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几何时,沉寂的长白山原始森林来了一些不速之客。他们像一些散兵游勇的探险者,又像侠客,三五成群,腰背粮袋盐巴,手里拿着索拨棍穿梭于密林、悬崖、灌木丛,形迹匆匆,跋山涉水,餐风饮露,扫荡一片又一片树林,夜宿与河边,或窝风的砬子旁,点三两堆篝火,背靠背而栖。
森林从不以黑白而安静,白日有虎熊梅花鹿狍子花栗鼠高山兔神出鬼没,树上有旋木雀、麦寂寂叫嚷,晚上有土拨鼠、猫头鹰、狐狸轮番登场,如若听见红角鸮夜唱,人人会对着月亮、山神、长白山祈祷,虔诚如信徒。
最令人担忧的是单打独斗的“单棍戳”的人,一个人独对山谷的一轮残月,数着星星或萤火虫,落寞地一分一秒滴捱着时光,期盼今晚吉星高照,明日天晴日丽,棍拨祥云紫气,三批叶、五批叶,不挑肥拣瘦,好梦也抵不住一日奔波的劳顿,眼皮用力支着,上眼皮和下眼皮还是不依不饶地掐架,掐着掐着就握手言和,合到一起,人迷糊了。即使睡了,也不踏实,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个夜鸟飞过,或两个土拨鼠打架,都会引发心惊肉跳。
在长白山,人们管采人参叫挖棒槌。称挖棒槌的人为放山人。每当长白山上的冰雪一开始融化、冰凌花怒放、三江捂开的时候,挖棒槌的人就要回到深山里去圆年复一年的梦——挖棒槌。
在那些春寒料峭的季节里,等中华秋沙鸭回来了,麦雀蓝儿回来了,等咆哮的春洪一流过溪道涧谷,一路荡涤枯枝败叶,唱响春之奏鸣曲,放山人就像候鸟一样也开始动身了,有人从“辽东辽西”走出来,有人齐鲁大地走来,有人从“邯郸学步”的角落、山海关城头走来,归心似箭地重回到天苍苍野茫茫棒打狍子瓢舀鱼的荒莽森林来,与当地的“山把头”会师,推杯换盏,大碗二锅头酒里,装着续梦往昔,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的棒槌营子窝棚里,运筹帷幄,谋划宏图。
棒槌鸟引领着放上人的梦,就如候鸟,从不间断地一代一代地接续,有人一直南北迁移,有人成为留鸟,放山人的候鸟与留鸟,一起合奏绿林好汉之歌。
是谁,开始第一次来休眠的火山口探险,成为长白山第一位放山人呢?
在几百年前,满族人就已经将棒槌鸟奉为人参的神主了。当年采参在满族的民族生活中曾是多么重要,才会把棒槌神主列入萨满教神殿中的一员。这就是说,放山人的历史最少有几百年了。
呀,几百年的历史长河,几十辈人演绎悲壮的放山人的人生故事,可以用跌宕起伏来形容。
但仔细想想,放山人的历史何止几百年。人类应用神草人参的历史,就应该是放山人的历史。开始应用人参,就有了挖棒槌的人。
先了解一下人参的历史。根据古地质学家和古生物学家推断,人参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孑遗植物之一。多数学者认为, 在地球上被子植物极为繁盛的第三纪(距今6500万年~距今180万年),人参在植物界广为繁衍。
我国是世界上最早应用人参,并最早用文字记载人参的国家。在我国文字史上,可以辨识的文字以商、周时代甲骨文(据今有3500百年以上的历史)为最古老,从《甲骨文合集》中查到刻在甲面的“参”字。甲片上的“参”字是象形字,具有人参植株地上、地下部位的典型特征,且字形粗大古朴,是甲骨文的早期之作。
由此可见,放山人这个神秘的职业,至少有三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也是中华民族的五千年灿烂文化的部分。
2。
回归的中华秋沙鸭在长白山纯清的绿水里找到了它们的诗意和远方,候鸟麦寂寂和青燕子、北椋鸟在美丽的田野、多情的阔叶林、深沉的沼泽地找到乐园,冬眠的熊早就跑出树洞和岩洞,啃一棵美味的桦树,酣畅淋漓地饮树汁,又解渴又有助于排除积蓄体内的宿便,然后快活地走进树林,与阔别一个季节的大自然握手言和。而异地的放山人,在棒槌营子找到是梦的归宿感 精神寄托的栖息地。
虽有寒意的春风,依然可以为早春的阳坡处的山壑峡谷抹上醉人的一片新绿,从冰雪一声声炸裂的缝隙盛开的冰凌花,开的冰清玉洁,为放山人注入希望与果敢。
这些天南海北来的放山的汉子,听着布谷鸟的鸣唱,看着花栗鼠在附近雀跃的氛围回到棒槌营子,疲惫的脸立刻春暖花开,就像与久别的妻子重逢,眉开眼笑,血脉喷张。那股亲热快乐兴奋的劲儿,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和虚情假意。
当年闯关东的人把东北的长白山、张广才岭、老爷岭、完达山称之谓“东大山”。而“东大山”中的长白山最受人崇拜,因为长白山人参自古就被喻为人参中的上品。
从古到今,挖棒槌都是一种碰运气的行当,是希望与冒险兼并的一个行当,刚好符合男人骨子里的天生不安分的血脉。每一个放山挖棒槌的人,都把梦幻般的希望押在长白山的大森林里,在虎狼出没的深山密林,在那层峦叠障山岭间,在那青羊攀登的悬崖峭壁上,因为浩瀚的原始森林和绵延的长白山山脉中,隐藏着他们生生不息的那些辉煌灿烂的梦。他们是喜欢为人生做梦的人,也是寻梦之人。这梦想生生不息延续了几千年,梦里有吉祥的棒槌鸟,有鲲鹏展翅,有金雕从远古飞来,有祖祖辈辈未完的希冀。
3。
解放前,长白山脚下很多村庄都叫棒槌营子。由于棒槌营子太多,为了便于识别,就以老把头的姓作为区分,由此有了张家营、马家营、刘家营等称谓。
棒槌营子就是简易的窝棚。窝棚比正常的房子低矮一些,门窗简陋,窝棚里有土炕,也有在土炕打间隔把土炕分为两个。一般,第一个在这里安营扎寨的放山人,基本都是山把头。他的权威来自于野外生存与采参经验,懂山规、讲诚信、德高望重,熟识当地天文地理、生物植物知识,运筹帷幄整个放山行动。老把头是放山帮里的主心骨和没有异议的权威指挥长。
挖棒槌是一种在生死线上激情与冒险的行业,可以说是一场生命赌博。在当地人眼中,参与放山是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茫茫林海,瘴气弥漫,野兽横行,危险四伏。生与死就隔一个门槛。因此,放山是对一个汉子的胆量,智慧,体能乃至道德的全面考验和锻炼。他们多半都是在大平原上拓垦失败的移民,或是逃荒到关外的没有什么手艺的找不到落脚地点的孤独汉子。特别是明末清初,以山东为人数最多的人们为了生计开始闯关东,前途未卜的闯关东人历尽千辛万苦到达长白山腹地,基本都是与大山打交道,背井离乡的淳朴百姓在这满目荒夷的地方也需要有精神上的支柱,要有可寄托的心中之神。
任何一种行当,在漫长分发展演绎过程中,都会形成独有的文化内核。放山人文化也不例外,长白山放山人的文化灵魂就是“义、孝”为核心,采参老把头孙良就成为了放山人膜拜的神。山东莱阳的孙良,为了给母亲和乡亲们治病,冒死独闯长白山采参,遇到同在长白山采参的张禄,结为兄弟,又与张禄半路走散,为了寻找兄弟,几天几夜只吃了一个蝲蛄,最后饥寒交迫倒在河边。
中国人民一直把‘义’字看得很重,把仁义、善良、忠孝的传奇人物奉为神,孙良符合神的特质。
4。
谷雨。挂锄。农活基本干的差不多了。参帮的人就有随老把头进山挖棒槌了。
进山前,所有棒槌营子拜山神是必不可少的仪式。离有山神庙近的,就到山神庙去拜,离山神庙远的,就在附近拜古老的大树。
他们在一棵老树上挂一些红布条,树下的桌子上摆满了静心烹饪的菜肴,老把头带着自己棒槌营的兄弟,鸣放鞭炮,献香跪拜祈祷,每一个的表情十分的庄严虔诚。
老把头把一瓶最好的酒,围着老树根,毕恭毕敬地倒一圈,连福根一滴不留地敬给山神。然后整个下午打击都坐在大树下尽情吃着喝着,喝到兴奋处,还会敲击桌子、木凳南腔北调地尽情吼几嗓子。这是一场既充温又带有悲壮意味的狂欢。因为这一走,也许有人就永远再也回到棒槌营窝棚里了!
这个行业充满未知数和数不清的风险 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预测不到。挖棒槌的人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意外事件,被“吊死鬼”打伤,意外堕崖,遭遇凶猛野兽,被猎人下的夹子夹坏了腿脚,掉进猎人挖的带有钢针的陷阱,不明原因的神秘失踪....
在这类似有点“最后的晚餐”意味的狂欢里,我不知道这些悲壮的汉子里心里想什么。在此刻,最好的快乐是他们忘记家乡,忘记牵挂,忘记世俗的艰辛与无奈,放开情怀,在即将启程去颠簸的旅程前,喝一杯壮志未酬的热酒,让血液舒畅流淌,唱一首绿林好汉歌,让情怀如飞逝的响马。在狂欢即将谢幕的时候,发生某种奇迹。
5。
潮湿的夕阳在林间。这是大山仅有的光芒。远处有鹰在暮色中飞翔,它们的翅膀浸着落日绛紫色的光。鹰和它的影子还有血红夕阳,是放山人的慰藉。
身处密林,他们的渴望随着巨大的黑夜像梦魇缓缓降临,渐渐膨胀。
请原谅承接远古文化的放山人,并将渐渐消失成为一个传奇的放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