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殇

汤小梅走进酒店大厅时，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这儿太豪华了，石榴红大理石的地面光可照人，高跟鞋踏上去，发出一串清脆响亮的声音。汤小梅压住别别的心跳，走到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在一张同样光滑得一尘不染的橙黄色圆桌面后的靠背椅上坐下来。

这角落挺好！既隐蔽，又能看到大厅进进出出的人。汤小梅静静心，面向着大门，不错眼珠地盯着一个个进来的人。

有服务小姐走近来，婷婷玉立，满面含笑，微微鞠躬：“太太，您需要什么？”汤小梅收回目光，看到一双纤手向她递过一份果绿色皮面菜单来。她抬头向小姐漂亮的面孔掠了一眼，惶悚地俯下头，将目光停留在绿皮书上。她不知所措，是接呢？还是不接。小姐彬彬有礼，仍含着笑。她慌张地接了过来，胡乱地打开。上面层次分明而又密密麻麻地排着茶点、饮料和各类中西式大菜的菜名和价格。菜名稀奇古怪，异彩纷呈，价格自然不菲，成十上百，逾千达万。把我当着“大款”宰哩！汤小梅捧着菜单，顿生感慨。她合上菜单，礼貌地向小姐点点头，说：“我在等一位先生。”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放低声说：“他该来了。”

汤小梅盯着大门，直等得眼里快喷出火的时候，林伟业出现了。“林伟业！我在这儿！”汤小梅发出与这寂静的大厅极不和谐的一声欢叫，赶快站起身来，向来人招手致意。林伟业走过旋转的大门，看见了她，脸上绽出笑，快步向她走来。

汤小梅站定身，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嗬，好气派！上身白衬衫，打着花绸领带；下身笔挺的银灰色西裤，由一条宽宽的黑色皮带恰到好处地扎在腰间。

这就是中学同班同学的林伟业吗？他身上哪里还有那个调皮蛋的影子？

“幸会，幸会，小梅，好多年不见了，到包间谈。”说完，一位服务小姐就过来领路。汤小梅跟在他们的后面。到了一间包间。包间里四壁一式的软包装，地上铺着红艳艳的地毯，地毯中央是一张不大不小的红木圆桌，一圈红木雕花高背椅子；包间一角悬挂着的大屏幕电视上，正无声地晃荡着海滨、沙滩、泳人的画面。

“坐吧，坐吧！”林伟业潇洒地走到汤小梅的身旁，挨着她在桌旁坐下。

汤小梅两手反抄到身后，理开裙摆，心却怦怦地跳起来。

小姐走过来，将绿皮书递到林伟业的面前：“先生，请用什么？”林伟业向旁一指：“小梅，你点！”

汤小梅再次接过了绿皮菜单，目光在上面浏览了一遍，又递给林伟业：“还是你来点吧。”

林伟业把手一推：“点吧，你爱吃什么，我也就爱吃。”汤小梅俯下头，又研究起眼前的菜单来。最后，终于报出了三个菜，香菇豆腐，三鲜蛋汤，烹炒肉丝，还要了两杯干啤。这样一算，价码也许靠近两百元了。

林伟业瞧了她一眼，拿过菜单，扔掉烟卷，指头飞快地敲打着一行又一行的菜名：“喏，基尾虾，三文鱼，清蒸蟹，龙虎斗，烤乳猪……”汤小梅听了，先是发愣，继而就惊叫制止：“伟业！快别点了，我们就只两个人啊！怎么能吃得下？”

林伟业高深莫测地说：“好，不点了，再来点，再来点白酒吧，茅台、酒鬼各一瓶。”

汤小梅一把拉住林的手，说：“林伟业，不要这些了，这得花多少钱？你知道，我今天约你来是谈人寿保险的。你今天花在饭桌上的钱，就足够买份保险了。买份保险，对你好，对你家庭也好！”说着，她从身边的手提兜内拿出一沓纸张，搁在桌边，向林伟业推过去，“喏，你先看看，这就是有关保险的资料、各类险种的介绍。”

“钱挣来就是要花的，小姐你去吧！”林伟业再次挥手，却没理会那沓花花绿绿的资料。

林伟业笑着说：“小梅啊，10多年前的事，仿佛就在昨天，学生时代是一段多么值得留恋和回味的历史啊！那时你是班长，我是捣蛋鬼，还差点儿被学校扫地出门。”

汤小梅说：“可现在还是你好，腰缠万贯的大款；而我呢，虽说上了大学，还是在无线电厂下了岗，投奔保险公司当个业务员，每天四处跑。今天，又求上你这个老同学的来了。”

小姐端着托盘，酒、饮料、菜一样一样地摆上桌面，然后摆开酒杯，斟上酒，再微笑着退去。汤小梅发现林伟业挥手的姿势很好看，潇洒、果断、气派，全不似当年上中学时的模样了。

“来，喝吧！为我们的再次重逢干杯！”林伟业举起酒杯，伸到汤小梅面前，汤小梅也举起了杯中的饮料笑着说：“好，伟业，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林伟业举起再次斟满的酒杯，问：“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对，对，我推销保险，你买保险。这就是一种合作，一种平等互利的合作。”

汤小梅憋着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饮料。她告诫自己，在这种场面，说话要慎重，一杯又一杯干这不知其味的饮料也会受不了的。她夹起筷，指着满桌面的菜：“来，咱别光顾喝酒了，吃点菜吧！”

林伟业夹起一只基尾虾，搁在汤小梅的盘子里：“能为我10多年前就崇拜和敬佩的偶像献上一道菜，是我的荣幸呢。说句老实话，那时候我是喜欢上你的，只是我把这……藏在心里面，唉，这一晃多少年啦！”

“过奖了，我算啥‘偶像’？你刚开始喝酒就醉啦？我还要与你谈保险呢！待会儿该设计个什么样的保险好，还等你拿主意哩！”

“保险？这好说，你认为怎样好就怎么样保吧，我给钱就是了。”林伟业再一次举起了杯。

汤小梅也应和着举起杯：“好，到底是今非昔比啦！待会儿我设计个保险方案让你过目。”

“是啊，如今这个社会，什么人都处在危险之中，人人都要保险的，包括你，也包括我。”

汤小梅心里一喜。都说大老板的保险难做，他们只有挣钱的意识，却没有保险的意识，看来也不尽然，眼前的他，保险意识真强啊！看来这个目标是找对了，自然，这里也有老同学的情分。

林伟业酒已喝下去多半瓶，他还频频向汤小梅举杯。汤小梅面带微笑应和着，但她每次喝得很少。林伟业酒喝得多了，话就多了，胆子也大了起来。

在包间柔和的灯光映照下，汤小梅是一副典型的南国女子的模样。她面孔椭圆，皮肤白皙，林伟业恍惚间好像眼前的她刚从一幅名贵的古典仕女画上走下来。他心里泛起一个热浪头，心想：这才是理想中的中国式女人，现实的不加修饰的美丽女人！

“小梅，你离开学校，上了大学，有了工作，我都在一直关注着你，你先生……在哪儿工作？”

“我先生？”汤小梅抿了一口饮料，迎着林伟业的目光，噗哧一笑，说，“你倒说对了，他真是一位先生，一个教书匠，和你就不能比喽。”

“哪里，哪里？”林伟业有些言不由衷地说，“老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天地人君师，古往今来，那是最受人尊崇的；而我，至多算个商人，多赚点钞票而已。”

“有钱可以买到保险呀！”汤小梅笑着又把话题拉回来，“林老板，别怪我三句话不离本行吧，你要提高你的身价吗，是一百万，还是一千万？你买保险好了。你的身价可以是百万，千万，甚至更多。最近南京就有一个个体户老板开价买了身价保险一千二百万元。保险公司还特地为他配了保健医生和营养师，定期为他体检身体，为他每日三餐搭配安排饮食。你看这多气派多潇洒。”

“这是气派潇洒吗？我看这是活受罪！把人的寿命纳入盛放金钱的保险柜里，那么人的自由就失去了。比如配了营养师，我今天的这桌菜，是吃呢还是不吃？还有这酒鬼酒，是喝呢还是不喝？”

“营养师会为你考虑这些因素作临时调整的。况且你会保这么高的身价吗？”

“怎么，我就不能有这么高的身价吗？他是个体户老板，我也是个体户老板，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小梅，你说说，保这样子的身价，要缴多少保费？”

“这，你喝了这么多酒，我先不同你谈保险了。要谈保险，你还是先保一百万元的身价吧，这已经是楚城目前最高的身价保险了。”汤小梅是清醒的，现实的。

“好，一百万就一百万，明天你就将保单开来，我付费。不过……”林伟业又举起了酒杯，另只手拿过酒瓶，将剩下的小半瓶酒倾倒到汤小梅面前的空酒杯中，“你得陪我喝下这杯酒，你把这杯酒喝下去，我这保单就做定了。”

“你，这是——”汤小梅盯着林伟业血红的眼睛，压低声音说，“强人所难呢！”然后她咬了咬牙，抿了抿嘴唇举起杯，“好吧，我就陪你喝这一杯，男子汉说话要算数的，保额一百万啊！”她麻利地将白酒杯子探过来。

“嘭！”一声，两只酒杯碰在了一起。酒杯受到撞击，杯中酒泼散开来，偏巧有一多半泼散在汤小梅的连衣裙上。

“哟，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裙子了！”林伟业歉意地招呼，随即他拿过桌上的餐巾纸给汤小梅去揩擦。

“不要紧，我这低廉的裙子沾上这昂贵的酒，是它的福气哩！”汤小梅调侃地说。

“这怎么行，失态了。”林伟业边揩拭着汤小梅的裙裾，边喃喃地说。他透过裙裾，抚摸到了汤小梅丰满肉感的大腿，一股热烈的心绪泛上来。他下意识地在她的大腿上重重地捏了一把。

“林伟业，”汤小梅猛地站起身来。林伟业真的失态了，顺势张开两臂将汤小梅抱住，“小梅，小梅，我爱你，我喜欢你，10多年来我一直都想着你，可是我无法接近你，我在梦里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你……”他将嘴唇凑近了汤小梅的面颊，如雨点般地狂吻起来。

汤小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懵了。她感受到一股带着浓郁酒气的男人气息，面颊顿时如酒精炉点着火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晕眩。

“小梅，我要买保险的。保我，保你，保我的初恋，这金子般的初恋啊！我怎么能让它蒙上灰尘呢？我们的情谊是上保险的！……”

汤小梅从倏忽间的晕眩中清醒过来了。她从林伟业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抽出右手，凝足劲，对着他仍在到处乱点乱探的欲望嘴脸，狠狠扇了一巴掌。巴掌好像打在鼓皮面上，嘭一下弹开老远。

“林伟业，你喝多了！”

脸上顿觉麻辣辣的痛，林伟业倏地从昏乱中清醒过来，他迷茫地看着眼前这张愤怒而美丽的娇脸。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这是钱多热的吧？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说完拔腿向外就走。

“小梅班长，”林伟业一把扯住汤小梅的裙裾，“都怪我不好，我不是一个好人，你别走，咱们来谈谈保险。”

“等你清醒了之后再谈吧。”汤小梅说着，高跟鞋无声地踏过地毯，飘然而去。

“嗨，今晚我，我这是做了什么事呀？”林伟业看着汤小梅远去的身影，懊丧地将酒鬼酒瓶狠狠甩在墙角边，碎瓷片成扇面向四面溅落……

第二天和第三天汤小梅分别在公司和家里不止一次地接到林伟业打来的电话。林伟业在电话里一再解释自己第一天晚上的酒后失态，请她包涵原谅，并请她能到公司来洽谈保险业务。他还说他认真研究了留在饭桌上的保险宣传险种介绍，认为有一些险种很值得一做，比如人身意外伤害保险。他说：“我们每个人处在社会之中，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意外，我的工厂虽然不大，但一些工种危险性无所不在。我想不但为我买保险，还要为厂里这些从事危险工种的工人们买一点，他们可都是家中的顶梁柱，妻儿老小一大堆的。这样我的心才能得到安宁。”

汤小梅说：“林老板，看来你真的想通了，我这几天正忙呢，过两天我登门去给你办。”她还是想让他再清醒清醒、冷静冷静。

这天晚上，汤小梅洗漱完毕，在床头看电视。她无目的地一下下地按着遥控器，屏幕上一个台又一个台地在眼前掠过，最后一个本市新闻将她吸引住了。这是一则发生意外事故的新闻：“今天下午4时20分，本市伟业调味品厂二号锅炉突然发生爆炸，致使厂房倒坍，有三人伤亡，正在车间指挥生产的该厂厂长林伟业身受重伤，已送往医院抢救……”

汤小梅听到这里，脑袋“嗡”的一声，顿感一阵晕眩，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莫大的过错。她跃下床，赶紧换上衣服，匆匆忙忙地向那家医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