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绵绵夏雨在一往深情地洗礼大地,也把我“锁”在了河边水榭,不过我并不感到沮丧。我在一篇文中说过,我喜欢夏日之雨,聆听夏雨,就像信徒在恭听经文,心是虔诚的。
我所在之处,是啤酒广场河边的第二个水榭,水榭入口处是几簇榆叶梅和蓝靛果灌木丛,水榭北侧是一片紫叶稠李。水榭约有近三十平米,亭台内有几棵大青杨,西侧一排木椅,有雨搭,可以临时避雨。山葡萄秧正竭尽全力向雨搭上方攀爬,为水榭编织出一幅透光的绿色屏风。
时不时,从河对岸传来一两声鸟鸣,是白鹡鸰小心动的鸣叫。没有下雨之前,有一只布谷鸟,再拿吧唱着有点孤独的恋歌。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故事,那只布谷鸟经常出现那里。
我喜欢,在这样的小雨中独处与自然中,非常有助于我在心灵静谧中思考要写的文字。有很多朋友说我是高产作家,因为他们看见我笔耕不缀。我想,我付出的创作时间,应该远远高于一般作者。我拒绝了大部分社交活动,但我从不觉得孤独,偶尔受到孤独感的骚扰,我也很快用写作做武器,突围孤独的围攻。
但说心里话,有时在森林漫步,或在湖边水榭静坐时,我也想与人说话,说与人生、文学有关的话题,或共同关心的话题,如果是对牛弹琴,我宁可禁言,或装聋作哑。
没有谁一直喜欢沉默不语,往往是话不投机,没有同频的交流,纯属浪费口舌。
当我在雨中水榭修改文稿,略有疲倦时,我停止写作,开始抽着烟小憩。这时候,我很想听听有人对我刚刚创作的文字进行点评,哪怕是陌生人也无妨,说好说坏都欢迎,因为我的创作一直处于孤芳自赏的状态中。
我看着烟雾飘散在雨中,这时我是个孤独的。有时候,我怀疑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健康和正常的,陪伴母亲是正常的生活状态,可是独自一个人,热情不减地漫步森林,去聆听各种鸟鸣,去观察各种植物生长过程,最后又呕心沥血地把观察和感悟用文字表达出来,这样的人生状态,是正常还是一种痴迷的病态呢?
当我怀疑自己的时候,我并不轻易地做出结论,因为我相信,除了生命里有一种自我修复情绪的功能之外,文字可以熨烫灵魂。当我在心里默读“何处发天涯,风雷一道赊。去声随地急,残势傍楼斜。”和心咏“透树垂红叶,沾尘带落花。潇湘无限思,闲看下蒹葭。”和“四郊云影合,千里雨声来。尽洗红埃去,并将清气回。”时,我情绪很快进入到文字飞扬的境界,看着细雨飘落,就像有人为我拉开了喜悦的大幕,让我觉得与大自然为伴,竟然是如此惬意,如此美好,透过这滴答的雨声,我听到的每一种声音,都是盈盈一水间的禅意,视野里所见的每一种风景,皆为绵绵不绝的生命觉醒。
而云雀沐雨的啾鸣,成为了觉醒的绝唱。
四月初,在小镇河谷看见了灰鹡鸰的踪影。让我的小心脏兴奋了好一会。
对我而言,不擅长把酒言欢一醉方休的欢乐,除非不得不参加的宴会,比如婚宴,或多年未见的亲属、同学、文友的小聚。我把从应酬节省出来的时间,留给了漫步森林、湖边散步,以及写作上或某种虔诚的冥想之中。
我的兴奋燃点相对很低,发现一只不认识的鸟儿,或者听到刚刚回归到候鸟的鸣叫,都会令我瞬间就兴奋不已。
灰鹡鸰是长白山地区常见的鸟类之一,不是水鸟,却喜近水。灰鹡鸰一般活动在河流或离河流不远的各类生境中。有时亦出现在离河流不远的住宅和小的居民点附近。在远离河谷的密林深处,我从未见过灰鹡鸰。
当迁徒回长白山初期,尚未安家落户的期间,灰鹡鸰垂直分布范围较大。从海拔400米的山脚地带一直到2,300米左右的高山苔原均见分布。我在低山带和中山带都见过灰鹡鸰,却没有涉足过高山苔原地带,那里基本是长白山的山巅和封闭区。但这种分布总是和水域相联系的,即沿着河谷分布。
经过常年观察,对灰鹡鸰的生活习性有了浅薄的了解。灰鹡鸰除带雏期间成家族群外,其它日子里夫妻成对活动。我很欣赏灰鹡鸰飞行的模样,灰鹡鸰飞行时,通常是两翅一展一收,呈一种波浪式前进,起伏跌宕,好像是在负重前行。灰鹡鸰喜欢在飞行中歌唱,与起伏中不断地发出清脆的“ja ja--ja ja--”的鸣叫声。
有几次,我就躲在河边稠李子树下,隐匿在身边多灌木丛里,观察灰鹡鸰的日常生活状态。我发现灰鹡鸰经常常停于水边,或停泊在河心石头上,尾不断地上下摆动着。我不知道鸟儿伫立时摆动尾巴,是不是为了寻找身体的平衡。灰鹡鸰如果受到外界影响或收到惊吓,它们会沿着河谷上下飞行,并不停地鸣叫,叫声的频率多少加快。
灰鹡鸰随意飘荡的生活,不同的鸟儿周期不同,随着巢域选定以后,开始过上了区域范围比较固定的生活。我曾经多次窥视过灰鹡鸰繁殖期的生活隐私,此时的雌雄亲鸟不仅常在一定的区域夫唱妇随活动,而且极为活跃,鸣叫也频繁,时常双双在巢区内位置较高的树上鸣叫,就像热恋的追逐,并不时地飞向空中,彼此十分缠绵地在空中做着各种飞舞。
对于生活在林区的人来说,他们已看不出森林的风韵,也感觉不到森林的热情。只有在采集各种新鲜野菜和捡蘑菇的时候,他们才再一次感受到森林的遗赠。
能在熟视无睹的风景里看到诗意和美感,需要有发现美的能力。了解森林的人,都知道森林与季节默契十足,春季到来时,森林迈着风的脚步,优雅的为大地披上绿纱,而入秋,森林皆用枫叶做节拍,就像诗歌的韵律,抒写天高云淡的秋实。置身秋季的森林,你感觉到“罗袖动⾹⾹不已,红蕖袅袅秋烟⾥”。
在晴朗的夏日里,如果站在稍微高一点地方,你会发现视野里的森林,如一望无际的大海,山岭上清风一摇,万顷树木随风摆动,天地间一片绿浪,你在绿浪里起帆远航。而到了冬日,所有的树木安静下来,与肃穆中修身养性,等待春天的轮回。
对我而言,这些是森林的魅力所在,但不是全部。当我与黄昏临近的时候漫步森林,有一些遥远的鸟鸣声传入的耳朵,我会感觉这森林十分神奇,那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也许来自亚当和夏娃的那个时代,是穿越秦砖汉瓦传过来的历史回音。在清晨,刚刚步入树林,还来不及流放心情,就看见刚刚盛开的花朵,冰凌花也好,溪荪也罢,还是野蔷薇,或是马蘭,都会让我的小心脏狂喜一番,因为森林的魅力就在它的万物生长、千变万化。
有一次,我在针叶林里小憩。很奇怪,有一段时间,竟然没有任何鸟鸣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滋润一下干涩的眼睛。我以为没有鸟鸣,森林暂时会安静无声。但我还是听到了一种恰如管弦乐的音乐。
仔仔细细聆听之后,我充满想象,森林就是一个庞大的管弦乐队,管乐来自大大小小的河谷,清风带着山谷的共鸣,一路欢快地来到森林,每一棵针叶树在风中地吹拂下,瞬间都成为了大竖琴,愉快地弹奏着森林的交响乐。这音乐由远及近,再由近走远,一部分音乐被峭壁改变了音调,回音在山谷久久回荡。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连串黄鹂的鸣叫,为此,森林交响乐进入了高潮,因为这是林中精灵激情的演绎。
我陶醉了。黄鹂鸟的鸣叫如风去了远处。就像光阴,也曾经留下过每个人的魅力剪影。
森林也给过我恐怖的经历。
那一天,我在林中沼泽地,天气沧桑,阴云密布,我来不及走出森林,只好就地任风雨摆布。惊雷滚过天空,原以为沼泽地会安静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却不曾想,惊雷余音刚刚消失,却引来一片此起彼伏的蛙鸣,本来就对雷声心有余悸,鼓噪的蛙鸣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蛙鸣的鼓噪就像醉汉歇斯底里的高歌,我感觉它们是潜伏在沼泽地的妖怪,被禁锢太久,终于有了可以肆意释放情绪的狂欢节,它们在不遗余力地嘲笑清规戒律,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宣读另类生命的生存宣言。
我无助地看着空蒙的沼泽地,几棵云杉冷漠地回望着我,仿佛比我还寂寞与无助。风雨未置之前,阳光下的云杉,曾经是我眼里的风景。它们是蛮荒沼泽地的旗帜,树身上挂满了如诗的松萝,山雀在云杉树上歌唱。但在此刻,云杉与我同病相怜,却不能相救。
有过这样的经历,每当我看见谁喝醉了,我心里就说“又一只青蛙”。
不过,雨后,沼泽地给予了一种补偿。我有幸目睹了一群灰沙燕从沼泽地上空飞过,它们飞的很低,至少有几十只,飞行动作极其灵活轻快,好像在表演飞行技巧。长白山灰沙燕数量很少,是稀有鸟类。我再也没有遇见过灰沙燕。
夜深了,小镇安静了下来。我坐在玻璃栈道的高处,不想回家,只想冥想。有人和你很亲近,视同知己,却又经常失联。森林里有蛮荒之地,红尘里也有没有开化的领域吧。
我听见远处有小车的灯光,把夜幕剪开,隐约传来马达的声音。这种声音带着夜色的特质,既轰隆隆又朦朦胧胧——还有鸟儿的梦语,风的呜咽,狗的深吠,与灯火阑珊,汇集出小镇夜晚的人间烟火。
最后,我没有意图地来到雕塑公园湖边,玻璃栈道与雕塑公园人工湖仅隔一条马路。我看着夜色下静悄悄的湖面,知道它已入睡。我把手探进湖水,我想,与沉睡者,只能通过水的波澜传导自己的思想意识,我想与谁,有一场酣畅淋漓的交流,哪怕不用语言,只用目光。
我起身,看见自己的身影,不知身影是否孤单。我在与自己握手言和的同时,发现沉默的湖并没有睡去,星光下,湖面水波轻轻荡漾,我觉得湖水以液体的方式表达思想,体现的是大自然自身的意义。
在自然、光阴面前,任何多愁善感都是多余的,因为不久,鸟儿就会叫醒另一个黎明,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