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老刘么?今天又这么早就送信啦?”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自家的猪栏前,用长柄勺子麻利地搅拌着猪食,向着一位急匆匆走过来的男人招呼道。
被她称着老刘的那男人身背着邮包,笑着“嗯”了声。这声音委实比那抢食吃的母猪哼哼声高不了多少,然而他的脚步是极有力的,“卟嗒卟嗒”,他那绿色的身影儿只一忽儿就消失在矇胧的晨雾里。她随后抬起头来,两眼闪闪发光,凝视着、凝视着,浓郁温润的泥土气息拌和着猪屎味向她扑鼻而来。她极自然地嗅着,嗅着,有如往常一样自叹道:“可怜,可怜,在公家办事的人就是辛苦,一天从早到晚的,还挣不了几个钱,哪有我养猪自在呢!”
太阳渐渐升起来,晨雾散尽了。她放下搅勺,抬手抿了抿鬓角,秀气、娇好、丰满的面庞上容光焕发。她风风火火地走回自家院里,放开鸡栏,把几十只鸡一齐轰出来,嘴里高声大嗓地唤着:“喔、喔、嘘!”“喔、喔、嘘……”鸡欢畅地叫着,飞得满院都是。她就着簸箕,洒着稻,好像在田里撒种一样。鸡俯着头,磕着稻,“咯、咯、咯”地吃得挺欢。她放下簸箕,走到窗下,扬起嗓子高叫:“小玲爸,小玲爸,太阳照到屁股腚啦!还不快起来呀?看你挺尸倒畅快,瞧,人家老刘细皮嫩肉的城里人已经跑下去十几里路啦,你还在‘虎丘山’哩!快起来,快起来,看这责任制把你娇的,你当真是金山靠着银山的,放倒了枕头睡,无挂无碍啦?”
屋里一阵响动,随着一连串“咳、咳”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大敞着怀从屋里走出来。她看着他,眉眼都竖了起来,也不知是疼是气,迎着他走上去,就在他胸前狠拧了一把:“哼,瞧你,天生的土码子,衣冠不整,衣冠不整就往外跑,忙什么哩!现世宝的样子给谁瞧,我喜得见你?”
小玲爸嘿嘿笑着,赶快把对襟褂子扣上,一边问:“吵嚷什么?天还早哩!”
“还早,还早?”她撅起嘴,“你倒忘啦,昨天刚睡下我和你拼逗的那回事?”
“么事?”这次轮到他诧异了,睁大了眼睛看她。“母事?还公事哩!今天赶大集,教你去买套西装穿穿,你不想扮个俏点,我还为你碍着脸哩!”
“嗬,嗬,买西装!当真么?我只不过昨天和你闹着玩的!”
“闹着玩?我这人不识玩,当得真,去买,去买!”她从怀兜里掏出了一百元钞票摊开。向他扬了扬,“你大哥马上公家发了,你就不能让我发件给你?”他大哥在银行里干事。现在各行各业发工作服成风,而且比着帮儿越发越好,呢制服、风衣、西装什么的都往下发喽,自然钞票堆成山的银行不会落后。
“嘿嘿,你这人,真是,见风就是雨,他能发上西装还不知哪一天呢?”
“不管他,我们得抢在他前面买好,抢在他前面穿起来,这才能弟兄两个彼此,彼此!”
“你要彼此呀!彼此得来么?”他没有接钱,蹲下了,抽出支烟。“噗”,把火打着,美美地吸起来。
“哼,彼此不来?别自把自已看扁了,现在农民哪就比工人矮半截?我就瞧他不抵你!他有咱阔么?”她黑眼珠儿一轮,不无自豪地把钱硬向他手里塞,“怎么?还要我陪你去买么?”
窄窄的街道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过街穿过一道一道的绳子,绳子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服装。上面不乏有呢子的、晴纶的、羊毛的……小城镇也向外开放啦,奇装异服已算不上稀罕物。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摊贩们,抑扬顿挫地、有气无力地、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她拉着小铃爸在人群里穿行着。她不屑看这些人叫喊。她有一个信念,买这些值钱的东西还是供销社里的好。这摊上的东西不能买的,瞎打瞎栽,到头来上当受骗,还自以为讨了便宜哩!也不知突破了多少堡垒,撞着了多少摩肩接踵的人,好在她和他拉着手,到底没走散,来到了供销社门口。她吁了一口气,深情而又兴奋地斜睨了他一眼。这眼光是那么火辣辣的,以致他臊红了脸面,赶忙抽回了手,极不自然地笑了。是呀,在这小镇上,大庭广众之下,他和她何曾拉着手走过路,然而今天不但拉了,还整整跑了一条大街。看样子热闹繁荣也是人们彼此靠近乃至结合的催化剂,怪不道诸如上海、南京这些大城市的男女青年乃至男女老年都手搀着手去逛大街、游公园,若不这样,岂不要走丢了么。
“咦,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她可不容他停留在门口呆想,一把又拖过他,“走呀,进去,买好了,你就给我穿起来。”
供销社里,商品琳琅满目,营业员们正应接不暇地接待着势如潮水而来的众多顾客,议论、挑剔声响成一片。两人无暇观赏这分外热闹的场面,直奔成衣柜。
成衣柜前,顾客早已把柜台围了一圈。人们都把头向上仰,目光专注地看着挂在一根长长的铅丝上各式各样的大小服装。他们俩也停住了脚步,向上望去,服装真不少!每一件上都别着价目卡,好像是他从县里开专业户劳模会时别在胸口的代表证。可是他们挨次望了好久,失望了。大人的西装,这儿没有,也不知是卖光了,还是根本就没有进。他用失望的眼神盯着她。
她也茫然,然而她自信:“瞧我干什么,问营业员去,也许他们把西装放在柜台下面卖的,这东西是热销货了,还要高高挂起,怕卖不掉?”
他点头,觉得妻子的话很对,就瞧着一个人缝挤进去:“喂,营业员同志,西装有么?”
一个穿著漂亮的营业员侧转头向他睨了一眼,仍然与一位顾客谈着手里的交易,并不答他的话。
“同志,西装有么?”他又高声问了一遍。
营业员从那位顾客手里接过钱,点着。
“喂,你这人怎么了,耳朵……听见了吗?人家问你哩!”她可捺不住性子了。她要骂这营业员耳朵聋,然而又忍了,今天情绪好,没必要找气着。
真是属牛的,贱着啦!这个营业员掉过脸来答话了:“西装么?哪有,到城里去买吧!”
“城里?你这儿不卖,怪道你们工资发不出,有生意不做!”她气愤愤地说。
“谁说不做啦!来了一箱,早卖光了。你咋不早来?”营业员受不了她的奚落,反唇相讥。
“早来?早来你还没起床哩!”她不服气。她也正正经经地觉得她喂猪的时候,这位小姐一定还像小猪一样哼哼而睡的。
“咦,你这人,怎么啦?”营业员真没想到眼前这农村妇女这么厉害,真是防不胜防,暂为退却。
“嗨,也是,为啥只来一箱呢?现在咱乡下人也兴买这些东西哩!钱也不愁的。咋来一箱?”他生怕两人吵起来,打起圆场。
“一箱五十件,你懂吗?放在过去,十天半个月都卖不出去,那资金得压多少在上面;采购员计划不周,倒霉的是我们。你们倒会说风凉话不觉牙疼!”营业员反上了劲。
“什么牙疼不牙疼,牙疼上牙科所去,甭在这柜台里呆着!”她怎么能容忍这位镇上小姐奚落人。其实她已不是小姐,只不过脸皮子显得嫩,岁数或许比她还大哩!
“呆着不呆着,碍着你啦,你想呆还呆不到呢!”营业员小姐柳眉竖起,小嘴翘起,眼睛瞪起,对眼前这咄咄逼人的乡下女人,她不能不反击了。
她却哈哈地笑起来:“我想呆?别做你的梦吧!你弄八抬大轿抬我,看我来不来。我自个儿舒服着呢!自己管自己,做个猪鸭鸡的三军司令,一个月的薪水就跟元帅将军差不多,往少说也有两三百块,要抵得你三个四个了吧?我还不要……”
“小玲妈,小玲妈,你,你!”小玲爸可急了,忙推开她,“别瞎扯好啦!”一面向营业员点头,“你做你的生意,你做你的生意,没有,咱就走吧!”一面就来拉小玲妈。
小玲妈可没有走的意思,反倒跨前一步,从口袋里掏出钱,高高举起,高高举起,“啪”,甩在柜台上。“哪儿走,买,就在这儿,点点,一百块!”
营业员的眼睛瞪大了:“你,你你要……耍赖么?”声音却是慢慢低下去的,眼里渐渐溢出了眼泪。
他可慌了,一手拿过钱,一手又来推她:“你看,你看,没有还能逼出有来么?咱又不等着穿,你这样是干什么呀!”
“干什么?”她明亮的眼眸里闪着骄傲的光彩,“买吧,否则又让人瞧不起咱种田的人!”
“好,给你西……装!”营业员颇气愤地一手从他掌里夺过钱去,另一手从柜台下拿出了两件西装,一件男式,一件女式,“喏,两件,一件五十一元二角,一件四十八元八角,巧着呢,正好一百,拿去吧!”
他欣喜地看着,心里猛跳出念头:“嗨,人还是要狠,要逼,你看好货逼出来了。然而他看后愣了,血涌上脸面,连耳根都红了,现在又轮到他发火了:”你,你……这……这是西装么?这是细装戏装啊,小大爷的服装,拿来胡弄我?”
“唔,不错,算是说对了,是西装,也是细装。”那营业员骄傲而又揶揄地说:“怎么样?你们要买,只有这两种了,硬要,只有拿去啦!否则,我不能……”
“好,就买下这两件!”她似乎并不发火,俯下头来,用粗糙的手在花呢面上抚摸着。这是两件款式新颖的孩子服装,做工很讲究,质地也挺好。她看着,脸上的怒气消了,渐渐地换上了笑容,而且笑容越来越浓。
“小玲妈,你,你怎么啦?这,这能买吗?”他可惊怔住了,“这买下来有啥用呢?”
“无啥用?用处大得很哩!你我各一件,人家能做,咱就能穿!”她脸上还是挂着神秘而又会心的笑。
“你我各……一件?”他更加糊涂了。
“对,咱也来个返老还童,好日子还在后头哩,谁愿意早早地往火葬场奔呀!”她已经把两件西装挟起,“嘿嘿”笑得更开心。
“你,你这个是闹着玩儿怎么的?”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妻子的神经是否正常。
营业员也呆了。她真想不到这事竟会是这样的结果。她本来只想看他们怎样低声下气地和她要回钱,乞求她把这货收起来的,乃至能奚落嘲弄他们一番。现在她不能不为顾客考虑了:“唉,你真要么?我可是和你闹着玩,现在退货还可以的。”
她已经挟起衣服车转身了。她掉头斜睨了营业员一眼:“退货?我决意买下的东西,从没再退过;闹着玩?谁和你闹着玩?一百块钱的东西能是闹着玩的么!”
营业员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琢磨着。她忽然想起这两件西装是替李乡长留着的:他家两个孩子的尺寸,他妻子早暗示过我了,他家帮过我的忙啊,现在还算得有半个身子在他巴掌心里呢,可我……她十分惋惜,懊悔自己刚才的举动太躁了,干了蠢事,不该把这两件衣服拿出来。
这次走向大街,她和他不再手拉着手了。一方面她左臂里挟着东西,右手还要袒护着;另一方面他心里有气:简直是瞎胡闹,为了赌气,争强好胜,把两件大不大、小不小的西装买下来,不能穿,上废品收购站么?
她生怕把他跑丢了,不时地掉头来望他:“喂,小玲爸,快点!”
他一脸不高兴,嘟哝着嘴,走上前来。她抬起右手食指在他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嘿,看你,哪像个男子汉,东西买下了就买下了,愁什么呢!”
“不愁!瞧你说的,百多块钱白扔下水了!”
“白扔下水?哈哈,这西装就你我穿得,俺小玲穿不得?迟早要买,先给她买不好么?”
给小玲穿。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的呢?小玲也八岁上小学了,穿件小西装也挺有派头的,但毕竟太小,穿这太费了,然而她买下了。不过,还有一件呢?他一路跟在她后面,一路想。
“还有一件么?咱送人!”她诡秘地说。
“送人,送什么人?”
她故意卖关子:“你猜猜!”
还要我猜猜?猜什么?送村长、主任、支书?……过去是送过的,可如今有什么必要去送他们?不求人弄化肥氨水,不求人贷款救济,不求人借粮借物,不求人……他实在猜不出。
“猜不出?我告诉你,给你未来的女婿!”她停住步,对着他的耳朵俏皮地大声说。害得滿街的人把眼光转向他们。
女婿?简直是瞎闹!女儿才八岁,女婿在哪?早婚早订婚约都是受到政府反对的,何况女儿才是个儿童,而且是父母包办。他不觉冒了火:“你、你算了吧!你莫不抱着孩子的屁眼吹!”
“哈,哈,你果真相信了,瞧你,真是个整脑袋,就不能送给个假女婿、候补女婿么?和你闹闹笑笑,或者帮过你忙的亲家多着呢!谁知道我家小玲将来飞到哪一棵梧桐树上,不过,乡里乡亲的亲热着好嘛!”
“这倒也是,不过这!”他对妻子的这些话是赞成的,可这件五十多元的服装该送给谁呢?
“送给谁?嘿嘿!”她仍然是神秘地笑,紧盯着他惶惑茫然的脸,直到他脸上由红泛成青紫色,才悄悄地说:“给他家送去吧,那位送俺们村信的投递员。”
“投递员?”他感到意外。
“投递员怎么啦?你瞧不起?你眼里就只有当官的,有势的,有权的,奴颜婢膝地把礼送上门,低三下四地拍吆五喝六的虎威马皮。呸,那求爷爷告奶奶磕头作揖的日子早应该过去啦!如今送礼也要我打心眼儿里愿意哩!我们送投递员是对他工作尽心的一种报答,一种感激。这是一种平等互尊的关系、舒心的人情交往……”她半文半白连珠炮似地说得挺激动。
他心动了,但似乎不愿听她说那么多而打断她的话:“他家有小孩么?”
“有哇,那次电话打到俺村来,说他九岁的男孩子病了,正发烧叫他赶快赶回去。可他回个电话给供销社,唔,他女人那儿,叫她带小孩到医院去看一看,自己仍背着剩下的半邮袋信呀报纸的,又往别村去了。”
“咹,这老刘是真不错,亏了他……”他想起了这位圆圆脸胖墩墩的壮年人。他们间“情投意合”,甚至相互戏谑过儿女亲家,其实那时他还没问过他有没有小孩呢!
奇怪!天底下竟有这么样的巧事,站在他面前的女主人是她――供销社里那位卖给他们西服的营业员。她是投递员老刘的妻子?当这位营业员在家里看到他们挟着呢制服走来时愣了。呀,好呀!竟带着商品找上门来了。真是扯不断,理还乱的烂麻絮,乡下人不能搭缸。
刚跨进门的一对夫妇也愣了,怎么这么巧,她是老刘的妻子?一个服务诚恳热情,一个服务简单粗暴,真好比一团火配了一块冰呀!他们的家庭生活能谐和么?他们已经忘记了怎样来进行他们那慎重而庄严的馈赠活动。
“来退货吗?请下午到供销社去吧,我想你们是会来的。这小人服装,谁舍得买这么昂贵的,除非他是乡长、村书记,算不上是自己花钱买的,农民哪出得起这钱。好吧,下午一定跟你退!”女营业员比在店里热情多了,居然吝啬地用了个“请”字。可能她想到:这是她的家,他们成了客人,对客人总要客气点。
“噢,不,不,我们是……”他们不知怎么说好。其实她本来是有一套编好了的话的:因为老刘工作负责,送信及时,使我们副业搞得很好,上次鸡子行瘟,他主动出主意帮我们写信到某家禽研究所联系,请来了医生,鸡子一只没死掉,现在几十只鸡一天能拿八九斤蛋算得上是靠他成全的;为了养好猪,他们家订了十多种关于养猪方面的杂志,每次都是他及时地送到他们手里,一次也没少过。现在我们有钱了,而你们拿呆工资的可怜得很。他们也听城里人说过什么信息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为了感谢他为我们提供信息,节约了时间的这种热情,我们特地买了件西装,考虑到老刘本人公家有得发服装,就替你家小孩子买了件。为了支持老刘送好信,你家小孩子也吃了不少苦。比如,上次……可是,现在他们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眼前的她太让人出乎意料了,以致鼓不起劲头来,把编好的这一套话全被打散了。
“你们没啥事了吧,我还要弄饭哩,少陪了。”女营业员渐渐恢复了在柜台前的那种姿态,分明是下逐客令了。
然而他们并不想走。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们还是要计划执行那件事的:“好、好、你去忙活吧,我们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营业员斜睨了他们一眼,忽然想起:唔,他们要等着退货,家还在乡下,中午饭大概舍不得在馆子里吃了。真是皮五辣子,盯上啦,算我倒霉!然而她不好发作,只是后悔午前在柜台上本不该拿出那两件西装戏谑他们,“等……也好,小强,小强!过来陪他们坐一坐,我要去淘米。”她要儿子陪是假,看住他们不搭东西是真。这女人踩着高跟鞋,“卟嗒、卟嗒,”她提着淘米箩上厨房去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从房间走出来。“妈,喊我做啥?我要做作业呢!”可当他看见两个陌生人时,两只乌溜溜的大眼忽闪着:“找我爸爸?请坐,请坐!”一副大人的气派。他们从这小孩身上看到了老刘的形象。
她看到了小孩,想起了必须完成的任务,于是她嘻笑着走到小强面前:“叫小强么?今年几岁啦?来,让阿姨给你试穿件衣服,看看合不合身!”
“十岁……”小强将身子扭着,不让她给他穿,“不,不,我爸交代过我,不让穿别人的衣服,吃别人的东西。”
“唔,好孩子。不过,这也是你爸交代的,叫我们送给你……你过十岁,让你穿一穿的。”
孩子高兴得直蹦高,两只小手拍起来:“啊,我爸爸说的?好,好,我爸爸是早就答应过我了,说买一件的,可我妈妈从没给我买,我妈妈店里这些衣服真多,就不让我穿一件。爸爸从别的店里买来了喽!”
“好,好,现在阿姨让你穿,把膀子伸过来,行……让我把钮子扣上!”她一面替他穿衣服,一面细心地哄他。首先她也学着城里人的口气用了个“阿姨”这字眼,使她与小孩子亲近多了,她觉得自己是在尽一个母亲的职责。
当他们看着穿上了新服装后的小强更显得活泼可爱、整洁俊俏而稚气地笑着时,几乎眼里都噙滿了泪水。
“他大嫂,你家有一封信,我搁在你家方桌上了!”穿着一身绿制服的投递员走过来,向小玲妈妈招呼。小玲妈妈正站在自家的猪圈边的石碌碡上,忙转身跳下来,脸上带笑,显得很亲热的:“噢,是老刘呀,又好早啊!屋里坐坐。”
老刘点点头又摇摇头,大踏步地跑着,掉过头来挥挥手:“不啦!那封信你们看看吧!”
她感到奇怪:怎么这老刘一点儿也不提起那件小孩的西装。自然,他不提起,我也不好提。哎哟哟,真心送人家的东西,要人家提起干啥,人家好意思提?别小心眼子吧!
她三步并着两步走回堂屋里。不错,一封信搁在桌面中间,上面还压着一块从什么地方挪过来的罐头瓶。
她把信抓在手里掂了掂,还挺沉,信面的上款是小玲爸的名字,看下款是邮电局的红方块字。她暗想:好的,让我拆开就知道了。
她撕开信,一沓钞票露了出来。嗬,十块头的,一张,两张……共五张,随着信笺,还有零票。哟,是谁……啊,是他!个鬼!不收就不收,把钱搁在信里胡弄我。她打开信笺,一行行娟秀有力的字呈现在她眼前,到底是城里人!她急速地跳着字眼儿看下去:
……你们将一件西装送给我孩子穿,这心意我们领了,但我们不能受这份礼。在柜台上,由于我的服务态度简单粗暴,使你们蒙受委屈,现仔细想来,更感到难过和不安。今按价寄上钱,就让老刘作一次不贴邮票的投递吧!
这几年农村富了,相比之下我们是穷了些,目前还不敢给小孩穿这么好的西装。但城市改革正在兴起,我们很快也会富的。邮电局投递员已开始实行承包,这样老刘的收入将大大增加。我们供销社也正摸准市场信息,积极组织货源,大量销售紧俏商品。看样子,要不了几天成人的西装就又会上市了,那时我请老刘捎信叫你们来买。销售额大了,那我的奖金也就会高了。这样,不论大人小孩,西装是穿得起的,我和老刘也打算在下次各买一件呢!
……
她看着,心里不知是甜是酸,总之觉得浑身暖和和的。她仿佛看到那女营业员、投递员老刘都穿着挺括整齐的西装走过来了。那女营业员笑嘻嘻的,嘴巴轻轻张合着,似乎正跟她说着信上的话;小玲爸也穿上了西装,显得洒脱大方,比那城里的美男子还气派着哩!她不好意思似地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沾着泥巴的滌卡春秋衫,仿佛也看到了印着大花格子衬着淡紫红底色的呢料西装穿在身上,是那么熨贴合身漂亮,她不禁羞红了脸,会心地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