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欢站在门边,看着屋外下得越来越紧的秋雨,迟疑着是否迈出步去。
手表的时针已快指向八时,上班时间就要到了,再不出发,定会迟到的。他知道,今天可不同往常,开会,中心组学习。通知时说得很明确,迟到是要罚款的。想到这,鼓起了他冲进有如瀑布奔泻而下雨帘中的勇气。
这该死的暴雨,迟不下早不下,正在这即将上班时间来这么一阵拦门雨,真够呛!可是为了不被罚款,顾不得了。
一把黑布伞,式样已经显得陈旧,撑在头顶却挡不住无情的雨丝向自己身体下部泼洒过来。从家到会议地点少说有半里路吧!快一点跑,五分钟也许跑到,可是在这暴雨如注的氛围里,要跑这五分钟,倒也挺艰难的。
风肆虐地扯着雨伞,雨点打在伞布上叮咚作响。路上的行人是那么稀少,然而他勇敢而坚定地跑着。
他瞥见路两边的屋檐雨棚下,站着一些避雨的路人。他们正凝神地抬头看着充满白漠水气的天空,有人焦急,有人安然,有人欢笑,有人咒骂。林欢听到了:“这鬼天气!”
是的,这鬼天气,半里跑下来,身上不全湿才怪!
可是,我咋能不跑呢?林欢咬着牙,心里亦如眼前翻腾着泡沫流淌着雨水的路面,好不安宁。刚成立的政治中心组,何谓中心,中心就是一个单位的核心啊;何谓政治,政治是要给人受教育的。作为政治中心组的一员是应该作出表率的,要正人焉能不先正已。不准时到达,那怎么行?走吧!走吧!他脚下加快了速度。雨中的他走得更快了。
谢天谢地,总算到了会场。会场在刚砌好的新大楼第五层楼上。他抬眼看,好像还没有多少人来的迹象。
他收起伞,审视着自己。还好,从两膝以下的裤腿全部淋湿,上衣的两肩胛有些潮湿,头发也有局部湿漉漉的。这无疑是从伞布外迸过来的雨丝喷湿的。
他舒了口气,迈着水淋淋的腿脚,开始登楼。楼梯不宽,却很陡,他由于刚才跑得太急,跨楼梯时竟觉得呼吸艰难,乏力得很。然而他不敢怠慢,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只已经蒙上水气的表,上面的指针已赫然指上八时零三分。迟到三分钟!到底还是迟到了,迟到就迫使他刻不容缓,必须尽快地一口气奔上楼梯,奔进五楼的会议室。
在四楼的拐角处,他遇到了担当学习中心组秘书的宣传干事,还有作为中心组成员的人事股长。他们俩倒先行一步,大概是“唯二”的标准按时到会者。
“会议室的门还锁着哩!”人事股长说。
林欢心里一阵轻松。会议室的门还锁着,那么还有谁来考究他的迟到?他抬头朝五楼的会议室门口一望。可不是么,真的除了他们两人,他竟是“第三者”,第三个到会的人儿。
集体迟到!嗨,他不禁遗憾起来。早知如此,何必冒这阵大雨赶来,把全身淋成浸湿,尽管刚立了秋,可这湿衣潮裤捂在身上,多么使人不舒服。他觉得身上透凉,不由打了个寒颤。他真担心,今天会不会淋出病来。如果淋出病,就很不划算了。因为医药费已经承包分给了各人,伤风感冒要自己掏腰包拿钱去看。与其花几元药费,不若迟会儿愿心服气地罚块把两块钱款了。至于正人必须正已,那只是自己太过分认真了。瞧,还不是大多数的人都没准时来。
人事股长倚在楼栏杆上,从兜里拈出一支烟,划根火柴点上:“今天可要罚很多人哩,就怕难以兑现的了。”
学习中心组由全局的局领导和中层干部组成,有二十一人之众,由书记任组长,局长任副组长,宣传干事任中心组秘书。中心组今天要开一天的会,学习中央的系列文件。很显然还有十八人未到,其中就有组长和副组长。
“能罚到吗,法不责众吧。”林欢也提出了怀疑。
人事股长可算缓过气儿来,对大家说:“罚,怎么能不罚,政策兑现么!”
周秘书说:“当然应该罚,不罚的话,下午迟到的人就会更多了。”
屋外的雨渐渐地小了。他们站在楼梯口似乎都有点儿懊丧的意味,因为他们三个人的衣服都是浸湿的。
他们的眼睛突然一亮。林欢俯身向下望去。只见从四楼楼梯的拐角处,蹒蹒跚跚走上一个美人儿来。这一个年轻的女人其实他们是很熟悉的。她今天显得很美:雨水把她的上衣淋湿,贴在丰满的体形上,呈现出优美柔和的曲线;薄薄的浅色衬衫干时也许是一片亮色,可现在已贴在肉上,显出诱惑人的透明来,把胸前那两座凸起的乳峰映现得清清楚楚。她下面穿着本可以由微风吹起而摆动得风姿绰约的半短裙,现也是沾着雨水摇摆不起,并已由她不经意地卷起半边,露出白藕段般丰满细腻的皮肉。由于内面的平裩很短又卷起边,几乎可以看到滚圆的大腿根了。然而她的美主要是表现在脸上。那脸上本来就摆布得好看匀称,显得白嫩柔润,恰到好处,加之现在由雨水轻抚戏弄,自己又从两里之外急急赶来,花了气力,自然潮红上脸,致使这漂亮的脸蛋如桃花般盛开了……林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向上迈步,看着她款款晃动着符合时代新潮流的满头乌发,在水珠的泼洒后,随着身体的晃动而显出千姿百态婀娜多姿来,立刻想到“娇喘微微,香汗浸浸,梨花一支春带雨”等等一系列生动而又优美的词句。
当他们直愣愣地看着她走上五楼。在她香气的触动下,使他们猛然醒来。周秘书先自招呼了:“啊,啊,我们的半边天大主任来了。”
她转动着耀人眼目色彩纷呈的花伞,明眸皓齿地一笑:“你们三位好早啊!”
“早,早,都早,才四个人哩!”人事股长眼睛不转珠地盯着她看。此时他肯定走神儿了。他长得一表人才,身高一米七六,浓眉重目,口鼻端正,长方脸儿,堪称美丈夫。这位眼前的女主任曾经炽热地钟爱过他。他也炽热地做过爱她的梦。本来两人站在一起应该算是一对最合适的尤物。然而机会错过,她还没有丈夫,他却有了妻子。他自觉婚姻并不算美满,但也只好抱恨终身,只落得个暗自嗟呀,“恨不相逢未嫁时”了。
周秘书盯着她,却故作一脸严肃:“啊,咱早,你可不早,迟到啰!迟到――”他看了看表,“五分钟,该罚款了。”
“罚款?”她眉眼闪烁,嘴巴翘起来,更好看,“哼,好说,大家都罚就罚呗!”她说的大家,除了在她之后即将到来的那些人,是否包括在她之前就到来的这三位呢?这三位倒不多心,他们自然知道她挺喜欢用“大家”这个词儿的。“大家都来搞好计划生育!”“大家都来生一胎!”“大家都来落实避孕措施!”她说的这么些“大家”,她挺老练地声明不包括她自己的。只有“大家都要提倡晚婚!”这个“大家”包括了她整个自己。是的,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早过了法定结婚的年龄,可她还在空中飞来飞去,寻觅着可以栖下去的梧桐枝儿哩。他们三人让出一个空位,让她登上楼梯口,感受着她带来的挺好闻的玫瑰花的香气儿。
楼梯下又传来急促的“的嗒”声。四双眼低头望去,保卫股长和计财股长踏着楼梯走上楼来了。
“迟到了,你们都迟到喽,罚款!”周秘书欢悦地叫着。
“什么?我迟到?”保卫股长睁圆了眼踏上楼梯,“我早到了,只是在楼下,快半个小时啦,我来时,你们总没来哩!”
“谁能见证呢?”人事股长说。
“我可以见证,他是早来了,在我家等你们的!”计财股长说。他的家就在这楼梯下,这话是挺有说服力的。
“在楼下可不行,要以到这五楼门口为准!”周秘书说。
保卫股长急跑了几步,走到门边:“怎么样,我最早吧!看我第一个到门边。”他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傲视着其他的人。
人事股长说:“周秘书,快去把钥匙找来吧,坐进去,就好统计迟到人数了,把门关上,谁迟到谁罚款!”
“对,我举双手赞成!”女主任迸出银铃似的笑声。这笑声可胜过那港澳歌星在大舞台上摇首弄姿的金嗓门儿呢。
林欢也附合说:“对呀,我们要赶快把会议室的门打开,进去坐好了,这样才可以来一个罚一个!”他显然已经忘记自己也曾迟到三分钟,而加入了执法罚别人的队伍中。
周秘书说:“今天要罚书记和局长的款了,他们带头迟到。”他不愧为宣传干事,很喜欢用“带头”两个字。“书记带头干,党员齐努力;”“局长一带头,群众紧跟上”然而在这里用“带头”两个字,是不是欠妥,他考虑不到,或许根本没考虑。
没有人应声,大家也许感觉到今天执罚的艰难。
“政策是他们订的哩!”周秘书看冷了场,仿佛站出来安抚大家的心。
女主任一笑露出整齐的皓齿:“好啊!今天就看你这个新荣任的学习中心组秘书的啦!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可得把火烧旺啦!咱选你为执法队长!”
刚冷了场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人们欢呼,甚至有人鼓掌:“对,对!我们拥护你做执罚队长。”
周秘书微微点着头,盯着女主任好看的眉眼笑得舒心,心里话:就冲你这一嘴漂亮牙齿一兜笑魇我也把他们的款子罚出来。他暗下决心要在娥眉面前显一下身手。
这时,又陆续走来了好几个人。人们站在门口谈论着,扯着闲篇。
“嗨,今天夜里好大的雷声,把我都从睡梦中惊醒了,怪不得刚才雨下得那么大。”女主任不甘寂寞。
“嗬,胆子这么小?该找个老板搂着你壮胆喽!”保卫股长挺敢与她开开口头玩笑,习惯了,不怕她姑娘受不了。
“就像你,一家都是搂着睡的么?”女主任不愧为干妇女工作的,见过风雨,经过世面,反击还是挺有力的。
“嘿,还敢搂着呀?我醒了,耳朵就紧张地伸张着,躺在铺上听,听哪儿会出现喊救命的声音,雷鸣电闪的,挺容易出事啦!”保卫股长跳开了话题。
“哟哟,到底是保卫股长,高度的责任感哟!”
“是呀,是啊!我只怕这一夜的雷暴雨,倒了不少电线杆子砸着人哩!”保卫股长受到恭维而自鸣得意起来,神乎其神地说。
林欢听到这话,笑着的脸沉下来,心里也格登了一下。
“迟到,罚款!罚款,迟到!”人们欢乐地叫喊着,笑声不断。
局长提着包跨进会议室来。他扫视了安坐着的大家一眼,脸上挂着笑,态度显得安详谦和。
周秘书看了看表:“唔,十五分钟!”
“每分钟一角钱,罚款一元五角!”
局长点着头:“好,好,照罚照罚!不过,我是早到局去办公室拿包的--”他轻轻地拍着手中的皮包,和善的眉眼对着大家。
“首长的包,姑娘的腰,重要哩!碰不得。要不我昨天给你提来啦!”保卫股长半恭维半揶揄地说。
“哈,哈!”大家笑得舒畅响亮。
局长极自然地搁下包,接着话头说下去:“由事儿緾着啦,还有人找,躲都躲不及,偏要说上两句才打发了。瞧,这不迟到了。”他在沙发上坐定后,向四面扫视一眼:“还差人么?一视同仁,一视同仁,下面来的也是要罚的。”
书记迈步跨进来,动作显得沉稳缓慢,可面孔红朴朴的,气儿喘得不均,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他家离这儿约有两里来地,今天下雨,他不敢骑自行车,跑得够呛。他赶忙朝居中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然后才抬起眉眼看着大家:“嗨,年岁不饶人喽,遇到这暴雨天,按步当车行动就慢啰,特别是这五层楼梯,一口气爬上来还不容易哩!迟到了么?”他喘了一口粗气,向四下里扫了一眼。
多数人不答话,只有周秘书挂着不自然的笑,轻声说:“是迟到了,要罚款哩!”
“罚就罚吧,应该按章办事!我这阵儿就掏。”书记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掏了一阵,却先拿出一包烟,沪产前门的,“我先拿烟打招呼,好啵?”
“有烟也行!大家先抽上,款然后再罚吧。”保卫股长声张着,一把将烟接过来,滿场散起来。一会儿就散掉了大半包,然后他把剩下的小半包卡在自己口袋里了。
周秘书对着大家讲话了:“书记、局长今天亲自迟到了,十五分钟的十六分钟,领导做表率,都先拿出钱来吧!”他今天是咬着牙说这些话的,可还不无用了恭维之词“亲自”、“表率”。不过他不问场合,迟到也叫“亲自”,罚款也称“表率”,岂不好笑?书记局长听了,心里畅快么?然而,人们好像也已经习惯了,并不感到这句话的突兀和不合理。
雨还在下,时间却一分钟一分钟地跑过去了。林欢觉得学习应该开始了,然而罚款的风潮还没有平息下去。书记正在踟蹰地掏钱,局长正在颁布罚款的补充条例。周秘书正在一个又一个地逐个收钱。
二十一个局中层以上的干部到齐了。迟到最长的达四十二分钟,是一个副局长。他来后坐在沙发上声明,自己是为了公事而迟到的。
“为什么公事?昨天通知时不是讲好了的吗?不论公事私事一律缺席扣薪、迟到罚款!要不为什么到这新大楼的五层上来开,为什么要远离办公场地,就是为了回避办公事,影响学习效果。咱们这些人各管一条线,上班谁能没事?那个个办公事学习会还怎么开得起来。我们学习首先就要强调的是纪律性、政策性。你不要再找理由啦,罚款吧!老陈。”书记现在以学习中心组组长的身份侃侃而谈。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散了烟,也掏了款,还坚决要求将散的一包烟就最高估价抵冲了部分罚款。
“对,对,书记表态了,陈局长罚款,罚款四元二角,四元二角。”
陈局长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抽出一张两元的,递到周秘书已经伸到他面前的手上:“好吧,就罚两块钱吧,我真是为公事耽误的,理应折半!”
“公事也不行,在座的不答应的!”周秘书摇晃着手,等待着。
“不行,不行,不能打折扣!”
林欢的心又一格登,紧接着就猛烈地跳起来。是啊,不能打折扣!从夜里开始到现在已经下了好几阵暴雨,该不会出现像保卫股长说的那样电杆倒了线路断了的事故吧?瞧这暴雨,发生这些情况是难免的,我作为业务股长怎么能在这里泡着,闹什么罚款呢?应该赶快去了解情况,以便准备组织人员抢修啊!焉能打折扣呢?可是现在……
“要打折扣,我们被罚收去的钱也都要退一半给各人。”已经罚了款的人说。
副局长狠了狠心,又从那沓钱中抽出一张:“再加两元,行了吧?”
周秘书收回手:“好吧,还有两角就算了。”
“怎么还有两角就算了?不行,不行!四十二分钟就是四十二分钟,怎能打折扣呢?时间是不能倒流的,两分钟能做多少事啊?宇宙飞船就能够上天,原子弹可以爆炸成功,世界大战就能爆发,地震就能毁灭一个城市。再者,两分钟全国能产多少吨钢,多少吨煤,多少吨石油啊?还有……”保卫股长把目光俏皮地扫向女主任,“你最清楚,两分钟能生养出多少人啊!”
女主任在旁正感寂寞而插不上话,谈到这也来了神:“两分钟么!那还得了,全世界一秒钟‘嘀嗒’就是八个人啊!”她伸出白嫩纤细的手比划着,面孔挺玄乎地说,“那两分钟,该不就是……是五六万人吧!就说我们中国也有头两万人哩!”
“你看,你看,这两分钟多有价值?只罚你两毛钱,还不想把?”
林欢听了,暗想:一秒八个,两分钟全国就生头两万,这算的什么歪帐?不过,假若电路阻断两分钟,倒很可能损失头两万乃至头二十万的钱哩!
周秘书的手又伸到了副局长的面前,笑着:“众怒难犯不答应呢,给吧!”
副局长的神色不那么顺畅了:“我已经给了四块啦。”
局长说:“打人何在乎一掐呢,已经给了四块,那二角钱就爽快地掏出来吧,又不是上菜市场卖青菜萝卜的,讨价还价,婆婆妈妈的。”
副局长的脸一红,又从那小沓钱中抽出一张毛票,恨恨地递过去。
“陈局长可当真要连续几天上菜市场去提篮买菜哩。要不,这四块二角钱可没法向夫人报销啊!”有人幽默地说。他是指买菜时克扣一些钱凑起这笔钱来。
一排响雷挟着闪电从屋外滾过来,压下人们的笑闹声。雨又瓢泼似地下开了。松软而又富有弹性的沙发却使林欢坐不住了。他惆怅而又担心地望着室外。他真担心,这雨,这风,该会不会倒杆呢?该会不会线路或机器发生阻断障碍呢?他忆起以前当线务员那阵,逢到风暴雨雪,来得越厉害,自己越往外跑得兇。查线,接线,护杆,固桩,活儿虽然特别苦,可干得挺起劲。线路畅通无阻就是成绩嘛!自己能问心无愧,领导也表扬喜欢。可是,自从升了股长,倒反觉得缺了什么。缺了什么呢?他也悟不出。只是明显感到,痛痛快快干活的自由没啦。要管一大摊子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填一大堆多种多样的表格,要写不尽的汇报总结,要参加数不清的没完没了的会议。此外,还有学习、培训,听课……说风凉话,不嫌牙疼,自己真不会做这么个官,总觉得工作难做好,做不顺畅。他仿佛看到外面的电线杆在迷朦的雨幕中不停地颤动,好像雨丝无情地抽打在自己身上。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但愿不要出什么岔子吧!
书记插话了:“好了,款也罚了,钱也收齐了吧,现在开始学习啦!”
周秘书扬了扬手中的钱:“这钱,你们看怎么处理?”
“买早茶吧!”人事股长说。
“要是大家都吃了早饭呢?”女主任说。
局长问:“共收了多少钱啦?”
周秘书点了点钱,高高地举起那沓票子:“统共是十七元四角。”
“那吃早茶可吃不了的。”女主任说。她是这儿唯一的女性,女性也许天生成肚子小点。
“吃不了,就买香水。”保卫股长谐趣地说。
“买香水干啥?”
“给我们的女主任打扮得更香喷喷的,粉嫩嫩的。”
“你妻子才香喷喷的、粉嫩嫩的哩!”女主任反唇相讥。
“我妻子能香喷喷的就好啰,也就可以撑起半边天来出任大主任啦!”保卫股长戏谑地说。他紧盯着女主任原修饰得很好而由来时的雨彻底破坏了的脸,还又加了句:“可就是怕打扮,丑女就怕个三打扮哩!”
“丑女要三打扮,你家是美女一打扮就好看喽!”
“哪能比上你?你是……”是什么?保卫股长想说竟说不出,看着眼前湿漉漉的女主任,居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贵妃出浴喽,正好涂脂抹粉洒香水哩!”
“女主任臊得面孔一下全涨红了,不自然地笑着,却答不上话来。
“好啰,到底是买什么?”
“买早点吧,肉包子每人两只!”
“两只不够,三只。”
“肉包子我可不吃,给我买馒头吧。”人事股长插言。他平时怕吃肉,似乎患有恐荤症,又听说是慢性肠炎,加之在此时也体现一下色彩纷呈。
“好啦。买什么由小周去办吧。咱们开始学习。”书记忘不了自己在这种场合的身份,再次催促学习开始,然而这诙谐的幽默的轻松的愉快的戏谑的闹笑的商谈是活跃会场气氛的因子,在五楼五十多平方米的大厅里跳来荡去,迟迟不肯离走。这是一个书记或者局长不能阻止得了的,难道他还能把脸板下来吗?在这儿可摆不起也不宜摆起官架子来的哟,况且在座的都是中层以上的干部,他自己也是迟到了的哩。
周秘书去买早点了,人们还在谈论着。
“林股长,电话!”门口探进公勤员的头来,扬着声喊。
林欢像接到了命令,从沙发上弹起身来,准备迈步。
“慢!”保卫股长扬起声来喊,“你接电话,可得罚款!”
林欢停了步,眼光瞄向局长。
局长问:“哪儿来的电话?”
“是乡下打来的吧?”公勤员没有把握地说。
“不接!要学习呢。不是规定了的么?下面来的不许接!”
林欢又坐落在沙发上,可更坐不住了。他真担心哪儿发生了倒杆、断线……
保卫股长突然发话:“现在我得请示一下组长,如果有人学习时看与本中心组学习无关的书报是否也应该罚款?”
“这个……当然应该罚款!”书记说。
“好,咱们的半边天看的是什么书,最好请她公布一下!”
女主任的脸忽如桃花:“怎么学习还没正式开始,就不让我看书?这也是受教育哩!”她扬了扬手中的书。书面上有个极漂亮的彩色女人头像,“好,不看不看!”她把书塞进提包里。
“不看就算啦?按规定要罚款的。”
“怎么罚款?”女主任娇嗔地说,“罚吧,别把你们吃撑死。”
人事股长出于献殷勤的心理及时出来解围了:“好啦,依我看,周秘书已去买早点了,我们是不是在物质会餐前先来一下精神会餐,就请我们的女主任唱一支歌儿呢?”
这一提议显然是很鼓舞人心的:“好!”“好啊!”多数人鼓起掌。
计财股长正欲朦胧睡去,由欢呼声猛然惊醒,也附合着鼓起掌来。
女主任带着笑羞怯怯地:“哎哟,你这个游神喉咙痒啦,我可不会唱,要唱你来一个就是喽。”
“哟,两个老头打架,就别尽谦虚(搛须)了,唱一个吧!平时你不挺喜欢唱的么?”副局长刚花了钱,可听到这个也来了神。
女主任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唱,然而又停了,笑容可掬地瞧着书记。
书记点了点头:“小李子,你就唱一个吧,活跃活跃气氛。”
女主任又清清嗓子,欢悦地盯住人事股长:“唱什么呢?你也少不了来一段。”
人事股长抽动面部肌肉做鬼脸,并将两手直摇:“别……别挤兑我呀!”然后又嘻嘻笑着扬起声,“我可是个公鸭嗓子,上不了台的,学狗叫还凑合,要不,我倒不提议她高音女花腔唱啦。”
保卫股长狡黠地说:“不行,不行,叫人唱你咋不唱,又不上台,公鸭就公鸭,狗叫就狗叫,你不是挺会唱‘董永’吗?给你个‘七仙女’你嗓子就不是狗叫喽。”
女主任背朝向保卫股长,却妩媚而期待地扫了人事股长一眼,挺有表情地唱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人事股长从女主任闪烁的眉眼中得到了鼓励,居然不再谦让,扬起声来接着唱上了:“……夫妻双双把家还……”
“哈,哈!”大家都欢悦地笑起来。女主任笑得掩了口,人事股长笑得晃着腰。看得出来,他们像过了什么瘾似地满足,唱得挺快活。
“好一个‘夫妻双双把家还’啊!王股长就盼着这一天哩!”保卫股长戏谑地说。
买早点的人真多。周秘书一直等了半个多小时,方提着几十个肉包子十几个馒头迈步上楼,热气腾腾地跨进会议室。
“好呀,肉包子来啦,大家乘热吃吧,来啊!”
“你吃!”
“你也吃!”
“来唦,再拿一个。”
大家都将手挨次伸向面盆里。林欢先拿了几只,一一递给书记和局长,接着自己也拿了两只肉包子坐在原位上吃起来。他斜眼瞥了瞥手表。嗬,时针已指上十点。这说明早晨已混过了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今早在家里忙得多慌张,冒着大雨奔来,好不容易没有迟到。可不迟到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不罚款么?罚款又是为了什么?那不是为了能及时集中起人员来好多学点儿东西么?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切入学习的正题哩。如果我这个时候来呢?该会怎么样?是不是要罚款十二元呢?如果我不来而去查线去了解基层的线路设备情况,该罚不罚款呢?那是不需要想的了,陈局长说办公事而迟到的么,不照样罚了四元二角。我算什么,只是个业务股长,若那样还不甘愿认罚。
又轻易地扯去了半个小时,学习终算是正式开始了,由周秘书读文件。
“陈局长,电话!”公勤员的头又一次探进来,声音更为响亮。
陈副局长仍咬着一口肉包子。今天他贡献最大,理应多吃。因此当别人早已吃完之时,他仍在那儿细嚼慢咽,一连消灭了六个。他要赚回点儿成本。此时,他抬起头,停止了咀嚼,打算站起身。
“别去接,别去接,你四元二角还没罚够?”
“哪儿来的?”副局长咂着嘴,含糊不清地问着,又将身子安然坐下来。
“还是农村来的吧。”
“别去接,陈局长要吃包子。来,再吃一个!”保卫股长又递给他一个肉包子。
周秘书仍接着读文件:“党和国家现行的一些具体制度中还存在不少弊端,妨碍甚至严重妨碍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发挥,如不认真改革,就很难适应现代化建设的迫切需要,我们就要严重地脱离群众……”林欢极认真地听着。他想,这话说得多妙啊,好像针对眼前说的。刚才一幕幕中有没有弊端,算不算弊端?然而书记局长多随和呀,和我们一起闹笑,主动掏腰包,精神会餐,物质会餐……倒不脱离群众哩……他想着,想着,陷入了沉思。他已经听不到周秘书还在读着什么了。
“林股长,电报!”这次公勤员已不是站在会议室门口探头喊了,而是走到了他的面前,向他递过一张纸片来,几乎吓了他一跳。
林欢急速地打开这份电报,看着看着手儿颤抖,心儿蹦跳。他不禁大声读起来,声音把周秘书的读书声压了:“……湖沟乡倒电杆十二根,线路全阻,跑十二里到河沟乡经迂回线打电话不通,来电请速派人组织抢修并请调拨备用线路……”
外面的雨仍在不停地下着,不过明显的小了。那雨点儿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台,发出“嘀嗒、嘀嗒”的金属声。这金属声可比室内惶惶然读电文的声音生动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