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梦

一.名不正言不顺

皮一步，是严峻的高考失败者。他在激流和旋涡中，拼命挣扎，急着找救生圈，爬上岸，追赶队伍，不愿落伍。

今儿个，刚过晌午头，皮一步身背绿色帆布挎包，急匆匆，走出工厂生活区，登上6路公交车。他刚二十出头，身穿蓝色羽绒服，棕色呢子裤，黑色棉皮鞋。他的两只手，插在羽绒服两侧的口袋里，精神焕发，多年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嘀——嘀”，喇叭声响起，乘务员用清脆的声音报站：“陇海大学站到了，有到陇海大学的乘客请下车！”

皮一步提前离开座位，快速移动脚步，等车一停，他迫不及待轻松地跳下车，穿过稠密的人群，跨入人行道，雄赳赳，气昂昂，大步流星地走着。

皮一步哼着电影《有一个青年》的主题曲:“青春啊青春，美丽的时光，比那彩霞还要鲜艳，比那玫瑰更加芬芳。若问青春在什么地方……它带着爱情，也带着力量，在你的心上……”。这首歌曲旋律优美，悦耳动听。那对青年男女在图书馆学习恋爱的镜头，令皮一步久久不忘，浮想联翩。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他的青春火焰，不会熄灭，就要重新燃起光芒。

皮一步这个年轻人，经历过心灵创伤之后，没有完全倒下去，拍拍身上的灰尘，重新站起来，继续前进。这就是皮一步的精神状态。看，他双腿有力地走着，毫不怯气，浑身是胆，昂首挺胸，轻车熟路地向陇海大学南校门走去，计划一步登天。

陇海大学的南校门，浑朴对称，肃穆壮观，古色古香，赫然出现在皮一步的面前。皮一步行走如风，大步迈进校门。这时，他稍停住脚步，抬头眼前猛地一亮，看到木制宣传栏张贴有黄纸红字的通知：

今天下午的古籍培训课，在假山平房教室上课，

时间2点半整。……

11月3日

皮一步很有心计，胸有成竹。他像间谍似的，默默记着这项通知内容。

校园东北角，在一排旧平房教室的旁边，留有防空洞的遗迹，形成一座假山头，冬天光秃秃的，苍山寒气深，高林霜叶稀，偶尔，槐树梢上的麻雀蹦上跳下，吱吱喳喳叫着。

冬天温柔的阳光，亲吻着皮一步的脸庞。他加快步伐，穿过喧哗的操场，转了大半圈，走近这里。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无人搭理。但他鼓足勇气，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继续走下去。在这所大学校园里，谁也不知他的底细。今儿个，就看他的运气啦。

眼望儿，一个脸膛黑红，浓眉大眼，头发蓬松，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严肃地站在教室门口。他挺胸叠肚，大模大样，见皮一步欲进门，就不客气地挡住门槛，指手划脚，厉声问道：“喂！你是哪个单位的？”

皮一步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未敢声高，不亢不卑，慢慢地回答：“我是校外的，冇单位。”

“冇单位？不叫进。”把门者名叫季大山。他年少气锐，不识几微。

“是这儿，我是人大毕业生，请通融通融。”皮一步骄傲地说，“我过去来过这所大学，熟悉咱这校园，也有几个熟人。”

季大山愣住了，面对这个长着细眯眯眼睛的同龄人，继续质问：“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哪个专业？这是科研处为文科各系和图书馆举办的培训班，专门培训古籍整理人才啊。”

“我就是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毕业的，正在联系咱图书馆，有可能到咱馆工作，咱馆非常需要大学生嘛。”皮一步大言不惭，信誓旦旦，神态坚定。

“那太好了，佩服！”季大山的眼睛，突然放出光彩，红着脸儿，立刻热情起来，握握皮一步的手，不禁问道：“你想旁听？游学四方啊。那中，欢迎！”

皮一步大方地说：“你对人真热忱，谢谢老弟！”

“不客气，顺水人情，冇问题，也发你一本教材吧。我看你英姿勃勃，神采风扬，就估计你是重点大学毕业生！我是帮忙把门的，抱歉，刚才多有得罪。”说着，季大山故意把左手腕抬起来，瞅瞅明明晃晃的上海牌手表，“快到点了，进去吧。”

“中，不碍照。”皮一步点头，气色平静，进门时伸手从课桌上拿到教材，在教室后排坐下。他虽然进来了，但心里还是凉了一下，感到紧张，无地自容。在这新鲜的环境中，他谁也不认识，只得默不作声，尽力安详，装模作样。

听课者，几乎都是大学毕业生，甚至还有研究生啊，他们亲切地交谈着。皮一步对他们羡慕不已。往后，皮一步从他们身上，一定能汲取正能量啊，知识就是力量。

季大山进门，与皮一步并排坐下，说：“ 今儿个的授课老师，名叫古哀兵。”

皮一步望着讲台，这个瘦高个中年教师，令他肃然起敬。他点头说：“这名字令我如雷贯耳。我听说过他自学成才的动人事迹，还观看过反映他奋斗岁月的精彩故事——彩色新闻记录电影《从电焊工到大学副教授》。”

季大山说：“是啊，他十年苦志，一举成名。咱们应该好好向他学习！科班出身的未必都是金刚钻，草台出身的未必都是铁疙瘩。”

皮一步赞同说：“对啊，他自学成才不容易，不服不中。咱们虽有学历，但也应该向他学习，学习他的刻苦精神！”

然而，皮一步虽自夸学历硬，但他根本听不懂古老师所讲课程内容，眼睛一片昏花，脑子有点飘忽，神思困倦，一种甜蜜的睡意缠绕着他，他边听边微闭上眼，渐渐朦胧睡去，把书包当枕头，伏案进入梦乡……

毕竟是在教室，似睡非睡之间，皮一步观察到旁边的季大山，穿得支支棱棱，一展二展，上身棕色羽绒服，下身灯芯绒黑裤，桌上放有白线布手套，脚穿捷克黑色棉皮鞋。

季大山全神贯注，非常认真地做笔记，用的是普通牛皮纸笔记本。皮一步从书包里拿出几张信纸，这信纸上印有一行红色“中国人民大学”的字样，是他到北京旅游，在人大校园商店里购买的。眼望儿，他没有动笔记录，一是钢笔字不好，怕人笑话；二是，他基本没有听懂鉴定古籍版本的知识和方法。课间时，他想瞄一眼季大山的笔记本，只见他连忙用手捂住本子，又迅速把本合起来，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

皮一步在心中，马上得出结论：“唉，这个真正的大学生，‘天之骄子’真小气！我是假冒的，还对我有天然的嫉妒心，不让我看笔记，可笑。往后，在他面前，不能表现的自惭形秽啊！”

其实，季大山不是不想叫皮一步看笔记，而是有点怯气，怕皮一步看不起他。他以为，皮一步人大毕业的，水平肯定很高。

季大山轻推皮一步，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老兄，别睡了！你的听课笔记，记的咋样儿？下课咱俩互相看看，对照一下。你是人大毕业的，认识你很高兴，咱俩投缘，多交流，共同提高嘛。”

皮一步半睡半醒，忽觉有人推，朦胧听见季大山的话语，就应付说：“我是学档案的，在大学就喜欢熬夜，晚上看书，白天有时有点瞌睡。档案学与图书馆学是相近学科。这堂课讲的内容，我闭上眼就能听懂，全记在心里了。”

季大山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他清梦思犹昏。”

“我刚合上眼，别搅我的好梦，中不中？好梦是吉祥之兆。”皮一步嘴角挂着微笑，边说边双手抓紧书包当枕头，继续伏案睡觉，安安稳稳，生活在梦游里。

季大山拍拍皮一步的肩头，半开玩笑说：“那中，你接着大睡吧，不打扰你，安心做你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