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随处可见的野芝麻、荨麻的那片灌木丛,往一个平缓的林带走过去。倾斜度不大的山坡上,有一棵看似很古老的橡树,还有一棵扭曲着树根生长的榆树。黄喉鹀的鸣叫声就从那里传来。
我没有马上靠近橡树,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那个方向,听黄喉鹀唱出委婉的歌声。
在森林漫步,都是被鸟儿宠爱的人。胡冬林是,奥尔森是,梭罗和娜恩·谢泼德都是,我勉强也是一位。
我走到橡树下,我放下背肩包,抬头凝视这棵古老的橡树,它与我在森林看见的橡树没有太大区别,它只是树皮更加粗糙与沧桑,那是经历太多风霜的结果,就像阅历丰富的老人,满脸的皱纹和岁月的年轮。
黄喉鹀还在附近不知疲倦地吟唱。没有鸟鸣能让我心情更愉悦的音乐了。我看着前面的云杉和更远处起伏的山脉,我仿佛看见胡冬林就缓缓地跋涉在山脉上,阳光把他的身影镀上了流彩的金色。
凝望的久了,感觉山峦是这片大森林凝固的图腾,河流是流动的神灵,黄花落叶松是镇宅之宝,它们共同佑护着白山黑水。
待黄喉鹀移情别恋其它树林,我拎起背肩包,向传来斑鶫的树林移动。在森林,鸟儿就是方向,就是指南。我走到一条小河,想去另一片树林。小心翼翼地从横在小河上的倒木过了小河,登上杂草丛生的河岸。无意间扭头,看见岸边茂密的灌木丛中,长着一些野生蓝莓。这个方向有点意外,我去采蓝莓的时候,两只短翅树莺从灌木丛飞走,留下惊慌失措的叫声。野生蓝莓的果实比较小,但口感很好,味道也浓烈。
离开河岸,步入杂木林。斑鶫的鸣叫声越来越近。虽然斑鶫是我漫步森林常见的鸟儿,但每一次相遇,我都宛如初见。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斑鶫的欢乐谷,那是一片小白桦林。那里阳光正好热烈地普照,一群斑鶫在那里莺歌燕舞,我看得出斑鶫的快乐是由衷的。遗憾的是,我不能与它们一起在草地上舞蹈,只能远远地看着它们,就像从彼岸看对岸盛开的花朵。
我与斑鶫共度了半个小时的愉快时光,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它们飞走。
整个中午,我都以漫步的速度游荡在森林,如一只小鸟,像啄木鸟,又像黑枕黄鹂,敏捷与快乐,光荣与梦想,做个林中小鸟真好。
当阳光直射森林里时候,森林会进入类似午睡的状态,很多鸟儿不是在灌木丛中,就是在各种树木的枝头上,用树叶遮挡直射的阳光开始午休。
我选择一处树荫下吃午饭。漫步森林,带的午饭都简单,吃饱就好,没有太高奢求。我身后是一株橡树,树冠高大,遮云避日,坐在下面非常清爽。我慢慢嚼着煎饼,不是为了细嚼慢咽,因为牙不好,迫使自己吃饭的速度慢下来。当一个人安静下来,容易想起往事。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经历过几次孤独期。第一次是下乡第一年的后半年,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知青生活产生了怀疑,那次的孤独是心灵空虚,我开始学习小提琴填补这种青春期的懵懂的孤独感,又从小提琴转向文学创作,重新拾回了人生的信心与热情。第二个孤独期是四十岁,尽管那时在电台做记者,也成家立业,小说没少发表,也获过省级文学奖。但人到中年,可能思考的东西更多也比较深刻,我觉得当下四平八稳的生活,依然不是我想要的,我在所有人的反对之下辞职,开始了北漂生活,并一去不回头。北漂的日子里,做过书商、杂志社广告总监、保健品公司策划总监,北京、深圳、中山都停留过。在中篇随笔《我在光阴里朝花夕拾》中,对北漂生活有轻描淡写的记录。对家人以及我认识的人中,我的这种一意孤行的行为是不可理喻的。似乎自己就像候鸟喜欢过寂寞与漂泊的人生,这也许是延续了我童年的孤独。现在回想自己的童年,才知道那时少言寡语的沉默,是一种缺少父爱的心灵孤独。父亲在我三岁时病逝,我脑海里根本就没有对父亲的记忆,家里也没有一张父亲生前的照片,所以父亲在我人生里是一个空白。缺少父爱的童年,这孤独就像缺失扉页的一本书,也像贫血的畸形婴儿,缺少了人生最重要的生命底色。
一只啄木鸟飞到对面的青杨上,打断了我的回忆。啄木鸟和蓝大胆都是少有午休的鸟类,它们一直很勤奋。我的文学之路,也是很勤奋的。自从喜欢上写作,我连“革命知青”也不做了,我放弃一切集体劳动,夜以继日地写作,几年里,数不清写了多少小说,光铅印退稿信就108封,到《丑小鸭》杂志发表处女座,就是八年时间。为了创作,也做过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在下乡的第二年,为了当作家,与家人不辞而别,想偷渡鸭绿江去朝鲜,理由是,中国人太多,作家也多,朝鲜人口少,我又有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我会在朝鲜大有作为的。我背着四卷毛选,和一部没有完稿的长篇小说手稿,坐火车到了临江一个叫大栗子的地方,在鸭绿江边观察情况。到江边是下午三点,我若无其事地询问一位农夫,都什么人偷渡到朝鲜去,那个农夫告诉我,偷渡都是一些有劣迹的人,但很快都会被朝方遣送回来。那天晚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躲在一艘扣过来的小木船下面,大雨浇灭了我想偷渡到朝鲜的念头。第二天,我坐火车来到大连,想去山东海洋县,去当年在林场的朋友家,完成手头的长篇小说的创作,再回集体户。到了码头,只能坐次日的船去山东。我就和很多人在售票大厅休息过夜,有两个警官查看每一个人的证件,那时出门是需要欬介绍信的,我自然没有,警官就把我带到值班室,查看我的书包,从书包里翻出我写给母亲和集体户信,看过信的警官顺手就把用手铐扣在长木椅上,给我定的罪名叛国,说我想坐轮船偷渡到朝鲜。我让他看我去大栗子的火车票,我说我想偷渡重新,在大栗子游过鸭绿江就是朝鲜,没有必要到大连坐轮船偷渡。警官根本不听你的解释,电话通知我生活的小镇公安局,让他们来领人。也许,是莫须有的罪名不成立,镇里给我办了15天学习班,提审一次,学了两次报纸,而两次读报的任务都是我,这就是学习班的全部内容。
回想起这段经历,我苦笑了一下。即使在今天回忆这段人生插曲,我也只能是苦笑,莫须有的罪名,当时还是让自己很崩溃。在学习班里最大的收获,就是吃不饱。
我站起来,背上背肩包,开始我下午的漫步。为了文学梦,的的确确做了几件啼笑皆非的事情。招工到供销社工作,当上了轻松的保卫干事一职,为了能全天候写作,我主动要求辞去保卫干事一职,去当一名更夫。
下午的森林,渐渐热闹起来。不时有鸟儿从头顶和附近飞过去。其实,岁月未必把过往全部沧桑,有些刻骨铭心的感受,一只鲜活在我们的人生里。
前面传来几声鸣叫,是一种带着颤音的委婉的鸟鸣,有点像黄胸鹀,又好像是其它我不熟悉的鸟儿。等你赶到那片树林,那带有颤音的鸟鸣声消失了,却意外邂逅了美丽的蓝头叽鸫,这可是如夏以来第一次与它相遇。它为我唱了完整的一首歌,又去它林逍遥了。
很感谢蓝头叽鸫为我一天的漫步画上唯美的句号。我说过,经常在森林漫步者,都是被鸟儿宠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