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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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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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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心”

“嗨!一簸箕小麦由鬼摄了么?”老魏头坐在后院当中的小杌凳上,闷着头抽旱烟。“叭嗒、叭嗒”、“嗞嗞”,一锅一锅抽了有大半个时辰了。懊恼、悔恨、激忿、惋惜的情绪搅得他肚子发胀,眼睛发痠,头脑发昏,身子发软。他坐在那儿就不想动窝儿了。

夕阳从西山墙上收走了最后一缕金线,晚霞悄然隐退。刚才滿院的鸡还在吱吱喳喳围着他乱叫,现在已静静地呆在鸡窝里了,猪栏里的两头肥猪可没那么老实,齐将前爪搁在猪栏上,睁着呆滞贪婪的眼睛,扒拉着大耳朵,“嘟噜、嘟噜”地呼叫着。老魏头气呼呼地跳起来:“小畜牲!今天,今天就不给你们吃!看你,看你们饿不饿!”可是猪不通人性。“嘟噜、嘟噜”地叫得更凶了。老魏头三步跨到了猪栏前,伸出那两拃长的竹杆烟袋锅,劈头就向一只猪身上砸去:“你叫,你汪丧!”“笃笃”,猪放下前爪,掉转身向猪栏里逃去,可在不远处仍极害怕地对着老魏头“嘟噜”。

老魏头心里着实窝着火,肺都气炸了。

一个时辰前,他扛着耙从责任田里收工回家,走在圩堤上,看着自己精心经营的田里一片葱绿肥壮的秧棵,心里像喝了一碗蜜糖水,甜极了。是啊,自从推行责任到劳,力气大体质好的老魏头浑身添劲。他力有处使,汗有处落,过得快活,心里舒坦。

他一高兴,喉头就发痒,总要哼上几句:

我说那个呀!

你甭要来发愁。

前面那个呀!

奔上了好日头。

只要那个呀!

舍得出汗、拿出劲儿来搂,

管叫你!

大仓儿滿,小仓儿流……

这是什么歌儿呀!然而老魏头确确实实是这样唱的,也算得是由感而发吧!而且还带着板儿呢:“哩个咚咚,哩个咚咚,仓才、仓!”

进了村,生产队会计李阿才奔过来:“正好,老魏伯,您家媳妇打电话给您呢!”

“好吧。”老魏头收住腔跟着阿才直奔生产队队部,拿起了搁在桌上的那个洋玩艺儿,清清粗沙的嗓门,咳了两声,就听到一个娇嘀嘀、甜脆脆的声音在里面叫:“是爹爹吗?”

他忙应道:“唔、唔。”

“我下午跟机船到了刘窑,小毛也跟我来了。您晚饭就自己弄一弄吧!锅里有饭,您热一热,碗橱里有煮好的咸鸭蛋……我明天再跟顺车回来!”媳妇刘彩云柔柔地说,脸上肯定挂着欢悦的笑。

“彩云可把我家老魏伯放在心上呢!看,才离中午送饭给你几个时辰,就借着电话线说起悄悄话儿来啦!”李阿才戏谑。

“噢,噢,田里的活儿不紧,你就多呆几天吧!也好帮你妈把自留地搂搂,就算我去给她帮忙的!”老魏头要注意话筒里面哩!才不理会阿才的玩笑。现时的孩子,三老四少,没大没小的,他早习惯了。

“不,不!明天早晨我帮妈上自留地,靠中再上窑上去办点事,下午一准赶回来。”停了片刻,话筒里又传出,“小毛,叫爷爷!”彩云肯定把刚过了三岁的孩子抱在手上了。看,话筒一定搁在小毛的头旁。听,话筒里他在叫爷爷呢!

“爷爷!爷爷!”一个甜美圆润的童音传了过来。

“哎,哎!”老魏头高兴了,真得感谢这现代化的玩艺儿,几十里外的呼喊,竟这样中听。老魏头兴奋了,好像在数九隆冬里吃了个热馒头,一直暖到了心里,美极了。他回到家。今天媳妇不在家,什么事都得自己来了:喂鸡,把猪食,浇菜水,烧茶煮饭……

他来到后院里。一个簸箕搁在猪棚上,里面晒的麦子肯定干了吧!今天回来得早,得把它簸一簸了。嗨,自从责任到劳,田里增了产,除了交公粮卖余粮,完成指标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可是自己没地方放呀!当着余粮卖给生产队?可队长说了:“我们要政策兑现,多下的就是大家自己的,生产队一粒也不要,要多卖粮,待秋庄稼打下再说吧!”就这样,都留在家里了。三个泥瓮子盛着去年的稻。麦子早将两个小缸撑滿了,剩下的只好用一个摺子头圈窝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

入梅没几天下了好几场暴雨。他担心:厨房漏雨,麦子受潮。自己田里忙,叫彩云查了几次。青年人不经事:“爹爹,麦子好好的呢。”直到今天,打发媳妇乘这几天田里空闲,回趟娘家。他抢坐在灶膛边烧早饭,手才朝摺子里一伸,麦子下面抓了一把:“呵,不好了!”他一声惊叫跑了出来,脸儿都变了色。

上面的麦子看上去好端端的,可下面的全捂坏了。显然是雨水漏下去,泡了的,手揷下去,发热发烫。他一个鲤鱼打挺,急得蹦了几个高,早饭也顾不得烧了,连忙找来簸箕、篾匾、篩子,把摺子里的麦子上、中、下分为三份,也算得是三等,分别装上摊开,端在明丽的阳光下曝晒。

可惜呀!可惜。好端端的麦子,金子粒儿似的呢,受了潮,个个都胀得鼓鼓的,发出了一股酸酒糟味儿。更使老魏头揪心的是,根脚下的麦子全烂了,粘连在一起,像一块块刚做成的面酱。

遭孽呀!遭孽。庄稼人把庄稼保管坏了,这不是天大的罪过么?怎么对得起这满身的流汗、滿手的老茧,冰河里敲冰罱泥,雨天里冒雨排沟呢?

粮食坏了,总不能白扔了。上面的潮麦,晒一晒,一个大太阳下来,颜色暗一点,还不照样可以轧粉。自己家里吃吧,还能讲究口味颜色?

中间的已经发出了酒味,变质了,自然不能吃,晒了不能喂鸡么?

下面的成了酱黄了,可总能喂猪吧!

这样,损失也就没多大了。老魏头紧揪着的心才略微舒展了点。哎,上了秋,再积两个钱,要把这不像样的厨房好好地侍弄侍弄了,砌它个砖墙瓦盖、水泥勾缝、平顶带阳台。现在粮多财大气粗,何必再受这窝囊逼……老魏头刚舒展的心乐开了。

“哎呀,家里麦子多着呢,何在乎这一点点,处理了吧!”媳妇彩云从旁边走了过来。她今天打扮得干净利索,容光焕发,忧愁、痛苦常挂的脸上也有了些喜色。嗨,女人们就是好打扮,爱漂亮,让人看表面么?谁知里面是什么呢?就说这摺麦子,不就是图看表面而误掉的么?

他用不屑的眼神对着彩云紧瞅了一眼。眼里有火,有艾怨,有责备,然而他不能难为她。她是个苦人儿,男人当兵死在国境线上,体悯安慰她,还体悯安慰不过来呢!难得今天有了笑脸,还能往她身上泼冷水?他说:“不能丢,这不是粮食么?怎么能糟蹋呢!”他把受了潮、胀鼓鼓的麦子用簸箕装好,搁在了猪棚顶上。

“嗨,这潮麦子还陪上一个干簸箕在光天化日下晒么?我看……”彩云还是哆嗦。

“去、去、去!孩子家懂什么!簸箕就是用来晒东西的,还能晒坏么?”他对媳妇从未高过声,何况她还是个未亡人么。这些天来,他们相敬如宾。他更把她当亲女儿疼怜。可今天,为了这麦子,他情绪激动着哩!满腔的气还能再用柴点?蓬,那不会烧起来么?

彩云眼里含着泪,掉头跑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回娘家了。老魏头自觉语言重了点:“彩云吔,你收拾好了么?回娘家去吧!要不爹爹送送你。”

“爹,您干您的事去吧!我主意不成拿定哩。”彩云话语中似有点气。老魏头抬头看着天。日头上去老高了,时光不早了。他拿了耙,急急下田去了,肚里窝着火,不知饱饿,到了田里,才觉得肚子咕叽、咕叽提抗议呢!

回去?哪能呢?晨光如金子样宝贵。为了这糟麦子,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啰!还能为了区区一顿饭,赔进时间去。干吧,干一会儿饿过了火,肚子自然就不叫了。这一辈子五十多岁了,农活儿也干了四十年了,挨过的饿,数也数不清呀!干长工的时候,旧社会遭了灾的时候,夹棍子讨饭的时候,五九年吃大锅饭的时候,学小靳庄用诗填肚子的时候。可今天挨饿就有点特别,家里大仓滿,小仓流,剩下的粮食都捂坏了,还在这里饿肚子,不就太滑稽可笑了么!他是无奈地撇嘴笑了一笑,却很欢快地干起活儿来。

而现在,这一簸箕小麦不翼而飞了,换之半簸箕黄豆晒在里面。“这、这?”老魏头愣住了。小麦呢?小麦放哪儿去了?“彩云,彩云!”喊了两声,无人应。这才记起,彩云回了娘家啰。

“扔了!”老魏头脑子里闪过这个不详的念头。嗨,可惜呀!可惜。那是上好的麦子,只不过受了点潮,有什么要紧呢?蒸出馒头还不照样啃,填肚子不照样能饱?这不是把白花花的馒头扔了么?

“不会扔!”老魏头想:媳妇彩云也算是个精细人呢!前些日子到田里搬麦把,亏得她记得带了块塑料布,才保证了颗粒归仓的。“那恐怕收起来了!”老魏头紧张地在家里搜了起来。缸缸罐罐,全搜遍了;角里旮旯,也细查了一遍。没有,没有,什么地方都没有!只有那个原来装黄豆的罐子空着,那定是她刚倒出来晒的嘛。要晒这劳什子干啥?又没有受潮,又没发焐,真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呢!麦子呢?麦子。老魏头恨不得三步蹦到刘窑庄去问问她!可谈何容易,三十里水路呢?为了这区区麦子,不叫亲家母笑话才怪。

他坐在了小杌凳上,拿出烟袋锅,在烟袋里挖了好一阵,心里搅翻了,颤颤巍巍地抽出火柴,点起了纸芒子,和着怪气味“嗞嗞”地抽了一烟袋。

“唉,还是扔了!”青年人不经事呀!哪知柴米来之不易呢!他怎么能不忆起:当年父亲为了给母亲治病,向一个地主借了二十斤小麦,利滾利害得他替这家地主白做了三年的长工,没拿到一个子儿的工钱!有一年,发了水,田都淹了,收了点麦子,交了租,就剩下了二十多斤潮乎乎的麦子,一家四口人,不就是和着野菜、糠屑,苦熬到秋收的么?

这些,老魏头想,好像跟彩云说过的,彩云听了还落了泪。平时,毛毛吃剩下的她都舍不得扔,自己吃下去;还时不时教毛毛吃饭时注意别掉饭粒儿呢!

“不会扔!”老魏头想到这,打着结的眉头展开了,心里顿觉舒坦些。他又对着那些缸缸罐罐、缽盆箱笼找了起来。哪儿有呀!这罐中是醃的罗卜,那是一缸咸鸭蛋,这是一缸蒸咸菜,那一缽子是酱蒜头……怎么也找不到呀!彩云当真把二十多斤小麦扔了么?记得一次扬场时,毛毛抓了一把麦子要往河里撒,嘴里嚷着要喂鱼。可她一把拽住了他,叫他爱惜粮食哩!还念了一首诗。这首诗写得太神了,不知是什么古人写的。尽管她反复念了,还一句句讲给毛毛听。毛毛毕竟太小了,眨巴着骨碌碌黑亮亮的大眼睛……然而老魏头听懂了,并且记住了。

嗨: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多好呀!他反复吟诵过,唠叨过,深有同感呢!是啊,那一粒粒麦子,不正是汗珠子摔八瓣,起五更,睡半夜,冒风雨,顶日头,抗严霜,迎酷寒而苦熬出来的么?她既然这么明理,还为什么把这麦子扔了。

会不会喂了猪子呢?要是这样,老魏头会心安一点。猪总是要喂食的,给它们一些精饲料,瞧它们那一身肥膘,也值……可猪栏边一颗麦子也没漏下,猪还在嚎嚎叫,饿得不安稳呢?

会不会喂了鸡呢?十二只鸡,每天都能拿上八九个蛋,也该犒赏一下。可……笑话,鸡子一下能吃了那么多?而且鸡子刚还在院中团团乱转呢!看看项脖下一点儿食也没有。那么到底把这麦子扔哪去了呢?送人了?不会,送人不用好麦子么?带回娘家了?不会!带娘家不告诉我一声么,能用这糟麦子让娘家笑话么?交了生产队?不会,生产队不是不收么,况且彩云的思想好呢!男人为国献了身,她哭得三天没吃饭,不合眼,可还是过来了。一没怪国家,二没怪集体,还是喊我爹爹,劳动更是积极,没作过烈士女人的难儿,不必要的照顾她从来没领受过。那要交队,还会投机取巧,用这潮了焐了的麦子么……

麦子呀!二十斤麦子能救人的命,也能害人的命呢!记得办大食堂那一年,吃饭不要钱,分下的口粮全部共产主义了。当时老魏头,人们方叫他老魏哥,三十刚出头的汉子,肚子大得很啦!可每天只吃罗卜缨子的麦糊稀粥,得了水肿病。魏嫂经常把自己的一份儿,半碗倒给了老魏,半碗给了年幼的柱儿,可自己眼看着瘦下去。老魏不肯吃。魏嫂劝着:“我吃饱了,你吃吧,看你浑身肿的,吃饱了好干活去,也许明年收成就好了!”魏嫂枯黄的脸上掉着泪。

“收成?不是好的么!硬把粮食给糟蹋了呀!”老魏叹道。

一天,魏嫂眼里闪着光,极高兴地告诉老魏:“我们有办法了。看,这是什么?”

“麦子,哪儿来的?”

只见约有二十多斤潮乎乎、胀鼓鼓,发散着酒味的麦子在小院的阳光下闪耀。老魏高兴啊!激动地抓着魏嫂的手:“哪儿来的?”

“柱儿他舅舅的粮库里的根脚麦,潮霉了,准备给万头猪场的猪子吃的。我要了点儿,也能顶顶饥哎!”

老魏心里酸呀!人跟猪子争食吃了。可还喃喃问道:“那犯政策呢!要不要送回去?要么给一点钱算作买的吧。”

魏嫂悽然一笑:“这本来是准备扔了的嘛!”

“你不是说给猪吃吗?”

“万头猪场白担了个虚名啊!大跃进吃得过了头,人没吃了,猪还不全宰了?这粮都给了像我们这样的穷百姓了。”

总之,麦子晒干了,磨成粉,煮麦糊糊,炒麦焦屑,虽然有点苦,却能填肚子,比起野菜、树皮好上百倍呢!老魏的厨房烟筒冒烟了。邻家李阿才的爷爷饿得躺在床上起不来。魏嫂连着几早都送一碗麦糊去,竟使李老儿精神好起来,感动得流泪。

但事发了,柱儿他舅舅因为散了些粮,被抓了起来。自然,老魏也受了牵连,被责令将这麦子交出来。老魏没法子,狠了狠心把祖传的一件羊皮袄加上一件魏嫂结婚穿的府绸褂儿卖了,买了二十斤好麦子,抵了帐。可魏嫂体弱肠饥的身子怎禁得这一气一羞,悔恨着辞世而去了。老魏悲天怆地,可有什么办法呢!李阿才的爷爷满眼含着泪,要对魏嫂的遗体下跪,感谢魏嫂的救命恩。一把由老魏挽住,痛苦地说道:“不需谢了吧,我们穷庄亲还不是一家人么?”嗨!谁能相信?二十斤糟麦子救了一条命,又害了一条命。告诉这些青年人,他们还要说太玄乎呢!

“扔了,到底扔了!”这三间一厨房,前院后院,墙根屋角,旮里旮旯,都搜遍了,也没有。倒啦!倒哪里去了呢?当了垃圾,当着废物倒了。可惜呀可惜,年轻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是呀!现在党的政策英明,责任到劳,放开了群众的手脚,粮食多起来了,不愁饿肚子了,不要紧巴巴的小心眼儿了,受了潮经了焐的麦子理应倒了、扔了!好,你个糊涂。这不是麦子么?这不是粮食么?这不是白花花的馒头么?这不是灾年成的救命灵芝么?有了粮,心不慌,多了粮,心发狂。你还是过日脚的庄稼人么?俗语说:丰年防歉年,积谷防饥呢,储粮备荒嘛!噢,电话里好像说,明天她要上窑上去,买砖么?准备砌房么?看看,多了几颗粮几个钱,抖起来了。哼,就凭你这样大手大脚,什么房子能砌得来,要不是如今政策好,不要你空得一屁股、两肋骨的债才见鬼儿哩!彩云呀彩云,你太糊涂了。你当真成了天上飞的云彩了么?多打了点粮,身子没有四两重了,轻飘飘、悠荡荡了么?混帐,你怎么不在我面前?在我面前,我不狠剋你一通才怪!要是我柱儿不死也这样,我不赏他两巴掌就不是老子……

再看看搁在猪棚上的簸箕、篾扁、篩子。咦,奇怪,扔了?怎么不把这酱黄似的脚麦扔了?怎么不把这变了质的酒糟麦扔了?就偏偏把这只受了点潮、变了点色的麦子倒了呢?唔,对了,舍不得这新簸箕。早晨她不是说了么?值不得。哼,晒黄豆值得,晒麦子就值不得了?黄豆能当饭吃?让你天天吃、顿顿吃!青年人,哪经过艰难事,哪过过苦日子。粮食才是个宝呢!其余的值什么!簸箕?簸箕不就是晒粮食才买的么?还能当衣穿、当饭吃?晒黄豆,就是晒黄金又怎么样?记得发水年成有个故事,再真实道地不过了:地主扛着一袋金条上了树,农民扛着一袋馒头也爬上了树。地主实在饿得不行了,要拿一根金条换一个馒头。农民不肯换。结果几天后水退了,农民活下来了,地主却挂在树上了。黄金有什么用?他不照样死了么?看吧!一根金条也不值一个馒头呢。要是我在那树上,我也不换,贪财鬼都让他们死了吧!过日子可要实打实的呢!这些宝宝儿,太小,太不经事,看来还要吃“忆苦饭”,进行阶级教育。否则他们把粮食不当事,只重东西不重粮,那怎么行呢?舍不得耙耘田,还能长得成稻么?舍不得网下河,还能捕得到鱼么?包括那在部队的柱儿,你看那拍回来的照片,都是衣冠整齐干净的。当兵不跌爬滾打,舍不得衣服怕着脏,不学会武松打虎的本领,把命丢了,也真真是活该呀!

还英雄呢,英雄个屁!不把命丢了能打胜仗,做老子的才竖大姆指哩!

老魏头气极了,站起来,端起那半簸箕黄豆就要泼,嘴里还说着:“要你晒黄豆!你倒麦,我倒豆,大家都甭过了!”可是他停住手了。他舍不得:这,我也真糊涂了。这黄豆不也是粮食么?哪能糟蹋了呢!

他圧不住的怒火,直往外喷。他又坐在了小杌凳上了,什么也不愿做,喂鸡、喂猪、浇菜水,烧饭,他全不做。闷着头抽烟,火芒子熄了,他不愿也舍不得再点,就把个空烟袋含在嘴里,狠抽猛吸,却吸进了一股子猪臭味。原来,他砸猪子时,已将猪屎沾在烟袋锅上了。他不觉得。他只是气,窝窝囊囊地气,烦烦恼恼地气,滿肚子都出不尽的气。

不得了儿啦!任意糟蹋粮食了。现在倒麦子,以后还要扔稻子,扔白面馒头呢!那不成了地主,成了资本家。听说美国的大资本家就曾把成百万担的洋白面扔下汪洋大海之中的。

也许她过腻啦!男人死了。一个刚三十岁的女人,一朵花才开了一半哩!能让她守空房?我早表过态,有合意的人,让她去吧!可她心倒如金子般光灿,要守着毛毛和我这个爹爹一起过下去,亏她的心眼好!可今天怎么啦?早晨我的话说重了,勾起她的伤心事,心烦了?可心烦了也不能糟践麦子呀!

再说我的心,我的心不苦么?柱儿不是我身上的肉?他妈五九年死了,这以后还不是我尿一把屎一把地苦领起他来的么?可是要过好日脚,要过安稳舒心日子,这个国就能不保了么?保家卫国还能不死几个人么?我可不像你,为了晒麦子,倒舍不得一个簸箕呢!老魏头坐着生闷气,想到这些,心里难过极了,昏黄的眼珠里滾出一串串热泪。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老魏头不愿抬起头,他还陷在极度的痛苦中。他恨,恨彩云。彩云进来一定不理她,给她一个脸色看,要她赔不是,叫她把麦子捡回来!可是,她今天不会回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老魏伯,还忘了告诉您,彩云这次回娘家,是生产队委派她去订购一批砖头的,她临走前献出了二十三斤小麦,她说受了潮,送给生产队养着的猪婆吃。婆猪是要加强营养,因正奶着一窝小猪仔呢!亏她想得到,但集体不好白收了,按质论价,这里是两元三毛钱,一角一斤,您收下吧!”

什么,什么?啊,麦子!她没有扔。“她给了你?”老魏头惊讶了,愣住了。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当眼前真是站着面目含笑的李阿才,手上拿着二元三毛钱时,他后悔,叹息:哎,无端的恼恨、责怪,多不应该,多不应该啊!

李阿才脸红了:“不,不!她没说给我。”

老魏头的眼睛又瞪圆了:“怎么?麦子,没给你?”

“给了,给了。这儿是钱!”李阿才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吁了口气。

“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钱我倒不要,而是这粮食总算没糟蹋了!”老魏头高兴了,宽厚的嘴唇咧开了,露出焦黄的牙,喷出一股烟臭和微微的猪屎气味。

老魏头抓了一把脚麦来喂鸡,鸡都进了窝,不管怎样,食份儿还要给它们。他想着,把手伸进鸡窝里,把鸡食洒在鸡身上:“起来,起来!晚饭还是要吃的,别赌气呃!”并用手把一个个鸡“邀”得“咕咕”叫起来。他也“咯咯”地笑开了。

然后他拎了一桶猪食向猪食槽走去,心里却美滋滋、甜蜜蜜、暖融融地想:到底还是年轻人头脑灵便,事情干得多爽快,既不糟粮食,又好了集体,个人还有进益……难得她回娘家还念挂着生产队。生产队又给她工分……嗨,和柱儿结婚五年多了,今天我才算了解她。这事让我办,麦子定是舍不得扔的,可那变了味发了黑的馒头总是苦滋滋、涩碜碜的,不中吃呢!嘿、嘿,明天让我再打个电话给她,叫她到窑上多订三万五千砖,把厨房翻盖一下,不可以再把这三间正屋也翻翻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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