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谎言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十三岁，上初一。一天中午，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我问，锅贴好吃不？弟弟和妹妹相互看了看，不吭声，摇摇头。

“我吃过一次，不好吃，硬的很，跟脚指甲一般，难嚼。”吃饭的父亲不去看我们，随口说道。

饭桌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盘子一个碗，每个人面前一碗玉米面糊糊。碗里的咸菜是邻居一位四川大娘送来的，不需要二次调味，可以直接食用；盘子里是用猪油炒的白萝卜丝。萝卜丝必须用猪油炒，这样炒出来的菜吃起来软和，也香，没有了萝卜的辛辣味。昨天早上，母亲早早起来，拿了购货薄到肉食公司门前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买回来二斤稍微肥点的猪肉。下午闲时，母亲把肥肉取下来放在锅里炼出油，然后盛在碗里，以便今后炒菜时用。肥肉很难买到，所以要早点去排队。

“娘，你吃过没有？”年幼无知的妹妹问。

母亲看了一眼父亲，无奈地说：“娘也没吃过，也不知道啥味。”

对于父亲说的话，我始终是信的，从来不曾怀疑过。从那时起，锅贴这种不好吃的食物在我的心里便扎下了根，以至于在我过了天命年也不知道锅贴的味道。参加工作后，有很多机会和朋友在一起吃饭，每次他们说要一份锅贴时，我就会说，不好吃，于是乎只好换了别的。

锅贴到底好吃不？是否像父亲说的那样呢？一次，我独自走进食堂，想亲口尝尝，以此来验证一下父亲的话语。当我看到外焦里嫩，肉馅制作的锅贴和它的价位时，我什么都明白了。这么好的东西岂能会不好吃？其实不用品尝，问一下价位就能知道父亲说的是假话。只是那个年代让父亲不得不那样去说罢了，为的是不平白无故奢侈地去吃一些昂贵的东西而已。几十年前，家里的经济条件是绝对不允许的。一份锅贴的价格，是一家人一天的生活费。

父亲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去阻拦我们在生活中一些不必要的奢侈与浪费，即便是在今天，这种思想依然存在于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心灵深处。有时碍于情面，有时出于无奈，更多的是囊中羞涩，不得己而为之。这种做法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只有自己知道，无需谴责。生活要长久，像溪水潺潺，不能断流，似乎这是最好的方法。

二

女儿五岁那年的夏天，我带她去城里。天很热，人行道上走过的很多女人手里都撑着五颜六色的太阳伞，遮挡着天空撒下的酷热。路过文化宫时，女儿说想吃雪糕。于是，我掏出一元钱给她。

女儿从我手中接过钱时，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我站在树下阴凉处等她。

“你不是吃雪糕吗，咋买了冰棍？剩下那五角钱呢？”我疑惑的问。

女儿没有说话，回头用小手指着路边一个坐在地上，双腿残疾，向过路的人乞讨的男人。

“你是说把剩下的钱给他了？”

女儿笑了，然后点点头。我没有说啥，也笑了。

“他没了腿，咋走路？你看，他多热，脸上都是水。给他买个雪糕可以吗？”

我再次掏出一元钱递给女儿……

人之初，性本善，年幼时的这种善心，在这种特殊场合，我不能毁坏掉，不能去伤害一个无知善良的心。更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去揭秘乞讨是否是一个真的残疾人，即便不是残疾，也不能把真情告诉她，我希望这种善良之心，一直陪伴着她成长。

前不久，和朋友在一起喝茶，看到茶海上摆放着三个蟾蜍茶宠。这三个蟾蜍坐姿相同，唯独不同的是它们的前肢，其中一个用前肢捂住双眼，另一个却是捂住两个耳朵，第三个则是捂住嘴巴。这三个茶宠究竟表示出了什么了意思，朋友只笑不说，几日过后我方悟出其中的道理。

直到如今，对那些经常在马路边假装残疾沿街乞讨的真相，也不曾给女儿讲明。我相信，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的流逝，她迟早会明白的。如果永远不明白什么是欺骗，那是最好，到那时这个世界仅剩下坦诚和善良了。

三

时间就像个过滤器，留下的多半是些美好的事，但也会有一些令人困惑的东西牢牢地粘在过滤器上，很难去掉；如同一些记忆永远依附在大脑中，任凭时间的打磨，始终无法删除。

下班回到家，刚坐下，女儿很神秘地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奶奶早上去街道买菜，丢了一张一百块钱，心里可难受了，连午饭都没有吃……”

我假装很惊讶，随手掏出一百元钱在她眼前晃动着。

女儿疑惑地看着我。

我低声说：“这是我刚才在回家的路上捡的。这也许就是奶奶丢失的。别告诉奶奶啊！告诉了，这钱就要还给奶奶了。”

女儿点点头，从她那不解的眼神里和表情中，我知道自己的计谋要实现了。快吃下午饭时，女儿拉着奶奶的手回来了。

母亲看到我，似乎想说啥，却又不说了。我看向女儿：“你给奶奶说啥了？”

女儿只是笑，不吭声。母亲赶紧说：“她也没有说啥，只说了你在回来的路上捡到了钱。孩子喜欢讲真话，挺好的，不能责怪……”

我给母亲了一百块钱，她仔细看后说，这张不像她丢的。我说，不管是不是这张，总算咱家没有丢钱。母亲听后，不再说话。

……

人们常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骗别人，自己被骗，再就是自己骗自己。这三种欺骗始终存在于我们的身上，一旦没有了这三种欺骗，生活就会变得淡寡无味。有时用善意的谎言去欺骗，谈不上好也说不成坏，但能成为生活中的润滑剂。

一直到多年后母亲离开这个世界，那一百块钱的秘密也未曾告诉她，她会相信是我捡到的，因为在她面前我从未说过谎话。每年清明节，在母亲的坟莹前，我都想把这个谎言说给她听了，可一直没有说出口。去年去香山寺，我把存于心中多年的这事说与主持。他听后眼睛一亮，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道：“善言，你不说，世人也知；恶事，你不说，世人亦知。无需纠结，淡定最好。”说到这里，他抬手指了一下墙壁。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墙壁上有一个很大的“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