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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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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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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上的时光

 

潘家定

晚年的父亲,一改常年伏案看书和写作的习惯,每天大把大把的时间全在沙发上。人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爸爸每逢节假日,就唠叨,老大什么时候回来?老三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回来了,他又不说话,成天坐在沙发上,这个老头子!”,前年端午节回家,母亲对我说,眼神中有隐隐的担忧。

父亲跟过去大不一样了,我以前回来,他兴奋的神情怎么也掩饰不住,一双深凹的眼睛,放出明亮的光芒,平时话不多的他,忙着问我外面的事和单位上的事,一直等到我一一给他说清楚,他才放心下来,脸上荡着难得的笑容,嘴角轻轻地抿着。我知道,父亲是关心我,也是在盘查我。他总是一再叮嘱我,在单位上你虽然是领导,一定要带头守规矩,多尊重别人,对自己要求严格,把工作干好。人老了,总希望儿子有点出息。常常在我临出门时,他条件反射似地想起一件事,冲着母亲问:“报纸在哪儿?老三发表文章的报纸!”母亲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放在书里夹着吗?”听母亲一说,父亲急忙走进书房,找到高兴地塞到我手上后,还不忘说一句:“老五带回来的!”然后就默默站在客厅里,目送着我开门、出门。

父亲从小就爱读书,也读了很多书,国文功底深厚。年轻时亲身经历了日本人侵略中国,老百姓颠沛流离的悲惨场景,对文天祥、史可法、林则徐等民族英雄很是敬仰,常背诵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诗给我们听。因此,“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和“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等诗句,从小我就耳熟能详。他一生执教,直至退休。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书与学生。退休后,也是经常伏在窗前,不是看就是写,母亲怎么阻拦也不行,家里的书不够看了,我们几个儿子就不断带些书和杂志回家,让他继续自己的爱好,了解社会的进步和世界的变化。每次带书回家,他总是乐滋滋,忙不迭地翻开书,笑眯眯地说:“好,好!” 可近几年,父亲的兴趣发生了转移,看得时间少了,写得时间倒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我们几次想给他买一台电脑,他总是手直摆,说不习惯,不会用。他用纸写,全是过去我们在家写作文,没有用掉的格子纸,大多已经发黄了。用得笔,还是他在教书时用得蘸水笔。说来真不敢让人相信,九十多岁的他,眼睛竟出奇地好,看书写字,不戴眼睛,一个个蝇头小字,竟认得清清楚楚。我常常夸他:“爸爸,我小您整整三十岁,可眼睛您比我好三十年!”听到这话,他含笑不语,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他写了些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只听女儿说,爷爷的文笔真好,写得东西,比爸爸的文章强多了。

 我们兄妹五个,大哥和我因照顾孙子在外地,二哥和弟妹在老家。父母原和二哥住在一起,后因二哥家娶了儿媳,接着又添了孙子,房子实在住不下去,我们几个商议后,给父母买了一套房,老两口单独住了下来,好在他们生活还能自理。二哥和弟妹,承担了照顾父母的重任,包揽了买菜、买米、买药和洗衣等活。父母家里的陈设很简单,搬进来的时候,父亲说,只要有一个看书的地方就行了,至于装潢能简则简。可能是长期批改作业习惯,他喜欢坐硬背靠椅,对沙发之类松软的家具,很是排斥。书房里的那把硬背靠椅,椅背已经磨得铮光锃亮,有多少年头,父亲也记不清了,他就是舍不得换。可自从前年年初,父亲在家不慎摔了一跤,腰部受伤后,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不知不觉从硬背靠椅转移到沙发上。“人老了真不中用,想不到跌了一跤,靠椅背梗得腰这么难受,写东西越来越难了!”父亲一次对我说,脸上全是痛苦和无奈。

从我记事时,家里的一切,父亲问得很少,全听母亲的,母亲生性好强,照顾父亲却很是用心。从未见他们红过脸,吵过嘴。在和父亲共同抚育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母亲费尽心机,吃尽苦头。不幸的是,在八十多岁的时候,她接连摔了两跤,跌坏了两侧的胯关节骨头,尽管到大医院做了手术,最后还是无奈坐上了轮椅,天天都是轮椅上的时光。不管我们怎么说,母亲坚持不请人,每天三餐的烧煮都是自己做,一把已经用旧了的轮椅,被她转得随心所欲,在屋里穿来穿去。我每次回去,她非要留我吃一顿饭不可。看着同样九十多岁老母亲的满头白发,在轮椅上飘来飘去,我的心真如刀绞一般地难受。

自从前年父亲摔了一跤后,轮椅上的母亲又多了一项任务,还得照料父亲的起居。每天早晨,她先起床,把父亲漱牙和洗脸水打好,给父亲喂好药,待父亲吃过早饭后,又在父亲坐沙发的地方垫上一块软垫,沙发边放上痰盂。父亲在沙发上坐下后,母亲又用厚厚的旧毯子,盖住父亲的双膝。然后母亲再忙着做家务,时不时不忘回头看看父亲,有时还大喝一声:“老头子,睡着了吗!”,父亲听到后,闭着的眼睛稍稍睁开,嘴角发出“啊,在!”的回应。母亲是生怕父亲睡着了,没有添加衣被受凉。父亲在沙发上也真能坐,经常从吃过早饭后坐上沙发,除掉中间起来上卫生间,就一直未挪动。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更多的时候是闭。沙发上也放了父亲喜爱看的书和杂志,偶有发表我文章的报刊,父亲也懒得翻,就这么似睡非睡地坐着,坐累了,就斜躺着。连相濡以沫七十多年的母亲,父亲也很少跟她说话。耳聪目明的父亲,是在静静听着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一分一秒的走,还是在默默回忆着自己漫长的一生。我们不得而知,问母亲,她也不知道。

前年年底回家看望父母,惊喜父亲不在沙发上,我再扭头一看,

父亲在书房,是我熟悉的伏案身影,父亲正在入神地写着什么。我悄悄溜进厨房,问母亲:“爸爸不靠沙发了?”“好像好一点了,能起来活动活动。”母亲的心情也不错。“写什么,爸爸这样入迷?”“还是那些东西,没有写完,这段时间一直在写。”, 这一天,我的心情也从未有过地好过,晚上,我在父母家美美地吃了一餐。酒精炉的火苗,母亲把它烧得特别旺,一锅子肉烧豆腐热气腾腾,母亲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我偷偷朝父亲看去,他吃得也很香,和往常一样,父亲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去年五月,父亲又摔了一跤,我们兄妹全回到家,在医院日夜轮流陪着他,住了十来天,还没完全好,他吵着要回家,医生无奈,只得同意了他的请求。这次回来后,父亲的身体状况更差了,人几乎整天斜靠在沙发上,连上卫生间站起来,都要杵上那种有四个脚的拐棍。本就消瘦的他更消瘦,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只有淡淡的光泽。人愈发不愿说话。他的一些学生,听说这个情况,纷纷特地来看他,汇报似的说些各自工作情况和成就,他在听得过程中,不料精神特好,偶尔竟能问上一两句话。 “你爸爸这个状况,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病?”母亲的担忧更重了,“妈妈,你不必过分担心。你看他见到学生的状况。其实,他一直在关心社会的发展,注意风气的演变,叮嘱学生们要注意的问题。爸爸的头脑还是清楚的。”,我蛮有信心地安慰着母亲,母亲半信半疑,一脸愁云。

好在弟弟住得离父母很近,他每天下班回家,总要先去看看父亲。他也在沙发上坐着,紧紧地挨着父亲,说着父亲喜欢的一些话题,特别是关于自己在单位上工作的情况。弟弟说,每每说这些事情,父亲虽然不答话,但脸上分明露出愉快的笑容,眼角也放出些微的光芒。显然,父亲对弟弟的工作是满意的。“别看父亲每天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不说一句话,其实是在想问题,只是他不愿意把他想的问题告诉我们”,弟弟告诉我。

父亲一辈子历经坎坷,最大的成功是把我们教育成人。他虽不善与人交往,但他教过的学生成千上万,对他赞口不绝,尊敬他是一位难得的良师。特别是他合肥的一个学生,七十多岁了,也是教了大半辈子书,很费一番周折和寻找,前来看望父亲。她一直称呼父亲为潘先生,敬重父亲有儒者风范。那天,她特地带了一些合肥土特产,和父亲谈得很愉快。其实,我也隐隐感到父亲内心阔大,很有些想法,他一生崇敬的范本,或许就是文天祥、林则徐那样的家国情怀。

去年国庆节回家,我兴奋的又一次看见父亲在书房里写着, “爸爸,您又在写东西了?”我欣喜若狂,情不自禁留下了热泪。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很快,父亲杵着沉重的拐杖,艰难地从书房里移步出来,回到了沙发上靠下。“回来了!”父亲望着我,一点微弱的声音,我的心刹那又沉了下去,如一块巨石,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把父亲瘦骨伶仃的手,紧紧握在我的手心里,想给他一些温暖,眼睛直直地望着父亲。离开老家的那一天,再次去看望父母,辞别时,母亲望着靠在沙发上的父亲,忧郁地说:“你最好月底能再回来一次,看看你爸爸!”“好,妈妈你放心,我回来。爸爸,我走了!”我朝父亲大声喊去,沙发上的父亲只是扭了一下头,浑浊的眼睛无力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回到省城没几天,接到二哥来的电话,说父亲又一次摔倒了,伤势很重,已经住进了医院。我又一次匆匆赶回家,上医院,一路上默默祈求上苍,能给我老父亲再一次机会。无情的是,这一次没有人回应我,老父亲再也没有从医院出来,再没有回到他那一个人的沙发上时光。

我们兄妹几个把父亲的后事处理完后,我在老家多留了一些时日,陪陪母亲,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看到了他写得东西,满满的《文天祥传》三本,《唐宋诗词抄录》三本,还有《我的往事回忆》三本,还是那些格子纸写得,愈加发黄了的格子纸。父亲的笔迹也大不如以前,一行行字写得歪歪倒倒,有些地方模糊不清,还得猜。在《我的往事回忆》第三本的后记有这样一段话:“我活了九十四岁了,在吾门中算是高寿了。目前体质渐虚,一天不如一天,自知大限已至。来日不多,回顾自己的一生,经历了新旧两个时代,对比鲜明,有党的英明领导,民族有幸,国家有望。吾一生从教,兢兢业业,桃李天下,翘楚遍布。改革开放后,又幸遇尊师重教,如春风化雨。滋润心田。平生虽无大就,亦知足满足。留下老妻,信有子女照顾,也无牵挂。到该走的时候了……”

我的泪水如雨而下,湿透了这些陈年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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