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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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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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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嫂迷富

说出来真叫人憋气。她,就是我那一口子,村里人都称她迷糊嫂,是因为我迷糊么?我却没有这个浑号。村里比我小的同辈叫我三哥;比我大的长辈叫我三柱儿;就是与我最不对劲的二癞头之流,见了我的面也要脆生生地叫我一声“李书记”。村里人谁不说我是全村数得出的秀才,最最精明强干出色的能人,甚至说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哪有敢开口闭口当着我的面叫我迷糊的。然而,人们却会当着我那内人她的面,甚至当着我的面,叫她“迷糊”嫂、迷糊大嫂的。

也许你们要说我那一口子,模样儿蔫蔫糊糊,貌不惊人,才不出众,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地道乡巴佬。那你们就猜错了。她可是我们这九里十八乡的出色美人儿,要长相有长相,要活计有活计;站有站姿,坐有坐态。现在掰起指头一算,已经三十四岁了。嘿,跑到人前,也不会比那电影里的美明星儿逊色。要不,我在那众星烘月,多少吃商品粮户儿的漂亮姑娘垂青之时,怎么会一眼就相中她?而且我一相中,就像蜜蜂嗅到了香花,紧绕着她喃喃地诉尽了情话,终于如愿以偿,并酿出了甜甜的爱情蜜浆呢?

不过,这迷糊还是有来头的。那还要追溯到好几年前了。那时候农村里还吃着大锅饭,我从北村里用一条上面扎着纸花彩绸的小船迎来了她。

当时,刚刚吐故纳新的我结合进公社领导班子,个个都称我主任。可我这人还不是一片鸡毛没有四钱重,被人们那股股吹捧的风儿刮到九霄云外去。我很清楚:我只是一个回乡知识青年,当了年把小队会计,因为在那一年里,天随人愿,又在场头秤杆上紧抅细算,增产了一万多斤粮食,加之会耍几下笔杆子,成为大批促大干的典型,登过报纸,上过广播,才荣任上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大不了,是一个吃工分,拿补贴的泥腿子干部,没啥根基和道分。

新婚燕尔,我怀里搂着她热烘烘周身透着青春气息和汗香儿的身子,谆谆告诫她:“秀英,从今后你是干部家属了,人们都会另眼看你。你得为我着想,在田里干活儿下死力,走在人前,做在人前,说在人后,别让人家看我的笑话儿!”

秀英在被窝里“咯咯”笑:“你呀!”她那粗实的手指在我额上狠点了一下,“你不会自己好好干,为什么把我绑上,丈夫还要妻子做台面?可我嫁给你,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受罪的。你看人家干部娘子,有几个在田里下死力的?你也该在公社给我张张眼儿,给我弄个混混工吃吃,社办厂就滿好。”

我由她这一顶,心里真光火,才嫁给我这个不像样的芝麻官儿几时辰,被窝还没有捂热,就想歪门邪道儿。可这是新婚之夜,乐趣、欢欣笼罩着的良辰美景呀!我只是正了正色说:“你别撒娇吧,你也该想想,我是啥人?公社里的‘第八个铜像’,有多大的能耐,能让你去混混工,让人指着背脊骂,再不就轰下台?哎,明天,先带个头,就下田去,让人也瞧瞧,李爱农的妻子够不够革命化!”

“咯,咯咯!”银铃般的喉音又响起来,“李爱农,你爱农,你去爱农吧!我可是爱富,爱富的!”

“秀英,你!”我和她说的是正经话,可她只是笑、笑、笑。

第二天,她还是下田了,尽管万不情愿,却禁不住我这个当公社副主任的新郎官屈尊递衣服,送鞋袜,打来洗脸水,煮好了鸡蛋茶,一味地曲意奉承。她对我娇嗔地一笑,嘴唇撇了撇:“哼,哼,主任,主任,好表现!”她终于扛着锄头下田去了。

中午她刚从地里下工回来,家里的广播喇叭响了起来。我听了,首先是一怔,然后是压不住心头的欣喜。哟,公社通讯员的笔头子真快,秀英下田的事儿都在县广播里宣扬开了。

秀英搁下锄头,对着喇叭撇了撇嘴:“又是瞎吹,结婚第二天就下田,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还革命化呢!”

“唉,宣传工作嘛,总得拣好事儿宣。”我不以为然地解释。

“摆花架子呢,今天下田干了些什么,鬼才知道,我去了,倒反窝了工,二十个人就薅了五亩地。”

“怎么,你磨洋工?”

“磨洋工?”她羞怯地笑起来,面孔泛了红,“咯,咯,咯,你说对了,人们见了我,新娘子长,新娘子短,新娘子夜里怎么怎么的……一个个和我拿近乎,开玩笑!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哪象上工,倒是逗趣,能出生活?”

“唉,是啊,你是新鲜人,庄里庄亲的,和气着呢!”我心头的喜悦不住溢出来。

“好吧,我也和庄亲们见过面了,下午我就不下田啰。”秀英将头一摇,两条油黑的长辫子直甩到我的眼前来,“眼目下活儿不多,下午那块田,用不了那么多人!”

“哎,哎!”我可愣住了,“秀英,下午你还得去,你不去,可这广播里……这,这!”

秀英对我仍是笑,还调皮地眨眼:“谁叫他广播的,活该,我不配当你们的新闻人物。”

“去吧,去吧!”看看秀英那漂亮而又柔和的脸蛋,我不能发火,还是将就,“活儿又不重,总得把一天干下来呀!”

秀英抿着嘴笑:“不重,那我更不干。妈妈操办我们的婚事,累得躺在床上了。家里的事儿一大堆,倒蛮重的呢!”她说着,跨过我的身边,进了我母亲的房间。里面传出了她那低而温柔的声音:“妈妈,好点了吗?我给你熬点稀饭来?”

“真是!”我瞧着她娇好的背影,心里愤懑:迷糊,迷糊,一点儿道理都不懂;任性,太任性了。我恨不得从母亲房里揪出她来,对她吼上几句。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呀,哪有第二天就生口角的,情理不容,邻居也笑话。

“咯,咯,咯!”秀英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到我面前,一阵风似地串起一连串笑哏来,“看看,柱哥在大喜的日子都是愁眉苦脸的。好吧,听妈妈的话,下午我下田好啰!不过,工厂里婚假还有三天呢,难道我们当农民的,活儿就该这么紧,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她忽闪着大眼睛瞪着我。

我高兴了:“好吧,你把锄头扛到田里去,尽管在田头上喘气,那我管不着你!”

一个在外面当干部的人,就得有一个好妻子、贤内助,那才能脸上生光,说话响亮,可她真迷糊,似乎少一窍,竟连这点都不懂,回回都倒我的酱架子。这不,说不上平静地过了两三年,我终于碰上了最棘手的问题。

一九七五年,我到地区参加了理论骨干学习班。一学就是半年。在地区党校那阵,我妈已经不在,可我是多么思念我那闭月羞花的娇妻呀!而且我们有了孩子。孩子已经三岁。我临来时,他已会说:“爸爸,再见!”现在该说些什么呢?在学习班上我经常跳出这样的念头。“爸爸,想念你!”大概秀英是会叫他说的。

秋初的一天,我回了家,推开小院门,一群母鸡“喔、喔、喔”地向我奔来。我心里好纳闷。家里养着这么多鸡做呢?走进院门,我四下里望。喔,家里还整齐,我那“贤内助”呢?下田了吧?对,我在信中叮嘱过她的,忽然听到猪栏前,有那清脆响亮的“喔啰啰、喔啰啰”吆喝母猪的声音。我循声看去。啊,她,身上穿得格格整整的,正在那儿喂猪。两口肥猪摇头摆尾,对着她倒亲热,“呜呜”地“感谢”个不停。我抬头看看天。天上万里无云,一片碧蓝,阳光柔和明亮。“晴天大白日的,怎么不下田?”我粗声粗气地问。

“哎哟,是你这位到峨眉山上学道的仙人回来啦!失迎,失迎了,你今天怎么吃了枪药啦?说话这么呛人,当真在山上本事学出来了,六亲不认,不吃烟火食,也就没情没义的。看你眼睛瞪的,嘴上油瓶挂的……你要我下什么田呀?家里有鸡,有猪,还有你那三岁的宝贝儿子,再说工分值……”她一连串地说得都顺当,可在这儿卡住了。

“你,你!”我本想给她吹一吹凉风。可我不能,阶级观点再重,集体观点再强,也不能冲垮我们间半年多来的思念之情,伤她一片当家过日子的心呀!

她一手拿着猪食勺,一手接过我手里的提包:“怎么还愣在这儿干啥,进屋去,先把脸儿洗洗,看你这上面的灰,快成黑脸焦赞了。再让我给你打两个荷包蛋来!”说着,扔下猪食勺,将手在围腰上蹭着,扬起声来喊,“小强,小强,爸爸回来了!”

哟,一个精神抖擞、稚气十足、小兵模样的孩子从屋里冲出来,小皮带上还别着小纸枪。他忽闪着一双大黑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愣在那儿。秀英在旁催着说:“咦,叫呀,叫呀,叫爸爸呀!你昨天夜里不是做梦还想他的么?”

小强的大眼睛瞪圆了,喜悦的火花儿一闪,胆怯地对着我喊:“爸爸!”我张开两臂跑过去,把他搂在怀里,用络腮胡子在他嫩嫩的小圆脸上亲着亲着。他笑着让着,让着,竟又要哭了,用小手推着我的头嚷:“胡子扎人,扎人!”

很快,一碗发散着葱花香的荷包蛋茶端在我面前的桌上:“小强爸,乘热吃了吧,在外面伙食很苦哩!”

我吃着荷包蛋,觉得分外香,分外有味,嘴里“嗯”着,把吃剩下的一个荷包蛋推到小强面前。

小强抿抿嘴唇摇了摇头:“爸爸吃,我吃过了,妈妈叫我每天早晨吃一个,说这样好,能长胖!”他一头说着,一头比划着。

我和秀英都盯着孩子那调皮天真的姿态。我感激地将目光转向她看着,看着。她却“噗哧”一声笑起来:“瞧你胡子拉碴的,怪不得把孩子相哭了,还不赶快刮刮!”我点着头,觉得她更外的娇媚动人了。

我将在地区学习班上的情况向公社作了汇报,传达了上级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要求。

在公社会上,有人提出,上岗村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相当严重,应该派进工作组,好好地抓一抓。

公社张书记看着我,犀利的目光里有期待和狡黠,缓缓地说:“上岗村是李爱农的家乡,让他去吧,都是乡里乡亲的,开展工作也好说话。这次又去深造了,政策性自然更强了。”

我当时就傻了,脑海里跳出了满院子的鸡和肥胖的猪,耳朵里又嗡起了她那“喔啰啰”的吆喝声,只得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不行,本乡本土的,睁眼闭眼都是些熟人,我怎好……”我用手在桌上做了个下劈的姿势。

张书记笑笑:“小李,我们不是要你去杀人呀!只是要你去纠正歪风的,去吧去吧,革命工作嘛,也不能尽顾了情面,你去了那儿,你老婆还能帮得上你忙呢!”张书记诡秘地燃起了一支烟。烟雾在人们的头前缭绕……

还有什么说的呢?我带领着工作组向我那上岗村走去。刚从公社供销社抽调出来的工作队员小陶在路上悄悄告诉我:“你知道吗?上岗村有一个大嫂,一人在家养了两头猪,三十几只鸡,连田都不下了。这次去,我们要把她当典型,批一批!

“她叫什么?”

“叫……叫……听说叫周秀英!”

“周秀英?”啊,她!我几乎如雷轰顶,竟停下了脚步,心里翻腾开了。

小陶在前面喊我了:“喂,李队长,快跟上来呀!”再不,我们在前头跑远啦!”

那几年工作组进村的第一件事就是造舆论:贴告示,出大批判专栏,写大幅标语;然后是开大会。大宣传,大发动,大批判,没完没了。吹吹打打,吵吵闹闹,轰轰烈烈。这几天,庄上的狗子遭了殃,夜晚许多的烟囱里冒出火星来,许多的锅角上发出狗肉的香味儿。在那史无前例的运动接着运动的年代里,大多数的中国农民变得唯命是从了。打狗运动没过两天就胜利结束了。可恼的是在第二轮宰鸡杀鸭减猪的运动中,我那贤内助却给我出了个难题。她三十几只鸡,一只也没宰,而且从别人家的刀下偷偷买回来了五只生蛋鸡,直夸买得便宜,救了这些可爱的小畜牲,大有救鸡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感慨。猪子关在猪栏里,她一天三趟四趟地喂食更勤了。有不少顽固派看着她,其实就是看着我:“看呀,别忙,别忙,李组长家的鸡、猪才多呢!看他家迷糊嫂过舍得宰,舍得,咱也舍得;舍不得,咱怎舍得。这资本主义的尾巴得从干部家割起。”

那天在大队部开会,小陶在会上讲了大队情况,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几次把眼光瞟向我。我还能不清楚,运动搞不下去,因为什么。我气愤地站起身来,拉了拉大队支书的手:“好吧,会就开到这儿。今天晚上,你陪小陶上我家去喝鸡汤。”支书没奈何地抓住我的手:“老李,别……”我甩开支书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一路上,鸡飞猪叫,来到家门口。我跨进门,把门关上,四下看,还好,秀英不在家。我下手抓鸡。鸡子一只只惊乍起来。喔喔喔,咯咯咯,嘎嘎嘎,乱飞乱叫。有的上屋,有的进房,有的飞出院墙。我终于抓到了一只。“嘿,这母鸡真肥!”我从厨房里找出厨刀,将厨刀在水缸边刮了又刮,将这只黄母鸡脖子间的绒毛一根根拔去,扬起刀对准那脖颈剁去……这时从院墙上跳下一个人来。喔,原来是她。只见她横眉怒目,嘴巴紧抿着,向我掷过阴冷的光来:“放下,放下!给我放下!”人随声到,她走上前来,一手来抓我手中的刀子,另一只手就来夺鸡。

我能让她夺?男子汉,大丈夫,在外面已经抬不起头来了,再不下手我还能做人吗?还能当这个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的工作组长吗?我得先杀掉几只,让工作组的人看看,让大队干部看看,让社员们看看,余下的也要尽快处理掉。我这样想着,加快了动作,扬起刀对着那除了毛的白白的鸡脖颈剁下去。只听一声痛苦的惊叫,秀英缩回了夺鸡的手,将右手的食指环起,另一只手也离开了我的刀,去紧握那环起来的手指。我惊愣地松开手,鸡和刀一起掉在地上。那黄母鸡扑楞了几下翅膀,不知去向何处。

鲜红的血从秀英握着的指缝里流出来,一滴,一滴,直滴在我的心上。我的心一阵阵发颤,好像碎了,流血,也在流血……我走向前,两只手去抓她的手。她将我的手甩开,掉转头,不看我,肩胛一纵一纵地抖动。我又转到她的前面,嘴里喃喃地问:“剁在哪儿,重不重,深不深?”她眼里泪花拌着怒火,紧瞅着我。猛然,她怒目圆睁,牙关紧咬。她那带血的手向我挥过来:“土匪!还乡团!国民党!”我的嘴巴一阵麻木……啊,我懵了,用手摸着那发麻的嘴巴,粘糊糊的血把我的嘴巴糊滿了。

她转过身向屋里跑去。她跑进房里,扑倒在床上,肩胛激烈地抽动着,呜呜地哭起来。

我那孩子小强正在床上午睡,惊醒了,参加了这悲恸的“大合哭”!

我在旁边说不上是气是躁,茫然地看着她流而不止的血,赔着小心说:“秀英,我家的鸡也太多了,现在割尾巴,我怎能不带头呢?”

秀英哭着转过头:“你带头你带头,你带头先把身上的裤子褂子扒下来,赤着身子光着屁股上街去吧!你知道不知道你身上这衣服就是一篮子鸡蛋换的?”她抽泣着继续说,“也晓得吃荷包蛋。没有鸡,哪来的蛋?杀鸡取蛋只吃一次,你今后还要不要过啦?光靠你嘴上喊好,好,就好啦,你去看看地里咹!嘴巴上能长庄稼啦?唾沫星儿能变成钱花啦?”

我听着她那没完没了的唠叨,心里也动心。我忆起了那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那喷喷香在地区学习班上一次也没有吃上的荷包蛋;我看着穿在身上质地颇好的蓝制服,看着家里最近才添置的日常用品和家俱。私人养鸡养猪有什么不好呢?这也不是为社会创造财富么?可是当我看到了她那流着血的手指时,我联想起了在学习班上听来的指示:“资本主义复辟将使我们无产阶级千百万人人头落地!”啊,血,她那指间的鲜血幻化成没了头颅的人脖颈腔里的血,汨汨地流呀,呼呼地喷呀!很快就成了一片血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尽管资本主义的尾巴连着屁股腚,割起来要痛,可痛也得割,割了尾巴才能保住头颅,这是万分合算的!我霍地站起身来,吼道:“别嚎了,赶快上点消炎粉,弄个布条子扎扎,鸡还是得宰!别迷糊!”

由于我的以身作则和敢说敢干的魄力,上岗村的割“尾巴”工作干得大有起色,家庭副业再没有人敢搞了。人们都一个心眼地扑在了大田里,这才体现了社会主义的集体精神呢。早晨,火红的太阳冒出地平线,上工哨子吹了三遍,人们就会下田去。家里没有鸡,没有鸭,没有鹅和羊;只有条把猪,那是不能不允许的,县化肥厂老是停产,到哪搞肥料呢?得向猪屁股要。活儿不多,还在磨蹭什么呢?因此上工一窝蜂,下工打冲锋,那气派,丝毫不比电影上看到的大寨人差。

这一天,我正在大队办公室里写汇报,准备把这生动而活泼、壮丽而豪迈的场面向领导们好好叙述一番。不过,笔头儿欢跳了一阵却顿住了。这儿社员的生活水平真不敢褒贬,能告诉上面每顿连咸菜也吃不上吗?而且纪录片中的大寨姑娘是穿着新崭崭的花格褂、料子裤、尼龙袜、方口新布鞋在田里舞钉弄钯的。我们这儿的大姑娘相亲时还穿得补钉叠补钉呢!唉,这一点该怎样汇报呀?

我正在绞脑汁,小陶却一阵风似地走进来,带来了耸人听闻的消息:周秀英大闹鸡场!我听到以后,“嘭”,心里的“气”油点着了,怒火轰啦轰啦地烧起来,“叭”的一下撂下笔杆,三步并着两步向鸡场跑去。

这哪儿是什么鸡场,这是生产队的一个粮食仓库。这三间大屋原来是一家地主的客厅,土改后,房子归了集体。集体就用来囤粮食、搁农具。这房子曾经红火过好一阵。一个个顶着屋梁的稻摺子。大仓滿,小仓流。在这里也办过大食堂,中间支起两口大锅,直把两边拄到屋顶的稻摺子吃了下去,然后锅里由干的变成稀的,由稠的变成薄的,再后锅灶只得拆了。可烧锅时的乌烟瘴气,好像触犯了此屋的神灵似地,这之后稻摺子再没见拄到屋顶过。有两年险乎碰到屋顶了。突然刮来了史无前例的大风暴,“哗”地一声又拉下来,紧接着稻摺子就年年都那么矮了。前些时,屋里空空如野,一个粮摺子也没有,口粮都分给了各户,新粮还等田里稻叶儿光合作用变出来哩。可眼下倒时兴起来,派上了用场--关鸡。鸡子都是从各家各户搜逮来的,留待统一处理。鸡子在这里不要喂食,本来是粮食仓库嘛。爪子捣捣,泥土里扒扒,陈谷子烂芝麻,就够它们受用的了。隔天,食品公司的烧腊组就会派车子来装走了。只是粮库变鸡场,稻摺子变成了一滩滩鸡屎粪,颇有点叫人心酸罢了。

我气鼓鼓地猛跑,看到街头上散走着一群手里抓着鸡的妇女。她们神色慌张,却流露出丝丝欢欣,看到我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远远地避开了。

“刘二嫂!你抓鸡干啥?”我还是喊住了一个脚头慢的女人,怒声斥道。

这女人惊愕地回过头来,恐惧而凄凉地看了我一眼,镇定了,硬挤出满脸的笑容:“三嫂在那儿分鸡,各家的归各家,一点儿也没乱!”

“谁叫她分的?”我简直是吼。

“你没有同意啊?”

“我同意个屁!”我的火喷出来了。”

“啊呀!她说是,她说是……”

我没心听她在那儿吞声吐气了,紧走慢赶到了仓库门口。

一个女人从那高高的屋檐下冲了下来,走下了台阶。她一手拿着三只母鸡,头也不回地向我这边跑来。一个小伙子伸手来拉她的肩头。她用劲一摇晃身子,挣脱了;一个中年汉子上前张开手拦住她。她双手举起鸡子在他眼前一扬,鸡屎沾到了他的脸上。他一抹脸,她一个猫腰,就闪开了。她嘴里嘟囔着:“什么队长、支书,管得倒宽,自家的鸡,自家拿回去养,犯了哪条法啦?”里面又涌出许多人来。有人两手空空,有人两手抓鸡。有人一手抓着鸡,一手正抚弄着鸡羽毛……分别露出了祈求的神色、惊讶的神色、欣喜的神色、幸灾乐祸的神色。里面剩下的鸡也涌出来了,飞的飞,蹦的蹦,“咯”、“咯”、“咯”,“咯咯咯”,有上屋的,有奔田的,有过街的,鸡飞人嚷,好像上岗村要地震了。

“站住!”我大吼了一声,迎上前去,十分恼怒地伸出巴掌,对着她那涨红的脸颊就是一掌,“迷糊!鸡婆子,你疯了!”

“我?”她愣在那儿,嘴巴上留下了五个血红的指印。她眼睛定了珠地盯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眼泪在眼眶里打滾。猛地她牙关一咬,将六只母鸡高高举起,狠命地向我砸来。来不及退让,我的身上脸上都遭到了这又硬又软的飞鸡袭击。鸡屎、鸡毛都溅到我的嘴里,鸡腥臭钻进我的鼻孔。不等我再作出反映,她就捂着脸面跑了。

我低头瞧那地下的鸡,四只蹓了,两只在地下打哼,站起来又跌下了。我瞧着这鸡的惨样,想起了她--我的妻子脸上的五条红指印。打重了,打重了,我心痛地倚在街巷墙上,慢慢地滑坐下去,心里只是呐呐地骂道:“迷糊呀迷糊,怎么连道理儿都不懂了呢?”

自然大凡世界上的事情,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周秀英大闹鸡场,可谓不光彩之事,可经过我的自检,小陶等组员的正面渲染,加上公社报道员的润色,倒变成了我狠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先进事迹。我成了不徇私情,勇斗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英雄,县里大会上表扬,还到地区大会上去介绍经验。哈哈,我头上的乌纱帽稳固了,而且升了级,成了公社副书记。嘿、嘿,作为才入党不到三个年头的党员,熬出这一步,岂不是大快人心之事么?

可是她太不争气,尽出我的洋相。抢鸡事件过后,她回娘家不肯露面,逼得我跑了三四回,花了三四个深夜的时间,左劝右劝,好话说了三大车,才使她哭得眼包虚肿的脸面有了点笑意,总算做好做丑回了家。

我不失掉面子,在人前扬言:“你们甭认为周秀英迷糊,其实觉悟并不低,这不,自动转过弯子来了。”

大队长说:“书记思想好,汤锅里水自然会带热的!”

我摇着头:“这我可不含糊,要她自动转变,我可没去劝她一句话。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哎,我的书记,她不怕你休了她么?她没了你能睡得安稳觉么?”

我正色道:“哎,我的大队长,这话可太低级趣味啰!”

大队长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了红本本儿书。

可是迷糊终究是迷糊,怎么也不能开窍,你就是急死也没用,还是尽倒我的“将架子”,叫我圆场也圆不及。我与她约法三章,叫她每天都下田,她答应了,可她还是闹笑话。

一次,她在稻田里薅草,竟又作怪,薅着薅着,站在田中间拔起秧来。吓得在她身后的小队长连连喊:“迷……三嫂,你迷糊了,你这手上拔的是稻秧呀,不是草哟!”

“喔!”她似乎恍然大悟,然而又俯下身来,狡猾地摇了摇头,“我当家的说啦,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也分不清这田里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干脆就简单点,就宁要草,不要苗吧!”

队长可火了:“耍什么贫嘴,田里不长稻,你喝西北风去!”

她倒笑不停了:“哎,我看这儿长得太密了,稀点嘛!就像我们大呼隆干活儿似的,团住一块儿!”

队长大声责斥:“再稀,你还要拔光了呢!”

秀英不知哪来的一点拗劲,竟不薅草了,站在田里展了展腰,大踏步地向着田埂跨过去。

队长傻了:“你,你怎么倒不干了,离收工还早呢!”

她头也不回地走:“我回庄上有点儿事。”

队长在后面喊:“周秀英,你走,今天拿不到工分。”

她掉过头来:“我才不稀罕这点点儿工分呢,单价也不过两毛多,半包香烟都买不到。”

队长来了气,什么好香烟,要十分工买,是你那公社书记吃的吧?不错,县委书记‘长三分’,公社书记‘两边分’,大队支书‘四脚奔’。我们连‘四脚奔’的飞马烟也吃不上哩!就你腰杆粗,男人在外拿补贴,够吃够用还会有人送,不稀罕田里的工分,可我们一家老小的嘴巴还吊在这上面呢!然而这些话他没吐出来,却说出了这么句:“嗬,不干田里能打粮吗?”

“咦,打粮?就差我一个啊?可我有事,总可以请假。”

“什么事?”

“给小孩喂奶去,我那孩子娃半天下来了,就喝了点麦糊糊,早饿得哇哇叫了。”

“噗哧!”在田里的人都直起腰,笑出声来。队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哎,公社干部的娘子,难对付,在哪生产队,哪生产队倒霉。你看,硬装迷糊,这不?还给小孩喝奶呢!孩子倒五岁了,给你那当书记的老公喂奶去吧!”这末一句,他扬起声来,滿田的人听到了。人们都大笑起来,有笑弯了腰的,有笑着揉肚子的,有笑岔了气的……

她站定身,对着队长,眼睛眉毛都竖起来了:“笑什么,你倒当自己是大人啦!我老公咋?他也不是大人,倒是有大人物把你们都当着小孩儿耍呢。他是要喝奶呢,喝你们祖宗八代的奶,要不然也像你不能清醒的了!”

人们面面相觑,真不知道这迷糊的一席话是什么意思。迷糊,迷糊,说出话来也是迷迷糊糊的。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当然还是书记,而且把个副字拿掉了,成了公社的一把手。由在大队拿工分补贴也进化为拿工资了。现在我在上岗公社,可是个万人之上的草头王啰!高兴、舒畅难予言表。我只恨我自己不会唱歌,否则在闲暇之时哼上两句多好。秀英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也不行,破竹嗓子癞巴调,丈夫妻子配成套。嗨,唱不出什么高兴的情绪来。可她偏要唱,唱得七音不准,五声不符,高低音难辨,就像尖刀划在玻璃板上,使我毛骨悚悚的,浑身要起鸡皮疙瘩。偏偏她生产队的社员都要捉弄她,要她唱歌,一头干活儿,一头唱歌,直把她当着带下田的收音机耍了。

更气恼的是她本人迷糊的事儿接二连三地发生了。真叫人气胀了肚子。

大包干时,队长照顾我书记的面子,给她分的是块好田,她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地换了,换成村东头的一块石碴地。队长明明允许她长棉花,她不愿长,她长水稻,产量倒是蛮高,就是落下的钱不多。邻居王大婶在包产田里长下了茨菇,招呼都跟我打了,可她不依,硬下田去把人家的茨菇嘴子捋了,恨得人家要和她拼命。她却洋洋自得地说,队长不同意她家长茨菇。她就好像不知道队长要听我这公社书记的。什么统一布局,全盘规划呢!政策也是活的,以“粮”为纲早过时了,现在是以“富”为纲呀!何况王大婶是邻居,茨菇也不过占了两分地,你去管干啥呢?犯得着争得面红耳赤脖子粗的!这不是迷糊,是啥?

有一次,我在田埂上,就听到了她的歌声:

太阳出来照四方,社员心里暖洋洋,唱一首歌儿撒一箩种,庄稼伴着歌声长……

也不知是我的心情正愉快,公社的各事儿顺遂,也不知是她唱得练出来了。她的嗓音圆润,响亮,激昂,全没了以往那种怪腔怪调的公鸭叫。啊,我的妻子成为民间歌手啰!我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田里有人喊起来:“秀英,你那口子在田埂上跑喽。”

秀英抬起头,面孔红扑扑的陶醉在幸福之中。啊,妻子,乡下的女人,多么容易满足呀!家里富有了点,男人的脸色儿好点,就一个劲儿地知道乐了。我的脚步没停。

后面传来了笑谑:“装什么象,摆什么臭官架子,晚上回去照样跪在迷糊嫂的脚跟前呢!”

秀英仍在笑。哼,和她在一起的女人捉弄她,她都不觉得。这些人跟我没上没下地开起哪一家的玩笑来了。我可是公社书记呀!镇上的体面人物都朝我点头哈腰的,你们这……嗨,还是把她从田里拔出来,否则,让她和这些女人在泥里混,把我也给看轻了。

“不去,不去!”秀英躺在床上,轧了一阵烧饼,最后背朝着我一个劲地嚷。

“秀英,你听我说,”我把电灯灭了。一缕月光从窗外蹓进来,摩挲着她那优美的身段轮廓。我轻轻地充满柔情地抓住她的臂膀:“这次是个机会,公社服装厂招工,你就去吧,那儿生活不苦,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每个月到时拿薪水,又能和我长住在一起,这多好!”

秀英甩开我的手说:“瞧你美的,到那儿一个月有多少钱?”

“少说,”我估量,“我是书记,人家怎么会亏待你呢,怎说也得给你订个四十元一月吧!”

“嘿,嘿,四十?还因为你是书记,那太少了。”

“你刚去,少是少了点,以后还会涨的。”

“涨?涨到天上去?我不去,我在田里干活儿滿好的,那四十元也不愁捞不回来。”

“田里干活儿?”我抓过她那粗糙的手,抚弄着上面厚厚的茧,感慨地想:这手本可以十指尖尖,能绣花的啊,可现在……我心酸而心疼地说,“大包干,家中没有男劳力,你能种好那份丑田,人白吃了多少苦,还怕闹出岔子来!”

“嗬,书记同志,闹了岔子抹了你书记的脸不?”她顿了顿,“哎,我的书记同志,放心,不会倒你的架子,以前没倒过,现在还能倒?将来还能倒?”

“以前?”我心里好笑,以前也不知倒了我多少回的架子了,只是我像一个优秀的足球守门员,把一个个向我踢来的险球救起来罢了。唉,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啥,眼目下还要争取她呢!“以前你不是要我把你弄到社办厂去的么?那时我能耐不大,也为了注意影响,树立自己的威信,叫你忍耐。现在机会来了,你又不去!”

“不去,不去!过去那辰光,俺在村上看不到泥土里滾打有多大出息,不能不多个把心眼;可现时不同啦,上面鼓劲,只要两手勤快,你还怕干农活儿不比个社办工人强呀!而且你现在是书记,万把号人的眼睛盯着你呢!日子过得好好的,走后门用职权的事儿也不派做了呀!”她转过身来,抱住我的脖颈,像撒娇,似嬉闹,直把我搂得憋不过气。真真叫我躁又躁不得,恼又恼不起。只听到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咱们孵小鸡吧,定能发财致富……”

她真忙,忙得不可开交,忙得没有一分钟的空歇。她把小强送到了娘家去了。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那异常忙碌的景象:一会儿照蛋,一会儿搬篾匾,一会儿烧笼,一会儿查温度,一会儿……多少个一会儿呀!事情多得连轴转。可我站在旁边白相着就是插不上手。一插手,不是打碎了鸡蛋,就是摆错了篾匾。唉,反把她那井然有序的步骤打乱了。在这多少个一会儿之后,她还要扛起家具下田干活儿。唉,眼不见,心不烦,我怎忍心看这忙碌的场面呀,在公社办公室里,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点起一支烟,“叭嗞、叭嗞”地抽着,听我的下级同志在我的面前数苦经。在人们的痛苦表情和言谈中,我除陪来访者一番慨叹外,却多了一分欢乐。因为我和他们不同,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勤劳俭朴的妻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啊,啊,我该是多么幸运呀!

……

“听说你大嫂在家炕小鸡,好事呃,好事呃,可以发大财呢!”我眼前有一个瘦老头儿递给我一支烟,阿谀奉承地说。

“唉,唉,她也是瞎弄儿玩的,没多大能耐!”我嘴上很随便,其实心里直夸她。哼,我们男子汉不定弄得起来。

“小鸡该出炕了吧?”

“还要等两三天就要出齐一批。”

“多少?”那瘦老头儿一副专注的模样儿。

“怕有一千五百只吧!”我不着底,这几天事情多,我没回去,这数字是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哎,能不能整卸给我,省得你嫂子零打碎卖,损耗大,死亡率高,也烦神!”

是呀,整卖整卸多好,一千五百只,一锤子买卖,左手出货,右手收钱。我兴奋地睁大眼睛:“果真!你要么?”

“要!”瘦老头亮出一把大票子说,“我是到这儿买小鸡的,偏偏供销社今年没炕,扑了空,你能卖给我,可帮了我的大忙了。省得我没眼的笛子到处吹。咱牌价照供销社的,另外再给你点甜头儿,叫你不吃亏,多落好处,书记同志!”瘦老头站起身来,“唉,能不能就领我到你家去?”

“行,好处我不要,照牌价卖就是了!”我和他在公社可算是拍板成交,理应领他到我家去看看。她不是在电话里直催我回去的么?

“我这些小鸡么?早有了下户啦,不卖给外乡人,只供本村!”周秀英一头忙着手里的活计,一头给瘦老头让坐。我站在一旁抽烟。

瘦老头慌了:“大……大嫂,你卖给谁啦?他们夺……夺我的生意,这可是李书记答应了的呀!”他两眼贪婪地看着那些刚出炕的五颜六色的小鸡。小鸡毛绒绒的,欢蹦乱跳,有的屁股上还沾着棉花儿呢!煞是可爱极了。

“啊,他还不知呢。”秀英又对客人沏上茶,“我这炕鸡,只是想就分给本村人,有多少下户已经和我打过招呼,只等鸡一出炕,就来拿。这不,那儿好像有人拎着提篮来拿了。”

迷糊,她真是迷糊,做生意还能拣什么主顾,见钱发货,天经地义的。得了,大宗生意不做,要卖给本乡本土的社员,那要三个五个的有得数呢,这一千五百只小鸡要卖到多少时?小鸡挤轧在一起还挺容易死,那损耗该多大,她想到过没有?她怎不会想呢?刚孵小鸡时,销路就该想好了。要不然,她想零卖提价多赚钱?可这又迷糊了,对本庄人啊,能提价么,不降就算苛的了,赚钱还能赚到乡里乡亲的头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问她:“你准备卖几钱一只?”

“咦,”周秀英瞄了我一眼,吞吞吐吐,脸孔上泛了红地说,“我想……一分钱也不要!”

瘦老头奇怪地睁大了眼睛,我也惊呆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家里有两个钱抖起来了,拿整炕的小鸡做人情,准备办两件善事修行成佛了?噫,我欠了乡亲们什么债?难道,真的提前到共产主义了?

秀英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得眼圈儿红红地说:“你还记得那一年庄上扠鸡子的事么?”

我点头。

“那时谁家没有三只五只的,都是你领头叫扠的。哪一家没受过你的害啊,当时你是砸的各家的盐罐酱缸酒坛子呀!我见了这些乡里乡亲的,总觉得有点亏对人家……”

啊!还真的欠了债!那算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也,如果当干部的都把这些陈年老账记上,那什么工作也甭做了。我想,她真是好笑,也真糊涂。我气愤地指着她的鼻梁:“你……你这是放屁!”

她并不理会我的责斥,仍然按着她的思路说下去:“只是那一次我们扠人家大的,这次只赔了人家小的。也只不过表示一下我们当干部知错悔悟的心吧!”

“你呀,迷糊!”我气得肺要炸了,喉咙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啊,呀,我有什么错,当干部怎么着?步步紧跟形势走,浪浪随潮流。那时要砍尾巴,我得砍,自己的尾巴也没顾惜;现时要致富,我就号召大家快点富起来,自己家属孵小鸡,我一千个支持,一万个拥护。这不,购鸡雏者赶上门来整卸,多好!这不是致富的第一步么?“你干嘛小鸡不卖钱?不卖钱,你还想富不想富啦?”我吼道。

“想呀!”她动了感情,低沉柔婉地说,“我也想了头二十年了,做姑娘就想,嫁给你更想,总以为你是个公社干部,我能通过层层阻碍,用带茧的双手挣来一个红红火火的日子。可是你只想到你那顶乌纱帽,连日头都用乌纱蒙上了,受穷,守穷,把穷帽子戴在头上还乐得颤颤的,让大家都穷得叮当响。现在我更想富了,可别人家的心曾是你伤过的呀!”

什么逻辑,别人的心?我看你这女人的心倒是被糊日鬼伤害过,现时成了一盆浆糊。跟她还有啥说的,我气忿忿地拿起一顶帽子,戴在头上,我很清楚,这不是乌纱帽,而是一顶新呢帽,甩开脚步走了。瘦老头跟在我后面还问我:“我这生意,你做不做了?”

“做……做个屁!”我不冷静了,“你别老盯在这儿啦!这儿没有你的甜果子啃。”

瘦老头的眼睛仍紧瞅着那些“吱吱喳喳”欢叫的小生命,唯唯而悻悻地退出门。我也向公社走去。后面传来了秀英的甜脆嗓音:“这位同志走好,待下一炕出鸡你来吧,我一定全卖给你!”

瘦老头放慢脚步,掉转过头来,充满疑惑的眼睛忽闪忽闪,终于点了点头。

好啊,让你去胡搞吧,这鸡不是我炕的,你要咋办就咋办。你充能好了。我走,我走,孩子归你养吧,我每月四十八元的工资够打发食堂的了。

三天后的早晨,我办完了事,正坐在公社办公室里闷头抽烟,发愣。秀英她喜孜孜地走进来。我当时没看见,低头看着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偏偏玻璃板里的她在对我笑,突然笑影被一叠子钞票盖住了。我抬起头,咦!她来了,那笑容飞到了她的脸上。

我很奇怪:“这钱哪儿来的呢?”

“卖的小鸡钱呀!”她仍甜甜地笑着。

“你没送人呀?”我心里一热,恍然醒悟了:这个女人并不迷糊,是郑板桥有话,难得糊涂。那天她是耍我,拿我富开心呢!

“送给谁呀!不管张三、李四、王麻子家都不肯白受我的鸡,说是大家都富起来了,还在乎这两个小鸡子钱,要不收他们的钱,乡亲们就不买了,倒过来还怨我是小瞧人家呢。”

“你不提起那次扠鸡?”我想起了那天的话头。

她“啪”地打着巴掌笑道:“我提啦,大家都说,这哪能怪三哥,三柱子呢?还不是迷糊上了‘四人帮’的当吗?现在好了,执行上头的好政策,带着我们发财致富,三哥是一个多么好的明白人呀!”

明白人,明白人!我是一个明白人吗?

她又神色庄重地对我说:“不过,我有一户没收,我看她日子够艰难呢!”

“谁?”我心里一格登。

“孩子的二舅家……”

我的心都要笑裂了:“二舅?当真迷糊了,家里亲戚,哪有妹妹要起哥哥的钱来呢?你人还是娘家的呢,小强这些天还顿顿在他家吃饭呢!”

“不,不,不,二舅家对门的刘嫂。”

“她怎么啦?”

“她丈夫最近死了,丢下了三个孩子,前些时她伴着丈夫住在医院里,又拉下一大把药费的债,责任田也没种好。嗨,人财两空,我能要她的小鸡钱么?”

“嗯。”我深思、点头。

“我给她十只小鸡,她硬塞给我三块五毛钱。这钱还是生产队补助她的。我过后给了她大女儿小华,叫她要妈妈给扯件小褂子。那孩子十岁了,还穿的是五岁时做的件花格罩衫儿,又烂又短,遮不住肚脐眼儿,早该换换新了……”

“唉!”我叹了口气。农村的形势是好得多了,广大社员的生活富些了,精神面貌也大为改观了。你看,谁也不愿接受一点点的施舍,而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努力奋斗,抱金娃娃。可还有少数社员仍很穷呀!我这公社书记今后该怎样开展工作呢?我是明白人么?

“喏,这钱给你自己买一辆自行车,让你以后工作起来也方便些;剩下的再给我买点抱窝蛋回去!”秀英充满信心和憧憬地说。

我点点头,尽管心里仍有点迷糊,可我从她那甜甜的笑里面,看到了她那迷着富的希望;不,看到了整个农村富裕起来的希望!

对,应该买辆自行车,让我骑上它,奔驰在洒滿阳光的乡村大道上,为全公社的美好未来而呐喊、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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