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她伛偻着身子斜倚在病床上。床很窄,她要让出充分的地方让他安躺着。此时,她被他的腿压着的下半个身子觉得麻木,她很想搬开它,然而不忍心。她生怕自己发出哪怕最微小的动作使他惊醒。
他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是他开刀第几天了,难得他今晚睡得这么好这么沉。可是他醒来呢?
刚才,他还在痛苦地呻吟着,咬着牙,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里忽闪着乞求的光,这情景使她感到揪心般的痛。嗨,他为什么要生这样的病呢?太可怕了,太让人痛心了。
那天,她陪着他到医院去就诊。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他将车子踏得飞快。两人在车上兴奋地交谈着,沿路洒下一串串欢声笑语。她在没有人的地方搂着他的腰。她憧憬着他和她美好的未来。
然而到了医院,他让医生检查、化验,用直肠镜探视,随着一道道繁琐的诊断手续,医生的面孔一次次严肃起来,最后神色庄重地避开他,把她拉在一边,对她说:“他患的是直肠癌!”
“癌?”她当时听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癌呢?他今年才二十六岁,身体是那么好,在此以前她是一直羡慕他的。数九隆冬天,他坚持洗冷水浴。外面北风呼呼叫着,他脱得一丝不挂。“哗!”一盆凉水从头浇下,然后用干毛巾擦,擦得浑身的肌肉发红。她穿着棉袄缩在一边,一个劲地心疼:“你呀,你呀,要冻坏的!”他只是笑笑,浑身的键子肉在蹦跳着:“冷啥?我还发暖哩!”是呵,他一点儿也不抖颤,相反,倒是她冷得发抖。他的力气也大得惊人,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一根枣木扁担,一头挑着瓦锅箱,一头挑着盛滿涨了高的米粉缸,少说也有两百斤重吧,他担上就能飞跑。她在后面尾追着,空身人都难追上。他走到闹市街头,搁下挑子,张罗着展开门市,卖米饼的营业就开始了。她觉得她随了他,就是有了依靠,就是有了力量。可是现在呢?他竟然得了癌症。是癌症么?她并没有像通常电视或电影屏幕上看到的那样被惊雷击昏,她只是不相信,直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不相信也得叫你相信。经过拍片、活组织检验,一切都证实了:癌,直肠癌。接着是办住院手续,上手术台,开刀,切除直肠,再造肛门。一个看起来好端端的人儿就这样变成了废人。啊!废人总比死人强多啦,如果不进行这直肠根治术。医生说了,不出半年,癌症中期转晚期,晚期转癌细胞扩散,小命儿就没了。要不人们总是说癌症患者是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其实哪里会有两年呢,还不就是一年乃至六个月的活命期限么?现在把他那段有癌变的直肠切除了,连着上面好的肠子都切掉一大截。说是根治了,看来性命会有些年过的了,可就是人废了。首先这肛门就挪了窝,到了肚脐眼儿旁边。这个苦有得搅啦,直至到死,痾屎再没有控制,想痾就痾,不想痾也痾。就是好了后,整天要弄个皮袋子挂着,这可还算个人么?俗话称人做绝事被诅咒为这人没屁眼儿。可他哪一点做得绝呢?他虽是个卖米饼儿的个体户,可服务顾客还挺讲点道德哩。米饼儿做得比别处的大,价钱儿也公道。这儿的生意一直很好,他采取的是薄利多销。他说的是:“咱少赚两个积点德,生意就奔咱来了,咱也能活个长点儿。”小青年想到寿命长,可不是好兆头,过去只听说老年人怕死,少年人充老把死看得很淡,他却要长命百岁。然而,他按照自己的宗旨是少赚两个了,可就是寿命儿并不能长。癌症么,治好了,还能活多久?谁也猜不透。
外面有月光通过窗户钻进屋里来。月光照着眼睛。她看到月儿今晚真圆,挂在树杈上,就是显得没有生气。她有泪从眼里流出来。
不远处传来阵阵呻吟声,那大概是邻床病友在强压着痛楚。这阵阵呻吟搅扰着她的心,使她的心搅得一团乱麻样,难以入眠。啊,身边的他如果醒来,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一天,他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白色,脸以下的身子被一床白被单盖着,隐藏着她急待要弄清的情况。肚子上开了一刀么?那肛门该是啥样?屁股上的肛门缝合起来了么?缝得可平整?天啊!她不敢看,她浑身惊挛。他鼻上揷着氧气管,手臂上戳着盐水吊针,还有血浆瓶连着,鲜红的血从推床下直往下滴,一滴又一滴,行床推一路血滴了一路,点点血好像滴在她的心上。护士戴着大口罩更显出严肃的神情。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好似要把她震昏。她是在人们的帮助下把他安放到病床上的,然后她就像呆了似的守着他。
几个小时后,他的麻醉醒了。他痛苦地呻吟、呻吟。呻吟声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像利锯啮咬着她。她感到比痛在自己身上还难过。他的两只臂膀像要朝上举。她紧张地捺住它。“祥,祥,别动,别要动!”医生告诉她,要掯住他的手,否则,他会难过得忘乎所以,刀口痛,就用手去扒伤口,那就不得了。他的两只手,她管不了,只能管住一只,还好,祥的父亲来了,这样一人掯住一只手,就这样久久地掯着,掯着。
他实在太痛苦,他咬着牙,手臂显得很有力气。她对他父亲说:“叫医生打一针止痛针吧!”父亲说:“让他忍忍,止痛针不能打的,打了伤口更难愈合,而且对他神经不好!”她就不再说话,只是心里难过,眼泪往肚子里流,脸上还挂着笑:“祥,坚持……坚持住,忍一会儿就不疼了。”能不疼么?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呻吟,还是疼,疼得难受。疼痛送走了白天,迎来了夜晚。直至深夜,她叫父亲去找地方睡睡吧。父亲走了。她请邻床的病友家属掯住他的手,自己跑到医生值班室,请医生来给他打了一支止痛针。她想,管他呢,他太难受了,不打一针他怎么能睡觉呢?护士给他打了一针杜冷丁。很快,他不呻吟了,在痛苦中睡着了。
现在他睡着了,不过很快就会醒来。醒来还是不能消除痛苦。她想,他的痛苦是肉体的,可我的痛苦是精神上的。她直到现在仍然瞒着他:直肠上有个肿瘤,也就是一个小疙瘩,开刀切除掉就好了。看起来,他除了痛苦,情绪是很好的。他说:“嗨,这个小疙瘩,可把我坑苦了,连肛门都移动了位置,再者怎么开个刀就这么疼!”
她劝他:“开刀怎么能不疼,平时手上划破点皮,还要疼得好大一阵子哩!”
“是呀,是啊!”他直在帎上点头,咬着牙,不呻吟。
“你马上就会好的。”她对着他的耳朵温柔地说。
“会好的,会好的!”他眼里充满了自信。
这时候,她心里就酸楚。她老觉得他快死了,癌症么,不治之症么,他不知道啊,何必让他知道呢?知道了不是更使他增加一层负担,加速他的死亡么?然而沉重的担子压在她一人肩上,她也感觉到承受不起,特别心理上的压力是够大的了。
突然她麻木的大腿感觉到了轻松。唔,是他移动了身子。他醒来了?她抽回腿,用手揉搓着,她悄悄地将双腿放下床来,蹭到病房门边,拍嗒,揿亮了电灯。立时,她看到了他的脸,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
“你醒了?”她悄声地对他说。
“……”他在想着心事。他知道自己患的什么病了。这从她的脸上的微妙变化以及医生护士对他的认真态度上是可以猜测到的。然而,他不想把这层意思捅破,既然她暪着我,我也装着不知道罢,让她的心安一点。嗨,就让我们俩相互安慰、勉励吧!“只愿相安了此生,天下哪有不离分?”不过,不是演员,要把自身的忧虑和悲伤强压在心底,这事该有多难啊!但他要坚持住。他在她的面前,何尝每次不是装得挺愉快的样子呢?
“让我烧点东西给你吃!”她拿出藕粉,倒一些在搪瓷缸里,和上少许冷开水,弯腰从床下拖出小酒精炉,打开盖,抓过盛酒精的瓶,向里倒了一些,盖上盖,卟嗤,划了根火柴,绿色的火苗就由小变大,跳跃着开出一朵花儿来。她拿过一只铝锅,向里倒一些暖水瓶的水,将锅子压在那朵花儿上,锅子里就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她站起身,拈过一根小勺,用小勺在搪瓷缸里轻轻地搅拌,搅得藕粉成浆糊样。
此时,酒精炉上坐的水锅里叫得更响了,只一会儿水就开了。她将酒精灯灭了,把开水倒到搪瓷缸里,一手搅拌着,藕粉被越搅越稠了,稠了的藕粉变成暗红色。她向藕粉里倒了一些蜂蜜,搁在桌头小柜上凉着。
从窗外吹进来一阵凉风。这凉风抚摩在她的身上,好爽快,使她烦燥的心绪好受多了。然而,她跨出去两步,把窗户关上了。她知道病人是怕风的。她走到床边,他的眼仍直直地瞪着天花板。她脸上积聚起笑容,对他轻轻而又温柔地说:“起来吧,吃点好吗?”他的眼睛转向她,头微微拗起。她的手揷到他的背后,掰起他的身子,在他背后垫上棉被,又搁上一个帎头。他坐起来了。她将盛着藕粉的白搪瓷缸递给他,又递给他一把小铝勺。他的眼里流露出感激的光彩。他艰难地吃了起来。
今天是开刀第几天了?五天?还是六天?不,应该是六个白天,六个夜晚。这些天,她都守在他的身边,除了刚才,她矇了一会儿,前五个夜晚还没合过眼。她为他的健康担心,她热切地盼望他早日恢复健康。他也许是由于她的精心料理,身体恢复得很快。医生说是奇迹哩。
谁是奇迹的创造者?是她?还是医生?她没有想过,只是她想到的是怎样措齐住院的钱,开刀的钱以及还有现在营养的钱。当前,人们也许羡慕个体户。个体户都很有钱。他和她也有,只是资金不那么雄厚,因为他不想刁钻着赚钱,只要有体力,善经营,小康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但是他病倒了,病倒了就断了财源,不像全民的集体的职工,平时每月拿不上几文,饿不煞,撑不死,可一旦有了病,公费医疗,还能吃劳保,就能感受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然而他和她却不能,坐吃山空,还要把大笔大笔的积蓄往外掏。刚住进医院,她就预缴了药费五佰元,嗣后她又陆续交了一些钱。为了保障开刀顺利,她还通过与医院熟悉的人,打通了外科的主任医师,买了两块高级衣料,分别送上门去。那主任不肯收,她好言歹言劝说,终于收下了。她的心也就安了。她听说外面大医院的医生最相信江北去的土特产,这儿只是县医院,土特产市场有的是,医生挺容易买到,还是衣料好,又轻便又有价值。那天他躺上手术台后,她在手术室外,将心悬了有六个多小时,她觉得那两块衣料起了作用,外科主任和另一名医生开刀很仔细呢!在这之前,她常听到有人说起医生开刀出事故,把棉球、纱布什么的忘了搁在肚子里再开二次刀,或者在手术台上失手,把个活活的人儿就开死了。开死了,病人家属自认倒霉,找医院还找不着呢,你们不是签了字的么?她记得是画了押的,并抖抖地在那张开刀申请单上写上了“要求开刀”四个字,至今想起来,这四个字仍然在她眼前晃哩!在医院里,众口一词都说这主任医师的医术好,他主持开刀救活过许许多多垂危的病人,那些病人是不是也送衣料,当然也许还会有其他东西?开刀费倒不贵,只有三十元,可是这额外的说不出的小费倒比这双倍还过了头。如果不送呢?是不是他就会把刀开坏了呢?她不愿意再往下想了,想起来心里就像划了一刀哩!
“卟嗤、卟嗤!”他喝着藕粉糊糊还挺有滋味的哩!这一两天里,他的胃口开了,能吃。医生规定他只能吃流质。不过,他这流质量是吃得不少的。这藕粉味淡,好人吃了肯定觉得无料漠,可他能把大半搪瓷缸都吃下去,他的病会马上好起来的。她又开了一瓶罐头,将一匙枇杷连着糖水递到他的嘴边。他畅快地吃起来。
今天该是他住院的第几天呢?每天他都陪伴着他,无论白天夜晚。听人说,县医院不同于外面大医院。大医院内的病人住了院,吃喝拉撒是全部包下来的,是由医院护士护理的,病人家属只规定时间带着什么住院证或者什么牌子来医院探视探视亲人的。伙食还由什么营养师配制,定时定量给病员进餐哩。可是这儿可不成,医院病房里除了提供病员一张床和必要的医疗外,其余的一切都是由病人家属来照料的了。当然这儿也省些钱。嘿,两口子住在医院里,可还比住外面旅馆便宜哩,只是整天药水味,整天浓与血,整天是呻吟和病亡。心在这些上面整天磨,会磨硬了,磨麻木了的。她为了他正尽着一个贤妻的角色,也许她的心不会硬,柔情似水;也许她的心不会麻木,洞若观火。她为他烧小锅菜,到食堂里打饭,为他开罐头,为他洗脸,替他梳头,为他倒便盆接尿,为他洗衣换床单。特别是为他揩大便,她是那么细心,那么认真。肛门在肚脐眼儿旁,痾屎没有一点儿规律。要说痾屎,说来就来,防不胜防,常弄得措手不及,污了内裤,污了床单。由此她整日严阵以待。只听他说一声来了。她就像听到指挥员的命令,立刻拿起卫生纸,走上战场。那屎有时稀,有时稠,总带着一股奇臭难闻的气味儿。她是爱干净的,可是在这时她就顾不得脏了,用卫生纸又是揩又是擦,几次都会碰到手上。她起先几次忍不住要恶心呕吐,过后习惯了,也就没了这个感觉。不过,她只是想,这个程序何时是了呢?她知道等他病好了,是可以挂个皮袋子在新造肛门这儿的。皮袋子叫做便袋,便袋也真方便的,那就不需要每次都要用卫生纸来揩擦了,不过现在不行,伤口还没有老化,皮袋子闷在这儿,创口是要溃烂的。这样就苦了她。她还好,颇能以苦为乐,整天干着这一切都是乐呵呵的。她要使他觉得她干着这一切并不厌恶,也不艰难。他就会安心舒心地养身子。她只是盼望着他好起来,赶快好起来。
他是一天天地好起来,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他蹭下床来,由她扶着,能够从病房一直走到走廊里。过些时,他还能沿着走廊走到楼梯口。那天,他对着楼梯一级一级向下的台阶,叹了口气,不敢挪步了。她又搀着他往回挪,一直挪到病床上,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地。他说:“不是那一级级楼梯,我还能走,我只是怕走下去,上不来。”她对他笑笑:“你呀!日子长哩,总有一天能走下去上得来的。”她对他充满信心。他的情绪也就特好:“对,我马上就能走下去,还能走上来的。”这一天,她偶然走过开刀房,带着好奇心在那儿的病房走廊里转了转。她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她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地那么愉快。她赶忙走回病房来告诉他:“祥啊,我发现了一个平坡样子的楼梯,像走平地一样的!”他的眼睛发亮:“真的,咦,医院里还有这样的楼梯么?咱们去看看。”好,看看,就看看。她搀着他,从病房走到走廊,从走廊走到开刀房门口,从开刀房门口走到那斜坡样的楼梯口,沿着楼梯,她扶着他向楼下走去。他一头走一头体会:“好,很好,这样走,一点儿不介意就下楼了,还能锻炼锻炼自己的体质。”她也兴奋,然而她纠正他:“不是锻炼体质,而是恢复体质,你过去跑这点儿路算啥?”
她和他两人都大笑起来。
这两天,他躺在病床上,闷闷的,一点儿神气劲儿也没有;眼珠儿扑愣地盯着天花板,长时间地一动也不动。她慌了,和悦地问他:“你又怎么啦?”他不言语,转过头来,凝视着她,情绪低落地摇摇头。
“打针吧!”她招呼他。他机械地伸出了臂膊,让给护士。
“吃药吧!”她一手拿着药片,一手捧着茶杯。他木偶似地张开嘴巴,让她把药扔到他嘴里。茶水也懒得喝,药片也懒得咽,直到嘴里的药片化了,苦得他呲牙咧嘴地直想吐。
“吞下,吞下!”“喝茶,喝茶!”她心疼地喊着。
他才抓住她递过来的杯子猛喝一口,挤鼻皱脸地像喝下了一杯苦酒。
她哪知道他的心病呢?他太痛苦了,记得那次在楼梯口的大笑。在笑声刚刚停下之时,他猛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议论他:“瞧那对儿乐的,年纪轻轻的,肛门都动了窝儿了,还不知愁滋味哩!”他震颤了,身子一下子就凉了大半截,倚着楼梯栏杆儿慢慢瘫坐下去。
她慌了神:“你,你怎么啦?”
他粗暴地推开她:“你别问我啦,让我,让我……死了吧!”
她流泪了:“你的病会好起来的,好起来的!”
那一次她是喊来了护士病友架着他,几乎是抬着他回到病房的。
他的情绪低落,脾气也就大了。他常把冷脸对着她。她伤心,她流泪,然而都是背着他。在他面前,她似乎成了快乐的小天使,那么无忧无虑,还不时说说笑笑,那么细心而又耐心地做着侍奉他的一切。
不过,今天他还是笑了,就是喝下这杯“苦酒”以后而笑了的,尽管笑得很不自然。然而,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情绪渐渐好起来了。
他是青年人啊,以后的路还很长。青年人不会像老年人那样想得过多的问题。两天的沉闷,两天的激烈思考,似乎够了,使他战胜了自卑,使他战胜了心理上的病苦。她倒觉得他的转变是不是太快了,是不是他想起了张海迪,想起了保尔·柯察金?
她哪里知道,正是她影响了他,感化了他呢!
“我倒不怕癌细胞毁了他,倒怕他的自尊又自卑的情绪毁了他自己。我真害怕,真害怕呀!听说南京有个青年人得了这个病,他病还没好就从医院的三层楼上跳下去了。嗨,会有人嘲笑他没屁眼子的,他能不能经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么?”她背着他,流着泪对病友们说。
“是呀!这可就苦了你!”病友们同情她。
“我倒不苦,他太苦了,我不知怎样才能使他开朗而愉快起来?”她话语中饱含着沉痛。不知怎么他听到了,心动了,于是完成了一次思想的大转变。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她高兴,他也高兴。不过,她在高兴之余又很忧虑。出了院后,他该做什么呢?他还能再继续做米饼卖么?现在颁布了食品卫生法,在肚子上老挂着一只臭气烘天的便袋,还讲不讲卫生?就是没这个法,他也再不能卖米饼。那些老主顾谁不知道他住了医院,开了一刀,把肛门移了位,买他的米饼吃,不恶心才怪!当然他的身体就是恢复得再好,也肩不起那一头是锅箱,一头是米面缸的枣木挑子了,况且卖米饼的练的是站功,从每天早晨五点一直站到小傍中,能行么?那么他该做什么呢?个体户是自谋职业,有了职业算不了失业,可是没有职业呢?那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到地区上申请给安排个工作吧,可他这样的废人,哪个单位还会要他?要他,岂不是找个老爷家去了么?嗨,想起以前,他身体好好的时候,要的单位可不少,可就是他父亲不让他去:“做米饼多好,自由自在,赚的钱也多!”父亲不理解儿子的心,其实作为儿子的他,几次都想乘招工的机会到工厂去,可由他老子给耽误了,现在后悔也就迟啦!她还后悔的是自己。自己原先不是有工作的么?在拉丝厂拉铅丝。活儿虽说苦点,但有保障,就是他老子出面干涉,叫她退出工厂的。帮他一起卖米饼。一个烧火,一个掌锅,可也算得是琴瑟和谐。可是现在呢?现在还能进那个厂么?人家现在还没有找到替代她合适的人么?虽说当时退出来的时候,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厂里头头儿老大不愉快,肯定也不会再要她的了。她当时是自动而强行退出那家厂子的,那是家集体厂啊!她走了,厂长生了气:“嗬,还是你好啊,白鸽子拣亮处飞,嫁给个专业富户,荒年成饿不煞手艺人,小庙墩不起大菩萨喽!”
她算什么大菩萨?现在她成了小鬼,经受着说不出道不明的煎熬。药费用掉了六、七百,还没有出院结帐。医生已经催过她去先结一下帐,喊说预缴的垫金已不够了,不结帐也可以,还要再缴二百元,然后待出院时一起结。但再不预缴,就要停止用药了。她听到这,好急,好急!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她到哪儿去弄二百元钱来呢?
“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不多,二百元吧。”
“二百元还不多?”她记得那次在城外的小树林里,她依偎在他的怀里问他。
“是不多,每天起早贪黑地干,只争两百洋能算多么?况且我没劳保啊!一天没干,就一天没收入的了。”他说得不轻松。
她沉默着没有答话。他突然推开她:“啊,你再考虑考虑,我是个体户,没有固定工作,你跟着我,是会受苦的。”
她愣了愣,然后又倾倒在他的怀里:“个体户么,怕啥?只要勤劳,还怕没饭吃?”
他激动得颤抖着,把她抱得更紧。可是现在他不工作了,也许还有段时间不能工作,怎么办呢?该死的还亏空二百元。她的担心和忧愁只能埋在心底,她还要装出很高兴无所忧虑的样子来。不过,她深信自己是会想出办法的。
那一晚,她很疲倦,精神也欠佳。他伤口不那么疼了,醒来后,很想和她说说话。可是她似乎睡得很甜,睡梦中她的嘴唇蠕动着,好像在说着什么话。他猛一怔,将耳朵贴在她的嘴边,他听到了她的呢喃细语:“……我是O型……抽400CC,我能抽,不要紧的……我需要钱……”啊,她?她!他头皮一麻,浑身显得很紧张。他凝视着她。这些天她瘦了,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倦容。他记得她以前是很漂亮的,翘翘的鼻子,小小的嘴,亮亮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红红的面颊,盈盈的酒窝,甜甜的笑意……这曾经鼓荡起他多少次激动的情怀!可是现在她明显的憔悴了,在沉睡中也能看出她的眼圈是黑的,神色是愁苦的,嘴角间也隐现出条条鱼尾纹……他猛地抓住她的一只手臂,粗暴地翻过来复过去,眼光在白皙的皮肤上溜扫,没发现什么;他又翻过她的另一只手臂,更加细心地……终于他的心如刀割般地疼痛起来。这疼痛已胜过了刀口的伤痛了。他几乎要疼晕过去了。她还没有醒。
也许由于他放下她手臂的动作带着痛悔和懊伤而使他不自禁地粗野沉重。她醒了,睁开朦胧的眼,看到他那张痛苦而又愤怒的脸:“啊,你痛吗?喔,你肚子饿了吗?是该冲藕粉给你吃了。”她试着拗起身,挣扎着拗了三次,才坐起来。她用手抹了把脸,蹭下床来,准备冲藕粉。他愤激地拦住她:“不,不要!我不饿!”
“咦,你今天怎么啦?”她惊异地问他。
他坚决地摇头,又摇头,有晶亮的泪从眼里流出来。他冲动地抱住她:“啊,你呀你……我可怎么得这个怪病的呢?”
她心里一酸,也抱着他,柔声地问他:“你哪儿痛吗?”
他摇着头,然后又点着头:“痛,是痛,我心里痛呀!”
她明白了。她愣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他,温情地说:“我不要紧的,你的病会很快好的,别心疼啦,养好病要紧。”
他趴在被头上,呜咽着哭起来。他很少哭过,然而这一次却止不住眼泪往下掉。他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太脆弱了,然而又控制不了。她一边点着酒精炉,一边宽心地劝他:“别伤心啦!人家病人还要睡觉哩。闹醒了多不好!”说着,她的眼里也汪滿了泪。她强忍着没有让泪珠往下掉。
父亲来看他,宽慰他:“好好养病,别焦心,出院了有爸爸养着你,尽管退休金不高,但还凑合,你哥哥姐姐也表示说每个月抽个十块八块的钱给你,你就放下这个心吧!”
“我能放下这个心么?”他斜倚在病床上,心情沉重地说,“二十六岁的男子汉还要人养,况且不是我一个,是全家,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她揷过话来:“我能养活自己,爸爸你就别操这份心了,丈夫有病,理应妻子养的,只是……”她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自信了点,她用什么办法来养活他。她根本没有这个底,然而她是想到自己的职责的。
“嗨,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啦!如今的日子还不好过?他妈死的那一阵,日子才艰难哩。一抹头,他大哥二哥,大姐二姐都还很小,他就更不必谈了,抱在手上还一个劲地哭呀闹的。我还不是凭着这只半手,把日子苦熬苦度过来了么?”父亲扬了扬那只残手。那只手没有四个指头,像害了麻风病掉了的,其实是解放战争留下的纪念,百万雄师过大江,何等的气势,多雄壮的场面呀!可惜一颗子弹打到他摇橹的手上……
“你还是替我找个工作吧!”他乞求父亲。他想父亲是有这个能耐的。
“找工作?想得美!好人还难找哩,何况是你,你不是过去啦,残……”父亲暴起了眼。他想说“残废人怎找到工作”,可没有说出口,他不能伤害儿子。
沉默,难堪的沉默。她在旁边暗自流泪了。
父亲放低了语气说:“别伤心啦!慢慢捱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别隔河浇菜水,远浇(焦)了,你们好好养着吧,先把身体养好了。”
他拗起身,盯着父亲:“好好养病?我能不焦心吗?马上就要出院,就要花钱,没有个工作,出了院,喝西北风去?你还是替我找找门路吧!”
“门路?”父亲又要发火,但看到他恳切而求助的眼神时,又强压住火气,“到哪儿找?你跟我出主意,把门路指出来,我带着个拜垫子,磕头磕上门去,要花钱么?我愿意花,把家中大床卖了,把锅碗瓢勺都卖了,没有老婆,有老婆把老婆也卖了,送礼,只要把你安排个工作,我何在乎这把老骨头和这个老脸呢?”
“爸!别说了。”她在一旁已经哭出声儿来了。
天气已经燥热起来。外面有蟬儿在枝头咕噪地叫着、叫着,人们听了很不舒服,很不舒服哩!
“你呀你,怎么能这样?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应该为未来的孩子着想!”父亲气得浑身都在颤抖。他举起缺指的手,狠狠地捏成拳头,高高地举起,对着她,对着她柔弱的身子,就要落下来。
她像一只祈求庇护的猫,闪着痛苦畏怯的眼神,对着他那只举起的残手,心儿忧伤地说:“爸,你打我吧!我……”
父亲的心里很难过。他的手举着,却落不下来。是的,他恨她,恨她太武断地让自己卖了四百CC的血。这无疑不单是虐待了自己,而且是虐待了未来的儿子或者女儿,对于他来说就是孙子或者孙女。这未来的下一代,不正需要她丰富的血来滋润么?她的身体亏下来,这孩子的体质还能好?弄不好还会生下个怪胎或者呆头呆脑的人儿来哩!这是对后代极不负责的。他怎么能容忍呢?然而,她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的儿子么?儿子都照顾不了,还奢谈什么孙子孙女啊?他只是恨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告诉他,他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集到二百元款的。可是现在,她竟卖了血,一个孕妇卖了血,这不是太残酷了么?她该是怎么想的呢?他很清楚,她也是会很难过的,一个未来母亲的心啊,可比眼前的儿子生了重病的老子还要难过得多。他的手掌怎么能怎么可能落下来呢?
这两天她实在是很疲劳很疲劳。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垮下来了。整天病怏怏地懒得动身,很想睡觉。可睡又睡不着。她忆起十多天前,曾经因为他刚开刀而五天五夜没有睡觉。虽然疲倦,然而思想高度紧张,也就不想睡觉的了。可现在不行,就是打不起精神来,是因为那四百CC血么?嗨,她也后悔了,怎么一急之下就去卖了血呢?听人说卖点儿血是没关系的,卖就卖吧,毕竟能解脱眼前的窘迫环境的哩。哪里知道会这么使人不舒服。细想起来,是的呀,平时手上划破点儿口子,滴几滴血也心疼哩。淌掉两大瓶,那怎么得了,自己是孕妇,也亏得月份小,好容易蒙过了医生的眼睛。然而抽掉了这么多血,会对怀的孩子没妨碍吗?难怪他爸老人家着急。这之前,她曾怀过一个孩子的,因为没仔细,为了赚钱,没有注意休息,早产了。多好的一个小子啊,没有抓得住。也难怪是个体户么,不像吃公家饭的,身体稍有不适,可以请病假,调工休,工资照拿。她们可不行,一天不上街,一天不卖米饼,谁能给你个子儿呢?为了多几张票子,却丢了儿子,全家人直抱恨了好几个月。特别是他父亲,简直整天苦挂着个愁容满面的脸。他是靠七十的老人啦,咋不想孙子抱抱呢?而且上面两个哥哥又不争气,只各生了个千金,就不让再生了,希望寄托在小儿媳身上喽。因此,全家直到这次她又怀上了,才恨得好一点。当然忧虑仍是有的,还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呢。这次怀上了其意义不同往常啊!他病得这么厉害,别指望能够在短期里干那事。医生那天不知怎么说起来的,挺浪漫又挺含蓄地告诉他和她:干那事要得病好三年以后。三年,多么漫长的日子。还好,肚子里有了种,要不他还真要绝了后代的哩。既然有了种,不管男孩女孩就总要保护好啊!可我又干了什么呢?她想到这里就直恨得心里如钻进条毒蛇而啮咬着难受。只怪自己把卖血看得太轻了。她只看到那些职业卖血者轻轻松松走下床台,就雄人雄虎地走掉了。可她怎么反应这么强烈的哩?我算做了什么呢?我这样做对不对呢?
人活在世上,常要经历多种抉择。当时她与他的结合,是不是就是一个错误呢?父亲曾经告诫过她,终身大事可要慎重考虑,不能是头脑发热,一头之兴,就嫁给他。他只是个体户,别看他现在是个寻钱手,一旦有了病呢?一旦不能干呢?一旦政策变了呢?现在上了话了,政策没有变,可他是不能再干了。今后的生活在哪儿着落呢?还是年长的人有眼力,生活经验丰富。“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这个情况告诉千里之外的父亲,父亲一定要这样对她说的了。当时她违背了父亲的意志,做出决策,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只是怎样从生活中抗争,度过这眼前的难关呢?想到这里,她的心格登一下。后悔么?如果他没有病,他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儿么?我们的婚姻不是很美满么?他对她很体贴,彼此在生活中充满了爱,作为一个女人嫁给这样的主儿,还求什么呢?彼此恩爱、理解,有共同的语言,不正是自己所向往的目的么?但是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还能再去卖血?肚子里的孩子会一天天长大起来。他或者是她吧,也需要营养,自己这些天也感到有妊娠反应了,老想吃点酸的或者甜的东西,只是由于他病了,才把这些扔到哇爪国去。现在他的病已经稳定,今后的漫长日子就是要注意调养。可是钱呢?以前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钱的,现在却要大把大把地往外花钱。钱啊,可不是变戏法可以变出来的啊。他父亲是个好人,答应先养着他们,可他能挑得起我们一家即将三口人的生活担子吗?这几年,他明显地老了,老得很快,满脸的核桃纹,满身的老人斑,体态倒是挺胖,肉堆在肚子上,像怀足月的孕妇,腿和膀子上的皮肉都已拉下来了,行动显得迟缓,每次跑到三层楼的病房里都是气喘吁吁的。他吃饭已不香甜,可说起话来常是唠唠叨叨颠三倒四地扯个没完。他怎么能养得起我们,我们也怎么能忍心让他养?而且,再隔几个月,我也要住一次医院,要把肚子里的小生命接出来,那时还要再花一大笔钱。在这之前还不能多干活儿,不能挣多少钱。这次再不能做糊涂事,为了挣钱,忘了身体,把肚子里的孩子弄丢了。怎么办啊?怎么办?生活竟如此艰难啊!
她记得那一次掉在河里,河水很快淹没了她。她几乎不会游水,只是在河心里扑腾着,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冒上来。她要张开嘴叫喊,可是无情的河水涌进她的嘴巴,她喊不出,只得在心里喊:“救命呀,救命啊!”救命的人终于来了,就是他,目前还躺在病床上的他。他救了她,就走了。她发誓要找到他。有一次也是凑巧,她去买米饼。她竟发现卖米饼的就是他。她约他去玩,一次一次邀请,他去了。他告诉她:“你不要把我放在心上,我是个个体户,没地位,没安定工作。你个姑娘家,有安定的工作,有很好的前途,光辉的未来,为什么把眼光放在我身上?”
她却深情地说:“我的前途和未来,都是你给了我的,没有你救我,我早到龙王那儿去报到了。”
他淡淡地说:“咱能见死不救么?放在别人也会去救的,我不需要你报救命之恩,你还是走开吧!”她没有走开。相反主动邀请他一起去歌厅跳舞。他提不起兴趣。他说他很想睡觉,每天早晨四点钟起床做生意,平时头天晚上八点就睡下了。“晚上是你们的,我不能享受它。”
她摇了摇头,漂亮的脸上红朴朴的,向他闪射着热烈的眉眼:“不,晚上是我们的,是我们年轻人的,去跳一会儿吧!你明天起不来,我来给你帮忙……”
他们终于结婚了。她从单纯报恩的心理上升到爱情。他也需要爱情,只是他由不敢爱她到不忍爱她而后是真心爱她,决定下意识地保护她。婚后的生活是美满的,安定的,像小河里的船在平静的水面上飘摇。如果没有风暴,船儿是可以平静地驶向理想的港湾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河面上突然刮起了风,腾起了浪,船儿快要翻了,她又有了一种重新落水的感觉。如果这一次落水,该有谁来救我呢?救我们全家呢?
刀口上的线头拆了,医生来给他扎了最后一针。这一天查房时,医生告诉他:“你可以出院了,去办手续吧。”
她听了又是喜又是悲,喜的是他的病好了,悲的是回去后怎么办?他能做什么工作呢?没有工作将怎样安排今后的生活呢?
“还做米饼吧!”他父亲来到病房里已经不止一次地提出这个问题了。
他固执地摇头:“还能做米饼?”他紧盯着父亲。每次父亲提出这个问题,他都像认不识父亲似地。
父亲看着他凶狠的眼光就冒火:“怎么不能?你只管烧火就是啦,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打鼓哩!站着做饼不可以?”
“你那只断手怎么做?”
“断手?你瞧不起我这断手?我不是照样做了三十年的米饼交易?要不你们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吗?咱自有办法,巴掌心没用吗?我扎出来的米饼可又圆又渲哩!谁人不爱吃,哪天人们不在我这锅前围成圈排成行?”老人最怕说他无用,他要辩解。不过,这些倒也是实话,老头儿是练出了一只半手摊米饼的硬功夫。可是“好汉也莫提当年勇”哩!退休后,近一两年他已退居到烧火的位置上,而把站锅摊米饼的差事由他儿子承担了。
做媳妇的她在一旁点破了:“可你已几年不干了啦!你的精气神也不抵前几年啊!要不单位上办退休手续让你休息?”
“退休怎么啦?年龄杠子,不能占着茅缸不拉屎,年轻人一茬一茬的,夺饭碗来着,就让他们小子姑娘干吧,可也不能说我退休我就不能干的吧!这几年我不照样摆米饼摊?要不,明天我就做给你看,行不行?先叫小梅烧火,我站锅,以后由祥儿来替换她,让她生娃。”父亲倒挺有主张哩,好像自己是个大干部让出那极金贵的位置来;又好像是个将军,部署着三军行动。
他沉思着摇头:“就怕人家恶嫌,咱这肛门儿就在这前面。”语言合着伤心的泪。
“前面怎么啦?前面就把粪便掉到锅内去?况且你只烧火呀!”
做妻子的她在一旁嗫嚅着说:“还是让我多挑点担子吧!”
“嗬,你说得倒轻松,可做起来就难啦!能让你大肚摇摇的多挑担子?”他揷言了,他想到了前次她的早产。
“不妨事的,生养也不就是几天的事儿,到日子还早呢?怎么倒愁开啦?”她坚毅而又大方地说。
“别都想那么远吧,有我哩!”他父亲用断手拍着胸脯,大声地叫嚷起来。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阳光早就钻进病房里来了。他就要出院了,她把带来的用品、食品以及其他杂碎东西整理成一些大包小包。他将大把大把的糖散到病房里的每个病友手上。她替他拎起了大大小小的包。他父亲在外面叫了一辆三轮车,一直将车子带到病房前的大铁门前,然后踏着粗重有力的步子走上了楼梯,喘着气扬着声儿:“车来了,走吧,走吧!”
他和她都掉过头来,依恋似地向病房里看了一眼。三十多天啦,三十多个日日夜夜,不是人生中的一段历程么,不是也让以后值得回忆的么?他看到那墙上鲜红的“326”,这是用油漆写上去的号码字。她看到病床上洁白的“326”,这是用水粉描上去的号码字。此时,他觉得自己有了一副健康的体魄,手臂有了劲,脚下有了力。她感到卸掉了些心头的重压,力量也正从脚底生出来。他们一一招呼过同病房的病友们,含着微笑,缓步走过长长的走廊,当走到楼梯口时,他坚持要从一级一级阶梯的楼梯走下去。她深情地向他望了一眼,有鼓励有期待也有担心。然而他父亲拉着他:“祥儿,别别走这楼梯,还是从那平坡走下去吧!”他迟疑了一下,愣了一会儿神,推开父亲搭在他肩上的手,将手抓在楼梯扶手上,一步一步坚毅地走了下去。“嗵、嗵、嗵!”他的脚板敲得楼板声声震响。他走下去了,他一气走下了三层楼的楼梯,走到了病房楼的门口,站在满天的阳光下了。她紧跟着他也走下了楼梯。他父亲站在楼梯上燃起了一柱柱的香,将香一柱又一柱地搁在楼梯的拐角处。他在阳光里转过身来,看着父亲弯腰搁香的那副虔诚模样,会心地笑了。她也跟着笑起来。
猛然他停住了笑,目光两股而汇合成一束,扫掠到了那平坡而倾斜的楼梯。他稳了稳神,快步向那楼梯口走去。他沿着平坡楼梯迈步而上,一步一步,脚下显得是那么沉稳有力。她看着他,脸上流露出一丝迷惘。然而,很快她似乎领会到了什么,也跟在他的后面,快步迈上了那平坡而上的楼梯。一层,两层,三层,她跟着他走上了三楼。他的父亲很是迷惑,生气地说:“嗨,你们呀!真是孩子啊少不经事,为什么又回去呢?什么东西落在病房里了?”他只是笑,她也跟着笑。他悄悄地对她说:“你看,我不要人扶着,也能一口气登上三层楼哩!”
三楼上为他开刀的主任医师正向他们挥着手打招呼。他父亲看了,似乎也明白了:“喔,为了向医生告别呀!对的,对的,我是招呼过了,可你们也是应该招呼一下的!”他佝偻下腰,忙着拾起那一柱柱已经搁在阶梯式楼梯口及拐角处的香,又一柱柱地扔在平坡式楼梯的各个拐弯处。顿时香烟缭绕着,弥漫了整个比楼梯还大得多的空间。他催着眼前的儿子媳妇:“快走吧,快走吧!外面车夫可要等急了。”
然而,小夫妻俩站在三楼的楼梯口,仍然笑着,轻轻地微笑着,好像还不想立刻就此下来,只是他们笑得很舒心,很舒心。阳光透过楼梯口上方的绿纱窗,折射到他们的脸上晃动不定,使他们的笑颜罩上了圣洁的光韵,蒙上了一层均匀而又神秘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