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置疑,长白山山脉是大自然雕塑的一把古筝,纵横交错的河流是琴弦,山谷的清风是调音师,鸟儿是流动的音符。
风和日丽的日子漫步森林,我看着野刺梅梦幻般的紫色花朵,呼吸着蕨类植物的草香,感觉大森林是历史的,也是典雅的,更是温馨而唯美的。
在静谧的山谷深处,清澈的水湾,几只中华秋沙鸭在盛开驴蹄花的水岸游弋和觅食,它们头顶长长的羽冠,酷似清朝官员的顶戴花翎,鲜红的嘴缘像流火,燃烧在水上和水下。它们不仅是第三季冰川期的孑遗物种,距今已有一千多万年,也是中国地理性标志的稀有鸟类孑遗。
中华秋沙鸭雄鸟头黑色,并具有奇特的绿色金属光泽,雌鸟头颈棕褐色,如温暖的草黄,它们下体白色,胁部羽毛有明显的黑白鳞状斑纹,就像人体有胎记。
我远远的凝视着几只悠闲的中华秋沙鸭,一想到它们悠久的历史,便心生很多感慨。当我把长白山山脉比喻为一把古筝的时候,尚未想到,原来,中华秋沙鸭就是岁月长河里这古筝寥寥无几的弹奏者,在它们的羽毛里我们能感觉到古意浓浓的旋律,与无形流转的光阴,以及这片神奇大地上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续的奇迹和图腾的诞生。
在五月下旬的一天,我早早来到低山带的阔叶林,想拜见进入繁殖期的一些鸟儿。
太阳刚刚升到树梢那么高,树林里的薄雾正在消散,林下草地上到处可见晶莹剔透的露珠,三道眉草鹀和树麻雀已经开始了清唱。
我站在一个生长白桦、糠椴和山杨的山坡上,放眼森林,瞬间有一种初逢天堂的美好,仿佛有冥冥中的神灵光顾了大地,正在花期的绢毛绣线菊、水榆花楸树的花朵,纷纷偷偷呼吸着神的仙气,一只蝴蝶的翩翩起舞,带动了神秘的飘逸与灵性。刚刚醒来的森林,阳光斑驳,万物各显其美。
我在林中刚刚走了几分钟,突如其来的云雀鸣唱打动了我的心弦,那是一个小群的云雀,在林缘的那片覆盆子和野草莓的坡地上,高歌一曲。云雀的歌声一如既往地充满喜气与热情,而它们纯正的抒情仿佛在探寻幸福的内涵,清亮的歌喉充盈着自信、饱满,悠扬里流淌出灵魂颤动的希望之光。
在我虔诚地聆听云雀的天籁之音时,一只苍鹰从天空飞过,它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其它鸟类不能模仿的风度,只要它展开两个带有象征自由的翅膀,就摆脱了地球的吸引力,不受任何束缚地平衡在空中,它的飞翔是独立完成的自由的精神仪式。我无法准确地说出蓝天下,苍鹰的生命姿态在我心灵掀起的海浪般的热情与渴望,那是与血脉喷张有关的情绪莫名其妙地在体内张扬。
在苍鹰掠过天空的那一刻,云雀和其它鸟儿停止了歌唱,好像苍鹰的身影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休止符,森林里突然十分的静谧,仿佛在举行某种静默的精神典仪,只有一些发声微弱的昆虫咏经般低吟。
我带着苍鹰精神典仪的余韵,来到林中一片沼泽地。斑嘴鸭在白茅丛里发出粗厉而响亮的呐喊,缓缓掠过沼泽地上空的大嘴乌鸦回应了斑嘴鸭的鸣叫。
远山入眼,山高水长。斑嘴鸭的引颈高歌与来自天空大嘴乌鸦的合奏,突然在我耳畔汇集为交响,仿佛是来自辽远宇宙的天籁之音,在温润大地生灵的回声, 让我感觉是来到了人神共栖的幽秘天地。
我看见一株枯树挺立在水沼中,水面以温柔抚慰枯树倒影的影子,影子的寂寞来自生命的缺陷,仅有阳光和清风不够,它渴望有成群的鸟儿栖息与它的枝头。
一只盘旋的乌鸦不知何时回转到沼泽地,围枯树飞半圈,再次离开沼泽地。我觉得乌鸦有点不近人情,也不厚道,它至少应该在枯树上停留,哪怕片刻,对枯树也是一种温暖的安慰,就像人世间的举手之劳。
六月初,我有一次来的沼泽地 来看蝌蚪。我坐在沼泽地边缘的塔头草上,身后有一片蓝靛果忍冬。近处的水沼游来几只斑嘴鸭和绿头鸭,它们悠闲的时候很像有品位的绅士,一直昂扬着头。
水底有很多林蛙的蝌蚪,有的像一个逗号静止在水沼淤泥上,有的在游动。这些蝌蚪,需要约1个月完成变态,幼蛙就会进入森林寻找自己的同类,过几个月陆地的生活,到了秋天,林蛙将入水冬眠。
在小憩的那一刻,不时听到从身后的杂木林传来鸟鸣声。好像是大山雀和啄木鸟,我对声音的辨识度很差。
一只漂亮的蝴蝶落到水边湿地三棱草的花朵上,我马上用望远镜观察。我对昆虫和蝴蝶关注的比较少,蝴蝶总是翩翩起舞,仿佛和我捉迷藏,一般很难观察到它们。这只蝴蝶,翅膀看上去如同半透明的薄绢,翅面有浅浅的蓝色斑纹,透明的翅膜状如丝,十分淡雅美丽。我猜测它好像是绢蝶,我在网上搜索过长白山地区的蝴蝶品种。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绢蝶,据说绝大多数绢蝶都生活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带,人们很难与美丽的绢蝶相遇。
带有蓝斑翅膀的精灵落在三棱草的黄色花药上,轻轻扇动着丝绢般的翅膀,让我在凝视中进入奇异的幻觉,蝴蝶如此眷恋花朵,它一定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天使,它的孤独来自爱情的缺场,就像行走在滚滚红尘的寻觅者,当野花芬芳了它的情怀,彼此就被沾染了温暖的柔光,感同身受地相互体谅和疼惜,风情万种地惺惺相惜。
出身高贵的绢蝶,它不迷恋蓝天白云,一次次放低身姿与青草地,只为亲临感受花朵的情意与呼吸,这是蝴蝶对爱情的生命尊重与敬畏。当一个生命以卑微的姿态接近自己喜欢的事物时,是一个灵魂虔诚的佐证。
绢蝶离开三棱草的时候,为花朵翩翩起舞,那是蝴蝶留给一往深情的爱的舞蹈。有相逢就有分别,所有情深深雨蒙蒙的分别都会留下云水缠绵的念想,呈现着人间多维的美好。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蝴蝶沾染着花朵的香味,去芬芳大地,田野是它的诗意与远方。
看着绢蝶远去,目光深远之处,想起一首歌:我祈祷那没有痛苦的爱,却难止住泪流多少,我祈祷忘记已离去的你,却又唱起你教的歌谣,我没有怨你,我心里知道,我知道,我祈祷留下孤独的我,走向天涯走向海角,我祈祷带上无言的爱。
我站起来,看着苍茫的水沼,耳畔继续回响那首歌:从此失去心里的微笑,我与影同行,我心里知,我知道,我知道天涯路漫漫,我还要去海角遥遥,我知道失去的是什么,我又启程却不是寻找,我心里明了,我心里知道,我知道,我象那一只火鸟无声地燃烧,我要唱那那一首歌谣,伴我天涯海角,我象那一只火鸟无声地燃烧,我要唱那那一首歌谣,伴我天涯海角……
我揣着这首歌的旋律,离开沼泽地,走进树林。我不知道是孤独还是不孤独。
我停留在长白茶藨灌木丛前,看着它楔形的花瓣,我知道,我的爱早已无言,我已与自己和岁月握手言和,我仿佛看见,一意孤行的我,漫步森林的天涯海角身影,竟然眼角湿润起来。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触碰了心底柔软的情愫,让我情不自禁地想流泪。
我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怀着无言的爱,从附近黑枕黄鹂的清灵的歌声,寻觅不可言传的心灵安慰。我祈祷,但愿所有的爱都没有痛苦,没有眼泪,在岁月的沧海桑田中,最后都能酿成一首生命的歌谣。
这个下午,我开始是心不在焉地窥视红胁蓝歌鸲筑巢,很快被鸟儿的美丽和歌声所感染,我看见雄鸟从头到尾都是蓝色羽毛,其中腰和尾上覆羽特别鲜艳,肩羽羽缘缀以少许的黄绿色,就像女士的披肩,为鸟儿增添了风韵。我聆听过红胁蓝歌鸲在繁殖期的鸣叫,非常动听,旋律优美,带着轻轻的颤音。
这对红胁蓝歌鸲把巢建在一棵柞树突出的树根处,它们夫妻共同营巢,但我发现营巢以雌鸟为主,而雄鸟经常站在巢区内的树枝间鸣叫,好像在赞美雌鸟的勤劳与美丽。我不可思议,雌鸟为什么能容忍雄鸟的游手好闲。
我看见,雄鸟后来也勤奋起来,与雌鸟不停衔来灌木枯枝、枯叶和苔藓,把鸟巢掩饰的十分隐秘,不仔细观察,你根本不会发现树根下面有一个鸟巢。
落日时分,布谷鸟用它近似大提琴的歌声为我送行。它的声音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穿过层层叠叠的大气层,沿着绿色树冠上方与大地衔接,用声音让天与地交融,血肉相连。我深呼吸几次,目的是吐故纳新,为自己下午的多愁善感感到羞愧,曾经漂泊的我,因为空虚爱上森林,因此获得了信仰最热烈与饱满的富足。卑微的生命,从此与飘渺的流云和遥远的星辰大海,有了血缘关系。
我不孤独,如果有孤独,一定是听见了鸟儿迁徙翅膀煽动光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