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定
山路盘旋,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似乎没有尽头。
弯道一个接一个扑来,不让你轻松;高峰也一个个欲压下来,容不得你喘气。白云几近在头顶上飘,很多时候车子贴着绝壁通过,瞟一眼深不见底的沟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毛骨悚然。一路上人烟罕见,也极少会车,仿佛穿行在洪荒的境地。又爬上一个高岭,谢天谢地,总算有一小块平地,一个八角亭翼然。我们稍作休息,看牌子,知此岭叫白际岭,亭叫白际亭。极目远眺,峰峦如波涛汹涌,雄浑苍茫,遥远的天际隐约有波光和村落。再看看地牌,已是海拔1156米。我盘算着离目的地应该不远了。
下岭后,又经过一串连续地转弯,眼帘中终于出现了稀疏的粉墙黛瓦,“到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天涯已事先联系好了客栈,顺着导航,我们在“小胖子”农家乐歇息下来。
徽开古道
白际位于安徽省休宁县的东南面,与浙江毗邻。全乡隐藏在白际山脉之中,很多高峰在千米以上。这里山高路远,关隘众多,车马阻隔,极为闭塞。自宋代始,先民们披星戴月,含辛茹苦,在崇山峻岭中开出了一条通往浙江开化的土石路,明代改建为石板路,始称徽开古道。
我第一件事,便是去探访这条古道。
村外山岭蓊郁,一条宽约1米,石板铺得小道,在林中攀着山势而去。我拾阶而上,虽然苍苔密布,有些路段已残缺不全,但轮廓尚全,骨架未散,仍经得起岁月的磨练。山越来越高,再往上走,小道渐渐掩没。远远望去,只见密林不见路。登上山顶,白云漂浮,群山连绵。小道又从林中钻出,兀自下岭前行,很快又没入一片墨绿的丛林中。
徽州有很多条这样的古道,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处于高山大岭包围的徽州人,就是靠这些纽带,与山外的世界沟通连接。徽州的古道多沿着山势,傍着溪水而建。五里一亭,十里一庙。既是自然风光神秘的走廊,又是见证徽商历史文化的“徽商之路”。所以徽州古道是继“丝绸之路”、“茶马古道”之后,中国第三条著名古道。生活在大山里的徽州人,有着强烈的生存压力和探索意识,很多人十四、五岁,就离井背乡,出外闯荡。凡见过杭州“天下第一豪宅”的人,无不为其规模之宏大,布局之复杂,雕刻之精美而赞叹。其主人就是胡雪岩,大名鼎鼎的红顶商人。当年也是一条穿山越岭的小道,把他送到了自古繁华的钱塘,苦苦打拼,成了天下徽商的代表人物。至于历代无数的徽州莘莘学子,熬过十年寒窗苦后,也是前赴后继踏上这些道,千里迢迢赴京赶考,为徽州捧回了一顶顶状元、榜眼和探花之桂冠。一代又一代徽州先人,日夜跋涉,风餐露宿,在一条条古道上,留下了艰辛的足迹和一个又一个故事。
回望我们住的村子,也就是白际乡政府所在地,恰好位于眼前这条古道的一处关隘上,前后几十里无村庄,历史上凡往返皖浙的山民、商贾客人、挑运货物的脚夫经过,必须在此歇息,或吃或住。村中原有十八户人家,家家开设歇店,提供吃住,故这里又有“店村”之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样的情景,在这里不知演绎了多少回。
山风猎猎,我沿不沿着这条道走呢?我知道,再走下去,不仅仅是走进大山的深处,更是走进历史的深处,走进我们无数先人心灵的深处。
我还在犹豫间,忽见路边还立有一牌,字迹已模糊,细细辨去,白际因地势险要,扼皖浙两省之要冲,属历代兵家必争之处,这条道早在元代就设立了巡检司,明清两代沿袭。原来隐藏在丛林中的这条古道,不仅是皖浙之间重要的商旅通道,还肩负着屯兵守隘之功能。此时已是暮色渐浓,徽开古道渐渐模糊,巡检司的遗址尽被丛林覆盖。同伴一再催促下山,我只好作罢。
山下是新修的一条宽阔柏油公路,路标箭头标向通往浙江的开化市、千岛湖风景区等地,与山上古道的指向竟完全一致。大巴、小汽车、货车和摩托车亮着灯,呼啸而过。“小胖子”农家乐主人小胖子,也开着一辆崭新的小货车,从我们面前疾驰而过,当然,他还不忘放下窗玻璃,向我们做了一个鬼脸。
红旗渠
读高中时,就知晓红旗渠。它是上世纪60年代河南林县人民,备尝艰辛,从太行山腰修建的引漳入林的工程,有“人工天河”之誉。1974年,新中国参加联合国大会时,放映的第一部电影就是《红旗渠》。无独有偶,在千里之外的皖南山区白际,竟也有着一个类似红旗渠的故事。所不同的是,林县红旗渠用作灌溉,而白际红旗渠则用作发电。
高耸入云的白际山脉用它有力的臂膀,护佑着这里世世代代的山民,创造了一个安宁的环境,但也阻隔了与外界的联系,迟滞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直至上世纪70年代前,这里的人们还是用松明点灯照明。没有电,生产力水平和人民的生活,可以想象是一种何等的落后和艰难。正是红旗渠的榜样力量,白际人民在上世纪70年代,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不等不靠,花了四年多的时间,硬是用简陋的工具,书写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夕阳时分,在山民的指点下,我们小心翼翼地爬上“百丈冲”悬崖,拨开树木的掩映,找到了引水渠。顺着渠再往前去,拐过一个山口,人已立在又一个悬崖之上,右边是阴森森的深谷,左边是陡峭的绝壁,险象环生,不寒而栗。大家鼓起勇气,继续前去,约半个小时后,只见一练来自九天的瀑布,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飞泻而下,这就是白际瀑布。当年,正是这条1000多米引水渠将之接过,又从“百丈崖”千尺悬壁上,再次飞泻而下,形成巨大的叠加冲击力,奔流在山谷,建成了一个小小的水电站,永远结束了用松明点灯照明的历史。
站在半山腰上,凉风徐来,白际人民挥舞铁锤,扶着钢钎,人人上阵,战天斗地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高亢的号子声,也似乎在耳边久久萦绕。白际人的韧性和顽强,和先民们修徽开古道,是何等相似!骨子里的秉性一脉相承。山谷已渐渐暗下来,瀑布跌下化成的涓涓溪流,闪着些微银光顺着山谷,轻松地飘然而去,它可能非常自豪,自豪自己完成了历史赋予的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虽然引水渠早已不用了,小水电站的发电房依然还在,它骄傲地见证了那曾经气壮山河的一幕。
回到店村,已是灯火通明的时候,香味从一栋栋小楼随风飘来,一批批游客也陆续回来.村中的小广场上,停满了小汽车。还有人放起了烟花,一串串耀眼的礼花在空中闪烁,一群刚到的年青人,男男女女,随着快节奏的音乐,尽情地跳着唱着。城市里的文明,已随这批年青人,进入到这个小山村。
晚上吃饭时,小胖子告诉我们,小水电站之所以不用了,是因为县政府前几年,架设了一条输电线路,从黄山市把电翻山越岭送到了白际。“你看,那山上的铁塔!”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门前的山上,让我们看铁塔的影子。
千亩梯田
翌日,早饭后,小胖子把我们送到上山的路口说:“沿着这条路走,翻过一个岭再下去,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严池村了!”
山谷里冷飕飕的,我们一气走完,登上岭,阳光灿烂。岭下唯一的一条小路,引我们往严池村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未遇一人。拐过一个弯,我们眼前忽然一亮,只见右面的山坡上,排排房屋依势而上,清一色的黛瓦和土黄色的墙壁,沐浴着早晨的阳光,熠熠生辉。在人迹罕至的大山里,竟有如此宁静、安逸和古朴的小村子,出落的美如屏风一般,这就是严池村,有江南最后的“墨脱”之称!
我们抓紧在村中转了一圈,便转到村外,选了一个高高的朝阳坡,极目望去,蓝天下的白际山脉,格外雄伟挺拔,远远的地方,还散落着村子。再俯看长长的山坡上,斜铺着的梯田和旱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千亩梯田,白际一绝。
梯田的上端是水田。田里的稻子收割了,留下一把把稻草稀疏站立。中下端是旱地,其上的高梁、苞谷、黄豆、冬瓜和南瓜等成熟了,叶和果分青、黄、红三色交相辉映,呈现暖暖的色调。山风送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村民们正在地里忙碌,时不时有人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从斜坡上来,朝我们点点头,往村里去。
海拔如此高的山上,水土极易流失,竟有层层梯田,令人匪夷所思,我久久无语。水从哪里来?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回想在来路上,看见从岭上往下,依次建有一个个长方形的蓄水池,池与池之间,有沟渠相连。天上的雨水,高岭上的流水,使一个个蓄水池,尽是满满的水,原来这池子里的水,就是为浇灌这层层梯田之用。水解决了,还要防止土的流失,尤其是山坡上的土,一场雨下来,便是沟壑纵横。我们顺着山坡下去察看,只见山坡上一道道石墙,垒得结实精致,或长或短,或弯或直,有效地阻止了水土的下泻,辟出了一块块小小的平地。大山里的严池人,极尽智慧,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披星戴月,精耕细作,如绣花一般,把这漫山坡整治的如良田沃野。正是这片不起眼的漫山坡,常年五谷丰登,养育了世世代代的村民,使这个大山里的小村子,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藏得极深极深,很久不为外界所知。
看着眼前的千亩梯田,我不禁想到大寨的梯田,其形态不一,大小不一,一脉相承的都是一种精神,一种意志。山区的人民,正是凭着这种敢于与严酷的自然环境斗争精神,凭着这股不成功不罢休的顽强意志,人心齐,泰山移,终于用自己的双手,辟出一片新天地!我还想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作为一名知青,我有幸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华阳河水利工程大会战。十万民工,也是全凭简陋的工具,顶风冒雪,肩挑手提,硬是筑起了坚固的几十里长大堤,将千年的河流改了道,且一举消灭了血吸虫病。
白际人凿石修路,垦荒筑田,筚路蓝缕,营造了一个个各具特色的村落,留下了一个个传奇的故事,书写了一段段精彩的华章。白际是遥远的,又是很近的,近的可以听到它的跳动;白际是平静的,又是波澜壮阔的,其深藏的急流汹涌澎湃。朋友,你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去白际走一走,看一看,亲身感受一下什么叫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