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宋四爷走上这座桥,心里就有一股暖流泛上来,腿下就来了劲,脚也就不跛了,每一步跨出去都是那么实在。踏上桥头,他凝视着桥栏杆方框里潇洒的行书:“宋四桥”。
他抚摸着桥栏杆,用手指顺着方框里字的凹迹划下去,直待把三个字的缝儿全部划完,然后又从头一个字划起……他心里异常快活:人还是要有个追求吧,也不过狠了下心,桥建成了。这不,人们没有忘记他,把他的名字嵌在这儿哩!
他伫立桥头,像个将军似地向四面眺望。桥的前面是一条宽阔的大路,那大路笔直笔直,路两边各有一排整整齐齐的树木,直通向远处;桥的后面,是一座村庄,村子里有大几十户人家,此时炊烟在袅袅升起;桥的左右下方横贯一条大河,这大河的水由西向东从桥洞里流过。这条河叫子因河,它夹带着上游冲刷过来的泥沙,翻腾喧叫着,向东流去。这河水是要流进大海里去的,宋四爷很清楚。
此时,河的上游正燃烧着一片桔红色的晚霞,河水也被这晚霞染成一片红色。这红色可比天空中的晚霞好看多了,像河神扯起来的红绸飘带。风摇曳着,闪烁着,又红又亮的波光滟涟着又亮又红的霞光。这霞光飘浮在绿水之上流过来,流过来,滚动着,变幻着,直至眼前变成绿而泛黄的河水钻进桥洞里去……
这桥身不算宽,八尺;这桥身不算长,两丈五。宋四爷本想叫村里砌一座宽一丈五、长三丈八的大桥的,可钱没那么多,只好建成这样的一座桥。桥两端还是利用了向岸边延伸出的宽宽土坝头。不过这模样的桥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当下,也算挺骄人的了,况且它很结实,拖拉机照样可以从上面开过,能不能走小汽车呢?从桥建成两个多月,到如今还没曾有人来验证过。
此时,桥上颇热闹,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有的是本庄人,热热情情地和他打招呼:“哟,宋四爷,在这儿看桥的么?”
“啊,老四,到桥上散散心的吧?”
“哦,是四叔吗?独个儿到这里和桥谈心的吧?”
“哈哈,四哥是刚到桥上来找四嫂的,桥头相会嘛!”
……
这些人就是这样,友好的,戏谑的,亲热的,关心的话语都会灌滿他的耳朵。是啊,人们感激他,没有他拿出那么多的钱,这儿哪有这么一座桥,这么一座宽宽的水泥桥呢?
自然,桥上还会走过许许多多陌生的人。那些人是到这个小村庄来作客的吗?还是到这小村庄来做小生意的?总之,随着国家对外开放的形势,小村庄也开始对外开放了,来来去去,一拨一拨的人,宋四爷竟一个也认不识。
认不识,也罢!他(她)们照样从这桥上走,照样会体会到这座桥给他(她)们带来的方便。嘿,“隔河千里远”哩!要没这桥,你们尝尝等摆渡坐那要人命的小舢板的滋味儿?宋四爷倚在一根桥栏杆上,从腰里掏出烟袋锅,敲打磕碰着,在烟荷包里狠狠地掯上一锅烟丝丝,美滋滋地吸了起来。他不抽旱烟,纸烟更不愿吸。那纸烟是洋玩艺,吸不惯!好旱烟呢?也不过比这差的多分油,烟丝黄一点儿,可哪有这差的烟丝力神大呢?因此他一直用大力神烟丝,而他认为有大力神的烟丝也就是最廉价的旱烟丝儿。他抽惯了。
这时候,从桥那边走过来一男一女,年纪轻轻的,一副城里人的打扮,真好看。
男的说:“哟,这庄口上也有座新桥了嘛!”
女的说:“嘻,这有什么奇怪的,有河就有桥嘛,况且这是在庄头上哩!”
“啊,不,这桥是新建成的,原来这儿没有桥的,有个摆渡船。”
“真是开国际玩笑,这庄口上就摆起渡来,那摆渡的还不走早忙到晚,怎么也歇不下趟的了!”
“要歇干什么?摆一次渡,每客五分钱,一个不多,十个、百个许多,一个月下来,可抵得你我半年的工资哩!”
“不过,这个苦,你我都不能吃!”
“这个自然,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有赚头的事儿再苦再累也会有人干的。我在这儿插队的光阴,有个叫宋四的农村大哥,就干这摆渡,风里雨里,钱没少挣,苦没少吃,如今有了这桥,岂不把他饭碗砸了?”
“你那是驴年马月的事了,那宋四能当摆渡一辈子?况且又是个壮劳力,愿意干这单调乏味的船上活儿,河北河南的在风里浪里水面上转趟儿?”
“他不干这个干什么?他是个瘸子,罱泥发渣的田里活儿玩不转。”
“是瘸子?”女的惊讶,“站在船头上又划船又撑篙又拿舵的玩得转?”
“见钱眼开,久炼成钢,大队里是照顾他残疾,才给了他这么个好差事的哩!”
……
宋四爷听了,心里不由得一怔,好情绪都被破坏了。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一对男女。男的,约莫有三十岁,方圆脸,长分头,小眼灼灼的,嘴角翘起来,给人一种冷漠孤傲的气慨。曾经揷在咱庄上?是这几年来,他的变化太大了吗?他那旁边的女的是谁,面孔似乎很熟悉。瞧那圆圆的脸蛋,薄薄的嘴唇,面颊上浅浅的酒窝……嗨,真像彩云!不过,若真是彩云,她就不会不认识我的。唉,也难说,这男的不是也没认出我来?我不就是那个摆渡的农村大哥宋四吗?要么我现在不再是大哥了,变老了,变成大爷了……不,或许我外貌的变化更大吧。
“咦,你快看,那桥栏方框里面的字,叫‘宋四桥’!”那女的两眼直直地盯着宋四爷身旁的那块字碑。
“怎么?这桥叫宋四桥?”那男的眼睛发亮,眼眸子像定了珠似地盯着瞧,“真有趣,摆渡的叫宋四,如今这儿不摆渡了,搭了座桥,又叫宋四桥,巧得很哩,看来这宋四的名字倒很吉祥的哩!”
“哈哈,吉祥?吉祥什么!‘宋四’读谐了,叫‘送死’,送死啦!还吉祥么?”女的大笑。
“有这样读岔了的吗?要说读岔了,‘颂世’那音更近哩!”
“这‘颂世’是啥意思?”
“啥意思?这不很明白?文章歌颂盛世,大桥直通明天!”
“这扯得上吗?”
“怎么扯不上呢?昨天是宋四在这里划小船摆渡,今天有座宋四桥躺在这里让人走车过,明天……”
“明天怎么样?”
“明天……”那男的倒难住了,一时语塞,然而当他抬头看见那宽阔的公路时,他眼睛一亮,紧接着眨巴眨巴着眼睛,俏皮地说,“明天更美好吧,瞧这前面,下了桥,一条大路坦荡无际,沿着它走下去,不愁走不到明天去,等到明天,一座有着立体交叉桥的现代化城市就会展现在眼前了……”
“那该是离这儿大几十里的街市喽,可够你跑的呢,还要经过黑夜,还要经过黑灯瞎火地探索……”
“路是现成的,就看你我有没有这个勇气去走,去闯,去冲破黑夜。”
“我有!”
“你有,俺男子汉更会有!”
“鬼!就你是男子汉?啰,人家也是!”女的向男的斜睨了一眼,不经意地向宋四爷方向呶了呶嘴。
宋四爷起先慌了慌,直待女的向他呶嘴,心里才稍微安定。他将身子微微转过,眼睛看着别处:人家是两口子,讲的是悄悄话儿,别让人家感到我是在偷听,然而他确实在听,而且很想听。
“是又怎么样,他愿意陪着你这个高跟鞋女人跑个一整夜,又是拖又是倚,还要人搀要人背,只有我心甘情愿挨这个搅。”听男的口气很俏皮。
“哟,你倒是挺觉吃苦的啰。好吧,你歇在这儿,我去另找一位男子汉,不要你搀不要你背,会有人来当我的骑士的。”女的高傲地说着甩开男的臂膊。
“好啦!骑士还是我来当吧!”男的又来抓住女的手,讨好地笑着说。
只听那女的笑了:“喂,还是说正经的吧,这桥是不是就是那个摆渡的宋四捐的款子呢?现在很时兴这样的玩艺儿呀!设想这个宋四成了专业户,有了大把大把的钱,苦于平时摆渡之难,捐款造了这么座桥。”
“哎,你的想像力还真可以,一个摆渡的能成为专业户,一个瘸腿子能捐款建成一座大桥,这可比神话还玄乎哩!”
“那么这桥为什么叫宋四桥呢?”
“我想……我想,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这宋四也许已经死了,人一死就好像尊贵起来,而这座桥现在正代替了以前宋四的摆渡作用,叫宋四桥也是对死者的纪念吧。”
“你这是根据逻辑推理推出来的吗?”
“事实是最好的逻辑。这宋四根本不会也不可能自动拿出钱来砌上这么座桥。不错,他摆渡能挣到钱,但总不会挣出这么多钱,况且他有这么多的钱,也不会用来建大桥。他只会添置新的小船,或把小船更换成大船,再不就把大船变成机器发动的轮渡,像长江南北两岸之间的大平板轮渡一样。这样,他就能继续地赚钱,这南北隔河相望正是他的生财之道呀!”
宋四爷心里一震颤:啊,这不正是我以前一度时期的想法么?然而我不是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否定了吗?
那女的在向男的辩解了:“可是这是村口啊,随着形势的发展,总不能天上飞着飞机,地上奔着汽车的时代,让一条小河拦住一个村庄啊!况且现在农村里拖拉机满地跑,让个拖拉机开不进庄,也要像过江轮渡一样开上船么?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笑话,确实是笑话,我不就是这样想的么?宋四爷心里泛起了共鸣。他忆起自己那一天清早去找村支书,对他讲:“五兄弟,你看村口还是造座桥吧,现在还弄个摆渡船,太落后啦!也来不及,影响大伙儿生产和生活哩!”
宋五魁是他的堂弟。他紧盯着宋四,头儿连连点了几下:“对,对,你想得真周到,桥我早就想建了,可……可就是缺少资金啊!”
“缺少资金?”宋四爷愣住了。是啊,造一座桥要不少钱吧,若不是这样,咱的祖宗早就把桥造上了,还要等到我们再打这么个主意?也亏得几代人、几十代人的在河的两岸撑船划桨地转来转去了。
“唔!”五魁支书点着头,心里的愁思泛到了脸上。他想这次建桥不能只是在河两岸打起土埧头,然后担两三块水泥桥板的了,而要建成一座像样的桥,起码能走拖拉机,跑板车才行的呀!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资金哩。
宋四爷此时想起了自己床头上的一个泥瓦罐。那泥瓦罐有一尺高,半抱的罐围,上面黄泥封了口,只留下一条能塞进硬币的狭缝。每天晚上,他从河边回家总要先来这儿,从身上抠这么几下,把一些硬币毫不犹豫、从容不迫地纳进泥瓦罐里。前天他还搬起它晃了晃,估了估,挺沉,简直使他摇不动了。他高兴得心里像闯进了头小鹿,卟嗵卟嗵直跳。这钱留着娶媳妇足够了吧。他喜孜孜地抱着泥瓦罐把玩着,把玩着,直至晚间躺在床上还不停地抚摸着,抚摸着,睡着了一只手还搁在黄泥瓦罐上。这天夜里他做了个梦。这梦做得他好舒服,好舒服。一条披红挂绿的轿子船,船中间端坐着邻庄的彩云姑娘。彩云姑娘穿着新娘子的服装,打扮得真漂亮。宋四爷站在船头,正燃响着一挂又一挂的鞭炮。砰叭,砰叭,船儿顺着流水来到了庄上。他回身搀起了彩云,轻轻地跨过跳板,走进一座新屋里。他和彩云在喜乐声中,对着一对大红大红的蜡烛和一个大红大红的“囍”字拜了堂。然后他搀着彩云,来到了洞房。彩云向他笑着,笑得那么甜美。他也向彩云笑着,笑得那么欢心。闹洞房的年轻人也笑着,笑中夹着戏谑吵闹。他向他们散着糖果,她向他们敬烟点火。一会儿闹洞房的都走掉了,只剩下他和彩云。他紧挨在彩云的旁边,搂抱着她。她倒在他的怀里,他帮她解衣服。她娇羞地推开他,他顺势倒在大红的缎子被面上,无意中却抬起了自己的脚。彩云伸出手帮他脱鞋。忽然,她的手痉挛了一下,仿佛他的脚上爬着一条蜈蚣。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脚。这脚萎缩了,显得有点奇形怪状。屋外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瞧,跛子做新郎了!”彩云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冻结了,面部很快就冷冰冰的了。她仿佛在责怪:啊,你是跛子?你,你你你,骗了我!彩云站起来,回头狠狠地挖了他一眼,打开房门跑了出去。他起先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跟在彩云的后面追去:“彩云,彩云!你听我说。”彩云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摇个不停,两脚迅速拨动,直向庄外奔去。宋四爷在后面没命地追,可惜他是跛足,一时间就是追不上。彩云很快奔到了庄口的河边,她站在河边愣着,惶慌不知所措。
“彩云,赶快停住!前面是河,前面是河!不能再跑!”他在后面紧张地高声呼叫。
彩云期怨地向他看了一眼,然后跨前一步,跳进了大河。卟嗵一声,河水泛起一个大浪头。彩云期怨的目光消失了,河面上空余翻着的泡沫……
宋四爷气急败坏地跟到河边,见此情景,他大叫一声:“哎呀!”惊醒了,天已大亮。啊!原来只是南柯一梦。他感到后怕,有伤感的泪从眼窝里流了出来。嗨!我会有老婆吗?老婆无不过是天边的彩云吧?我这跛足是追不上她的。她也是不会让你够得着、摸得到的!宋四凝视着怀里搂着的泥瓦罐,心里颓伤地想:“何苦呢?存这玩艺儿!”
宋四爷想到这里,随急三步并着两步奔回自己的住处,猛一用力捧起那个泥瓦罐,扛到肩上,又一颠一颠地气喘吁吁地赶回大队部来。
“叭!”泥瓦罐在书记的办公桌上一磕,碎了,哗啦,硬币泼洒一桌,有许多不安分的硬币儿还纷纷跳下了地哩。
支部书记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四爷:“四哥,这,这是怎么啦?”
“五魁兄弟,你点点,点点,这些钱造座桥够了吗?”
支书张开嘴巴正想大笑,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没有笑,却连连点了两下头:“好,好,我点点,点点,这大概有不少钱呢吧,大概、大概……够了、够了。”
支书和宋四爷整整点了一整天,临晚还请了村里的会计来帮忙。宋四爷自然也在渡口托了人代划船儿。这样三人又整点了一晚,钱数终于得出,共计合人民币九百八十七元六角五分。
宋四爷只是一个劲地问支书:“这么多钱造桥该够了吧?”
支书只是点头,并没有说够了,还是不够,最后还郑重其事地抓着宋四爷的手说:“四哥啊,我代表村民谢谢你啦,这桥肯定造,这钱就尊重你的意见,用到造桥上。”
嗨!支书真是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开了村民大会。在会上谈了造桥的打算,宣扬了造桥的意义,还表彰了宋四爷。会上最后一致决定造这座桥,主要经费来源于宋四的捐款,差额由村里集资。
支书和村民果然不食其言,如今桥造好了,还命名为“宋四桥”。
嗨,一个普普通通摆渡的,居然这么座桥用上了他的名字,这不是挺奇怪的么?
“嘿,你不相信,我可以告诉你,你听了,你就会相信的,说起这个宋四摆渡的,他最痛恨在这儿造桥了。”男的又说。
“是吗?这是不是真的?”女的好奇地问。
“怎么不真?那还是我插队的时候,大队里决定在这儿造座桥,当然也不想造成今天这样的大桥,只是想用这么四块水泥板。从南到北,先在河两岸各垒上一段土坝头,然后用水泥桩打一打,把水泥板搁上去,不就是一座顶呱呱的大桥了吗?可是,不知怎么这个消息由宋四爷听到了,你看宋四爷那个大闹啊,简直把天都吵翻了……
这小子还记得那次大闹么?宋四爷也忆起了那次大闹的情景。
十多年前的一天,宋四爷正在挥汗如雨地摆渡。小船儿撑到河中心,改用桨划了。突然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船上坐滿了人,载脚很大。雨暴风狂,而人们一任雨水浇淋而不敢动。人们知道动一动身子的后果。不是曾有那么一次,小船儿因载脚很大,到河中心时,一个小孩子心慌晃了一下,船儿进了水,很快沉了下去。船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二十五人全部落了水。那是冬天,河水像刀子一样切割着落水的人。人们在水里呼喊着,挣扎着。所好水乡的人大都会泅水,人们怆惶地在水里翻趴滾打,舍命地向两岸游去。宋四爷虽然水中功夫并不差,可惜是个跛子,落了水,正所谓自顾不暇。但他很清楚船沉了自己作为摆渡人身上将担的斤两。他使出了浑身之力,一手抓着一只船桨,一手划着水,两脚翻动着,踢波踩浪于水中。他发现一位陌生的姑娘时沉时浮地在水中挣扎。看样子她不会水,会水也不精,没有人援救她,她就会被水波淹没的。他果断地将船桨推给她,嘴里嚷着:“抓住,快抓住!”那姑娘听到,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抓住了船桨。他拖着船桨,把姑娘送到岸边。姑娘得救了。他的气力用尽了,呛了好几口水……事后,他得知那姑娘就是邻村的共青团员田彩云。彩云那所在的团支部给他们庄上送来了“舍己救人风格高”的锦旗;县广播站还采写了一篇专题报道,说什么:“宋家大队前的子因河里发生了落水二十五人的事件,落水的贫下中农们高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最高指示,团结战斗,相互鼓励,相互帮助,勇往直前,与风浪展开了激烈的摶斗。二十五人全部被营救上岸,其中一位不会水的姑娘竟被一位不能走路的残疾人救起,这真是奇迹。这是一次救死扶伤的共产主义精神的大发扬,……”之后他每次想起这件事,都有不寒而栗之感。
此时,宋四爷舍命地划着,但因为这之前他已经不喘气地来回荡了好几趟船了,气力一时使不上来。船儿在水里极缓慢地爬行,而两岸渡口边又各站滿了要摆渡过河的人。宋四爷舍命地划着划着,浪头拍打着船头,险象一个又一个地发生,一个又一个地被他消灭,直到他出了两三身臭汗,船儿才来到彼岸。船刚靠上渡口,一船人一个个朝岸上跳去,岸上的又朝船上跳来,最后下来的是宋五魁。五魁伯上船后,对宋四爷的第一句话就是:“嗨,四哥,够呛吧?这儿还是得担座桥!”
“担吧,担吧,我可累坏了!”宋四爷揩着汗说。
过了不几天,五魁伯真的不知从哪儿弄了几块水泥桥板,从村里找来了几个能工巧匠,来踏勘河界,准备垒桥了。
这时,宋四爷一看这情景,慌了,从摆渡船中蹦出来,三步并着两步跳跛到五魁伯跟前,口气急促而结巴地问:“怎……怎么,真……真的垒桥?”
“垒,这儿太需要建座桥了。”
“需要桥?”宋四爷心里凉了半截。他何尝不体会到这一点。他无可反驳。他挥了挥手里的竹篙:“那么你……你让我干什么?”
“你么,大队自有安排,集体养猪场需要个饲养员,你去吧!”五魁伯很认真也很关心地说。
“喂猪?”宋四爷愣了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儿问,“喂猪,每天会有这个吗?”
五魁伯看着满头冒汗的宋四爷,没有答话。
宋四爷把竹篙一挥,狠劲地往水里一戳:“嗨,老弟,这桥不许造!你可不能砸了我的饭碗呀!”
“嗨,四哥,这桥怎能不造呢?你看你忙得……够呛,两边岸上还有那么多人等着过河,等的人时间宝贵,你也该歇歇啦!”
“我歇什么?我歇什么!歇了叫我去喝西北风么?这桥不许造,想造桥砸我的饭碗呀!不行,绝对不行!”他跛着脚颠踬颠踬地走了。他又没命地摆起渡来,小船上的桨“呱吱、呱吱”叫得欢。
这之后,当人们来准备造桥,他就上来拦阻,有人来挖河工,垒石子,他就躺在人们的锹底下,叫人动不了工……
可现在桥是造好了,而且是他叫造的,还主动拿出钱来。他真乐意当个饲养员,不过不是当大队养猪场的饲养员,而是自家办的私人养猪场的饲养员,同样是饲养员嘛!他就成了养猪专业户。成了专业户,也就会有大把大把的钱,到时彩云也就不会嫌他不会走路了,她会再次向他飞来的。当然,在桥未造起来之前,他还一直在河边渡口摆渡,风里来,雨里去,还有那么一次,他记得最清楚:
那是上游发来了洪水,河面猛宽了一倍多。河面一宽,来去摆渡的间隔自然延长了。可巧这几天,来来往往过河的人儿真多,摆渡船来去都超了载。他来去不歇趟,头都快转晕了。然而,不幸的事儿还是发生了,滿船的人到了河中心,一个浪头拍打过来,船儿沉了。他沉到了水底,蹬着河底又奋力划上了河面,展眼一看,滿河面都是人。他想起那次搭救彩云的雄壮场面,可是这次他没有能抓住桨,离着沉下去的小船帮儿也很远。他拍打着水,舍命地向小船帮儿游去。游呀,游呀!力都使尽了。他终于抓住了船帮儿。他喘了口气,两脚翻动着,把船帮儿推向岸边。猛然他发现在他船帮不远处的河面上有三颗女人的头正滚动着。他焦急地呼喊起来:“喂,快!快游过来!抓住船帮!”可是他那声嘶力竭的喊叫丝毫鼓不起那三个女人的劲儿,黑黑的头发仍然在水面上漂摇泼散着,在头发边只不过竖起了几只藕段般的手臂。那些手臂无力地挣扎着,渐渐地往下沉,却怎么也靠不过来。他心里一急,跛脚猛地用力一蹬,两手用力一推,半浮半沉在水里的船帮儿悠悠地向那几只手臂滑过去。他欣喜地想,船儿碰到她们的手臂,她们定会抓住船帮的了。然而他却被船帮的反作用力弹开了。他失去了依靠,更因为丧失了最后一点气力。一个浪头打过来,他的身体很快沉了下去……
啊,现在桥是造起来了,造好了,桥栏杆中间那块方框里还刻上了他自己的名字:“宋四”。嗨!他哪就叫“宋四”呢?这个五魁老弟,把你四哥的学名弄丢了吧?!
“大概就是因为他不肯,才在桥上标了个‘宋四’的字样吧?!”那女的说。
男的说:“管它是啥呢,桥名有什么研究头,这桥能够跑路走车子就是实用,总比还弄个摆渡船强,那时要过河一喊个半大天,到了晚上,就准备在岸边呆着吧,急死也不得过河去!”
“如今好了,这个宋四还真不赖!”
“啊?你还是以为这桥是那宋四造的啊!量他一个人能拿出这么多钱来?这桥不要三万五万块钱就造起来啦?!”
……
“啊?要这么多?”宋四爷听了,心里一怔,他忆起自己只向村里捐了一次款,就那一黄泥瓦罐硬币,一分二分五分地并拢来总共也不到一千块钱,怎么这桥就造成了呢?还用了我的名字命名这桥。嗨,这是啥意思呢?
宋四爷心里一阵烦燥,抬头看去,那一男一女已经悄然走了,桥边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身影。不远处的晚霞也渐渐浓了,深红色渐渐变成紫黑色的了。夕阳早已没入水中。
“宋四桥”那块字碑在他眼前一片模糊……
他心情沉重地跛着脚走过桥头,随着一阵晚风吹入桥边西爪子的一块墓地。那儿有一堆拱起的圆坟。坟前有一块比那桥碑小不了多少的墓碑在他眼前晃动,若隐若现的磷火依稀映现出碑上四个凹进去的大字:“宋四之墓”……
他释然地向那归宿地走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