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一首民谣里认识木帮:世上一行又一行,木把这行不是行。三教九流有名次,咱木把头排不上。少小离家闯关东,长白山里当木帮。十冬腊月踔山上,鼻子冻得象大酱,叫声爹叫声娘,回去看你没指望。
这是解放前流传在民间关于“关东木帮”的民谣。为什么叫“关东木帮”呢?当年,从事木帮的主要是来自山东、山西、河北、河南闯关东的人,他们背井离乡,来到长白山脚下,为了活命和发财的梦想,他们在这里落脚,严酷的自然环境和恶劣的劳动条件下,他们结伴从事木材砍伐,形成木帮。
随着国家限伐政策,当年闯关东的四大职业之一伐木渐行渐远,那个饱含沧桑、苦难和乐观的“木帮号子”也即将消失人们的耳畔。
长白山伐木已有300多年历史。
“哈腰挂,嘿呦……”
木帮人抬木头的吆喝声似乎依然在重峦叠嶂的山谷回响,铿锵踏地留下深深的脚印,如今早已被暗绿的青苔覆盖。“开山、祭神、喊山”等古老而神秘的仪式,以及木帮的精神信仰,却深深印在里长白山中。
木帮出现在二十世纪初那个满目疮痍的世道,从走进东北原始森林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就在这块异乡的土地上跌宕起伏。
想入木帮,要有保人,还要签生死由天的契约,然后木把可先预领到200元的大洋,锯手可预领300元,并得一套棉衣。
一张生死契约,让刚刚逃离了苦难关东汉子,又入了另一场苦难。也许这是他们和树木之间的一个前世约定。是饥荒、战乱、天灾让他们背井离乡,踏上了闯关东的漫漫长路。很多木场子戒备森严,用3米多高的木障子夹起来,谁也别想跑出去。所以一旦入了木帮,无异于签下了一张卖身契,死活都得干下去。
等待他们的是寒冷寂寞、艰苦卓绝、危险、生命的脆弱,人生那些简单而朴素的愿望,早已被刺骨的寒风撕得粉碎。面对残酷的生存现实,平安地活下来几乎成为一种奢望。木帮们依旧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在劳累与生死中煎熬着岁月,保留着作为一个人的坚韧与耐力。
木帮分为“山场子活”——伐木和“水场子活”——放排。山场子是指严冬酷寒的时节,历经危险的伐木劳作,木材运送到江边。水场子指将砍下的树穿成木排并顺江流放运送到山外。
木帮也好,参帮也好,他们对山林有本能的敬畏。开锯之前照例要先搭“山神庙”,俗称“老爷府”,里面供奉山神爷。找三块木桩子支在一起就算老爷府,或用三块石板支一个灶也行,前面插香,把头领大伙在庙前或“姥爷府”前磕头,还有一套求神保佑的现成嗑:山神爷,老把头,保佑俺们上山顺顺当当,下山平平安安……
在那个艰苦年代,木把们经历了太多突如其来的意外,很多鲜活的生命瞬间就会消失。有的木把干活时被“回头棒”“吊死鬼”打死,有的被打拌子致残,有被莫名其妙地掉崖而亡,还有疾病导致的生死,他们的生命轻如鸿毛,有如蝼蚁一般渺小而脆弱,每天清晨放下的那只饭碗,都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再端起来。
木帮一旦进山,不到农历三月十六“卡套”(收工)是不能回家的,过年要在山里过。过年这天,把头带领大伙去砍一棵“开山树”。“开山树”得长得周正“心口好”(不空心)的大红松,榨开到八九分时停下,保持在只剩一点“连筋”,但小风还吹不倒的状态。大年初一吃过早饭,除做饭打杂的,一律到山上用新斧子去砍那棵开山树,作为新年开山的一种隆重仪式。这时把头升完纸马(烧纸钱),最后一个抡起大斧,几下就把那棵“开山树”放倒,树倒下时大伙要齐声喊“顺山倒”,寓意一年平安顺当,无凶无险。
木帮开锯的第一棵树通常要选“顺山倒”,人们习惯有好的心理暗示与表达一种期望。一般喊山基本三种“顺山倒”“迎山倒”“横山倒”。
最难处理的是”昆(音)山倒”,昆山倒的树容易撅,如果是大趄身(树身歪斜)不能垂直倒下,就要往边上开一开,否则就要打柈子。大树锯到一半没到该倒下时突然“咔嚓”一声劈下来,那是极其危险的,弄不好就把人砸着了,整棵树也随着毁了。
林木伐倒之后,先是打枝丫,打出“白眼圈”才算合格。下件子是用锯截成几米长的原木,接着要“抽林子”,就是把木材从山里运到愣场。一般使用一种被称作“疙瘩套”的爬帮,由两头或三头牛来拉。爬犁运输最怕过一个个陡坡,牛与爬犁往往如箭般冲下,弄不好人与牲口都可能被翻下的木头砸到,人死畜亡的悲剧发生。
更危险的方式是“放冰沟”。木帮在长期的劳动实践种,因地制宜,创造“放冰沟”一种独特的集材模式。巧借地势的放冰沟会节省大量体力消耗。秋天时就要选好一块坡地,挑两三米宽的深沟,落雪后,沟里会覆盖一层厚厚的积雪。木把们跳进沟里将雪踩实,同时不停地往里面泼水,让沟底里的雪冻得坚硬光滑,形成冰沟。
放冰沟最怕“打箭子”,又叫跑坡,就是木头从冰沟里飞出去,瞬间就会夺走人的性命。
木帮在山场子的劳动处处有危险。环境也恶劣。那个年代,长白山有多冷?零下二十度、三十度,这不算什么,吐了唾沫、尿一泼尿,瞬间冻成冰。一出工棚,就冻坏了脸和手。僵直,破损。冰封雪原,不动声色。
候鸟飞走,熊去冬眠。这里,只有树,坚硬的筋骨。能够与风抗衡。石头都坚持不住而解体。木帮被憧憬诱惑,咬紧牙关,战天斗地。在冰凉的火山口,你呼吸,你活着,就是赢者。木帮是一群铁汉,精神的苦役,顽强地活着。他们已经不会流泪,眼泪早已化入长白山的年轮。
只有回到燃烧着“王八炉子”的马架子里,坐在了热炕头,他们才开始恢复幻想。才会想蛤蟆头,想起二锅头,人参、灵芝,想起远在千里之外母亲的眼泪,想起妻子翘盼的身影,想起酸菜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
木帮的梦,在此刻有了人间烟火。
《向死而生的放排人》
水场子,是木帮的又一个生死场。放排汉子,是木帮里最具传奇人生的一员。
春天的到来,意味着山场子的劳动结束,所有的木材都通过江河漂柳,集中到抚松境内的漫江运出去。
漫江,在长白山腹地,松花江上源,这儿是锦江和漫江汇合地,也是老白山靠近南坡一带的重要江口,正确说是西坡的重要水道。从漫江去老白山顶峰锦江大峡谷不过百里,到达南部与鸭绿江和朝鲜交界也不足百里,西邻临江桦树镇、头道岔则不过三四十里,下游到抚松两江口也不足百里,中经额赫纳荫(松江河)只有三十多里地,是真正的交通要道,所以自古以来,漫江迅速形成了南来北往人马驮队的必经之路和各种货物的集散地。
当年在这一带木材走“北流水”。北流水是松花江。它的上源就是锦江和漫江汇合处的漫江古地。松花江是世界上落差最大的江。它的正流是在“甸子街”(今抚松)的两江口 。山林伐下的所有原木,要先在山里的各大大小小的沟岔的江河上把原木漂流过去,然后在甸子街两江口穿排,才能正式放排运出大山,进入北流水漂流到“船厂”(今吉林市),再在那里卖木,造船。
“做大木头的”全在漫江一带“吃饭”,这使得漫江成为山里最著名的“窝棚地”。窝棚,是东北长白山里人家居住的房子土称。在东北,窝,指一堆一块,大的森林古时称为“窝稽”,也泛指东北山林土著勿吉,肃慎,女真等土著“山林之人”的居住地。
就连抗联的烽火,也在漫江这片热土上燃烧过。
木材被堆放到漫江江边,叫“掐套”,这时,水场子便开始了把一根根木材漂到两江口江边的排卧子上,准备穿排。这就是放排人所说的 “放散羊”。木排穿好后放在江里,只等开江放排流送。
穿排是水场子里的一项技术活。“本字排”又叫“硬吊子”,也称中国排;另一种是洋木排,又称“软吊子”、小排或日本排。
本字排可做两三层,最下面用浮力大的松木、椴木,上面放一层硬木,如柞木、色木、桦木,两层软木可带一层硬木。
排上还可铺木板,做一间小木板房子,人们给它起了个好听浪漫的名字叫“花棚”。里面如同船舱,有睡觉和做饭的单间,还有专门供山神爷、老把头和龙王的神位,很是讲究。
“软吊子”木排相对简单些,排节与排节之间一概用柞树绕子拴好。柞树枝子用火一烧非常软,用它编排时做绕子再结实不过。软吊子不像本字排可以做好几层,只单独一层,头吊子为九根原木,二吊子十一根,三吊子十三根……排上无花棚,只两个人站在二吊子上,手扶一把斜木头舵掌握方向。黄昏吋,木排靠岸,人可上岸住宿。南流水的鸭绿江上多放这种排。
“放木排”是一种从春秋战国时代就传承下来的古老职业,这种职业惊险高危、生死无常,但从业者却前仆后继,凡有大江长河之地,便有放排人的身影。
就像一首古老的号子歌所唱:“伐大树,穿木排,顺着大江放下来,哪怕险滩浪千里,哪里死去哪里埋。”
放排人在开排之前,要先供山神爷和老把头。山神爷是指老虎,老把头是指放排人的祖师爷,人们叫他谢老鸹。传说谢老鸹是山东人,闯关东来东北,后来在长白山区放木排淹死了,变成一只“水老鸹”(一种像喜鹊的水鸟)在江上飞来飞去专门给木排指引方向。
上供时用猪头,燃香点蜡烛,燃上纸马,然后头棹领众人跪下,虔诚祷告着:“山神爷老把头,俺们来供敬你了!保佑俺们顺顺当当,回来供敬你!”
然后头棹亲自点燃一挂鞭炮,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之中,木把们纷纷跳上排去,岸上的人就像送新娘子上轿一样,体面隆重,场面热裂,也有眼泪,悲喜交加。
“开排啦!——”随着一声嘹亮的喊山,木排缓缓顺流启动,江上木排一排接一排,绵延数理,浩浩荡荡,十分壮观。
从起排的那一刻,生死未卜的历险生涯开始了。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中国人耳熟能详《早发白帝城》,是唐代伟大诗人李白把把遇赦后愉快的心情和江山的壮丽多姿、顺水行舟的流畅轻快融为一体来表达的七言绝句。全诗不无夸张和奇想,写得流丽飘逸,但又不假雕琢,随心所欲,自然天成。
如果李白能体验一次长白山放排人九九八十一难的生死境遇,一定会写出几首惊世骇俗的经典。
长白山木帮里放排的掌柜叫“头棹”,还有二棹和小棹。俗话说“头棹忙,二棹稳,帮棹尾棹要拿准”,就是指排上人员的分工和职责规范。
头棹是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手端杆大烟袋,一动不动的站在排头,嘴里不停地喊着左右打棹舵,一站就是一天。
在市电台当记者的那些年,多次去长白县采访,就在看到过鸭绿江上对岸的朝鲜人放这种木排,据说最远也只能放到集安。
我们现在在长白山的漂流,是一种观赏性的漂流体验。和当年木帮放排不能同日而语。
凡是听过木帮放排故事的人,每当看见大江大河,就会情不自禁滴联想起当你关东木帮放排的悲壮与震撼。
木帮放排曾经是长白山区一道惊心动魄又非常壮观的流动的风景,近千公里的松花江水面,一度木排看不到边,江上排声鼎沸,浪花飞溅,猎猎风中,花花绿绿的排旗迎风招展,起起伏伏的木排宛如一条条翻江倒海的蛟龙,在整个江面上龙腾虎跃,变幻莫测,蔚为壮观。
人们看到的是江水平缓、江面宽阔处的放排盛况。却不知关东木帮的排子手,要经历多少险滩的鬼门关,多少恶水阎王殿,才把木材运送到目的地。
水域落差很大的松花江,从上游的两江口(抚松)到船厂(吉林市)遥遥近千余公里,水勢汹涌的激流江段、恶水险滩上百余处,其中能导致翻排的激流险滩不下几十处。凡是其他河流汇入的松花江江段的地方,大都是江岸峭壁林立,山势险峻,江水揣急,漩涡力量大,暗流涌动,这些地方通常被称作恶河或哨口,如“老恶河”“抽水洞”“老阳关”,到了这样的险滩恶水处,就连久经风浪的老“头棹,都是把命別在裤腰带上,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闯滩。
放木排最怕“吊水壶”。这种吊水壶类似于小瀑布,行内人又叫它“门槛哨”,排到那里,一头就会扎下去,经常是排散人亡,连尸骨都找不到,这叫“打排"。
北流水的松花江上游漫江附近的两江口一带最为凶险。鸭绿江上险滩暗礁也不少,老虎哨、蟒牛哨、内马浪,就听这些名字,就知道都是一道道极难通行的鬼门关。
松花江迂回到桦甸一带,那里的老恶河险象横生,命丧黄泉的放排事故频发。江水发出“呜呜”的响声动地惊天、震耳欲聋,隔20多里都能听到它发出的威风,胆小的人,别说看见江水的额流而心生恐惧,仅听到大江的怒吼,也吓的胆战心惊。
此地以上有13道坎儿,也叫十三道恶河,道道都是鬼不留,道道都是阎王爷牵鼻子的险处。早年,不知有多少排子手把命扔到那里了。就像一片树叶落入滚滚江水里,泥沙俱下,连个告别遗嘱的瞬间都不给留,就淹没在惊涛骇浪之中。
想起古诗词:明朝上巴江,日日峡中行。 天险三峡路,峡险滩头程。就中十二滩,新滩尤右惊。父老记往时,此地江流平。一朝陵谷变,崩裂山峥嵘。大崖江里卧,小石江心横。
写到这里,我眼前浮现,关东木帮的汉子,迎风站在排头,铁骨铮铮,喊着山,壮着胆,明知九死一生,也要勇敢一搏。
我仿佛听见,汉子们在高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关东木帮,都是视死如归的汉子!木帮放排,使多少勇猛的汉子一去不归。从前,南流水从长白县起排,放到南海(丹东)得两三个月。遇到年头水不好时得一年。第二年才能返回。而沿江那一处处哨口都足以要了放排人的命。古排道两旁,一座座荒凉的木把坟,向后人展示了往昔放排的繁荣和木把自身的凄惨。
松花江河灯从前是用糠皮子作的,放在江里,忽明忽暗,一闪一亮地漂着,像游走的灵魂。每年正月十五月,吉林人放河灯,为纪念和超度祭典那些已故的放排人,据说淹死的人如果看到河灯就能转世“托生”。
有一首歌谣叫《闯关东》,内容是:出了山海关,两眼泪连连。今日离了家,何日才得还。
到了松花江下游,从这里开始,江面一下子开阔起来,水流平缓,波稳浪静,恰如史料所记:好水时每日排行300里。只有行至这里,活着的木帮们才可以松口气。
长白山木帮放排的终点有两个,南流水(鸭绿江)是安东,北流水(松花江)是船厂(吉林)。民国时期,官府设有专门的木材检查站,还有征税的木税局,就在阿什哈达摩崖附近。当时还有探照灯,即使晚上过来的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检查站门口还挂了个虎头牌,虎头的嘴里叼了一块长宽各60厘米的木牌,上面刻有“定帮查办,严禁违法”八个字。
办完手续木材便可进行交易了。拿到大把银两的木把们首先还是要先犒劳一下自己,岸上开设各类吃喝玩乐场所的店家早就盯上这个机会,早早到岸上去等着,只要买卖一交割,他们就像闻到花香的蜜蜂快速扑上去,你拉我拽。拿到了死里逃生赚的的木帮汉子们,好像才回到人间烟火,他们除了痛快地喝上几壶烧酒,少不了还要去看场戏,听听书,也有木帮逛逛窑子、耍耍钱。当年安东大十字街口两侧,大东沟沙河口一带,都是著名的烟花柳巷,憨朴的木帮有时也是糊里糊涂被硬拉进去的,大把的血汗钱就这样挥霍了。
惊涛骇浪里的生死时速,性命攸关的悲欢离合,放排人悲壮而艰辛的人生历程,坚韧与勇敢的牺牲精神,构成了长白山木排文化的主旋律。
排子手受伤的心落在江面上,在即将沉入江底的瞬间,探出浪花上呐喊一声:“再过二十年,我还是一条好汉!”
今夜,点一河灯,喊山一声,祭奠关东木帮排子手的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