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斑鶫鸟群的时候,我正蹲在胡枝子灌木枝下的草丛识别野大豆。我听见一群鸟儿,从树林的一个山坡的方向飞到我附近的一片林中空地。所谓的空地,不过是这里没有参天大树,只有三两棵色木槭和几棵紫叶稠李。树下杂草并不是茂盛,甚至空地上裸露出一片片不大的棕红色的土地。那群斑鶫就落在空地上觅食。
为了不惊动斑鶫鸟群,我就势坐在野大豆旁边,远远地注视着空地上的斑鶫。听嘈杂的鸟鸣声,这群斑鶫应该有十几只之上。
斑鶫性格活泼,喜欢聚群生活,很少看见单独性的地斑鶫。斑鶫还是豪放的歌手,走的那里就把快乐的歌声带到那里,所以让我情不自禁地喜欢它们。情不自禁的喜欢,应该类似于一见钟情,或情有独钟。
斑鶫唱歌时很随意,不刻意追求韵律感,它张口就唱,完全是随心的抒发,它们的舞台宗旨就是开心快乐,无拘无束。我远远地就看见,在色木槭的一个枯枝头上,两只斑鶫在那里尽情歌唱。斑鶫没有黑枕黄鹂那么华丽和高贵,也没有云雀动听歌喉,它是生活在森林底层的鸟类,真诚地拥抱自己平凡的人生,热爱生活,它们一路高歌,飞到哪里,就把生活的激情带到哪里。
为了聆听斑鶫的合唱,我一直在草丛坐到腿脚麻木,才迫不得已站起来活到。我需要用活动来缓解麻木的双腿,虽然我尝试小心翼翼地移动,还是引起斑鶫的警觉,它们呼啦啦先后飞走,留下一串串平和的鸣叫。
在林间前行几十米,来到一片杨树和桦树构成的小树林。林下植物多为胡枝子和少量的细叶婆婆纳、荨麻,还有细茎鳞毛蕨。一只啄木鸟,在一棵枯杨树干上敲出打击乐。它的身体与树干平行,敲击的速度很快,这让我联想起古代打仗擂响的战鼓。
前面是一道河谷。在我的意识里山谷、河流、树木皆是森林音响的一部分,它们在风的弹奏下,和鸣着大地之音。
我顺着草坡来到河谷,看见一只白鹡鸰在清澈的溪岸。它应该刚刚用溪水润过嗓子,在哪里试着歌喉。驴蹄草开着鲜亮的黄花,如出水芙蓉一样清爽靓丽。女子年轻的时候,都有着国色天香的韵味,所以把少女比喻为一朵刚刚盛开的花朵,真是又恰当又贴切。
芦苇在风中摇曳,它是用摇摆展示自己生命的姿态,与流动的河流、漂移的云朵、起舞的蝴蝶有着一样的风韵。风是植物交流的媒介,也是传播种子的功臣。
漫步森林的人是森林的一部分,当他喜欢并热爱森林的那一刻起,他的呼吸与大地同频,生命与万物融为一体。周而复始的森林漫步,让他的生命早已沾染了草木的味道。
无论在哪一片森林,能听见鸟儿的鸣叫,就是一件让我非常开心的事情。我一直保持着这种热情与期待。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我就视为送我吉祥,听到大山雀的歌唱,我认为在为我喝彩,听到黑枕黄鹂动听的旋律,我认为我在独自享受美妙的音乐会。每当这时,我就想,今天晚上我能做一个与森林有关的好梦。
我带着憧憬来到河边,那只白鹡鸰退避三舍,但它并没有离开河谷,而是去几十米外的河道,在那里与它的同类汇集,把明快的节奏感很强的歌声献给养育万物的大地,这是一种感恩和回报。
我坐在溪边的阴凉处小憩。在夏日漫步草木幽深的森林并不轻松,每次抬腿迈步,你都会感觉鞋子时时被无形的手拽着,脚步就会沉甸甸的。我知道那不是地心引力,而是杂草牵绊自己前行。
我看河谷对岸,有稠李子树和白桦,还有几棵小橡树。河岸胡枝子灌木丛中有广布野豌豆和荨麻、粗茎鳞毛蕨。灌木丛内有小动物在活动,我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它们走动影子。灌木丛太茂密,我用望远镜也不能穿透枝叶看清草地上的小精灵。
那群白鹡鸰依然兴致勃勃地在不远处欢歌笑语。它们的日常就是在歌声里有滋有味地度过。别小看这些夏侯鸟,它们有诗意与远方,入秋之后,它们就要餐风饮露长途跋涉,迁徙到它们心目中的诗意与远方。行万里路,是所有候鸟必须经历的一场伟大的运动。迁徙的旅程,生死不明,它们毫无畏惧,一往无前。小鸟的勇敢,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独处与森林之中,偶尔也会有孤独感。这样孤独的时候我希望胡冬林健在,至少我们可以结伴而行。由此,我能体会到他在《山林笔记》里偶尔流露的寂寞。社会上有些人认为胡冬林不好相处,性格太突出,其实,胡冬林是人群中少有的率真之人,他善恶分明,性格刚直,不要触碰他人生底线,如果三观相近,又爱好文学,相处起来也是很轻松并愉快的。作家班同学都了解他的特性。
我沿溪流逆流而上,感觉潺潺流水流淌的是一去不复返的光阴。这个感觉突然非常强烈,就好像我在光阴的隧道,刚刚跑完从青春到暮年的过程。让我由衷地想到,来日方长不多,我们已经不能选择从头再来,那就让生命也在岁月的长河里逆流而上,到源头去看落日之圆,晚霞之美。
大山雀的鸣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寻声找去,看见一只大山雀在水边的一段枯木上,阳光把它的蓝黑色头部照的十分清晰,脸颊的白羽毛干净。它不时啄朽木一边歌唱。大山雀比斑鶫会唱歌,它的嗓音清脆,唱歌委婉,偶尔还会转音变调,有时又像吹口哨。
在距离大山雀歌唱的河北岸几十米外,那里有几棵高大一点的橡树和大青杨。也许,鸟鸣声让一切都丰富起来,我看见伟岸的植物自身就带有一种悲壮的豪迈之气,就像每一座山丘,都不同程度地闪烁紫气之光。特别是在远处怀着敬畏之心凝望时,那种感觉格外明显。
我记得青少年的时候,我登上离林场十几里地之外的小山,小山指一座山,也指树林里的一个地域,那一带曾经有日本人侵略东北时,强迫中国人修的小铁路。那里有一座山,海拔高度多少我不知道,山顶有一个林业局的防火瞭望塔,我们四个同班同学心惊胆战地登上瞭望塔,我在塔上观望过森林落日,俯瞰火烧云下面的苍茫林海。起伏的山峦,反射阳光的流动的河流,在微风作用下轻轻颤抖的森林,在流火的晚霞映衬之下,显得浩瀚而神秘,辽阔而深远。给我的人生第一次登高望远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一刻,夕阳很像一个火焰四射的巨大火球,一边在山峦之上激情燃烧,一边不停地颤抖自己炙热的圆形球体,在无限的澎湃之中,缓缓地沉落在山的那边,那是一场气势恢宏的谢幕,激情的余晖依然在山峦边缘燃烧与跃动。就是在今天用文字来描述,我的眼前依然还能记得那落日渲染的光影燃烧激情的伟大杰作。
我蹲下身体,在广布野豌豆和粗茎鳞毛蕨草丛下,端详一只尺娥,它贴在玉竹的叶子上一动不动。对于昆虫,我是门外汉,没有任何研究。其实,除了观鸟,我很想观察植物和昆虫,以及其他动物。因为它们都是大森林的一部分。我非常羡慕有些作家是博物学者,比如《沙乡年鉴》的作家奥尔多•利奥波德。这只尺娥头型很其特,感觉它的眼睛像金鱼那样凸出,但是不是眼睛,我不能确定。
离开河谷,我重新走进树林。当我在凝望与倾听时,我感觉大地是在均匀的呼吸之中,它的生命脉搏深沉有力,延伸在每一棵大树,每一道山岗,每一条河流,以及每一朵花开和我的血液之中。当一个人独自漫步森林的时候,他就会与森林与大地有着某种特别的感知与体验,坐在舒适写字台的伪生态文学作家,是不会有这种独特感知体验的,就像灵感并不相爱的人谈恋爱,不会产生人们所期望的心有灵犀。
两只乌鸦,鸣叫着贴着高大树冠飞过去。尽管乌鸦的鸣叫缺少音韵之美,但对我而言,它是在述说吉祥,因为乌鸦也是吉祥的鸟儿。
从树林回来,坐在水榭整理今天漫步的文字。从这里能看见整个湖面。有几只绿头鸭在湖面凫游,在身后划出侧V字形水波,就像在水面上秀出波动的领结。
有幸看见两只苍鹭在上空盘旋,它飞的高高的,在湖面转了一个圆,就落在岸边的草丛中隐匿了。在观湖的那一刻,看见苍鹭潇洒的飞翔,我最不切实际的愿望,就是也能像苍鹭那样,可以轻松地离开大地,也不受地心引力的束缚,在高高的蓝天下自由地飞翔一次。
我知道我不能飞翔,但心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