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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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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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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人牛宝

牛宝当传达员守厂门已经有年头了,厂子里的人有的说已有二十多年,也有的说已经三十多年,争执不下就去问他本人。牛宝一本正经地沉思默想着,伸出上面布满了老人斑枯树根似的手,挨次曲起一个又一个的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二十年,二十五,三十,三十五……”最后顿住,“唔”了一声,说:“欲说我做传达多少年呀?我也说不清数不准确啦,是三十六年半还是三十八年整。不过咱这个厂子建起来后,有传达室,就有了我当传达员,你们要问多少年多少月,去掰厂史吧!”人们没有从他那儿得到满意的回答,不过也明白了,他看大门的历史已和厂子一样古老,倒有点从鄙夷之中生出几分崇敬之意。

要说厂子去年才办过三十年厂庆,活动颇荣光热闹。但厂里的领导一任又一任的已经换了多少茬,人们倒是数不清的,厂子里的工人老的一批一批离了休退了休,新的又一批一批走了进来。唯独三十年一贯不变的只有他――牛宝。每天,人们都会看到他坐在传达室里,捧着一个沾满了茶垢的紫砂茶壶,目光专注地瞧着进来出去的人。他今年该是五十一二岁年纪,眼珠子已显得苍老浑浊,可眼缝很紧。多年来的守门生涯使他能认出一个又一个厂子里干部工人的模样,读准他们的名字,从而有条不紊地把他们迟到早退的情况记在一个考勤本子上。他会将各人的考勤情况,每月公布一次,上至厂长下至普通工人,大名都能在厂门口的一块大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出现。对于亮相的人们来说,敲掉几块钱奖金倒是其次,这名字挂在那儿,实在不是一件风光的事儿。因此,人们倒都有点怕他。尽管他是传达员,看大门的,在厂子里算末等公民,摆不上什么地位,然而就冲这一点,你得服他。谁能没有大意吃饭漏米粒儿的时候?

近年来人们学会了交际之风。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喜欢用钱物乃至更金贵的东西联络联络有权有势或有门路者的感情。比如孩子就业、本人升工资、爱人调工作,老人安房子……等等,都私下里运动运动。美其名专有词曰“走后门”。走后门当然不会走到牛宝的头上。他手上既无钱又无权,在厂子里走后门自然只能走厂长、书记、科长的后门,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道理。牛宝是看厂子前门的。厂子的后门很小,那只是一个让进出厕所粪池担粪的通道,常时是关闭着的,只有半个月一次乡下农民来取粪,才开一下的。自然后门的钥匙也在牛宝身上系着。牛宝看社会上的后门开多了,会风趣地把玩着自己那一串叮当响的钥匙对着他眼前走过的人说:“走后门,走后门,你们哪要走厂子里的后门快来找我,我能把这后门开开,你们会招金进宝满意的,请嫑不知香臭。”岂知,玩话说多了,一些人并不向厂子里现实的后门强疑,倒以为他真有什么神通能开得了后门。假话变成了真话,当然牛宝是说的真话,可真话说多了说得太实了,倒会生出另一层意思来。

人们要走牛宝的“后门”,当然不会手上提着,身上背着往牛宝家里去,也不会动用高档家用电器精致小巧的首饰,他没有这个福份,人们也不会这么呆,孝敬他还不如直接孝敬厂长去。然而,他掌握着全厂子的考勤本,人们迟到了,也有的脸上就堆着一脸笑,从提兜里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十分恭敬地递过去:“老牛,您抽烟!”“牛叔,你抽烟!”每逢这个时候,他也会陪上一脸笑,向着对方打哈哈:“好,好,不抽,不抽!”说着,说着,将烟接了过来。他接过烟,颇有个不雅的习惯,就是将烟支儿转着,眯着眼儿看烟牌儿。一看,又绽出一脸笑:“哎哟,老兄,你这香烟真不赖呀!前门、前门,可是从后门买的吧?”碰巧,对方也是油气人,乘着话茬儿继续打着哈哈:“是啊,是啊,从后门买来的小白棍,来捅开前门的路呢,请你老高抬贵手,放行,放行。”当牛宝敛住笑,感到迷惑时,对方已经用手又拈出一支烟,指着他面前的笔记本说:“这个,你可要笔下留情哟!”他顿时醒悟,向笔记本行一个注目礼,瞧了瞧上面七拐八弯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字体儿,然后一本正经地抬起头来:“好吧,下次可不许再迟到啦,这次就……拉倒吧!”说着,他就极自然地挥了挥手,对方像遇到大赦似地走进厂子里去。牛宝还有个坏毛病,待到那人走了后,他就愤愤地想:“哼,想得美,一支前门烟,就想走我老子的后门,哪这么便宜,这么贱!想着、想着,就提起笔,将刚才那人的名字,还又在笔记本上记上了。而且这次记得十分认真,字体儿也就写得十分工整:周志新,迟到……八分钟。然后,他就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将香烟点着,美滋滋地吸了起来。吸了几口,心里好像由烟气儿薰明白了些,哟,人家为什么要递烟给我呢?还不是瞧得起我,还不是有求于我,难得他对咱这么客气,咱可不能不识抬举,拉倒……就拉倒吧!想到这里,他再提起笔把刚写上的这一行,唰啦一下给划掉了。不过,划掉了,还不甘心,对着笔记本默想:哼,这下子真太便宜这小子了,不算他迟到,不让他上榜,也不扣他的工资,让他保住了脸面,又得到了实惠。嗨,咱这人算什么个玩意儿,由一支烟就被打倒了,可怜哩!也难怪那些当干部的,当头儿的,把原则当着儿戏,把人情当作交易,替人瞒天过海办事儿。人们给他好处哩!这好处可不是一支烟两支烟的啦。嗨,人呀,人……

他想着想着,由气愤而又释然,由释然而又气愤,香烟就这样吸了多半支,最后当烟头儿扔掉了时,那笔记本上划掉的一行,又用了一个粗重的勾子标了起来:哼,老子先记在帐上,这小子假如再迟一回到,咱还是要给他上榜的,世上哪能有这便宜事。

自然,牛宝早晨上班那阵儿很忙,有时候他并不能像上面那样的程序从容不迫地做下去。比如厂子里一下子有几个人迟到了,他连名字儿都来不及记,不过他眼神有心计,待到大门儿关上,从传达室小门儿走的人,他都能一个儿不漏地给记上名字,除非那些给他敬烟的人,有的像上面那样记上了,有的干脆就没记:不记就不记吧,记下了也只不过是个记号,还真能给他上榜么,要不,谁能尊重我来给我递烟?因此,随着几次榜一出,厂子里颇有些舆论和看法。然而,舆论归舆论,看法归看法,上班给牛宝递烟的人就更加多了起来。有时牛宝来不及抽,就将烟插到耳朵上,左耳有了,插右耳,右耳再有了,他就瞅个空,扔到抽屉里。这样一个班下来,他常时就能落下多半包。自然,香烟的牌子也不限是前门,也有牡丹、大运河、中华……有的还装着过滤嘴,叫长三分。牛宝对香烟也就颇有了研究。他逐渐明白,前门烟并不是多么好的烟,比它好的烟多着哩,牡丹、中华、红塔山、五朵金花都比它好,而且现在又有什么外烟,美国的,英国的,日本的,新加坡的,听说一包就是十块八块钱,那么一支就是好几毛,抵得上四个烧饼三个肉包子,少抽一支就能省下一顿早茶钱。他觉得抽这烟让一阵子烟从鼻孔内就这样冒掉,既不当饱又不充饥的,是不是太可惜了。不过,他这里外烟还是很少见到,人们觉得当然他也觉得能敬他牡丹烟就滿不错了,大小就这么个事儿,花大了代价值当么?然而,有一次,铸工车间的李小飞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纸壳的烟盒儿,撕开玻璃纸,抽出一支烟儿敬他:“是外烟,牛叔,来一支。”他望着烟杆儿上曲里拐弯的外文字,相信这是外烟了:“哟,这可贵吧,多少钱包?”

“不贵,也不过就五六元钱一包吧!”

“五元,乖乖,啥牌子?”

“良友,就是好伙伴好朋友的意思,牛叔,咱也交个好朋友,来点上。”李小飞将亮闪闪印着美人头的电石打火机伸过来。咔嗒,火焰一下窜有三寸高,那美人儿在火焰下嘻笑。牛宝愣了一下,挥挥手:“嗨,你抽,咱刚抽过,停一下,停一下。”牛宝心里想,这支好烟别一下子就烧掉,咱可得待会儿定下心来慢慢抽,也仔细咂咂味儿。

“那……牛叔,我走了。那名儿……”李小飞面孔儿挂着笑。

牛宝看着他,当然晓得指的啥:“噢,这个,好说,好说,你就放心上班吧!牛叔还会挂你像吗?”李小飞惴惴地走开。牛宝从他后面看着他那像女人样的鸡窝头,又看着这长长的小白棍,良久,抬起头来看了看钟:妈呀,上班都半个多小时啦,就为这支烟,不记他啦。嗨,这……良友,好的伙伴,我也和这个小阿飞交好朋友吗?真是……哪有这个道理哟?然而人说话得守信用,得讲义气,得算数。算了吧,不记就不记了,记了能有我的什么好,不记我还落上这支外烟,还卖个人情,也许下一次……于是他划根火柴将这支外烟点上吸了起来。

牛宝原来不会抽烟,早年也曾购置了个铜烟袋,年轻人学着老头儿的模样,烟末子按一铜锅,就着个棉纸捻子吸上几口。他觉得香也觉得美,那是因为他当时还小,心里有一番要报效祖国、建功立业的感慨,可惜当时的厂长太小看他了。只因为他腿脚不灵便,有点瘸,就安排他坐了传达室。他尽管有情绪,但看看当时刚办起来的厂子,几十个人都是简单的手工操作,劳动强度大得很,也只好安居乐业而望车间兴叹了。由此他就装起老人来了,从铜烟锅子里吸进一口又一口的暮气,使他小小人儿显得老成持重而又老气横秋的了。

随着厂子里机械化程度渐渐提高,轻巧的工种有了,并且多了起来,看仪表,抄数字,按电钮。他觉得自己都能做得,想想自己年龄也不曾大,三十来岁,改行还滿可以,加之自己得着紧找对象,看大门的瘸子,说起来多不好听,哪个大姑娘肯嫁给你?于是他就甩掉了铜烟袋,不抽烟了。他年轻,朝气回到脸上,就显得英姿焕发。他找了当时的厂长。厂长也答应了他。他住在传达室里,夜间躺在床上就时时做着按电钮、抄数字的美梦。可惜这仅仅是梦而没有能成为现实。现实由“文革”那“炮打司令部”的炮声震碎了,答应过他的厂长一夜之间成为牛鬼蛇神。他吓得噤口闭声,只是每日忠于职守地打开大门,让浩浩荡荡的造反队伍揪着戴着高帽的厂长从厂子里走到大街上去。他还看到厂子里那个按电钮抄数字的白面书生也被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跟随在厂长的身后慌慌张张一步一扭头地走。那白净的脸上少不了落上几个嘴巴子。他看了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去按电钮,否则自己也会戴着顶高帽推到街上站去,腿脚不灵便,更要吃苦更要挨打。他旱烟不抽了,喜欢上了茶。茶更是个好东西,喝了脑清舌润、生津止渴,利尿利便。他坐在传达室里,有的是时间。他能早上泡上一壶浓茶,慢慢地品慢慢地咂。他能品出茶叶的优劣高下。过不了多长时间,他龙井、毛峰、碧螺春,乃至明前、雨前诸多茶都品尝过。他觉得雨前茶多数是冒牌货。采茶能有茶叶不采么?还管雨前或雨后?其实他是把下雨与节气谷雨弄混了。他还觉得碧螺春徒担了个“春”字的虚名,有时还不抵黄山毛峰哩!最好还是龙井,喝它纯正爽口,满嘴生香,可惜就是太贵了,凭他的工资,正常地喝它喝不起,只好偶尔买个两把二两杀杀馋瘾。当然,喝茶有利有弊。这个弊就是对守门工作大为不利。喝茶首先要冲开水。厂子里的锅炉房偏偏离厂子大门有三百公尺远,几乎靠近了厂子的后门口。他每天早晨提着两个水瓶一瘸一拐地走去走来,再加上等水的时间,弄不好就是刻把钟。传达室就是他一个人值班,离开一刻钟,大门岂不失控。然而茶岂能不喝呢?刚开始,他去冲水都一脚重一脚轻地一溜小跑,这样将时间缩短个三分五分钟也不在话下的,只是到了传达室放下水瓶,气儿都喘不匀了。一次他正在喘气,由一位厂长看到了,厂长关切地问他:“哎哟,老牛,你病啦?”他气儿仍没喘匀:“没……病,冲水……冲的。”厂长听了,哈哈笑起来:“瞧你,何必这么慌张,你待同志们都上了班,再去冲水,把这大门关上不就得了。”也对,只要不是上下班时间,大门关一会儿有什么要紧呢?于是,第二天,他再去冲水时就把大门关上了。果然,回来后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由此,他心定神安,慢慢地有条有理地洗刷茶杯,撮上茶叶,冲上白开水,然后又仔细地品着茶味。茶泡得很酽,一道,二道,茶色还是很重,他就一遍两遍地喝,喝多了,要上厕所方便方便。厕所在后门口,来去跑一趟又是很远。此时他有了前次关门的经验,就又把门关上了,自己向着既定的目标去了。方便之后回来也没什么,他心里倒挺坦然的。自此以后,他大便乃至到厂子里别处转悠去,也都把大门关上了。他发现自己原来不应该这样着急的。凡事都要慢慢来,他只恨以前没有发现这个道理,小便带跑,大便带蹓,冲开水忐忐忑忑像丢了魂。真是匆匆忙忙白过了几十年,这苦哪是人吃的。现在好了,大门一关,天大的事儿也不会出,屁大的漏子也不会生,加之几回考勤榜公布下来,工人们上班大都准时,上了班,本来门就可以关闭的,至于那些迟到的正好可以拦一拦哩!难道他们还能跟我发火,不掏香烟敬我,我还不会饶他们哩。

一次,他又关起大门,到厂子里转了一圈,悠哉游哉地回到大门口。他眼光四面一溜,一下子就愣在那里了。啊?大门怎么会敞开着的呢?他记得很清楚,临走时大门就关上了,还上了拴。他心里一阵又一阵发沉。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儿呀。万一坏人乘机进来了,万一小偷偷了东西走,万一……还有就不是万一了,那就是迟到的人也无从稽考了。这,可就是工作失职了。天!我怎么这样浑啊?看了一辈子的大门,到头来假如出个把大问题,背上口黑锅搞退休,那不就是太亏了么。然而,大门已经开了,可也不能声张,如果要出问题,马上就有反映的,且等吧,也许……谢天谢地,一场虚惊,什么问题也不会出,诸葛亮还唱一回空城计哩,大门大敞着,坏人小偷倒反不敢进来,就是进来,大白天就劫抢偷东西,那也太没王法了吧。

牛宝思着想着,照着老规矩泡上一壶茶,慢慢地品着茶味。他觉得今天的茶很不好,品不出什么味道来。他为了品茶,特地添置了一把宜兴镇出产的紫砂茶壶,为这把茶壶就花了他半个月的薪水。然而他舍得,紫砂茶壶好哩,特别是这上等的紫砂茶壶,夏天茶泡在内面耽搁二十四小时,茶不会馊;冬天茶泡在内面三五个小时,茶不易冷。一年四季泡什么茶,就什么茶味,水质纯正清爽。古语说:公欲善其事,必先利于器。这是老私塾的先生讲的。少儿时学的东西大都忘掉了,唯独这个没忘,记得那时家里买不起一支好毛笔,拾了一位公子哥儿用剩下的一支秃毛笔管儿,在仿纸上认真写毛笔字,先生很欣赏我的字体,可就是个个字儿都出格。老师看了,皱起眉头,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还给了他一支新毛笔。可惜他到底没能坚持把学上下去,就出来挣饭吃了,害得现在写字象蝌蚪爬,仿佛一阵风刮得七倒八歪地不能见人。嗨,今天的茶真没味儿哟,倒好像那次抽外烟,也没觉怎么好,烟呛口,还不抵大前门的呢,当然更比不上牡丹的了。

牛宝就这样品着茶,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出什么事,揪着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了,安定下来就觉得茶味好了些,好了些就觉得要抽一口儿烟。咦,嘴里怎么茶越喝越觉干了呢?这莫不是烟瘾作怪了吧?他抽开抽屉。哎呀,里面一支也没有。这时,他猛然想起今天大门洞开,把敬烟的主顾都放跑了。真是倒霉,大意失荆州,现在想抽一支都没办法。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抽白大烟抽玩儿的,如今倒像也上了瘾。原来每天都有几支烟抽,也不怎么介意,现在没得抽,就感觉到了。这个习惯很不好的呀!他想着就告诫自己。不过这个烟瘾的诱惑力很坏很刁,好像无孔不入。好像牛宝守门都守不住。这时他就觉得烟好,烟很有味。特别是那一次李小飞给的支外烟,真是美极了,好吸极了,怪不道它能卖好几块钱一包。值,真值!抽一口美滋滋的。小青年买了抽能够理解,能够同情,他也赞成了。自己说不上什么时候也去买一包来慢慢地仔细地吸吸,然而现在可没烟抽,上班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再不会有人来进贡。嗨,这看传达室的日子也真够漫长的了。枯燥无味,孤独单调……怎么我就摊上这么个苦差事的呢?苦,苦吗?坐在这儿不动脑不动腿,肩不挑担手不提篮,咋能说苦呢?那么白混时光倒真是的哩!他由淡淡的烟瘾搅着,七思八想的。

突然,从门外闪进一个人来。牛宝精神为之一振。这下好了,少不了有烟抽的,迟到这么长时间还得了?说不定也是外烟哩!说不定也用那美人头的打火机!然而,当他看清这个人时,他的情绪一下又凉了。来人穿着茬藕和色的连衣裙,飘洒洒的裙摆,鼓突突的胸脯,肉乎乎的领膛儿。嗨!竟是个女的。女的抽烟的太少了,自然不会敬他的烟。哼,这个女的到底是谁?我倒要好好看看,把她的名字记下来,写在榜上的高处:某某某,某月某日,迟到一个小时……牛宝下意识地看了下钟。唔,一个小时零五十一分,让她挂个大像,扣下她一天的工资,能抵得上三包好烟钱。哪叫你是个女的,哪叫你不客客气气地向我递上一支烟的呢?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这位女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时,他的想法倏地变了。由凶狠而变得怜悯和同情了。原来,这女人长得太漂亮了,有着十分吸引人的魅力。她粉白色的长圆脸儿,高而适中的方鼻梁儿,灵巧而俊俏的圆嘴唇儿,黑而透明的大眼珠儿,浅而匀称的小酒窝儿,乌而发亮的长头发儿。此时这一切正在运动着一个甜蜜的笑意,显示出一个惹人喜爱的媚态向着牛宝流来。牛宝简直是看迷住了。他是认识她的。她是厂子里的工人,是前一段时期的厂花。他知道她漂亮。他曾不止一次地欣赏过她那优美而苗条的身段,暗赞她的美。可是她上班都那么准时,她经常是踩着上班的铃声进厂的。她经常是夹在众多的上班人流中从大门涌进厂子里。他无暇也无机会去看清她的容貌,只能在一旁羡慕似地对她行注目礼。然而,今天,他是看清了,而且她正靠近他,随着脚步越来越近,特别使他心旂摇荡的是她真诚地对着他笑。笑得那么甜,那么富有人情味,特别这笑又是对准他一个人的。他还清楚,她是很难这样笑的。他每次在远处看着她。她通常是噘着嘴唇显得很高傲很冷漠,好像谁欠了她二百钱似的。他心里曾骂过她“冷面西施”。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冷呢?她和她男人做爱也这样嘴上能挂得住油瓶的么?他这辈子没有结过婚,就因为腿子瘸,高不成低不就,然而他有过相好的,偷过情,见识过女人,当然那些女人不漂亮,比她差得远。不过,他很愉快,那些女人看样子也很愉快,对他是一脸的笑。那是娇媚的、真诚的、友善的笑意,使他很舒心,比咂浓茶更觉惬意。虽然他花了钱,去了力也不觉得可惜,过后他总觉得这辈子也当了回男人了。现在眼前的她――这个也许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一朵正茂盛开着的花也正像那些个女人一样向他微笑着。这微笑太像那情景了。不过,这微笑要比那些微笑优美得多、漂亮得多。这是天然的美,这是自然的美,这是本质的美,这美没有做作,这美是真诚的,没有虚假,没有伪装……今天她可不再是“冷面西施”了,而是“热面西施、笑面西施”,比西施还西施的了……牛宝心里翻腾起巨浪,心潮澎湃而起伏。一股欲望炙烤得他有点魂不守舍了。他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脸上也堆着笑,走到桌子前面来了:“你……你!”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来。他并没有想好后面该怎么说。

女人的脸上是笑后的羞怯:“牛叔,我……”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牛宝看到这情景,心里更是轰响:“你有什么你快说啊,漂亮的美人胎子,亲亲的笑面西施,与人约会误了钟点,与男人周旋耽了时间,自家打扮梳装花了功夫?就凭你这笑,牛叔能记下你让你上榜现丑么?你这么漂亮,这么热情,这么瞧得起我,我怎么能使你为难作烦呢?怎么能让你扣钱罚款呢?况且你这皮肤这么白,手儿这么嫩,真正的天然大美人,美人大天然!嗨,我怎么生成个瘸子?要不,我有这么样的女人,心都化了人都碎了哩!为了你来世变牛变马变狗也值。牛宝这样胡思乱想,脸上只是笑,笑得有点儿犯傻。

女人的脸儿更红了,红得如西天的云霞,苏杭的锦缎。她仍然在嗫嚅着说:“我……我迟到了,但我……”

牛宝看着这云霞这锦缎,心跳都快了一倍,瘸腿脚儿更觉踏在白云软缎上,发凉发软。哎啊!我的小美人,我的亲乖乖,你有什么好作难的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你牛叔还不会包庇你?牛叔就这点儿大不了的权,不为你用还为谁用?你莫说今天迟到,你就是明天再迟到,后天仍迟到,我也不会点你的卯,挂你的像呀!只要我能看到你的笑,领略到你的笑,这就够了。嗨,我这人苦啊,如果……我能爱你一回吗?牛宝的目光里出现了足可以过瘾的外烟,亮闪闪的美人头顶着那欢蹦乱跳的绿火苗……

女人看着牛宝的傻笑,觉得不对劲,惶窘地正打算离开。牛宝猛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粉白的手,像闪电般地顺势一拉。女人不提防,整个儿将身子倒在了他的怀里。一阵粗重的鼻息,一股带着烟臭的气味立时向她呛来。她还未反应出对这是喜还是厌,毛茸茸而又刺人的胡茬就在她娇嫩的嘴唇上搓揉……

女人被这生疼的搓揉惊醒了。她顿生出巨大的力量。她两手绷开,好像推开一座大山,一下就挣脱出他的怀抱,浑身的热血涌上了脸面,云霞锦缎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炽热的火球。她并没有思量,就迅速而自然,快当而干净地在对方那呆板而生动的淫邪而真实的变丑了拉长的脸上狠狠地搧了一巴掌。她的小手儿觉得生疼。

好像晴天一声霹雳,好像电流击穿全身,牛宝脑子里的七思八念一下子被这一声巨响赶跑。此时,他只觉得左面颊上麻嗖嗖的。他睁开眼看,眼前,那可亲可近千娇百媚欢情动感的花容月貌美人儿不见了,而呈现的是一个翘鼻竖眉咬齿磨牙冰色玉面红颜怒目的女煞神。他怕了,身子在抖颤。他清醒了,知道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更害怕事态的扩大。他的腿子更加发软,终于瘸腿支持不了他的整个身子。“卟”地一声,他跪到地上。他向她跪了下来。

女人正怒目向他,心里有恨有羞正不知如何发泄。她气得要大嚷,要高呼!然而当他跪下了,她没有叫嚷也没有呼喊,只是忿激地瞧着他扭歪了充满惧怕的脸,不住抖颤的身子,跪着而又歪斜在一边的瘦瘸腿,天然中有一种怜悯和恻隐的因素搅进她又羞又恼的情绪。她只是气儿接不上似地说:“牛……你……畜牲!”

牛宝听了,嘴里应着嗫嚅着告饶似地:“嗯……嗯……”向着眼前女人将头深深地埋下去,然后抬起求乞而绝望的眼神盯着她,而后又埋下去,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女人的怒气似乎渐渐减弱。她已经想到了走,然而牛宝仿佛更加着慌。他猛然伸出手抱住了女人的小腿,低沉而无赖地仰起头从女人的裤档下看着女人已显得和善的脸:“恩……恩人,请您别……别声张……别……别声张……”

女人见着眼前瘫在地上的他,好像看着条癞皮狗,感到可憎可恨又好气又好笑。她愤怒地甩着自己的腿,恶狠狠地说:“哼,怕啦,怎么又怕啦?”

牛宝仍缠着她。她一下子挣脱不开,猛然瞥见就近桌上墩着那把紫砂茶壶。一种又羞又辱而激发起的破坏欲从她心头升起。不容细想,也没有细想,她探手抓起这把茶壶,高高地

举起,恨不得立时砸到他那可憎可恶丑陋不堪的脸上,然而女性的柔肠使她将壶甩出去的手儿颤抖了一下,茶壶擦着他的耳边被掼到了地上。“叭!”一声响亮,陶瓷片茶叶水花四溅。牛宝的下半身,女人的裙袜都沾上茶沫和水渍。

牛宝一惊吓,脸上陡涮一层白,赶忙地松了手,爬着身子去看那被砸碎了的紫砂茶壶的残骸碎肢。女人心尖儿一颤喉头儿一热鼻尖儿一酸,两泡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也顾不得察看裙子上的污痕和水渍,无声无息委实遗憾地频动着沾带着不少茶叶沫的裙摆溜开了。

牛宝趴在地上,用手归拢着破碎的陶片,心里像刀割了一样的难受。他又愧又悔又恨。他手捏着碎片手掌握着碎片。他狠劲地勒紧握牢这些陶瓷片,直至锋利的碎片把自己苍老而枯瘦的手掌划出血来,也未改变这姿态。鲜血从他的掌缝里汨汨地流下来,涌到地上和茶叶水渍搅合在一起,汇集成淡红的水道向四面溢开去,直搅得他膝盖以下都是湿漉漉的,发散出浓郁的血腥味。他在这腥味之中想着心爱的且价值不菲的茶壶,想着刚才的女人……他想着想着,猛然伸出滴血的手掌,对着自己还未麻木了的右面颊,狠狠地搧了一个耳光。那嘴巴之上立时鲜血淋漓。那耳光响亮震耳,直至他眼前金星直冒……

从此后,牛宝似乎变了。人们已看不到他捧着紫砂茶壶细细地品茶。他也不再接受人们一支烟两支烟的惠赠。他每天的上班打到工作相当认真,一丝儿也不苟的。一个月下来,他就把全月厂里各人迟到早退的情况歪歪扭扭地写在大门前的黑板上。人们看了似乎都比较满意,都说他铁面无私一视同仁没有包庇谁。因此,私下里就有人称他为“门神”,还有人喊他“包青天”,也有人叫他“姜子牙”的。因为传说姜子牙八十拜相帮武王灭纣兴周后到头来也被自封为“门神”的。不过,牛宝心里明白,我哪能说是铁面无私呢?那女人迟到近两个小时,我敢写在张告榜上吗?嗨,我这个不称职的守门人啊!到什么时候能像姜子牙那样功德圆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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