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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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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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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学罱泥


上世纪70年代初,刚到农村插队时,什么农活都不会,可我是带着颗“红心”来“滚泥巴”的,就一个劲地向贫下中农虚心求教。一段时间,我真是见什么学什么,我愿意学,贫下中农也就乐意教。不到半年时间吧,我的皮肤晒黑了,肌肉变硬了,胳膊腿也粗了一圈,割麦扬场、挑担挖墒、撑船划桨,乃至盘田扎把栽秧,我都学会了,不少农活甚至能与农村小伙子比赛,其熟练程度和速度绝不输于他们。特别是扛巴斗跑船跳,我能扛起满滿一巴斗不下180斤的麦子,稳稳当当跑过只两拃宽的跳板,将麦子一粒不洒地倒进运粮船舱内,连续扛个好几趟,气都不喘一下,这活儿把一些农村大劳力都给震住了,夸我说:“这城里来的小朱,干活真不赖,瞧这架势比我们还强呢!”

可惜,就是有一样农活,一时间我还没有学会,那就是罱泥。嘿,不会罱泥的劳力,任你其他农活做得多好,本事多大,你是别想拿10分一天的滿工分的。记得一个下雨天,全小队劳力聚集在大统间里展开大寨式评工,当评到我的工分时,就有大劳力抢先说:“小朱农活干得不错,下田不亚似我们,照理能评10分工一天的,可他不会罱泥,那就9分吧!”队里能说话做主的,就那么几个人,一人表态,其他人附合,就这样我在一段时间内,无论干什么与大劳力一样的农活,也就只能9分工一天了。

我觉得冤枉,暗下决心学罱泥。可是罱泥是很难学的。罱泥要有专门用的泥罱子,它由两根长长的竹篙交叉连接而成,竹篙粗的一端各夹着一根竹片(又称罱舌)组成一个三角型的网兜,竹篙打开时,两片竹舌便连带着网兜张开,把竹篙并拢,竹舌就将网兜咬合到一起。这样,当罱泥人站在船边通过竹篙将罱兜平伸到河底并张开网舌时,借助于推力就能将河底的淤泥铲进网兜内,当网兜内泥推滿时,罱泥人合上竹篙将网兜提上船再松开竹篙就可将河泥连带着浆水倒入船舱了。罱泥人一次又一次重复这样的动作,就能罱滿一船泥,然后他们将船撑到田埂边,将泥浆戽到预先挖好的一个方塘里,与塘中的青草或和猪屎牛粪等搅拌在一起,经过一段时间的沤制发酵,就成了庄稼最好的肥料了。为此,学罱泥首先得有泥罱子,而贫下中农往往视自己的泥罱子为生命,轻易不肯外借的,特别当时市场上生产资料匮乏,作为泥罱子易损部件的罱舌即竹片子很难买到,而不会罱泥的人,当罱兜在河底推动时,因河床不平或有硬物弄不好就将罱舌撞断了。这样当出借人自己要使用泥罱子时,也就一时间难以用上了。再者,罱泥需在船上进行,生产队让罱泥的船也不是常常闲着,好让你随时用来学的。可我决心下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学。

阳春三月,树绿,花香,河清,鱼跃,生产队的罱泥船出动了,一条、两条、三条……太阳撒下缕缕银线,把碧水编织成一匹硕大的彩缎,来回奔忙的罱泥船,好像彩缎上的飞梭。竹篙轻轻点过,站在船头或船腰的青壮社员,手握泥罱,凭借手臂和腰身的力量,拨开层层浪花,捞起兜兜乌泥,顺着船帮一悠,“哗”一声,倾倒在船舱中,缓缓地条条罱泥船就会变得沉重起来。

水面春意浓,船上春光满。有好几天,我常常乘农活间隙,站在草塘边,笑意盈盈地迎来送泥入塘的罱泥人,欢快地高喊着:“X大伯,歇一会,让我学几罱子吧!”被我称为大伯的贫下中农往往会不屑地说:“城里来的娃学这重活苦活计干啥,把你累瘫了哩!”其实,他们多数是舍不得泥罱子,生怕给弄坏了;再有就是赔不起功夫,因为当时大寨式评工社员拿计时工分,却唯有这罱泥是以船数计工分的,每船2分,罱泥好手一天可罱8船泥,就是16分工,比平时干其他活能多出6分工呢,能让你上船胡闹耽误他春日一刻值千金的时间?唯有苏大伯来了,我会喜出望外,他是队里数第一的罱泥能手,每天8船泥的定额他罱得轻松松的。更喜他乐见干活上心好学上进的后生,因此平时对我最亲,见我想学罱泥,他顿时笑哈哈地咧开嘴:“好小子,上来吧,我教你,只要你肯下力多用心,罱泥其实不难的。”说着,就伸出戽锨,支在陡峭的斜埂上,好让我踩稳步上得他船去。

戽完泥,他将泥船撑到河心,将泥罱子递给我,并把着我的手,叫我怎样握篙将双篙下探河底;怎样左右手分工用力,握稳两支篙梢放平水下罱兜,加大并控制力度,亦借助撑篙人的撑船力度,平稳前推;怎样感知网兜中的泥量,适时收网夹紧泥兜,再收拢缓缓提出水面;在提出水面的一刹那,怎样巧用水的浮力和篙杆的撬力,把近百斤重的泥兜少花力气就能轻移到船边倒进船舱。他还做起了示范。我看着他的一招一式,是那么的娴熟,是那么的优美,让我倾慕而崇拜。我按照他的指导握着泥罱,也一招一式地模仿体味,包括他的身姿架式。起初,我下到水里的罱子不是漂了,着不到河底;就是下重了,到河底不能放平,以致无法推进;再不泥兜能向前推进了,却铲咬不着淤泥,提上来兜里只是些稀泥薄水;后来,能罱到不少泥浆了,却又很难顺畅地将鼓鼓的显得十分笨重的罱兜提出水面,倒进船舱……苏大伯看着我大汗淋漓的窘像,脸上始终挂着笑,极耐心地一一纠正着我的“拙劣动作”……

连续几天后,我又在苏大伯的泥船上学罱泥时,他竟绽开满意的笑容对我俏皮地竖起大姆指说:“好小子,滿师了,你会成为一把罱泥好手的!”我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心里好高兴。可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向队长请求也参加罱泥人行列时,他却翘着嘴皮一口否定说:“城里娃,嫩呢,哪就吃得消全天罱泥的。”一直不肯安排我罱泥的活计。我没办法,觉得学会了一门农活,还是贫下中农最看重的罱泥这标杆活计,不显摆一下心里憋得慌。于是在一个收工挺早的下午,我斗胆向苏大伯借了把泥罱子和戽锨,邀请了一名会撑船的南京女知青小李,在河边找了一条可供罱泥的木船,撑到大河中间,煞有介事像贫下中农那样罱起河泥来。

我手握罱篙,按照几天前刚学到的要领罱着泥,不多一会儿,竟也罱到了大半船舱河泥了。小李撑着篙,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忽闪着大眼睛惊喜地对我说:“呀啊,小朱,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你比得上地道老农啦!可为我们知青长脸喔!”夕阳、蓝天、白云、红霞、碧水,小船晃晃悠悠,少女赞语声声,我的心花也怒放了。当时,我觉得我与眼前的她,特好像一个农家的小两口子正在甜蜜默契地干着活,我甚至暗想此生今世就这样与小李滚一身泥巴也值哩!当一船泥罱滿了时,我与小李都欢快地大笑起来,将这船泥均匀地戽泼到我们正长着油菜的自留地上。我们乘胜追击,开始罱第二船泥。但是此时,我的力气好像快用尽了,气喘吁吁,大汗不止,罱泥的速度明显减慢了。然而,我不泄气,继续鼓足劲,罱个不停。当火红的太阳开始吻着西边地平线时,我们罱好的第二船泥也已泼洒到我们的自留地上了。不过我的身子骨好像散架了,上岸后,我扛泥罱的劲儿都没有了,这时我方觉得队长的话不错,真要我顶个大劳力一天罱8船泥,可能我半天都坚持不了。他是爱护我的。

又一个阴雨天,生产队劳力们再一次会集一起“大寨式评工”,还是上次那个大劳力首先发话:“小朱活儿干得不错,还会罱泥,如要评他10分工一天,我们没意见,还可以表明咱贫下中农对城里知青与我们农村小伙一视同仁的态度。”我却红着脸说:“我会罱泥,只是个样子,其实还干不了出工罱泥的活儿,我还是拿9分一天的工分吧。”队长这时表态了:“小朱会罱泥不假,收了工还罱了两船泥呢!不过,整天罱泥的活儿不能让他干,伤着他,我们对叫他们下乡来锻炼的毛爺爺没法交代,小朱也别谦虚了,我看你每天9分半工是值的。”就这样,从那天起我每天出工都能拿到9分半工,直到我招工离开生产队。

那一年春,我和小李自留地上的油菜长得都特别好,每人一分多地,比其他未曾泼浇泥浆的知青自留地多收了20多斤油菜籽。直至今天,我想起这事儿,仍觉得河泥真是好肥料,罱泥的活儿挺刺激,那天罱泥的场景多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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