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地处偏野,但满眼都是山,沟壑,坡头,山凸,一条蜿蜒的山路在山间盘绕,地无一处坪,农人的艰辛可想而知。山民大都是无知识的,种庄稼是刀耕火种,烧一靣排(坡的一面),挖一坡地,刨开撒种。没有化肥,农家肥也上不去,把脱过玉米粒后的芯子,沤在大粪池里,与小木灰搅拌一起,砸碎,作为最好的肥料,施作底肥,等待着一季子庄稼的成熟。
农人们一年到头,头一个盼头,风调雨顺,因为州河水是不浇县地的,州河河床低,人家和土地都在半山坡上,水上不来,只能望天收。第二个盼头,小孩子能读点书,识点字,能认得工分本,能看称,不受人欺,就满足了。这种近乎原始的生活状态,在大山区普遍存在。
在专案组普天盖地存在的年代,我被委派下乡调查一个案子。一个生产大队刚刚成立的革委会副主任,犯了现行反革命罪行。一大清早,用他掌管的三放机向全大队播放了五丶六分钟敌台广播。这还了得,这头等罪行是躭误不得的。见到这位副主任,穿着破衣褴衫,不修边幅的头发乱篷篷的,战战兢兢的站着说,那天早上天还不太亮,他打开毛泽东思想宣传站的门,拧开三放机开关,听是普通话广播,就提着裤子回家继续睡觉。一会儿,有社员找上门,说:“你广播的是什么?你听听”。我才听出是敌台广播,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们说,你的性质你清楚,你要老实挖掘你的反动思想根源,赶快写出交待材料!
我们自己心里清楚,这种偶而错误是可能发生的,但在无限上纲上线的年代,谁又敢说公道话!哪些不小心摔碎老人家塑像,不小心把印有伟人像的报纸当手纸用,被判现行反革命罪,投之监狱,戴上帽子的大有人在。
有了行为,还要挖家庭根源,思想根源。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却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出身,并且是一个孤儿。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尽管山民们也是有上顿,无下顿的过日子,但在吃饭时,他来了,靠在门框子上,你不给他吃?就这样,副主任慢慢长大成人。但村里人谁也瞧不上他,也说不上媳妇儿,至今单身。靠造反起家,当了副主任。
和副主任同年庚的人,写旁证材料时都是同情他的,说到他们童年读书时的往事,历历在目。严冬季节,他没有鞋穿,穿着草鞋,包着玉米棒子壳,走起路来,“咔嚓咔嚓”的响,很多时候,草鞋也没有穿的,赤脚上学。一双小脚冻得胡萝卜样,见到路上有生产队牛群屙下的屎,直接把脚插进去,取暖。对于我们两个刚毕业的城里人来说,真是天方亱谭。农人们还说,最暖和的牛粪是水牛屙的粪,堆子大,特暖和。我们说,山里柴草多,河滩也多,何不烧点火。他们说,哪里有火柴哟。做饭都是几家,合用火柴。一家火点着了,另几家或用纸媒子引火,或用草把子引火,因为火柴是定量凭票供应的。就这样的读书生活,也延续不了二,三年,就得回家承担家务活,放牛,放羊,喂猪,挣工分,干农活。
对副主任成人成长的了解,引发了我们的恻隐之心,在材料上玩了文字游戏,行为是现行反革命,但不是故意的,没有犯罪动机,挖不出反动思想根源,建议撒销职务处理。
傍晚,大山隐隐,山色凝重,大江在山脚下发出呜咽的流水声,时而有山鸟飞过。山环水绕,只见贫瘠,不见富饶。我们己返不回驻地,便由贫协会安排了一家苦大仇深的“自己人”户住下。土坯砌的土床上,一领破苇帝铺在坑上,一床铁板一样硬的被子便是全部铺盖。我们二人组衣服都不敢脱,脖颈都不敢接触被子,依偎在一起,渡过了一个难眠的冬之亱。
那一次类似儿戏的敌台广播,那一堆上学路上还发散着热气的牛粪屎,那一群在北方冬季的山野中,光着赤脚上学的孩童,踩在半粪中取暖的赤红的脚,那一领冰冷似铁的薄被,在记忆的深处,久久不能四散,不能溶化,警醒着我们,担任公职的人们,不要忘了百姓,忘了人民,肩上担道义,鞠躬往前行!
后记:五十一年前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