一个乐天派的性格,把一切都看成美好的。可是采购员的生活真是那么美好的吗?他真的经历过么?

“蜜蜂?”晓峰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那对我们采购员就太过奖啦!”

目木摇了摇手,又点燃一支烟,仍给了晓峰一支。晓峰接过来,颇不好意思地说:“烟没了,抽你的,不像话啰!”

“什么不像话,烟酒不分家,抽,抽!”目木把一包烟全部放到搁板上,“抽完为止!”接着他又说:“我说蜜蜂还是小看了的,一个能干的采购员能够办成一个工厂,救活一个企业,在某一点他甚至比一个厂长更为重要!”

晓峰听到这样的话,倒像是吃到了蜜,心里甜甜的,怪舒服,不过他想到了自己的苦处,摇了摇头:“现在采购员在外面跑,困难也大得很了。各处都有不正之风,都当伸手派,厂里能给你多少活动费补助,你没有烟桥酒路什么机的办事也确实难啦!”他还有话没说出哩。哼,这一次就是给了某单位头头儿双卡收录机才答应订合同的。

目木的脸抽搐了一下,一撮毛跳了跳,然而他又平静地说:“这话不假,可随着责任制实行起来,搞层层承包,企业的头头要对企业本身负责,他也得替自己办的企业想一想,到时候他就不敢昧着良心办事了。处处地方都正派起来,那终究是竞争产品,竞争质量,竞争需求。我就不相信一个供销科长为了受一台电视机把一批破烂废料当着成品收下来,造成产品销不出去,到头来还不把板子又打在他自己头上?你说,对不?”

“话是不错,可是现在,各地还没……”

“快了,快了,农村几年工夫不是全面开了花?只要中央有决心,也只三年五年吧!”目木的眼睛放光,不愧是个乐天派。

晓峰却想到的是眼前。他丢下在N城刚办了一半的公事。这封催命的电报使他没能把事情办完,乃至他到此时还歉疚不安。他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目木。最后,他深有感慨地说:“嗨,一个企业的头头儿要时刻为企业效益着想啊!哪能不问青红皂白就随随便便地追采购员回来呢?要是让我当厂长,可绝对不会这样干的!然而他们或他这样干了,叫我这个采购员还真不好办呢!”

目木似乎也很激动地说:“哼,这事摆在我很好办嘛,电报往口袋里一揣,你照办你的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各地谁没各地的具体情况,你这一趟去N城事没办完不是等于白来吗?这经济效益是0,增收节支,增产节约成了一句空话。你想是想到了,可是同志哥啊,我们为什么不能就站在厂长的角度想一想呢?考虑一下经济效益呢?岳飞由十二道金牌逼回去把命送了,你倒好,只不过一道金牌,就拍拍屁股起身回来了,这可把企业的几百台冷冻机合同葬送了。可惜啊,可惜!”

晓峰听了很惭愧,他恨自己太软弱,太无主见,他本应该像目木那样说的去办,不过应该再打个电话回去问问,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这是失误,这是不可原谅的失误。他想等回到S城,查明是什么事,迅速处理后再赶回N城,也许这合同事还有补救。

火车隆隆地响着,又过站了。目木还在他耳畔诉说着什么,他只是吱唔着应答,近一天的紧张情绪都由这一阵谈话消散了。在火车的微微震动下,他斜倚在车壁上渐渐地睡着了。

晓峰下了火车,告别了目木,已经是晚间八点多钟。他在站台上舒展舒展身子,活动活动手臂,蹒跚着向家中走去。

起先晓峰刚当采购员时,每次回家的路上,情绪总是万般激动,甚至猜测着他妻子现在在不在家,正在干什么,有没有收到他的来信或来电,现在习以为常了。每个月都有几趟差,情绪也就激动不起来,可是出乎意外的是妻子当看到他时倒是异乎寻常的激动:“啊,晓峰,你回来了,好呀,好呀!”一连串几个好都把他闹蒙了:“怎么,什么好呀,好的?”

妻子叫林燕,刚三十的人,显得年轻漂亮。此时见到他更是红光满面。她迎上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大胆而又忘情地在他刚被冷风吹凉的面颊上亲了一口,那么温热那么柔软,带着珍珠霜的香气。妻子的话语更是热情的:“峰,你可把我急坏了,这次出去没几天,我总觉得太长了,还好,还好,今天到底赶回来了!”她说着说着,黑而清澈的眼珠上沾满了欢喜的泪。

他的情绪也被鼓荡起来。他也恨不得抱住她多吻几口。然而两手都拿着东西,只好用两臂搂着她,对着她的脸、鼻尖,几乎将自己的脸都贴上去了。他含情脉脉、柔声软语地说:“瞧你呀。咋等得我回,不是厂里来份加急电,今天还在N城哩!”

“厂里的电报?”妻子愣住了,继而醒悟过来,“是不是你只收到一份电报,那……那是我给你拍发的呀!哈,哈,你!”

“怎么?是你发的?有什么急事吗?是不是小飞……”他感到非常惊讶。妻子以前曾让他在外面走南闯北两个多月,不发一信,更不要说发电报的了。这次,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四面张望着寻找着他的唯一的儿子,才五岁的小飞。小飞在哪儿?小飞在哪儿!他的心直往下沉。

“小飞么?呶,在床上,他可不知道你这个当老子的回来啊,早早睡下了。”妻子跑到房里床边,拉了拉被子,小飞正睡得香。

“那你是为了什么?”他的心提了上来,可他的脸又沉了下去。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忘记紧跟她到床边,顺手在小飞的面颊上摸了一下。

“嘿,嘿,这……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这就给你烧饭去。”妻子不理会他的脸色也不应答他的话碴,从他的身边一闪,走到厨房里去了。

他又从口袋里找烟,没有。他压住火,依着桌边坐了下来,心里只是猜:为什么,为什么……要知道如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把公家的合同误了,那可是天大的渎职呀!这个林燕,简直是无知!

也只一会儿功夫,妻子已经把几样菜和烧得喷香的饭端上了桌子。几样菜都是晓峰最爱吃的:黄澄澄的炒鸡蛋,红通通的回锅肉,绿碧碧的咸莴苣,清爽爽的榨菜汤。妻子一手拿过一双筷子,一手递上个小酒杯说:“吃罢,吃罢,火车上几十个小时下来了,够辛苦的。这是夫人跟你接风,算我给你这个远征回来的将军接风。来,平时我不赞成你喝酒,可今天得弄一杯,洗洗路上的风寒。”

晓峰接过酒杯,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菜,却又停住了,脸上闪出壮重的色彩:“燕,说呀,为什么要我回来?”

燕脸红了红说:“你真是老夫子呢,要你回来就要你回来呗,新婚不如远别,我看人家都是成双捉对的,一起看电影,一起逛公园,一起去上班。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干吗你要像个游神似地吃霜受苦周游世界,你我得到啥好处啦,咱们结婚也有五年多了,可咱们加在一起的日子,大概半年都没有,你可曾想到过么?”

晓峰简直要发火了,可这火却没处发。妻子的话是事实,是饱和着眼泪和相思之苦的现实。他何曾不这样想到过么,然而为公办事就不能没有牺牲呀!更何况公家给路费,给旅馆费,补助费。我咋能事办了一半就回来呢?他态度变得坚决起来:“不,燕,这些不是这次你叫我回来的理由。快说吧,为什么要发加急电报呢?”他的两眼射出犀利冷峻的光。

这种目光使林燕吓了一跳:“你,你吓什么人呀!告诉你,叫你回来是要你到厂里去看看。厂里改革整理班子闹翻了天啦!你还山高水远的,叫我怎能放心得下。听说你们厂里派来个厂长,现在厂长负责制,厂长任命科长。供销科就你是张王牌。你不回来亮亮相行吗?”

简直是开玩笑。为了这个千里迢迢赶回来。晓峰很恼火:“是要当科长么?可是工作失职采购员都当不成。为这屁大点的事就是加急电报,还冒用厂里名义,来个刻不容缓,就你这份该死的电报误事了啦!”

“误了什么事?”妻子也害怕了,担心地问。

“合同误了签订期。”

“哈哈,我不用厂里的名义,你会回来吗?我还以为……这大不了的事,哪有回来重要。告诉你吧,你们厂里说管你们厂子的新局长已经到任,就要大刀阔斧为你们厂子重新组阁呢,宣布大概就在明后天吧。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新厂长听说是个新人,新人定然有新思想,你去好好表现活动一下,只要他不凭资历、后台而凭各人自身的功夫,举贤用能,当场选择,当场提拔……你说什么事能比这事重要?!”林燕和颜悦色,眉飞色舞。她绝对相信自己的男人,将是供销科最恰当不过的科长人选。

“明后天,明后天!形势不等人的呀!这合同是要订的,明后天我还要回N城去!”他气忿忿地说。

“刚回就走,你安的什么心呀!你把家当着饭馆旅店了吧?”林燕也来了气,“合同迟天吧订出碍什么事呢?可厂长选干部除了这次能有下次吗?别死脑筋了。当个采购员,你哪辈子能野鸟儿归家呀?你能当上科长,我倒不稀罕这权和利,而是稀罕你就能整天坐在办公室,不要再好天、坏天、死冷天、大热天往外奔了。”

“你!”晓峰急得不行,可对眼前的妻子急也没法。他脚一蹴,手一推,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外跑。桌上酒杯倒了,泼洒了一桌子。

林燕在他身后大声喊:“晓峰,你回来,你还没动筷子就往外跑啦?”可是他脚步卟嗒卟嗒早没影儿了。

林燕看着大半桌子饭菜和到处流淌的白酒,伤心地流下了泪水。

刚到上班时间,李晓峰就跨进厂供销科的办公室。他带着一种负疚感,没有圆满地完成任务。这是他担任采购员以后的第一次。他好像是临阵逃脱的伤兵,低俯着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在思考怎样和同事们打招呼。而当同事们问起了那个冷冻机的签订合同情况,该怎样回答?是呀,该怎样回答呢?

昨天晚上,他从家里出来,就直奔了刘厂长的家。刘厂长不知到哪儿去了,厂长夫人对他倒挺客气:“小李,回来啦,这次出去有什么收获么?”收获?没有,真没有!不过李晓峰是很清楚的,这个收获并不是指工厂里订销了什么货,签了什么合同书,而是他为她采购了什么新的东西。比如一套最时髦的西装,一双最新颖的皮鞋,一只最漂亮的头饰……然而这次太仓促了,他什么也没有买。他只得答:“昨天接到家里的加急电报,今天就赶回来了,什么也没有办成。”厂长夫人似乎十分惋惜地说:“嗨,这个老刘啊,催什么命,出去办事的人,怎么能这么追得急呢,这可把你两头赶苦了。”李晓峰嗫嚅道:“不是刘厂长打的,是我家林燕打的。”

“林燕打的?”她睁大了眼睛,继而脸上又堆满了笑:“喔,嗬!你家小林啦。是啊,是啊!我倒忘了,你们小夫小妻的,亲热着呢!她怎舍得你三天两头地往外跑?应当回来,应当回来!采购员真够辛苦的了,明天还是叫老刘给你调个其它的工作吧。青年人,有家有小的朝外跑,多不方便呀!可惜厂里要搞什么改革,老刘的厂长怕当不长了,不过,厂长下来当个工会主席还是肯定的。他在厂里说话是有人听的。”她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他很是慌窘而有歉意,心里暗想:“嗨,我为什么不在N城临上车前给她捎点什么东西的呢!”

“坐呀,坐呀!傻愣着干什么呢?老刘马上要回来的。”她嘴上很热情,就是站在他面前,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

“不,不了,我还有事。厂长回来你告诉他,说我回来了。”李晓峰说着告辞。

不一会儿,李晓峰又来到了书记的家。书记把他让到屋里。书记的家里很宽敞。他正吃着炒蚕豆,嘴里嚼得格嘣格嘣的。“坐,坐啊!回来啦!”他一面说着,一面向他递烟,“抽一支。”他一看牌子。嗬,中华牌。他记起上次曾给他捎过一条中华牌的,是不是就是这一条呢?他很想抽一支,然而还得谦让一下:“不抽,不抽,你抽吧!”书记已经把烟放进烟盒里:“不抽么,好,年轻人沾染上抽烟恶习,很不好,烟有尼古丁,能毒死人。两支烟里的毒素就能毒死一匹马。你看我就不抽烟,就喜欢吃这蚕豆儿,一咬格嘣,挺脆的。来,来,你也尝尝,这是我家孙股长特意炒的,香得很,脆得很!”说着,“格嘣”一颗蚕豆又在他嘴里开花了。李晓峰知道,孙股长就是指的书记夫人。他总是这样称呼她。

“刘书记,这次回来,合同还没订上呢,我是来向你汇报的。”

“嗬,看你急的,晚上来汇什么报,也真是到家还不歇着点儿。你家小燕子还不把你等急了?真是,明天到厂里再谈吧,而且你应该去找厂长,不该来找我。我是书记呀,管思想政治工作,你老婆嫌你三天两头地朝外跑,要和你闹……闹离婚,你来找我!”他面带着笑,挺风趣地说着。一个“格嘣”,又一颗蚕豆扔进了嘴里开花了。

李晓峰听了,觉得这么晚到书记家是有点唐突。他局促地拈起一粒豆子,含到嘴里,咬了一口,竟咬不动,牙床生疼:“哎呀,你这豆子,好硬呀!”

“是吗?我还不觉得的呢!瞧你三十几岁的人牙齿竟不抵我五十多岁老头的牙了。”“格嘣”又一颗蚕豆在他嘴里开花了。这一声格外响……

此时,科里的人渐渐来了。周晓燕正像一只小燕子飞了进来。她今年刚过了二十岁,年轻貌美,充满了青春的魅力。她当推销员是因为她父亲是这个厂的老厂长,出了学校门就进了厂门,又从厂门进了办公室。这一切对于她是太容易了。然而推销员的差事并不像她进供销科这样容易。她不懂市场信息、供销规律,产品销路、季节特点,可是她也常出差,北京、上海、天津、杭州、广州乃至深圳珠海,她都去过,汽车、火车乃至飞机她都乘过。上次到北京她坐了一趟三叉戟,回来大扯了一通,路费报销掉八百多元,订货合同却一份也没订上,她还一个劲地说亏了,亏了,毛主席的纪念堂没看着,中南海不开放。她直抱怨老子的官太小,到了北京谁也不买她的账。别人听了她这一席话不以为然,暗里说她游山玩水,然而有人出来替她掩护了,货订不上,掌握了解市场信息行情也是好的嘛,难得她这张利嘴。当然她也有把事情办成的时候,那一次去了上海。上海某百货公司的销售科长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由她的美貌迷住了,一下子滿口答应了一千台空调机的合同。嘿,嘿!比李晓峰跑两次上海订的数量还多。她回来喜孜孜地说:“那科长真帅,好大方的,用小轿车把她带到上海国际饭店去吃了一顿,美酒佳肴,西餐中式都让她吃了个够,最后还给了她张照片,说着就把照片掏出来,给全科室的人看。大家都啧啧咂嘴,赞不绝口。陈副科长并感叹道:“小燕子,干脆和他谈恋爱吧,那我们厂里的货就不愁销路了。”这一说当下还有人附合:“对呀,采购员就是要让女的当,像小燕子这样的漂亮脸蛋儿,要比彩电、冰箱还吃香哩!”周晓燕的脸被说红了,可看上去是幸福的。只有李晓峰不以为然,鼻子里哼喷出冷气:“年轻姑娘在外癲,不怕上当受骗?”他似乎认识并接触过这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他感觉他绝不是二十外岁,而且他似乎也有老婆孩子。他去年曾上这人家里拜访过,订合同没少卖关子。周晓燕这一趟的代价可想而知,当真的黄花闰女好办事?自从那一次以后,老周厂长就再没有让晓燕出去过。她就在科里当起了坐山虎,收收发发文件,统计统计数字,核查核查生产进度,与外地供销单位联系联系。她还给上海那科长写过几封信,可是信沉大海,有去无来,她也暗暗地落过几回泪。今天她的情绪倒是挺高的,进门带进来一股香气。她穿着极好看的白色连衣裙,高跟鞋敲得地板卟答卟答响,人未到人前,笑口已开了:“哎呀啊!我们的大采购回来啦,这一趟战果如何?祝贺你!”

李晓峰觉得她这话里带着酸刻。酸刻来只得酸刻对:“战果?还没上战报呢,临阵逃脱,不值得祝贺!”

她那杏仁眼是甜甜的笑:“我祝贺你是为的你要提干啦!值不值得么?”

“提干?”他很诧异,这是如何说起的?闹笑么?

小张和小洪都围拢来了:“对,对,是提干,让你当厂长,周晓燕可是消息灵通人士,这是厂联社最新消息。”

“最新消息,厂联社?”李晓峰问。盯着这几张年轻稚气的脸,回想昨天到厂长和书记家去的情景。嘿,他们核心人物还没这样讲么。他大笑起来:“你们看看,我,我这是个当厂长的料子么?”

周晓燕瞪大了眼睛看他:“咦,怎么不是?现在就是能人掌权嘛,你不当谁来当?我爸爸已经告诉我了。”

“你爸爸?”李晓峰不得不认真对待了,“你爸爸怎样说的?”

“我爸爸昨天跟我讲,说不要外传,说你已由局里看中,让你当俺厂的厂长。”周晓燕面孔严肃认真,没一点儿开玩笑的意味。

“我能当厂长?”晓峰还是不相信。

“咦,有啥不能当,你大学毕业,跑供销跑了十多年。我们替你撑腰。”小张和小洪齐说道。

“让我当厂长,明天宣布!”李晓峰踟蹰着向家里走去,心里嘴边老翻腾着这样一个问题。这太突然了,突然得自己已经无所应对。他何曾想当个厂长,但今天流言已经变成现实。刚才,就是刚才,刘书记已经找他谈了,还叫他赶快准备一下明天的就职演说,要他准备充分些,好让在工人们面前竖立起绝对的威信来。

此时,他的心好乱呀!准备,准备,谈何容易!我什么时候在人前,在大庭广众之前,手舞足蹈地说过话?以前只不过低三下四地去这去那,陪上笑脸,送上礼物,叫主顾们多订点儿合同。可明天……他想得脸上发烧,心儿直跳。他不得不考虑今后怎样把厂子搞好,权衡自己是不是能挑起这么副重担。权衡权衡去,又权衡权衡来,他觉得他不行。他想起了火车上和那个目木同志的一席话:李晓峰呀,李晓峰,姓李的,就当真是李世民了吗?否,我跑跑采购还滿对付,可要我……跑采购?咹,这次还当了逃兵,就凭这点,厂长就不够格……他迅速向局里跑去。他要去找局长,说明原委,推开这顶将要压在他头上的乌纱帽。

天啊!天下的巧事真多。李晓峰要去找的局长正是目木。这个嘴角旁有一撮毛的中年人,微笑着接待了他,给他让到办公室的沙发上,为他斟上了一杯茶,随后又递来了一支烟。可李晓峰远没有在火车上那样自在了,他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觉得屁股下的沙发簧太软了,以致颤颤的,挺难受。

“你是李晓峰吧,真怪我是个官僚主义,在火车上连我局的大厂厂长都认不识,这局长当得不好呀!刚从二工局调来,眼生着呢,以后还请你们协助谅解。”目木倒是挺大方地将身子倚在靠背上,抽着烟,吐出一团团烟雾。

“什么厂长呀!我是采购员。”李晓峰不想承认这官衔。

“不错,今天的采购员,明天的厂长,对不对?”目木狡黠地向他挤着眼,那一撮毛一颤一颤的。

“不,今天的厂长,明天的采购员。厂长我当不了的。今天我没有出去采购,厂里已喊我厂长喊成一条声了。今天就算我当了厂长吧!可明天,我不行!我不能当厂长的。”

目木停住喷烟,掉头紧盯着李晓峰:“怎么,你、你耍我啦?你不是在火车上说了吗?假若让我当厂长就怎么怎么的,我看你当时那想当的瘾像比烟瘾还强哩!现在真让你当了,就怎么又变卦啦,不当了呢?”

李晓峰嗫嚅着说:“那我是说着玩的,其实也太狂了点,我没想到真让我当,凭我这样怎能当好呢?”

“能当好,能当好!要当好将军,首先就要有当将军的愿望。你在火车上的话是发自心里的,我听出来了,而且你不是说了一套办法的吗?”目木和善地微笑着,拍着晓峰的肩膀。

李晓峰无话可说了。他真后悔在火车上说漏了嘴,夸下了海口,果真当不好,那笑话就只有让人看了。这些人除了本厂的干部工人,还有目木,他将是最值得笑他的人……

冷冻机厂的大会堂里坐滿了人。主席台上方有一条红布拉成的横幅,上面用大头针别着:“厂长就职大会”六个用白纸剪成的大字。主席台上摆了两排桌椅,桌上围着洁白的线毯,有着漂亮图案的暖水瓶均匀地搁在一个个细瓷茶杯之间。刘书记、刘厂长以及周顾问等厂里头面人物已经开始就坐了。他们都坐在后面一排,显示出他们甘居二线了。刘书记还是书记,只是位列新厂长之后了;刘厂长将不再是厂长了,局里接受了他的辞职,当然辞职是光彩的下台,况且还将会照顾他的情绪,安排他一个相等的职位的。此时,刘厂长先倒了些热水,烫了烫面前的茶杯,然后撮了一小把茶叶,提起水瓶,把茶杯斟滿,盖上盖,抬头微笑着看住台子下面。刘书记眼光有规律地从左面转到右面,又从右面转到左面,不时地向嘴里扔着炒蚕豆。格嘣格嘣声透过麦克风,连整个台下的工人都能听见。

下面是一片叽叽喳喳的谈话声。一个厂的工人相熟的不少,平时各在各的车间里,说不上话,今天难得碰在一起,正好交头接耳,亲热交谈。

目木也来了。刘书记刘厂长都站起身来。目木挥了挥手,走上台,找了个位置,坐在了前排。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不见李晓峰来,他看了看表,然后掉头问刘厂长。两人悄悄谈了一会儿。刘厂长终于跑到前面来,宣布:“大家再等一会儿,新厂长马上就到!”顺手向台下一指,指住了供销科的周晓燕。周晓燕快步来到刘厂长身边。刘厂长对着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周晓燕点着头,放开脚步,高跟鞋打得台板笃笃响,跑了。

不一会儿,周晓燕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悄悄地告诉刘厂长什么话儿。刘厂长又把小周带到目木身边。

到后来,刘厂长宣布开会。目木走到台前,宣读了局党委和行政对李晓峰同志的任命。台下工人哗然:有鼓掌的,有呐喊的,有吹口哨的,也有悄声细语的。目木的声音又从麦克风里响起来:“现在再让我读一张纸条。这是你们新厂长写给你们的一封信,是刚才小周从他家里带来的,他妻子林燕……”他顿了顿,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向台下的工人们看了一眼,展开纸条读道:“全厂的干部工人们……我不能参加厂里的这个就职大会。首先我还没有完成一个采购员的起码职责,在N城合同即将到手却没有订成就赶回来了,赶回来就走马上任厂长。这厂长能干好吗?一个厂长难道能容忍一个采购员把工作做一半就半途而废?因此我已经以一个厂长的名义命令这个渎职的采购员重返N城去履行其职责,挽救可能造成的损失。至于回来怎样,观其表现……”

下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鼓起掌来,而且掌声越来越响。鼓掌的人越来越多。掌声欢呼声盖掉了目木原本宏亮的嗓音,也盖掉了哂笑、戏谑以及口哨的糟杂声,最后连台上的目木、刘书记、刘厂长以及其他干部也都鼓起掌来。掌声越来越热烈,掌声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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