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暮色中吹着口哨,走在美人松林木板栈道上,走出一路轻快的行进曲。人生最懂自己的,唯有自己。每当我在漫步中吹口哨,说明我此刻的心情非常愉快。如果说我有得意忘形的时候,那就是一个人独自漫步时吹口哨。我能想象出这一个喜悦的我的模样,应该像一只梨实蜂,看见梨树叶子时的样子,有一点沾沾自喜。
我把鼓胀的旅行包放到有草顶的木椅上。今夜,栖息地选择了湖边东岸的水榭,想与星星有约。有约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诗意说法,给人更多的联想空间而已。其实,野宿湖畔,不过是一次带有原始味道的经历,沉溺世俗太久,人生应该经常回归一下自然。
对我而言,经常让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脱轨,节外生枝可以调味平凡的生活,野宿是我添加给柴米油盐的生活一首小插曲。我既不是为了创作提供体验,更不是哗众取宠地搞直播,也不为与某颗星星相约滚滚红尘,去演绎一世倾城,只是想直面星辰大海,听风声水声夜的呼吸声,数星星看萤火虫,仅此而已。不过,数星星不是儿童的游戏与乐趣。也是成年人重温童年的载体,数的何止是星星,还有遗留在逝水流年的点点滴滴的记忆。数星星的成年人,都有一颗童子之心,怀旧深情。
2
先抬头看看那三棵枯树中的一棵,树上有黑头鹀的鸟巢,今天也没有看见黑头鹀夫妻出入鸟巢。我确信,黑头鹀遗弃了这个新鸟巢,遗弃的原因不详。
我依水榭围栏面朝湖面而站,举目远望,远处灯火阑珊的背景,将夜幕下的湖泊衬托的朦胧与安详。
我深深呼吸一口湖边湿润的空气,打开心门,迎接不寻常的夜晚走进生命。
先去水榭林缘,折灌木丛,把木椅打扫一边,打开旅行包,木椅只有四十公分左右宽,只好把毛毯叠三层铺在木椅上,掏出,朝鲜族喜欢用的圆桶型枕头,在睡觉的朝向上,犹豫起来,木椅是南北向,我应该头朝北还是朝南呢?犹豫中,无意间看见北侧湖边木排模型,心想,就与放排老汉为邻,头朝北而卧吧。
当我坐下来,才感觉蚊虫的骚扰。湖泊靠美人松林,又多灌木野草,湖边水草蔓延,皆是蚊虫盘踞的滋生地,一想起蚊虫叮咬,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不知道带来的杀虫剂,能否抵御了蚊虫的四面八方的进攻。
对我来说,野宿不是第一次。读初中高中时,随大人一起去打松塔,就住过森林里的马架子,后来,为了写《老家的鸟儿》,我也独自住过马架子。山里人,把在树林里搭建的临时简易木屋,习惯叫做马架子。大部分马架子,其实称不上是房子,很多马架子,就是用很多木棍交叉支起来,外部搧上树皮或茅草,就成为进山人的临时住所。长白山树林里,曾经还有很多半地下半地上的临时住所,多是猎人修建的,大家管这种住所叫地窨子,冬天也可以居住。地窨子胡冬林住过,便于他冬季观察动物。我没有胡冬林那么勇敢,我每一勇气去森林深处的马架子和地窨子体验。
3
喷过杀虫剂,周围的蚊虫少了很多。但依然有不惧生死的蚊虫,偶尔飞过来。
看来,没有蚊帐,这个夜晚是不可能高枕无忧的。想了想,拿出手电筒,决定回家取一些防备的用品。从这个水榭到家,需要穿越十分钟的树林,上了情人桥,沿马路走二十分就到家了。母亲与大姐去了松江河,家里没有人,我才有机会去野宿,如果母亲在,时绝不会让我去异想天开地乱来的。我从家里取回一把菜刀,两个床单两个褥单,还有一些尼龙绳。摸黑在树林砍来很多两米左右灌木枝条,去掉支叉,在木椅上方,支出一个林中马架子,四面用床单围上,用尼龙绳将床单褥单固定好。
搭好临时住所,已过午夜。
我并没有马上钻进临时帐篷里休息,因为,我不是仅仅来湖边睡觉的。我知道,我是来寻找一种感觉,对荒野和湖畔的感觉,也是寻找对人生的感觉。我未必需要一个明确的感觉,但我需要寻找感觉的这个过程。
我坐在没有占用的木椅上,点燃一根烟吸着。对岸,街区的灯光依然闪烁,偶尔,马路上有车驶过,车灯的光柱很像远处的萤火虫在移动。没有看见天空有星星闪烁,好像宇宙在夜晚进行着以黑色为主的闭合运动。
如果可以,能像梭罗那样,亲手在湖边盖一个木屋居住,独自生活在湖边,凭着一些最基本的生活资料,过着离群索居的简朴生活。他春播秋收,吃着自己种的作物。将人生主要精力用在冥思和观察自然上,闲暇时阅读东方哲学著作,期望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求更真实和有价值的生活体验。《瓦尔登湖》,是所里对这段时期的生活和思考的记录。书中记录了他隐居瓦尔登湖畔,与大自然水乳交融,在田园生活中感知自然、重塑自我的奇异历程,梭罗的独特经历,就是一个传奇。
读过《瓦尔登湖》的读者,都知道这是一本宁静、恬淡的书,更是一本充满智慧的书,读着它,读者会自然感觉到心灵的纯净,精神的升华。
我记得美国批评家伊拉·布鲁克说:“在过去一百年里,《瓦尔登湖》已经成为美国文化中纯洁天堂的同义词。”
多年前,我阅读《瓦尔登湖》,就被深深震撼过。
为了驱逐蚊虫,我又点燃一支烟吸着。烟头时明时暗的光亮,很像人们传说中的魔界鬼火。我与鬼火打交道多年了,早没有了恐惧。
4
我眯缝着眼睛,看着朦胧的夜色想,未必必须要在湖边或森林里盖一所房子。也可以向奥尔森,或者向娜恩•谢波德,定居与森林或山脉边缘,在不离群索居的前提下,有心地去聆听荒野的低吟,用心地去探访高山的奥秘。前者写出了《荒野的低吟》,后者写出了《活山》,都是生态文学的经典作品。
其实,学胡冬林就可以了。 至少,我有母亲与兄弟姐妹定居二道白河,而胡冬林来长白山森林体验毓观察森林的时候,小镇没有它熟悉的人,他要租房子,没有亲朋好友照应,开头是很难的。他凭借着热情、执著,写出了第一部长白山区域生态文学大作《山林笔记》。
《山林笔记》编者在序言里有这样的文字:“2007年5月4日凌晨2点,胡冬林带着十二万字的长篇小说《野猪王》初稿,租了一辆货车,载着四箱书和简陋的家具,经过八小时的颠簸,来到了长白山脚下的二道白河镇。独自一人。安家。安心。”
就这样,雄心勃勃地胡冬林开始了他长达数年森林体验的独居生活。胡冬林被称为“中国离野生动植物最近的作家”“中国少数与世界文学接轨的自然文学作家”。他认识一百多种鸟、数百种植物和二百余种蘑菇,每天记写山林笔记五百余字。这些笔记是中国唯一一位扎根长白山的作家所写的笔记。
记忆起胡冬林,心情波动很大。让我想起与胡冬林最后相见的那个场景,作家班同学张顺富也在现场。那是我去长春修改电影剧本,张顺富安排了我们三人的小聚。席前,胡冬林服用几片药,席中,他的话语不多,少了青年时的澎湃与张扬,多了中年的澄净与厚重。我现在这是长白山森林赋予胡冬林另一种人格。
我起身,在水榭缓缓走着,看着远方,回忆与胡冬林生前有交集的生活画面。
我几乎耳熟能详于晓威在《胡冬林,长白山的孩子》一文中,对胡冬林与那些相关的经典作家之间的内在关系做了如下总结:“冬林非常佩服美国生态作家蕾切尔·卡逊的著作《寂静的春天》,他多次在记者采访中提到了它。而我觉得,就他的心性而言,虽然他远没有下面将要提到的这些人伟大,但是他是集合了达尔文写植物、法布尔写昆虫、梭罗写瓦尔登湖、蕾切尔·卡逊写生态环境于一体的热情之大成者,这一点他毫不逊色。”
我认同于晓威对胡冬林的评价。在我看来,胡冬林身上,既有上述每一位作家的影子,又与上述的每一位作家不同,因为胡冬林不仅是一位长年与原始森林融为一体的、作品极具个性的生态作家,同时还是一位守护野生动植物的战士。盗猎者曾经扬言要对他下黑手。
我曾经在森林漫步时,眼前时不时就会浮现胡冬林漫步的身影,因为我相信,在长白山,胡冬林有一条自己的林间小路。
胡冬面山而居,长白山赋予他很多刻骨铭心的启迪,并影响着他的人生观和创作观。“深秋的某一天清晨,透过窗子,望着阳光中雪白的山顶,构思着新的作品。他突然感到眼前的山就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因为这座山呈现出来的风格正是他多年来想要建立的而又说不清是什么的那种风格。那是一种将浑厚、深邃、庄重融为一体的风格,沉雄大气,包罗万象。”
他不会忘记这个时刻。我也记住了那个时刻,每到秋天,我会登高眺望。深秋的长白山,远远望去,如深秋的橡树叶那样,橙色中透着少许深秋的苍灰,并闪耀着一片银光。那也是胡冬林生命的地平线,也是他文字的底色。
5
夜色下的湖,很像思想深邃的老人。当一个人的内涵既充沛又丰盈时,就趋于春华秋实的朴素。
我站在水榭一角,怀着某种禅意,恭迎零点到来的那一刻。至少,在这个野宿之夜,在这个简单的仪式,把生命请进零点这个坐标。别问我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想这么做。
夜雾的神奇,不在于将万物罩上面纱,隐匿时空,而是把景物赋予立体的美感和新的蕴意。最温柔的夜景,是夜行在深邃天空的浅月,它若隐若现,仿佛是史前天宇的一篝火,与生生不息之河,流淌到至今。我想,光阴的脚步,就如月光在云间迁徒,有时,我们可以看见光阴行走的姿态。
人生,有时可以欣喜若狂。那一定是在我们有了一种可以慰籍灵魂的信仰之后,在充分洞悉了人生真谛之后,才能真正获得恰如自渡与救赎的狂欢,并非是浅薄的把酒言欢,和没有内涵与张力的手舞足蹈。一个人狂欢,是内心世界与人间烟火的一场联袂演出,而主角和观众都是自己。
觉得想远了。我收回目光,看见搭建的临时栖息地,微风吹过之后,床单与鼓胀中飘飘悠悠,仿佛是一块舞台背景布,在变换风景。一声隐约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猜想,那是一只栖息在湖岸灌木丛中的水鸟,与梦中释放百日的心中所想。
夜晚,是有语言对白的。星光与山峦对话,说的是光的语言,清风与万物对白,讲的是触觉的语言,萤火虫与流水交流,用的是只可意会的心灵感悟。夜晚与人类的对白,就在悄无声息的新陈代谢之中。
想与星星有个约定,却没有想好约定的内容。也许,这只是想野宿的一个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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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木椅上,一直没有睡意。空气中弥漫着杀虫剂刺鼻的味道。
湖边的气温在逐渐下降。藏在毛毯下的肉体并为感觉到冷气的侵袭。
透过床单的缝隙,我凝望幽深的夜空,试图看出一些我不曾预知的某种神奇来。每一个人,内心都有一个魔鬼,那就是希望在单调的生活里,时不时出现超出预期的惬意与快乐,因此,我们相信冥冥之中的注定是有的,因而我们也就相信了宿命论。
我知道我的生命,此刻猥琐在水榭的木椅上,一定很不雅观。但我确信,在读者的眼里,这个夜晚的我,活在诗意与远方。很多人,会羡慕我有过在湖边野宿的浪漫体验。
你的诗意和远方,一定是从别人眼里和心灵中感觉到的。好像起风了,我听见美人松林发出一种呻吟之声,那是来自成千上万树叶之间摩擦发出的声音,是树木的梦呓。
风生水起之后的树林,很快归于黑色幽默的静谧中。我很知足,能睡在由大自然为我做的庭院之中,天做被,地当床,星星是灯光,流水是催眠曲,而我是临时代理的主人公。野宿,无需出现什么起伏跌宕的情节,也无需人设的浪漫,就把一颗平常的心潜入夜晚,同山水相融,与惺惺相惜中扑捉心跳与自然的重叠中,那种只可意会的感知与惬意,就是丰盈的收获。
我一直有意识地培育禅意人格的形成,这虽是一种生活状态,也是人生的座右铭。禅意人格是我的说法,波澜不惊、素心向暖是禅意人生的主色调。虽然只有八个字,想不折不扣地执行,并非易事。
我知道在我灵魂深处,依然还眷恋着红尘一缕心香,也期待更多的人,相知相惜我的文字。这是不是世俗的功利的残余意识,我不想过多评价,我希望我的文字,不仅能愉悦我自己,也能愉悦他人。只愉悦自己,是孤芳自赏,能愉悦他人,是文学属性。
倦意袭来,我想,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平凡的夜晚,应该放下所有意念,安静地睡一觉。如果与平日的夜晚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生命苏醒在湖畔。禅意的人生,不要刻意地追求任何形式的生活仪式,随心就好。我确信,真正懂得人生的人,都会为心灵中的某种温暖的期待与向往,砥砺前行。不用豪言壮语,也不会半途而废。
今夜,肉眼竟然看不到星星。也许,星星知道我比较执着与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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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梦。我苏醒在晨曦的色彩中。湖面上,已经有两只绿头鸭在游弋。湖面波光粼粼,一池清新。湖边早起的放排老汉,已经点燃了袅袅炊烟,这是我瞬间的想象。我醒在了尘世烟火与黎明交界的地平线。
朝阳在渐渐升起,日出的模样很像一个滚动的火球,一边增色,一边推云而上,势不可挡,好像彻悟前的凌空愤怒,又像顿悟后的激情澎湃,一泻千里的光明一气呵成,光芒大地。几只云雀与鸣叫中高调地飞过湖面,情绪激昂地吟诵一日之新的宣言,鸟儿的翅膀煽动出向上的力量,那是向生活致敬。
那年六月。在这个早晨,我已与星星与黎明前有了约默契。我的生命,意外蘸上了鸟儿的祝福,我渴望飞翔与蔚蓝色的天空,用几枚星星,写两行余生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