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这几天的情绪很不好:白净俊美的脸庞上一直流露着抑郁不欢的神色,和善清澈的眼睛里时刻笼罩着一片愁云;上下班时脑袋总是耷拉着,脚步迟缓而蹒跚,嘴里不时在低低念叨着什么。唉,他是有心思呀!
什么心思呢?作为一个已近“而立”之年的小伙子,肯定是为失恋苦恼吧!可他的爱情正如春花烂漫呢!听说马上就要结婚了,而且未婚妻是人们公认贤慧而又美丽的同单位姑娘。提到她,他喜欢得嘴都合不拢的,怎么会担忧呢?那么是生活窘迫,工作不顺心或者受了人家的气?不会,不会!和他在一起的,谁不知他的底细和脾性?他的父母双亡了,留下两间不好也不坏的房子。工作嘛,尽管苦一点,可他心灵手巧,倒从不觉得苦,还很乐意干;他待人很和善,与人撞气吵架的事,八辈子也不会发生的;他平时很节俭,捉襟见肘的境遇,与他更是无缘。他就是这样,平平常常、清清淡淡,与世无争地打发着日子,不久就成家立业了。那怎么会担忧呢?又为什么担忧呢?
说出来让人好笑,他心里盘算而又担忧的是一件区区小事,一件太令人提不上嘴的小事。也许一些稍有神通、办法的人是要嗤之以鼻的:到底是小人腔,心胸窄得成了一条细丝了,就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担忧。若说妇道人家为柴米油盐发愁,可他这堂堂五尺多的男子汉却比妇道人家还要妇道,竟然就为了两块木板而愁眉不展。真真是贻笑大方了。
可他确确实实陷入了十二万分的苦恼之中,而且是正正经经的一筹莫展、山穷水尽。是的,他正在筹备自己的家具。现在结婚大办家俱已蔚然成风了。什么一套家俱四十八条腿乃至六十四条腿,而林林的爱人不枉担了贤惠之名,她不要这么多。只要有二十四条腿就可以了。那就是床、办公桌、柜子、小方桌,还有两张椅子。与社会上相比,要求是低极了。这都是必不可少之物,林林欣然同意,并着手操办。可他干这样的事,确乎是“千里走单骑”,要“过五关、斩六将”呢!为了木材,就费了不少脑筋,涎着脸皮,找了表嫂的堂哥哥,花了不少唇舌,赔了不少香烟和酒,总算弄到了一些;又到贸易货栈通过一个老同学的关系买了一点议价木材,估量着木料大概够了。他想请木匠来打吧!一方面工钱昂贵,还要早茶晚酒,服侍得像个太爷似的;材料选用还不当回事,任砍任刨,好不肉疼。求人不若求己,自己不是木匠,也能学学木工活么!因此,他就常到本局的木工间里转悠,不时地给木工师傅们递上两支香烟,请教请教一些技术性的问题、制作要领;一下了班,借些工具回家就干开了。前前后后拖了近两年,婚期迫近了,他不能不上紧了。这三四十天中,他简直是不分昼夜了,除了上班,就没日没夜地干,在自己未婚妻的帮衬下,总算胜利在望。可遗憾的是,立柜上还差两块木板。两块1.2米长,25公分宽,1.5公分厚的木板。怎么办呢?总不能立柜张着朝天口,没有面盖呀!去找那表嫂的堂哥哥?已经找过一次啦!再去,人家不讨厌么?求神问卜还只有一次灵呢!更何况这是麻烦人的事,而且就这小小两块板也犯不着再去献一次殷勤的。去买议价吧!虽然贵得多,那也没什么!林林拼得多吃几顿稀的,也就把这钱省下了,可又偏偏脱了货。听货栈的人说,木材还在江西没运过来呢!等木筏到家,岂不是等几个月么?他婚期订在“五一节”,离现在也只不过三七二十一天了。而在这三星期里,还要把打好的家俱油漆起来。难啦!时间逼得他心里着了火,烤得他胸口直胀痛。
此时,他踯躅着走过木材公司那堆积如山的木材堆垛,锯木厂里的电锯声嗤啦嗤啦地直钻进他的耳鼓,撕扯着他那焦虑的心。唉,自己亏得叫林林呢!名字上木头倒不少,可惜自己倒真成了木头了:社会上的门路一窍不通,什么人情、世故、关系,互相利用,互通有无,怎么就学不会呢?以至自己成了真正的朽木不可雕了,在生活的漩涡中浮沉飘泊。嗨,原来在学校里,成绩单总是填赤字的那几个同学,到了社会上乘着一股风,倒神了起来:有的在政治上晋了级,当上了堂堂大厂的副厂长;有的成了有利可图的某局科长;有的人在生活上换了面。好一副气派,在这小小县城里吃最好的食,穿最好的衣、住最好的房,什么沙发、电视机、大立柜、小立柜、挂橱、叠櫉、书橱、碗橱、五斗橱、床头柜、箱柜、音箱……只要叫得出名字的柜子、橱子,洋洋洒洒就不下二十种。命运怎么会这样捉弄人呢?而自己在学生时代是人们公认的聪明才子,学习成绩一百分与班级第一名的长期保持者,可历尽了沧桑,吃尽了人间的酸苦,什么“绣地球”、造大圩、战天斗地,汗水流了足有“王献之”练字的十八大缸多,最后总算落实了政策,招工到了这个算作机要单位的邮电局。能者多劳!局长自然把这位能者分到最忙的电信台,当上了营业员。他,满意了,安心了。是的,比起以前烈日的烤晒,暴雨的浇淋,已经不知好了多少倍,况且这工作是有意义的,为人民服务嘛!他只知道工作,却不知道钻营、拉关系;只知道译电码,却不知道社会的信息和筹码。因此在这小小的难题前,就窘住了,无能为力,上穷碧落下黄泉,区区两小块木板,终不可得。
他走着,沉思着,总算到了家,推开门。一缕松木的香味沁入了心肺,使得他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些。看着打好了的床、桌子、椅子,心里油然涌进了一丝甜蜜之感。是的,这些是我花了几十个不眠之夜的劳动成果呀!把它们漆上漆,摆摆好,这不将是一个温暖、舒适而又幸福的家么?他想起了未来的妻子,一个漂亮而又温柔体贴的女人,她一定会含着笑,带着羞涩,盯着我,迎接我下班归来,甚至还会扑到我的怀里来……然而,她现在不在,扑进他眼帘的不是笑脸,而是一张硕大的朝天大口――立柜的桌面因为缺板而空着。这个立柜打得是够精巧的了,既比挂橱省料,又比五斗橱硕大美观。他为了这立柜的实惠新颖,单制图定式样,就泡掉了三个晚上的时间。可现在它却像一个娇好的少女,头发被剃了个精光,显得既狼狈而又难看。他美好的情绪顿时化成一股怒气,一缕恨情,一声喟然的长叹:“唉……”他不愿看着这没有头面的怪物,他抽身又走了出去。是呀,不找到两块木板,这肚子里还能装得下什么饭菜呢?
门口的两棵小碗口粗的泡桐在风的驱使下,亲热地扭着腰肢,瑟瑟地响,好像在叫:“林林,回来吧,等我们长大了,都送给你打柜子!”
林林漫无目的地走去。他不知道应该到哪儿去,他更没有希望能找到这两块木板。这时,晚霞正涂抹着西边天,房屋、树木都镶上了一圈金边。他就向着那一圈圈的金边走去。不知怎么,他竟走到了邮电局的木工间门前。这是两间大而独立的房子,门开向邮电局的大院里,门口照例堆着一堆杂碎的木材。这木材照例是给本局的一些干部家属们抱去引柴火、着炉子用的。今天这一摊堆得更高,而且还有许许多多的木板、木圪瘩,使得林林的心疼起来:这些拿去引火不是太可惜了么?若给我挑拣挑拣,有用场的还真不少呢。可他没有资格得到,因他只是一个普通、平庸而又无闻的小职工呀!木工间里的师傅都下班走了,只有青年小王已拾掇完工具,随手又拖过一辆手推车来:“林林,你是来找我师傅的?”
“我……我。”林林能说来干什么的呢?这是公家的木工间,难道到这儿来,是要两块木板,那怎么行呢?这是公共财物,他不会要,也不会要到,然而他此时的目光自扫到这堆柴火,就不再想离开了。
“哟,要点柴火么?自己开伙了?抱一点吧!”小王看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热情地说。
“哪能呢?这不好吧。”
“怕什么!别人烧得,你为什么烧不得?师傅叫我这就送给李局长家呢。鼓鼓囊囊一大堆,够我用车子推的呢!减轻点我的负担喽。”
抱一点?这显然触动了林林的神经。他不再说什么,弯下身子,用一根小木条在柴火堆中拨弄着。他是想发现一些大一点的木料吧。嗨,这堆木材真实惠,小凳腿子、椅子把儿、抽屉板儿、门把手儿、床球顶儿,里面不都藏着么?只要拿家去,略加修刨,就能成为家俱的某个部件了。林林这样想着,就在那拨了两三层之后,他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心儿都扑跳扑跳起来了。是喜欢还是惊讶?居然,这里就躺着好几块一米多长、三十公分左右宽、足有两公分厚的木板,而且是多么好的红松板啊!是木工们的疏忽吗?还是什么人的有意安排?他不必去想了。他只知道,这是一个柴火堆,而在这琐碎纷杂、杂乱无章的柴垛中发现了宝藏,其快活情绪是不下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居里夫人发现“镭”元素的。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他不再想什么,他也不需要想什么,信手拈了两块:“嗯,我就拿上这两块板吧!”脸上已喜不自禁了。小王愣了一下,随后缓过神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好……好罢,你拿去吧!”
太阳早已没入地下,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红霞。林林将两块木板扛在肩上,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松木板随着他飞快的步履晃荡着,恰好似他展开的翅膀。是的,他要在幻想中的幸福天地里展翅飞翔了。
林林到家了,他不再懊伤了,心里反觉蜜糖般的甜。这时一个娇好而又熟悉的身影冲到他的面前,他从肩上卸下木板,头未曾抬起,就知道准是萍萍来了。
“从哪儿找来了木板,太好了!”萍萍鼓着掌,半高跟鞋跳得离开了地,秀气的脸上滿是欢喜的笑。
“从局里拿来的!”
“局里!买的么?”萍萍止住笑,挺认真的问。
“买,到哪儿去买?邮电局只有邮票、信封、明信片,什么时候成了木材公司了?要的唄!”林林气壮了,直到今天,他才觉得在邮电局他还是个被人瞧得起的人物,干部们享用的“柴火”,他也能拿到一点。
“要的?”萍萍的笑容完全消失了,“那么,是谁又在慷国家之慨了!你为什么要?”
“我是在废料中拣的,局里用不着,可我梦寐以求、朝思暮想呢?就要了这两块!”
“废料?能做立柜上的面板,还算是废料么?”萍萍在沉思,“看来我们应该再送回去,公家的东西,我们怎么能瞎拿呢?”萍萍激动了,眼眸闪光。
“瞎拿!谁瞎拿了?我是睁着眼睛拿的。我看到那么一大堆木材将要送到李局长家去当柴火,我就没资格从中拿上两块?”林林也激动,声音明显地高了八度。
“社会上是有这样的人。否则假公济私、阿谀奉迎、贪污舞弊……这些不光彩的词也没有生命力呀!八十年代里也不会绝种的。”萍萍激愤地说着,忽将声音低了八度,力求说得婉转,“可是我们怎么能一边激烈指责,一边也步其后尘呢?你今天拿了公家的木板,看起来微不足道,可你占了集体的便宜,不怕玷污了自己的灵魂么?”
“那这柜子上差的板呢?”
“再想办法吧!”
“我的办法已想尽了,你去想吧!”林林气愤地跑了出去,把萍萍一人搁在家中。
是呀,是呀!萍萍的话没有错,集体的国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呢?拿了这两块木板不也算是贪污么?我是一个正直而纯洁的人,难道为这两块板而玷上不可磨灭的污点,太不值得了,亏你还是个先进生产者……
林林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心里不停地翻搅着,可是眼见的一车木材不是送到李局长家去了么?耳闻的有某干部拿了局里的两根电线杆砌自己的房子;某人拿了局里的钢材、水泥浇私人楼房的阳台……假公济私,慷国家之慨,挖集体墙脚的事,多了去了,都快成社会风气了。邮电局算是“清水衙门”,本没啥好捞的;听说物资、商业系统,人事、组织机构更浑着呢!权利、权利,有了权就有了利嘛!古人把这两个字连成一个词就挺说明问题了。正派,就我一人正派,正派得了么?正派是傻子,是痴子,正派老实挨人欺。看吧,我就被人瞧不起,还不是因为诚实过了头么?而我拿上这两块木板,只不过是从牛身上拔根毛呀!屁大的事。况且谁不沾国家一点便宜,只要能沾到。看看!机务员都喜欢装装电视机、收音机,那电阻、电容、细小胶线哪儿来?去买么,还不是公家给“报销”的;报务员虽没沾的,可去报纸也要多拿上几张,亲戚朋友打个电报也好沾沾光;话务员在总机上打私人电话,不给钱,不也算沾了国家便宜么?营业员最沾不到了,可有些人大便纸不都是撕的长话挂号单么?嗨!雷锋精神哪儿去了?国家企业都成了个大油锅了,人们变成了面饼,从里面滾过,谁不沾上一层油?
油……饼,肚子已经叽咕叽咕直叫唤了。是的,下了班到现在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吃晚饭呢!回去吃,也许萍萍还没走,已经在煤油炉前忙碌开了,可这时候的林林等不及了,也不愿意立即回去。他走到一家茶食店里,对着柜台后面的售货员,不经意地掏出了一元钱、一斤粮票,递了过去:“请拿两个面包。”那人随手递来两个面包。他接住,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是啊,离午饭已经七八个小时了,再不吃点东西,岂不饿扁了么?他掉过头,蹒跚地向街上走去。
“同志,你的找零钱!”一个甜甜脆脆的喊声从后面传来。“萍萍么?”林林从深思遐想中醒来。不对!这声音有萍萍的甜美,却没有萍萍的温柔,多少还有点艾怨。那是谁?林林掉过头来。一个圆圆脸、两只扫帚辫的姑娘,脸上堆着笑,招着手已来到了他的面前。“喏,这儿,两个面包一毛钱,找零九毛,粮票八两。”她摊开手,在她白嫩的手心里躺着钱和粮票。林林刷地一下脸全红了:“谢谢您!”他尴尬地接过钱票,愣愣地看着她。她淡然一笑,掉头回店中去了。他看着她的背影,自责:真该死,胡思乱想些啥,钱都忘了找,好在遇到这个她……心中悠生感激。
他走着走着,在这朦胧的黄昏中,越走越黑了。但人的天性指引着他向灯光走去,向那明亮的灯光走去。嗨,又到了邮局大院,大概是因为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往返,以至不要思考何去何从,就会把他驱使到这儿来。
他留神地看了看木工间的门口,那一堆柴禾不见了,只剩些许刨花在微风中摇摆跳跃。是的,这车木材,现在已经安躺在李局长的灶间里了。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缕灯光射来。他不自禁地循着灯光走去。唔,原来有一个人影,在材料室的窗子上不停地晃动着。看那健壮高大的身影,不须细猜,定是李局长的儿子李军。这么晚了,他还蹲在这里干什么?林林好奇地走近了他。唔,他正坐在一堆旧电缆上用电工刀认真地切割着。
“小李,你这是干什么?”林林心里明白,还不是他看中了这里面的铜芯线,自己装电视机想利用一些罢了。可是他为什么不用剪刀剪一段回去呢?而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干私活,那不是胆太大了,连一点影响都不顾了么?
“唔,这么多旧电缆,扔了多可惜。我想检查一下,选上几段好一点的,继续使用。再剩下的,有些还可以剖开做调线,修农村交换机、修电话单机,都用得着呢!这该会节约多少胶质线呀!”李军看了看林林,继续干着手里的活。
“不过,这么晚了,你打算开夜工吗?”
“城南郊的总机明天就要施工,需要一段三十多米长的二十对电缆。用新的,四块半一米,就要一百多块钱呢!这些上次整改工程换下来的旧电缆,虽然报废了,可是从这上百米的旧电缆中选上三十米合格的,还是可以的。”李军浓重的眉毛一扬,露出欣喜的笑,“这不,看看这段,我用万用表检查过了,滿合格。我现在就忙着把这头绪理出来!”
“那我来帮助你!”林林的心里滾过了一股暖流。啊,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来他是为了公务,挑灯夜战呀!可那车木材呢?怎么解释,他知道么……
天完全黑下来了,林林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李军踏着车,向宿舍区飞驰而去。
“林林,你今天倒闲嘛。家俱都打好了?”
“唉!百步拜观音,下来九十九拜了,还差最后一拜呢!”
“怎么?”
“材料不够,立柜上还差两块木板呢!”
“两块板?那有什么了不起!看你急得这样,留着这最后一拜,去和你的萍萍拜堂吧。明天我送你两块板。多大尺寸?”
“不能讨扰,谢谢你的好心!”林林应答着,心想:你就是送我,还不是和我那两块板的来路一样的么!
“林林,生我的气了?”萍萍走过来,“晚饭吃了吗?”
“……”
萍萍将一碗鸡蛋炒饭端了过来:“心情不好?可也不能绝食呀,!来来,吃一点。”
林林这时候怎么吃得下去呢?他现时的心田好比刚烧沸了的粥锅,在下面又陡添了一大抱柴火,翻腾得好厉害呀!小王的一愣神,萍萍的劝告,圆圆脸姑娘的找零钱,重眉毛李军的事业心,正拨动着他烦恼的心弦:小王是好人,萍萍是好心,圆圆脸姑娘是“雷锋”,这李军也算得上是雷锋精神小发扬了。“林林,想好了没有?这两块板,我们还是不用它吧!”萍萍恳切地说,眼眶里噙着泪。
“不用,不用!真烦死了。整天就碌碌无为,烦恼,庸俗,生活捆绑了每一个人,现在又把我们拴在了一起,一起难过,一起烦恼,一起不顺心,一起担惊受怕发愁,一起……”林林说不下去了,一拳重重地擂在了桌上,一屁股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圧得椅子直叫唤。
“林,亲爱的!不要难过,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得生活,还要热爱生活,要能发现生活中美好的东西、闪光的东西,才能生活得美好,生活得充实,不要眼光只看到阴暗处。现在都宣传‘五讲四美’了,精神生活很重要,社会会更好起来的,不要为一点小事就赌气,就不能自拔,有什么大不了呢?顶多就把这立柜先这样搁着,但我们却能生活得更光彩些更自豪些,因为我们的行动无愧于这个社会以及祖国了。喏,看看这两张报纸吧。”萍萍将两张报纸递到了林林的手上,眼睛里泪光闪烁,是一种心驰神往的光彩。
林林打开一份《新华日报》,青年烈士杨光彩的事迹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带着几分激动,一气看完了。杨光彩,真伟大,真光彩,为人民而生,为捉住坏人而死,这思想是多么崇高呀!再打开一份《解放日报》,“向模范共青团员王海芳学习”。王海芳,又是一个雷锋,她的所作所为,既平凡而又伟大,多值得我们团员青年学习啊!
“林林,看了报纸,有何感想呢?”
“感想?他们是英雄模范,我们是凡夫俗子,不能相比吧!”林林的心已经由这两个先进人物所吸引,只是喃喃地说。
“为什么不好比呢?他们不都是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成绩的吗?我们为什么不能从一个平凡的事情做起,对得起国家、人民以及自己!”
“你别说了。这两块木板我是坚决不用了,可也不能送回去,送回去,还是会落入哪一家的炉灶的。”
“那我们想想,能不能利用这两块木板替集体干一件好事,使它‘废料’不废呢?”萍萍沉思,林林也开动了脑筋……
第二天,林林眼里布满了血丝,神色有点倦怠沮丧。他又熬了一个通宵,现在浑身疲软了。他多么想伏下头来趴在柜台上睡上一小觉呀!然而顾客渐渐多起来,他又似乎从哪儿获得了力量,热情和蔼地接待每一个顾客。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不时地宣传:“等电话的同志,扔果壳瓜皮、废纸碎物,请丢进那屋角的果壳箱里去!”那果壳箱还发散着松木香味,新崭崭、光滑滑地立在那儿,笑咧着口,招徕着每一位眷顾它的顾客呢!快一班下来了,若以前甘蔗皮、糖纸、烟蒂和水果壳早已满地皆是、一塌胡涂的了,而现在地面仍然干净,因为绝大多数的垃圾都扔进了果壳箱。
李局长路过营业厅,看到了这个一米高、类似信箱又不是信箱的怪物,心里很高兴:“哟,这是谁的主意呀!好极了,我要表扬推广啰!”
同事的把林林推到了李局长面前:“喏,我们的发明家在这儿。”
“噢,林林,是你的杰作,真难得你这样关心集体,想着单位啊!”李局长的话说得林林怪不好意思的,脸红得像一块绸缎了。
李局长叫来了木匠:“刘师傅,怎么样?照这样儿,再打几个果壳箱吧,把我们对外的门面统统武装起来,好吗?”他倒不愧是行伍出身刚转业的局长,果壳箱也算上哪门子武装呢!”
“局长,眼下木工间还缺这样的木材哩,要不去买点?”
“木材短缺么?”李局长浓眉一扬,充满疑窦地说,“可是小王昨天还送了一车木材给我当柴火。我看了,还有好些料材在里面呢!烧掉怪可惜的。”
“那本来是用不上的。”刘木匠喃喃地说,心里想:你局长娘子要的呀,我们还能违抗么,不要送点好一些的?当真都给你些刨花儿?
“今天,我叫李军推回来,你们再拣一拣,尽量利用一些杂碎小料,再打几个果壳箱、痰盂盖,送到营业厅、支局所,对美化环境、文明生产、讲究卫生,好处大得很啦!”李局长吩咐。
本来昨夜把两块能做立柜面料的木板剖开打果壳箱,林林不无惋惜,抑郁的情绪还一直笼罩在心头。现经李局长一说,亦有豁然开朗之感。领导都肯定了它的作用,怎不使他高兴呢?他对李局长的话太满意了,对李局长的行动更是敬佩。拆集体的台,挖国家墙脚的人毕竟是少数。你看,身为局长,不沾一丝小利,这不也是可贵的精神么?靠钻营、靠“本事”、靠手伸得长,蚕食集体的那些势利小人还不应该警醒,不应该羞愧么?此时,卖茶食姑娘的笑脸、李军的夜战、萍萍的劝诫,李局长的话语以及报纸上杨光彩、王海芳的事迹,化作一股春潮,在林林的心胸奔涌激荡。他不无感慨:是啊,现在的风气,通过中央的一系列指示,通过“五讲四美”的学习运动,通过学雷锋,正日渐变好了,活着的雷锋显然多了起来。我呢?我就和这木板一样吧!不当私人的立柜面,剖做公共的果壳箱。在社会上为清除精神垃圾而贡献自己的躯体,使得祖国的大地更加洁净美好吧!
林林拖着一车碎木材、刨木花、锯木屑来到了李局长的门前。他家的大门是和厨房连在一起的,他正准备进内时,却意外听到李奶奶在灶间的唠叨:
“这个死老头子,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上班;死小伙又迷上局了;家里连着火的木柴都没有。昨天人家好不容易推一车来,今天又让李军推回去了。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呀!”“啪嗒、啪嗒!”夹杂着扇子扇煤炉的声音。
“李奶奶,柴火给你送来了。”
“哟,小同志,对不起啦!老头子说过退回去,怎么又送来呢?”已经满头白发的李奶奶迎了出来,摊着双手说,“我收下,他是不会答应的。”
“这是碎木材、刨花、锯屑,都是没啥用的东西,只能引火着煤炉的。”
“噢,那快进来,歇会儿吧!给你钱!公家东西,我们不能白拿。昨天我去倒茶,你们就跑啦,今天不收下,可不能让你走了。”
“李奶奶,这是我自己家里打家俱时攒下的脚料,我吃食堂,用不着它,才给你拖来的!”林林一面解释,一面推开她递过来的钱。
“噢,你是小林。今天还听小军提起,你们打家俱还差两块板呢,李军刚把厨房的搁板拆了,说给你送去的……”
林林回家了,打开了门,只见两块很好的杉木板躺在地中央。他激动地拿起来,掂了掂,觉得它比金子还要珍重。一股热浪涌上心头。拿到立柜上量了量,还滿合适的。两块木板中有一纸条抖落下来:
林林:
今天我带来两块木板,你不在家,不能等你了。我要把板车拖到局上去,而后还要到城南郊去放电缆。恕我冒昧,将木板从窗子捎了进去。请不要退回。这是我自己家的木料,放在家中无什大用,给你也许能适合,因为其尺寸,作立柜面大概差不多!
祝你尽快竣工,早迎佳期!
李军 即日
佳期!何以要作为婚期解释呢?随着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倡导兴起,好日子已经来了。林林的眉毛舒展了,心胸宽敞了,烦恼、忧愁、担心、焦虑,已经一扫而光了。他拿着木板抬起头,看了看窗外:蓝茵茵的天空,飘游几丝云彩;萍萍正在和煦的阳光下,向这儿走来;远远看去,臂弯里好像也挟着两块木板呢。在遥远的一根电线杆上,正有一个黑点似的人影在晃动。他想,那定是李军吧。尽管人影显得渺小朦胧,可他却和蓝天白云连成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