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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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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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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人家

东方刚泛鱼肚白,水英就起来了。她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洗了脸,走出“圣源山庄”。她想呼吸一下室外早上充满阳离子的新鲜空气。虽说是初夏,但屋外还是有一丝凉意,出来时不得不把外衣穿上。最近有很多事让她心中烦闷,睡得晚,醒得却很早。
“圣源山庄”的大门,正对着燕尾湖的大坝,山庄的后面是百年一遇三十多米宽的泄洪渠。
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水英心中有很多让她自己都无法形容的感慨。眼前的这个水库,修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一是为了解决土塬上的农田灌溉,二是解决周围百十平方公里人和牲畜的饮水问题。水库没有建成之前,人和牲畜都是吃的窖水。这里的人们,每家每户都在自己家的院中,挖一个很大的地窖,当下雨的时候,房上流下的雨水和院子里的雨水汇集在一起,然后流进地窖,存储起来,供人和牲畜饮用。土塬地势高,打井是行不通的,也没有设备和力量,即便是打上五六十米,还是干窟窿。老辈们发明的这种蓄水方法,能追溯到两千年以前。水窖里面虽然有了水,但水的质量却很差,鸡毛、鸟粪、草屑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随着雨水流进了水窖。水库的建成,彻底解决了周围人们的吃水问题。水库里的水,几十年来,养育着这里的人们,但是,水库也曾让紧挨着它周边的两个村庄里的人们,心中有过伤悲和哭泣……
水英就是这哭泣当中的一个孩子,那年她只有十三岁。
事情转眼快过去三十年了,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把她那颗年幼的心伤害到了极限。北方的早春,依然寒风凛冽,植树节的早上,三十多人乘坐小船到湖对岸植树。由于湖中心风大,船刚到湖中间,便葬身于燕尾湖,凛冽的寒风继续在湖面上刮着。在当地驻军的协助救援下,经过两天的搜救,竟没有一人生。大队部宽敞的门前,整齐地摆放着三十多具尸体,其中最小的只有几岁。水英的父亲和年长她三岁的哥哥,也静静地躺在这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冲出大队部,在湖面上飘荡。天空没有下雨,却阴沉了好几天。原本是她陪父亲去植树的,贪玩的哥哥硬是把她拉下船,还故意弄湿了她早晨起来刚换的衣服,她才没有上船。
燕尾湖不是很大,只有七百多万立方的蓄水量,竟然如此无情。水英不喜欢看湖水,每次朝湖中心望去,心中就会有一丝不悦的感觉,那里有着自己亲人灵魂的归宿。是谁给水库起了这个名字,早已无处考证了。水库的上游,有两个入水口,很像天空中飞翔的燕子的尾翼,这可能就是水库名字的来由。
太阳还没有在东面的山梁上露头,眼前早就豁亮了,整个大坝已经很清晰地展现在眼底了。湖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湖水泛着深绿色,好一派湖光山色。
水英看着大坝对面的“湖畔山庄”,不免叹了口气。“湖畔山庄”比“圣源山庄”晚两年建成,外观的豪华与气派,室内的装修,都好与“圣源山庄”。“湖畔山庄”建成开业的那天,水英还是特邀嘉宾,亲自到对面去祝贺。水英心想,都是本乡人在此经营,好赖都是乡党,今后都要围绕着燕尾湖做生意,虽说同行是冤家,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去阻止对方在这里建设山庄。今后只能通过生意上合理的竞争,换取顾客对自己山庄的信任。
“老板,你起来这么早干啥子吗?外面风大,当心着凉。”
水英没有回头,她知道问她话的人是谁。他是“圣源山庄”的大厨,名叫王四喜,五年前在四川老家和妻子吵架,一气之下跑了出来。路过燕尾湖时,正赶上山庄招聘厨师,水英看上了他能做一手好川菜的本事,就把他留下了。王四喜其实不叫四喜,而是叫文德,只因他做的“四喜丸子”别具一格,味道独特,几乎所有来山庄吃饭的客人都要点这道菜,天长日久,王文德便有了一个雅号,山庄里所有的人都喜欢叫他四喜了。老王今年五十有三,在好几个厨师当中,数他年岁最大,大伙叫他四喜,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乐呵呵地笑着说:“谢谢大家伙子对我王文德的赞誉,在此,我谢谢你们了。”地道的四川话,逗得大家伙好一阵子大笑。
王四喜是一个脾气很倔强的人,在离家出走后的两年时间里,没有给老婆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有写过一封书信,每天都在厨房里忙着,没有过多的话语。每年过年,山庄会放一个多月的假。所有的人都走了,唯独老王没有回家。
“王厨,山庄过年放假了,你咋不回四川老家啊?”水英问道。
“老板,四川离这里千山万水,来回一趟多不容易,况且这个时候的车票难买的要命,我还是不回去的好。”
“既然你不想回去,那你就住在这里,照看好咱的“圣源山庄”。
“这一点你放心好了,我早已经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老王很会说话。
“工资和往常一样,你看如何?”
“过年,山庄没有顾客来吃饭,工资减半就可以了,不需要全月工资。”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老王又迎来了第二个春节。临放假前的一个礼拜,他主动找到了水英。
“老板,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了。”老王胆怯地走进水英的办公室,说。
看着老王这个样子,水英竟笑了,于是问道:“怎么,今年想早点回四川吗?”
“哪个龟儿子要早回四川。”
“那你找我有啥事?”
“我的意思是,今年过春节,我还是不回去的好,依然给你照看山庄,工资一分钱都不要,白尽义务。我就是为这事来麻烦你,想征得你的同意。”
水英一听,笑了:“老王,两年了,你都没有回四川看看你的家人。如果让外人知道了,岂不是说我这个当老板的不近人情,不让下面的工人回家过年……”
“老板,这与你没有一丁点的关系,如果能留下来,我不但不会生气,反倒要感谢你了。”
“哦?反倒感谢我?我不明白了,究竟你为什么不想回四川,难道你在四川老家犯了啥事不成?”水英心中开始产生疑惑了。
“犯法之事我是不会做的,就是和老婆吵架,我动手打了她,我才来到这里。”
“你爱人知道你在这吗?难道你一辈子也不回四川老家了吗?”
“她不知道我在这里,两年了,我没有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家,迟早是要回去的,什么时候回去,我还没有想好。我一个大老爷们跑出来快两年了,突然回去,好没有面子的……”
听了老王这一番话,水英总算明白了过年他不想回家的原因。
“你有你老婆的电话吗?”水英有问。
“没有,想打电话也没有去处可打。”老王一脸的无奈。
“你身份证上的地址可是真实的吗?”
“是的。”
“哦,好吧。王厨,你回去安心干活,今年春节你不想回去的话,那就留下,和去年一样,看好山庄。啥时候想回去了,你告诉我。”
在王四喜应聘为山庄厨师的时候,已经登记了他身份证上的详细地址。水英问他身份证上的地址,也是再次确定一下。王厨这两年的工作,山庄里面所有的人都看得很清楚,人老实又能干,也给山庄带来了很大的效益。过年不想回家,这让水英觉得有愧对他的感觉,虽说是老王自己不想回家,但水英心中仍然不是很舒服。
 
                                    02
当群山披上绿装,到处开满野花的时候,燕尾湖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美好的春天。湖水泛着波光,映着蓝天白云,这个季节,迎来了很多踏青游玩的人们。
“王厨,老板让你到她办公室去一趟。”负责给山庄里买菜的二娃说。
王四喜刚把顾客要的最后一道菜做完,洗了手,点上烟,听二娃这样一说,忙问二娃:“老板找我有啥子事吗?”
二娃把头一摇,说:“我又不是老板肚子里的蛔虫,咋晓得。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二娃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回头又说:“快点去啊,老板在等你。”
看着二娃离去的背影,老王满心狐疑。在这里打工快两年了,平常都是自己去找老板说事,老板从来没有找过自己的,今天是咋了,难道是自己做的菜不合顾客的口味?有意见反映到老板跟前了吗?不可能啊,自己做菜向来都很认真的。老王思量了一大圈子,总也不能找到自己有哪一点不对。不管啥事,先去见见老板再说。想到这,老王顺手端起厨案上的茶杯,喝了两大口,放下杯子,起身去见老板。
“圣源山庄”听起来像是乡下的一个村庄,其实是一个集住宿和餐饮的一个乡下酒店。因为这里远离城市,“圣源山庄”的建筑规模不是很大,只是一个三层的楼房,外观很漂亮,仿古式的建筑在这湖光山色的映衬下,显得庄重典雅。山庄四周,被雪松团团围着,站在远处看“圣源山庄”,不免会让游客联想到那是坐落在湖边的一处古刹。山庄的一楼用来做餐饮,二楼有两间做办公室外,剩下二楼和三楼的房间全部是客房,老王住在一楼餐厅隔壁一个套间里。山庄里其他员工下班后都回家住。
前两年,“圣源山庄”过春节是不放假的。水英很精明,很会分析现代人的心里,现在农村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在外面打工,只有快过年的时候才会从外地回来。一旦回来,同学、朋友相聚,大都会到酒店去吃饭,农村家中的条件,早已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也怕在朋友亲戚面前丢脸。乡镇上的很多人,也喜欢把年夜饭放在酒店。后来新建了“湖畔山庄”,一个馒头两个人分,生意必然不如以前。这两年,上面三令五申禁止领导干部大吃大喝,燕尾湖周边的很多煤矿也很萧条,这样一来,湖边的这两个山庄,生意都很淡,难做,只好离春节还有将近一个月的光景,山庄便放假了。
水英曾经找过对面“湖畔山庄”的老板二楞,问最近生意咋样。二楞听了直叹气,悔不该在湖边花几百万建造这个山庄。
王厨上了二楼,见老板的门关着,于是用中指在门上敲了三下。
开门的正是老板水英。
“你找我?”王四喜看着给他开门的水英,问道。
“是的,你先进来坐下。待会让你见上一个人,看你认识不。”水英说。
“在这里,我没有啥子亲戚,更没有朋友,认识的人就是咱们山庄的人。咋会还有别的人我认识……”一听老板让他认识一个人,王四喜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心想,一定不是啥好事情,所以没有急着坐下,忙用四川话为自己解释。
“王厨,你先坐下,不要急。我让你见的这个人,你一定认识。如果你不认识她,她一定认识你。”
“老板,听你这么说,我更加糊涂了,我不相信的。”
“你不糊涂,你也会相信的,人马上就到了。”
“来的这个人,是哪里的?”
水英没有回答老王的问话,而是用手机给另外一个人打了个电话:“直接把人领到我办公室来。”
王四喜此刻已经无法猜透眼前这个女人的心,就像早上燕尾湖湖面上飘着厚厚的云雾,不能看清对岸的景物一样。
不一会,水英的办公室走进两个女人。先进来的这个女人,王四喜认识,是山庄里的出纳,名字叫翠屏。当王四喜看见第二个进来的女人时,吓得他急忙把脸转向一边,没敢说话。但是,就在王四喜将脸扭向一边的时候,第二个进来的女人已经看见了他,女人马上哭了起来。
水英示意翠屏让哭泣的女人坐下,然后问王四喜:“王厨,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看到这个女人,王四喜此刻啥都明白了,于是不好意思地答道:“那有不认识自己老婆的道理。”语气中略带一丝愧意。
“两个春节,你都不想回家,一定心中有啥怨气。既然你不想回家,我只能把你老婆接来。将近两年的时间,你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也没有写过一封书信。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老王,你是厨师,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找个地方打工,不愁吃不愁喝的,留下她一个女人在家,没有你的消息,你在外面是死是活,她知道吗?夫妻之间,如同炒菜的勺子和锅,岂能没有不磕碰的道理?相互理解,相互体谅,有啥天大的事不能解决的?既然跑出来了,就该给家里个消息。她是女人,我是女人,我懂我们女人的心……”水英说到这,走了过去,劝道:“嫂子,既然来了,该高兴才对。他是我手下的工人,你有啥要求,说给我,我替你做主出气。”
老王媳妇哽咽着不说话。
“老板,我搞不明白,你是咋找到她的吗?竟能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王四喜问。
水英笑了,知道王厨此刻对老婆已经不会再生气,于是很坦然地说:“你来我这里应聘,留下了你身份证上的地址。还记得年前我问过你吗?”
“问啥子吗,我早不记得了。”
“我问你,你身份证上的地址是真的吗?你说是真的。有了你的地址,找到你四川老家,自然找你媳妇就好找了。我让翠屏去了四川,怕你媳妇不相信你在这打工,我让翠屏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用手机录了你的视频……”
“聪明的老板,我佩服你了。”
“这两天山庄不忙,你陪嫂子玩两天。给你三天的假,可以吗?王四喜。”
没等王四喜回答,王四喜的老婆却说话了:“没良心的,跑出来竟还改了名字。”
翠屏笑着说道:“嫂子,等晚上,让他自己告诉你为什么改名吧!”
大家一听,全笑了……
 
“老板,我看你最近几天老是睡的很晚,究竟有啥子心事不成?”王厨站在离水英不远的地方问道。

“是啊。”水英没有回头,依然注视着湖面。“老王,今年我们山庄的生意和去年相比,你看咋样?”
老王没有急着回答,稍微想了一会,说:“远不如去年了。”
“知道为什么不如去年吗?”水英把目光从湖面上收回来,转过身问老王。
老王心里有了一种压力,也有点狐疑,表情很严肃地说:“不太清楚,难道是我做的菜不好,没有了回头客……”
“生意不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希望你不要多心。你是外地人,不了解水库周围的地里环境。水库周围有七八个座煤矿,六个乡镇。煤矿前些年效益很好,来这里游玩吃饭的人很多,自然也舍得花钱。这两年煤炭行业彻底不行了,虽然来的人不少,但在花钱上,明显吝啬了许多。咱山庄里有二十几条游船,淡季的时候几乎都闲置着。游客想玩,一问价钱,都只伸舌头。唉……”水英叹了一声,用手一指:“还有这湖里的水,真让人愁啊。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明年山庄就要关门了。”
老王刚来山庄的时候,看到这湖光山色,很是兴奋。四川老家河流众多,他已经习惯了在有水的地方生活,一旦只看见山而看不见水,心中就会感到很浮躁。虽说他在这只呆了还不到两年的时间,但他已经喜欢上这里了。一听老板说明年山庄有可能关门,心里一紧。他永远不希望山庄关门,哪怕老板给他的工资再少点他都会愿意。这里的人对他都很好,像自己的家人一样,没有谁把他看成是一个外地人而去欺负。至于水英说的湖水,他到知道不少,但他无能为力。整个湖水养殖,是他的几个四川老乡,通过熟人从中撮合,经过当地政府的同意,签了合同的。为了养殖,他们每年都要在湖里撒上大量的白色物质。这种白色的东西是什么,当地人是不知道了,只有老王知道撒那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那是专门养鲢鱼用的。但对水的污染很严重,是一种化工产品。这种化工产品,撒到浅水区,经过水的溶解,再通过光合作用,会在水面上形成一种绿色泡沫状的东西,鲢鱼很喜欢吃这种东西。
“老王,湖边早上凉,回去吧。”水英说完,走回山庄。
老王喜欢早上打太极拳,此刻到没了打拳的心情,也随了水英回到了山庄。
 
                            03
二楞昨天晚上喝酒太多,没有回家,睡在自己山庄的办公室里,太阳升的老高了还没有起来,如果不是他的哥哥丁青山来找他,说不定还会继续睡下去。他告诉服务生让哥哥在客厅等会,就说我马上下来,于是赶忙起床。他此刻脑袋还是有点晕晕的,知道酒劲还没有完全过去。他把脸放在脸盆里的凉水中侵泡了十几秒后,长长出了口气,才感觉清醒了不少,忙用毛巾把脸上的水擦干,也没有顾上刷牙,匆忙下楼,到山庄的一楼会客厅走去见哥哥。
今天镇子上逢会,青山想到会上招些人回来,家中的六亩果园,树上的幼果该套袋了。他没有吃早饭,骑摩托车直奔镇上。刚找了个地方把摩托车放好,车钥匙还没有拔下,身后就有人给他说话了。
“青山哥,这么早来会上做甚?”
青山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孬,他认识。大孬和二楞是同学,两个人高中都没有考上,只好在家闲逛,农忙时跟着父亲种地;农闲的时候,整天骑着他父亲花收破烂的价钱买回来的“幸福”摩托车,和二楞混在一起。有一次喝多了酒骑车送二楞回家,不慎连车带人掉进了公路边的水沟,摔断了左腿,伤养好后,走起路来有点跛。原本已经很破烂的摩托车,经他这一摔,再也不值得再修,大孬的父亲只好当废铁卖给了。没有了车,二人想凑在一起瞎胡混就比较难了。虽说两家相距只有八里路,不是很远,但对大孬来说,这八里路远的让他害怕。八里路里面,其中就有一半的坡路。瘸着腿走完来回这艰难的十六里山路,不出一身大汗是不行的,所以,没有特殊情况,大孬是不去找二楞的。当有人开始使用手机了,大孬来了主意。有一天吃了早饭,大孬跛着一条腿去找二楞。
“二楞,咱俩这些年关系咋样?”大孬问。
二楞瞪着不明白的眼睛看着大孬,看得大孬有些发憷:“你瘸着腿跑这么远,就是来问这个的吗?”
大孬看二楞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话,于是把牙一咬,用好腿支撑着身体,把瘸腿在地上使劲一跺:“对,跑这么远就问你这话。你给个准话,关系咋样?”大孬似乎有点急了,有了准话,他心中才能安稳。
“今天你有病还是咋了?见面问这话。”二楞说着,掏出烟递给大孬一支,并点着:“你以为是去年,好胳臂好腿,跑点路没啥,现在不行了,知道吗?”
“正是腿脚不行,才来找你,商量这事。”
“哦,啥事,说吧,我想听听。”
“咱俩都去买部手机,联系起来也方便,我也不用拎着坏腿跑了,你看咋样?”大孬说完,眼睛不眨地看着二楞。
“哈哈……”
二楞的大笑,竟把大孬笑傻了,看着笑出眼泪的二楞,他自己到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了。
二楞笑完,用手指抹去眼泪,反问道:“买手机?你知道一部手机多钱吗?最不好的手机也要两千多。钱呢?你爸会舍得给你钱买手机吗?不给,难道去偷、去抢吗?”
大孬不吭声,只是吸烟。
“我们是农民,没有工资,屋里全凭地里打的粮食换钱。你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那些拿手机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是老板、是领导、是干部。你我二人都买个手机,难道就是为了咋俩说话方便吗?神经病。”
大孬被二楞的这一顿训斥感觉好生委屈,心想,不买就不买了,发那么大的火,还说我是神经病,你才神经病呢。但这话他不敢当着二楞的面说,只好怏怏不悦地瘸着腿回家。在上大坡的时候,大孬到也想明白了,不生气了。二楞说的对,钱呢?没有钱,啥也干不成。
手机最终还是没有买成。
 
“哦,是大孬了。我来会上看看,想找些人手。家里那几亩果树,幼果该套袋了。家中就你嫂子一个人咋行。”丁青山说。
“青山哥,这简单,人你不要再找了,估摸着明天下午我家的幼果就套完了。我给他们说说,后天早上就去你家的园子,你看咋样?”
“那太好了,几个人?套一个袋子多钱?”
“青山哥,今年价位比往年高一分钱,人手难找,价位自然就高了,六分钱。北面的县城还要七分钱呢,都不是绝对的,一个地方一个价。”
“给你果树套袋几个人?”
“四个。我的车刚坐下,一趟就拉过去了。”
“那说好了,后天早上我在家候着。”说道这,丁青山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大孬,啥时候发财了,买了车?”
“年前,快过年那会买的。发啥财啊,不就是这两年倒腾了些苹果吗。我这模样还能干啥,出力不行,跑腿更甭提。买不起好的,买了个‘现代’。”说着,竟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也知道,我的腿脚不好,没有车是不行的。我和二楞没法比,他一个车能买我三个车。”
“哎,对了,最近你去二楞那山庄了吗?”
“前天去的,山庄里最近半年生意也不好,月月亏。他想改行。想在山庄里设赌场。我一听,吓了一跳,在山庄我没敢多呆,早早跑了,我怕他拉我入股。犯法的生意我是不去做的。青山哥,你抽空去劝劝他,可别说是我说给你的。啊!”
“放心好了,既然你相信大哥,哥哥岂能把你卖了,那就谢谢你了。你忙你的去,哥走了,后天早上哥在屋里候你。”说完,骑摩托走了。
 
走进客厅,见哥哥在沙发上坐着,茶几上空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二楞急了,冲外面喊道:“来人!”
服务生应声跑了进来。
“来了客人,你没有看见吗?为什么不泡茶?难道不想在这干了还是咋滴?”
服务生听罢,赶忙出去了。
“哥,今个你咋闲地有空,想起来看我了,屋里莫非有事?”
“没事,路过,顺便看看你。这会都几点了,你还睡觉?如果我不来,说不定你还接着睡呢。守着这么好一个金銮殿,不好好做生意咋成,岂不是糟践了。”
“哥哥您这是在骂我,为了做生意,的确是装修的好了些,目的不还是想多招揽一些顾客吗。”
“过去的皇帝,一三五还上早朝呢,你比皇帝还活的自在逍遥。太阳都这么高了,你还不起床。你山庄的员工会咋想!身为一个山庄的老板,如何能将生意做好!”
“昨天晚上和朋友在一起商量生意,酒多喝了点。”
“这两年啥生意都不好做,更应该勤奋才行。和朋友商量啥生意,莫非你有了新的想法不成?”
“都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等等再说。”
“哦,既然这样,不如哥哥给你出一个主意,你看行吗?”
“哦?”二楞十分惊讶,自打山庄建成开业到现在,哥哥这是第二次光顾山庄。哥能突然来这里,定有他的想法和缘由。“那好啊!哥,你先喝茶,我这就去告诉厨师,让他给咱弄俩菜,咱弟兄俩边喝边聊,你看咋样?”
“你昨天晚上的酒劲现在还没有过去,咋可又想喝了。不用,哥哥有事,一会还要回去。喝杯茶就可以了。”
“那就不喝了。哥,说说你的想法。”二楞很想知道哥哥给他能出啥好主意。
“听说你想在山庄里开赌场,可有这事?”
二楞心中一惊,心想,自个心中刚想到的事还没有三天,哥咋就知道了呢?他到底听谁说的?他知道眼前喝茶的这个亲哥哥是一个很正直的山里人,也很聪明。如果不是三十年前湖中的那起事故,让父亲过早的离开人世,家中没有了壮劳力,哥哥一定可以读完高中,考上大学的。父亲走了,哥哥只能把初中读完,在家陪着母亲种地。想到这,二楞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哥,你这是听谁瞎说的,这纯粹是糟践你兄弟,没有的事。”
丁青山喝了口水,眼睛直直地看着二楞:“二楞,不管哥听谁说,没有就好。开了赌场,会毁了很多幸福的家庭。如果让酒泉之下的父亲知道了,他也会生气的。电影、电视剧你也看过不少,那是旧社会的产物。有钱人喜欢大赌,没有钱的人喜欢小赌。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赌博的就是中国人了。”
“为什么说中国人最喜欢赌博?”二楞不明白。
“二楞,不知道你注意观察了没有,每个年龄段的人,在争论某一个问题的时候,就会说‘打赌’这两个字。所以说,赌场是坚决不能开的,一旦开了,啥人都会来,况且政府和公安机关也是不允许的,不允许就是违法,违法就会有人抓你。”
“哥,最近我开车跑了很多地方,周围很多矿区都开设了赌场,只是换了名字,叫‘活动中心’,其实就是赌场,换汤不换药,派出所的人看见也不管。我感觉这像是政府默认了,不说明罢了。”
“但那必定是害人的营生,还是不做这种生意为好。你还是好好打理你的山庄和水面上这些游船就可以了。做正当的生意,晚上睡觉也踏实。我走了,希望你能听进哥哥今天的话。”青山一边说,一边走出客厅,朝自己的摩托车走去。
看着摩托车驮着哥哥远去的影子,二楞心中好生困惑。
 
                              04
根生忙了半夜才回到家,媳妇早已睡了。他简单地洗了把脸,蹑手蹑脚地走到炕边,慢慢地躺下,然后把台灯关掉,唯恐惊醒了媳妇。
“虾网下完了吗?”根生刚躺下,媳妇问他。
“全下水里了。还有那两张粘网,我找了一处水面较窄的地方也下进去了。你咋这会了还没有睡着?”
“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划着小船在湖面上跑,我能睡着吗?”
“那怕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水性,就这么大个湖面,我一口气可以游几个来回,放心好了,没事的。”
“一想起三十年前那事,我就害怕,好端端几十条人命,一会就没了,咋能不担心。”
“出事那天,天还冷,湖面风也大,都穿的是棉衣。船一翻,棉衣吸水后,想游都游不动。况且那些人大都是妇女和孩子,虽说有男人,但都不会水,也该倒霉,是天命。”
“根生,我记得承包水库的人说,不允许在湖里下渔网的。你把网下里面,他们会发现吗?”根生媳妇突然话音一转,问道。
“发现了咋滴!难道能把老子蛋咬了。老子从小在湖边长大,靠这个水库吃饭。不让下网,想饿死我?没门,我偏下网。改天闲了,我再去买两张大眼网,专粘大鱼。”
“渔网就不买了,能多逮些虾回来就可以了。”
“唉,你难道不知道吗?自打这几个四川龟儿子承包水库后,水库里面的河虾,一年比一年少,水质也开始变了。也不知道他们晚上开着船,向水里撒啥东西,白花花的,顺风的时候,还能闻到一股尿骚味。”
“难道是化肥?化肥可是很贵的,撒在湖里,岂不是糟蹋了。”
“不知道是啥玩艺,一定是什么化工产品。”
“管他撒啥东西,反正现在咱不喝湖里的水了。”
“河里的虾慢慢会死完的,湖里没有了虾,拿啥卖钱?今年湖里的虾,明显没有往年多了。唉,你们女人就会只顾眼前,不顾将来。对了,明天给水英她们山庄送虾的时候,我得把这事跟水英说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心得罪了人,把你装进麻袋沉了湖。我瞌睡了,不早了,赶快睡吧。”
“把我沉了,你守寡就舒服了。”

根生媳妇说的沉湖事件,十多年前就发生在燕尾湖。还是真事,不然的话,她一个女人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埋汰自己的老公。后来案件告破,嫌疑人被公安机关带着,来燕尾湖指认现场,围观的人来了很多,大都是水库周边村子里的人。整整打捞了一天,终于打捞出一个麻袋,打开后,里面果真有一个女人。只因麻袋里的尸体在水中浸泡的太久,腐烂了很多。麻袋中除了尸体,还有一块很大的石头。于是,燕尾湖沉尸案的故事就相互传开了。听人们说,被沉湖的这个女人,夫妻二人一直感情不好,男人长期在外面工作,很少回家,于是,女人便有了相好。男人有一次突然回家,正好遇上。相好的逃之夭夭,女人无处可逃。一怒之下,晚上只好将女人绑了,装进麻袋,沉在了燕尾湖……
燕尾湖沉尸案,住在水库周围的人几乎都知道。以至于这里的人们平时在开玩笑的时候,经常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别惹我生气,惹急了,把你装进麻袋里去。虽然不说把你沉到湖里去这后半句话,但所有的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男人会说这样的话,女人也说,只是女人说的话比男人说的话,更直白,更富有内涵罢了。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些喜欢打情骂俏的男人和女人。一旦男人和女人在开玩笑有点过头的时候,女人就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你想让我老公把我装进麻袋里去吗?于是,玩笑到此结束,不过开这种玩笑,大都在众人面前和人多的时候。
初夏的天亮的早,当鸡叫头遍的时候根生才睡着。天快亮的那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虾笼里钻进去了很多虾,个头还很大,一个个举着两个夹子向他示威。根生看着它们,心中好高兴,二十年来,今天逮到的是最多最大的虾。崩给我示威,我是不会放你们出去的,全凭卖了你们给我儿子交学费呢。供养一个大学生,太难了……根生划着小船,满脸都是笑,他想看看那两张粘网是不是和虾笼一样,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小船离头一张粘网不到十米的距离,根生就开始笑了,他看见鱼网已经在水中扭成了一团,这正是他希望看见的。如果渔网在水中没有动静,是不可能粘到鱼的。
睡梦中的根生竟笑出了声……
小翠睡到早到八点多才起来。要是往常,六点多,天一亮就起来了,昨天晚上和根生聊的很晚才睡。她本身就睡眠不好,根生睡梦中的几次笑声,几乎每次都能把她笑醒。她知道,作为一个农村女人,是不能像男人那样贪睡的,即便是起来后无事可做,也不能起来的太晚。如果邻里有事来找,看见大门一直不开,定会笑话自己是一个懒女人,同时还会在心里笑话你,笑话你是一个离开男人没法活的女人。虽说这些事很正常,也不想给他人心中留下这些念想,省得女人们没事干,聚在一起瞎嚼舌头,她把自己的行为看的很重要。
小翠把屋里卫生打扫完,正扫院子,隔壁王嫂走了进来。
“小翠,你家根生在吗?”王嫂问道。
“在炕上睡着,昨晚回来的晚。有事吗?”
“我刚去湖边了,看见那几个四川人,哦,就是承包水库搞养殖的那几个人,开着柴油铁船,拿着长长的铁钩子,在水库里面乱划拉,把很多人在湖里偷偷下的渔网,都钩走了。不知道你家那口子昨天晚上下网没有,所以我过来给你吱一声。你说这帮狗日的,咋这么坏。”
王嫂是一个急脾气人,心眼很好,唯独一点不好就是喜欢骂人。只要她看不惯,逮谁骂谁,那怕比她年长几岁,也照样骂。村上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遇到她的时候,言行举止都很稳重,不想凭空遭一顿臭骂,所以,很多人没事的时候尽量躲着她。
“王嫂,承包水库养殖的人不是早已经给各个村庄通知了吗?不允许在水库里面下网捕鱼的。逮虾可以。”
“那帮四川龟儿子养的是鲢鱼,咱捕捞的是鲤鱼和草鱼,和他们没有关系的。这些草鱼和鲤鱼,是十多年前一些信基督教的人,来水库放生的鱼。”
“人家还是怕你逮鲢鱼,压根断了你下网的想法。”
“那到是,前天晚上,我家那口子用大眼粘网,逮到两条草鱼。小翠,你猜猜,这两条鱼有多重?”
小翠双手端着扫帚把,摇了摇头。
“昨天刚好镇上逢会,拿到会上卖了一百四十块钱。鱼的鳞片比那五分钱的硬币还大呢,看到那么大的鱼,哎呀,真是让人喜欢的不得了,有这么长,脊背有这么厚……”王嫂讲得满脸欢喜,还不停地用双手比划鱼儿的长短,声音也大了起来,把根生在屋里睡觉这事竟然忘记了。“唉——”说道这,王嫂却叹了口气,脸上也没有了笑容,哭丧着脸接着往下说:“可惜了我家那两张网了,今天早上被他们用铁钩钩走了。想把网从那几个龟儿子手里要回来,恐怕是不可能了。反正这两张网逮到的鱼早就够本了,大不了再买两张网回来就是了。不跟你说了,我这就回去给他取钱去,让他到县城买粘网去,今天晚上就可以下网了。”
看着王嫂走出大门,小翠回头看看屋里,她怕刚才王嫂眉飞色舞的声音把根生吵醒。她还没有做早饭,想让男人多睡会,等饭做好了,再叫他起来。一天两顿饭早已成为当地人的习惯。早上十点吃饭,下午四点吃饭。吃完早饭,她该和根生一起去水库收虾了。每天逮到的虾,单日送给“圣源山庄”,双日送给“湖畔山庄”。只有这样,根生的虾才会有很好的销路,送给两个山庄的虾,价钱是一样的。水英和他是一个村庄里的,二楞和他是初中的同学,都不能得罪。这种办法还是小翠想出来的。
 
                             05
“圣源山庄”里所有的肉食类食品,为了保质保量,都有指定的人每天亲自送来,均有王厨亲自验收,其中也包括鱼和虾。如果不合格,王厨有拒收的权利。王厨心中很感谢水英对自己的信任,他也知道,这是老板对他在山庄这些年工作的肯定。对那些没有经过生猪检验的大肉,即便是价格再便宜,老王也不会收下的。水英曾经嘱咐过老王,饮食行业不同与其他行业,一旦出现问题,就是大问题,身败名裂是小,弄死人是大,饭店就会彻底关门。在这一点上,老王很是认真,一点都不敢马虎,唯恐出啥乱子。有人悄悄对老王说,王厨,你是外地人,不需要那么太认真,出了事,饭店关门,你拍屁股走人,回四川老家就是了,你怕啥?老王听后,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比以前更加认真了。当初水英为了试探老王,让人送来一些稍微有点变质的大肉,价格上非常便宜。老王看到这些猪肉,立马让送肉的人赶快拿走。送肉的人说是老板答应要的,于是老王就去找水英。
“王厨,肉我见了,是有点变味,扔掉太可惜了,你看能不能在烹饪的时候把调料加大,掩盖掉异味?”
王厨一听,瞬间把脸色变了:“虽然说你是老板,我是一个打工的,按理我该听你的,但这件子事我坚决反对。调料大些可以压掉怪味,必定是变质的东西,人一旦吃了,很快就会出现拉肚子的现象。你要是非要把这些猪肉留下的话,水英老板,我老王只好另寻他处谋生,不在‘圣源山庄’干了。我来自四川,无论如何不能把脸面和名誉丢在燕尾湖,更不能把名声丢在‘圣源山庄’,你看着办。”说罢,老王两眼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女老板。
水英看着眼前这个平时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四川人,没想到竟如此执着,于是冲老王微微一笑,说道:“好吧,王厨,你不用去别的地方,就在咱山庄继续当你的大厨,今后送到咱山庄的肉类产品,你把质量关,还是你说了算,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利。”
“你还会参与吗?”老王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也包括我,我不参与你的质量验收,更不会因为我是老板而去强迫你。你看如何?”
“既然你说这个话子了,那我老王不走就是了,继续在‘圣源山庄’干下去。”
看着走出房门的老王,水英笑了。
 
根生醒来的时候,媳妇还没有把早饭做好。刷牙洗脸忙乎了一阵子后,开始泡茶喝。他有一习惯,就是早上起来先喝茶,等喝上一肚子的茶水,上下都喝通透了,于是走到院子西南角的厕所里,痛痛快快尿上一大泡尿,这才开始吃饭。小翠知道自己家男人这个习性,做饭前总是早早就把水烧开,灌在两个红色的保温瓶里。这两个保温瓶,还是她跟根生结婚时自己娘家陪送的,已经用了二十年了,还很保温。现在村子里的很多人家,也开始向城里人学习,大都从县城买回来了“美的”牌热水器,保温瓶早就不用了。小翠曾经也让根生买台热水器回来,可根生坚决不买,说热水器里面放出的热水达不到一百度,泡茶不好喝。小翠不相信,说道,水烧不开,那咋还生产那东西呢?为这事,和根生还闹腾了一个多月。时间久了,家里有热水器的人自个也承认热水器里面的热水不好喝,小翠这才对根生有了新看法,也不闹腾了,气自然也没了,心中对自己的老公还暗自称赞。每天在给保温瓶灌开水前,总是要它擦的很干净。
“早上我睡着没起,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是谁了?”吃饭的时候根生问媳妇。
“那还能有谁,是邻家王嫂。早上没事做,来串门的。”根生媳妇小翠回道。
“哦。”根生咬了一口馒头,紧嚼了两下,顺手端起碗喝了一口玉米粥。
“哎,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王嫂早上说,今天早上天没有大亮,水库上那几个四川人,开着铁船在水面上拿铁钩乱划拉,说她家老公在湖里下的渔网被拉走了。昨晚你下的渔网不知道咋样了,会不会也被铁钩子拉走,待会吃过饭你赶紧去看看。”
根生不说话,继续吃着饭。
“既然人家不让在水库下网捕鱼,我看就算了,要是渔网还在,没有被铁钩拉走,干脆收回来吧,一旦被拉走省得托人说情去要渔网……”小翠见老公只顾吃饭不说话,自己继续往下说:“咱家的渔网都拉走两次了,都是水英帮着要回来的。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如果这次被铁钩拉走,认倒霉算了,再甭求人去要了,现在的人情是很难还的。”
“放心好了,我下渔网的地方是在入水口的河道里,那几个四川龟儿子是不会去那里的。王嫂家的渔网是下在宽阔的湖面上,自然容易被铁钩子拉走的。”根生说着,竟笑了起来:“倘若这次再把渔网拉走,我听你的,就不要了。你说的很对,现在的社会,人情的确不好还。”
“王嫂从咱院子临走的时候还说回家给男人取钱,让男人再去县城买几张渔网回来,赶天黑前再把渔网下湖里,说不定还能逮几条大鱼呢。王嫂还说,昨天粘到两条大鱼,拿到镇上买了一百四十块钱,不知道是真是假,说那大鱼的鱼鳞比五分硬币还大。”
“王嫂说的没错,那两条鱼的确不小,我昨天早上看见了。其中有一条大的,少说也有十七八斤。卖了一百四十块钱,呵呵,那是少说了很多,就那一条大的,就能买那个价。”
小翠把眼睛瞪圆了,惊讶地听着,很是不相信地问道:“这水库里会有那么大的鱼?”
“自打水库修成,至今大半个世纪了,从来没有干枯过,里面大鱼多了。去年有个外地人开车来水库钓鱼,钓到一条三十多斤的大鲤鱼,你说里面有大鱼吗?”
“那么大的鱼啊,咋钓上来的,鱼线耐得住吗?”虽说住在燕尾湖边,小翠重始终没有去湖边看过人钓鱼,这么大的鱼能用鱼竿钓上来,她无论如何是想不明白的。
“你甭看鱼线细,结实的很,百十斤的鱼都可以钓上来,要想钓到这么大的鱼,用手竿是不行的,要用海竿。海竿你知道吗?就是鱼竿上带轮的那种……我观察了好多次,那几个四川人,一般是过上十天半月才用铁钩子在湖里划拉一次。”
听了根生的话,小翠更是有点犯晕了,这话从自个老公嘴里说出来,她是相信的。怪不得王嫂舍得花钱让自家男人去县城买渔网,能逮到一条大鱼本钱就赚回来了。
根生虽然在媳妇面前说的很坦然,很坚定,其实心中也多多少少有些担忧,生怕那几个四川人把铁船开到入水口的河道里去。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下在水里的几张粘网十有八九是没有希望了。河道里的水只有一米来深,十几米宽,只要用铁钩轻轻一划拉……根生不敢往下想,撂下筷子,出了门,沿着水边径直往河道走去。他没有急着去收虾网里面的河虾,所以没有划船。当来到河道,看见隐藏在河道边草丛里的渔网绳子还在的时候,根生的心放下了。他没有猜错,四川人的铁船果真今天早上没有来这里。根生点着一支烟,看着眼前燕尾湖碧波荡漾的水面,心中感觉豁亮了不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一口气,竟令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湖面上吹过来的风,带有一丝淡淡的尿骚味。
根生把烟头扔在地下,吐了一口吐沫。他要去收虾网了,赶中午十二点以前把逮到的河虾送给“圣源山庄”去。
 
                             06
大孬说今天早上会把人早早送过来的,这会眼看快八点了,也不见车的影子。青山站在家门口不停地望对面的公路上看,他有点急。
“别瞅了,再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大孬看表面,人不咋样,其实心里还是蛮管事的,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就凭他和二楞的关系,既然答应了,是不会耽误事的……你先回屋里去,把茶泡上,省得人来了茶还没有泡好。哎对了,回屋赶快把热水器电源打开,人来了好喝水。我站在这给你瞅着,我一个女人都不急,你一个大男人急啥,真是的,顺便把茶杯摆好。”看着青山心急的样子,媳妇说。

“你!”青山想顶媳妇两句,刚说了个你字,就把后面的话又全部咽了回去,啥也没说,只好按照媳妇的吩咐,走回屋子里。青山刚把茶杯放好,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他听出声音了,是大孬来了。
“嫂子,刚在来的路上,经过咱乡镇时我已经请他们在街道上把早饭吃了,所以来晚了会儿。嫂子和青山哥一定是等急了吧!”大孬在院子里面说。
“不急不急,大孬,给我们家找人干活,你请吃饭,岂不是看不起我们家了吗?花了多钱,嫂子给你。”
“嫂子,你说这话就外气了。咱们两家谁跟谁啊,咋能这样说话,现在不缺吃的,就一顿早饭你还客气。要是嫂子心里过意不去的话,改天你包饺子我来混一顿就行了,咋样?哈哈……”大孬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那嫂子就不说啥了,改天包饺子,你和二楞一块来,咱们在一起好好乐呵乐呵。大孬,别的暂且不说了,赶快招呼大家进屋喝茶,趁着你在,把套袋的工钱顺便和大伙谈谈吧,你青山哥早在屋里等着你呢。”
……
安顿好一切,大孬走出院子的时候对青山说:“这两天外县有几个朋友顺便过来,想看看咱这的果园,这几天都忙,过些时间忙完了再来看你”
“大孬,果园有啥好看的?”
“有啥好看的?青山哥,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是想来咱这承包果园,明白了吗?”
“哦。”青山应了一声。
“一时半会给你说不明白,等有空了再给你慢慢说,迟早你会明白的。不打扰你了,最近啥生意都不好做,我回去顺便去看看二楞……”
大孬开着他的黑色“现代”走了……
 
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二楞叹了口气。父亲那年葬身燕尾湖的时候,二楞只有十岁,母亲悲哀过度,一病不起,没有等到父亲三年也离开了人世,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青山结婚后,二楞一直和哥哥嫂子生活在一起。二楞二十四岁那年,哥哥给他盖了一处新房,为的是二楞可以娶到媳妇。在农村,如果没有房子,即便你长的再帅气,也没有哪一家会把闺女嫁给你。房子刚盖好不到半年,便有人给二楞说媒。父母都不在人世,啥事只能有青山做主。征得二楞同意,二人见面后竟然都愿意,媒人好生高兴,没有想到二楞的婚事这么简单就说成了。第二年的春上,二楞当上了新郎官。青山两口子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也算给九泉下的两个老人有了交代,当哥哥的也算尽到了职责。所有的这一切,二楞心中都知道,他不想让哥哥为自己操心。可是,最近两年的生意很难做,让他沮丧,没有信心,虽说“湖畔山庄”每月还有些盈利,但要还清银行二百万元的贷款,要等到猴年马月了。银行的贷款是通过朋友的介绍,找了行长,自己又托人开了残疾证明贷下的款项,属于无息贷款。钱虽然打到了账上,最后真正到手的却不是二百万,凭空少了很多。二楞不是傻子,这里面的猫腻和规矩他还是知道的。银行能贷款给自己,已经是给足了脸面了。要不是找熟人托关系,开了假的残疾证明,想无息贷款,连门都没有。
二楞回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在外人看来很气势的山庄,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山庄还能维持多久。他也曾想过,实在不行的话就把山庄卖掉,只要价位差不多就行,目前市场不景气,谁也不愿意把钱往沟里扔的。好在最近两年山庄还能勉强维持,只好先坚持着。二楞最近没有心思打理山庄,今天哥哥来找自己,服务生不负责人的态度着实令他生气,也不知道员工对来山庄吃饭的客人咋样。看着对面被众多大树团团围着的“圣源山庄”,不免让他产生一种妒忌的心态。原先自己的一些老客户,最近也大都跑到了那里,原本还算热闹的“湖畔山庄”,最近逐渐开始冷落起来,就像秋天来临下了一场酷霜似的,几乎把树上所有的树叶扫落,令人看了心中伤感。二楞决定明天早上给山庄里所有的员工开会,不能让“湖畔山庄”败给“圣源山庄”,作为一个男人,更不能败给一个女人……
二楞平时是开车回家住的,很少住在山庄,除非有事,忙了,不能回去,临时住上一个晚上。为了明天的会议,决定今天晚上再在山庄住一个晚上,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想山庄今后该如何发展。中午是山庄里最忙的时候。山庄建成好多年了,他只去过后厨房三次。第一次是建成的时候,第二次和第三次是他亲自陪着上面领导来检查卫生的时候去过。二楞心想,自己是山庄的老板,山庄是自己的产业,几年的时间就去后厨了三次,看来真是太少了。虽说后厨有人管理,但必定是花钱顾的人,管理的好坏,他一点也不知道。想到这,二楞心中不免有点吃惊,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应该经常或者不定期地进去查看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心中有数。山庄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所有的错都是自己对工作的不负责任造成的,不能埋怨其他人。
当夜幕降落在燕尾湖的时候,山庄里已经没有客人吃饭了。二楞来到餐厅的操作间门口,正碰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出来,手中还拿着一瓶“康师傅绿茶”。当这个女人看见二楞的那一瞬间,显得很不自然,随即微微一笑,从二楞身边走了过去。
二楞平时不太喜欢和山庄里面的员工多说话,其目的是在员工面前树立威严的形象。因为山庄里面很多打工的,都是燕尾湖周围村子里的人,有些还多多少少沾亲带故,一旦在这些人面前失去威严的外表,他们不怕自己,今后在工作上他们会很随意,也会把自己说的话当耳旁风。从身边走过的女人,其实二楞认识,和自己是一个村子的。男人去了南方打工,孩子在县城读高中,自己在家闲着没事,于是买了些不值钱的东西去找二楞媳妇,说自个在家闲的心慌,想去山庄找点事做,钱多钱少没关系。碍于情面,二楞只好让她在山庄帮厨。
二楞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干啥去?”
女人一怔,连忙说道:“去趟卫生间。”
“去卫生间还要拿着绿茶,难道怕别人喝了吗?给我,我先帮你拿着。”
“二楞。”女人连忙改口:“哦,老板,不是怕别人喝,还是我自己拿着吧。”
“既然不怕别人喝,那好,让我喝了吧,这会我正好渴了,你看咋样?”
“这个……”女人听说老板想喝自己手中的绿茶,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咋回答是好,语塞了。
“今天你如果不让我喝,卫生间你不能去,你看咋样?”
女人似乎找到了理由,于是冲着二楞大声说道:“有你这样当老板的吗?非要喝员工的绿茶,不让喝还不允许去卫生间,这是谁定的规矩?纯粹是欺负人。”
“我,二楞!”
听见外面有人大声说话,餐厅厨房的人都跑了出来,看见二楞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敢吭声,谁也没有想到老板今天会突然到这来,况且这会天都黑了,老板这会来要干啥。现场所有的人都十分惊奇。
“咋滴?就一瓶绿茶都舍不得让我喝吗?太吝啬了。”
女人站着不说话,没有一点害怕眼前这个老板的意思。
“好,既然大家都出来了,那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们她为什么不舍得让我喝她手里绿茶的原因。”二楞看了一眼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所有人一眼,继续说:“她手里拿的,看上去的确像是一瓶绿茶,其实里面装的不是绿茶,而是你们后厨炒菜用的油。”
二楞说到这,所有的人听了都是一惊。其中有两个人无意中竟同时说出了同一句话:这咋可能,不会吧?
二楞笑了:“既然你们不相信我的话,那我们现在可以验证一下。如果我猜错了,里面装的不是油,而是绿茶,那算我冤枉了她,但我不会白白冤枉她。从今往后,除了她的工资,每月再增加五百,我说话算数。如果你不让我验证,说明就是油。”说话的同时,二楞脸上没有了一丝笑容,一脸的严肃:“把你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女人犹豫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原本很坚决很生气的样子,此刻全没有了,傻乎乎地站着。现场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她,屋子里很安静……
 
夜已经很深了,二楞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山庄门前的石凳上,看着不远处被夜幕笼罩下的燕尾湖,隐约可以听见水浪拍打坝堤的声音。对岸半山腰公路上的汽车,在转弯时照射的灯光,倒映在湖面上,很是明亮,像海市蜃楼一般。关于女员工手中拿的所谓“康师傅绿茶”,其实他不想大作文章,可能是他过去太相信别人了,也可能是山庄里的员工认为自己名字叫二楞,就是楞了点,傻了点,一点都不聪明,不会管理自己的山庄罢了。今天这一闹腾,二楞相信,往后再没有人怀疑自己傻了……
上班前,给员工们开了十分钟的会,就这短暂的十分钟,竟让二楞口渴的厉害,一定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烟抽多了的缘故。刚泡了杯茶自己还没有顾上喝,没想到大孬恰巧赶到,端起来喝开了,一边喝一边还不停地说:“早上吃了二十个水煎包,没有顾上喝稀饭,这会快渴死我了,你自己再泡杯茶。”
“那是我的专用茶杯,唉,一点都不讲究。”二楞无奈地说。
“快渴死了,讲究个屁。”大孬用手抹去嘴角的水说。
“吃了包子,不喝碗稀饭?活该渴死。”二楞说话的同时递给大孬一支香烟。
大孬点着香烟,美美地吸了一口,乐呵呵地说:“昨天早上在镇上遇到你大哥,他说家里的苹果该套袋了,找不下人手。我们家昨天刚套完,今天早上把人给你大哥送去了。”
二楞听后,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大孬,也不说话,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
大孬也站了起来,用手在二楞眼前晃动了两下,说:“傻了,你为啥这样看我?”
二楞一把把大孬的手打开:“我没傻,你才傻了。怪不得昨天早上我哥来找我,好一顿训斥,定是你小子告诉他的。是吗?”
大孬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驳道:“我告诉他啥了。”
“如果不是你,我哥咋会知道我想开赌场的,最近他哪里都没有去,整天在地里干活,就昨天见了你,我才挨了一顿批。难道冤枉你不成?赌场那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我只是有这个想法,你急着跟他说那事干嘛!你是不是嘴犯贱了,要是犯贱的话,那好,你把脸伸过来,让我用鞋底子抽几下,否则你记不住,”
“是我昨天早上告诉你哥的,咋滴,这都是为你好。”大孬想否认,看来是不行了,到不如光明磊落地承认,心想,看你能把我咋样。
“把我的茶杯放下,开车走人,今后不要来烦我。”
“茶还没有喝好呢,干嘛撵我走人。冲你这么说,呵呵,今天我大孬还就真的不走了,中午饭还要在你混了。”
“啥?还想中午在我这混饭吃,没门,水我都不想让你喝,赖在山庄不走了……”
大孬靠着沙发只管抽烟,不去理会二楞,随二楞唠叨去。
二楞见大孬不搭理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只好说道:“没皮没脸。”于是也坐下喝茶。
此刻,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了,只有湖面上飞驰的摩托艇的声音传进屋里。
过了许久,还是二楞先开口,打破了屋里的寂静:“给我哥找了几个人手?”
“就四个,我那个车只能坐四个人,四个人也可以了,用不了几天就套完了。你要是觉得人手不够的话,帮忙再找几个人给你大哥送过去!”
“我快忙死了,上哪找人啊。”
“你才知道今年人手难找啊?真是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孬喝了一口水,突然问道:“你最近听说了吗?咱这地方明年要修一条高速公路,这条高速公路就在水库的北面不远处经过,离水库不超过三公里。咱们县的苹果,在全国都很出名,被列为苹果基地,这些你是知道的,只可惜我们县没有一条高速公路。这下好了,听说县政府和高管局多次商谈,最终达成协议,在咱这里修一个出口。有了出口,我们这地方可就热闹了,哈哈……”
二楞只管喝茶抽烟,不去理会大孬的话。
“咋滴,不相信是吗?还有一个好消息,县政府已经决定,围着燕尾湖修一条环湖公路,双向四车道,下月就开始动工了。”
二楞放下手中的茶杯,从烟盒里取出烟递给大孬,并给点着。
“一旦环湖公路修成,你这‘湖畔山庄’可就是块宝地了,外地人的钱你就可以赚到了。环湖公路两边还要修环湖公园,到那时,这燕尾湖就出名了。老同学,坚持两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苦日子马上就过去了。”说到这,他竟唱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上的主题歌了——
“胜利在向你招手,
曙光在前头……”
这一番话,说的二楞心中好高兴,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于是淡淡地说:“你这一大早跑来,莫非是给我讲你昨天晚上做梦的故事吧?”
大孬并没有被二楞的话激怒,继续唱着歌,等歌唱完了,笑着说:“信不信在你,本少爷向来不骗人,尤其是不骗你。快倒茶,没有一点眼色,没有看见我杯子里没有水了吗?”
两个人喝着茶,抽着烟,相互看着,都不说话,好像环湖公园已经建好,高速路也已建成通车似的,沉浸在喜悦之中。
 
                                07
根生划着双桨在湖边的浅水区域里慢慢地泛着小舟,尽量让船儿靠着岸边。下在湖里的每一个虾网,都用一根尼龙绳拴着,另一头藏在岸边的水里,以防手狂之人趁着晚上,把虾网偷去。即便是做的很隐蔽,这些年来,根生还是丢失了十几个虾网。每次把虾网从水里提上来,解开虾网下面的绳子,把活蹦乱跳的虾倒进船上的塑料桶里,都不能让他心中感到高兴……

“根生,最近你送来的虾明显少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吗?是不是虾网下的少了?”王厨检查着虾,头也没有抬,问道。
“还是那么多虾网,一个不剩,都下在水里了。”
“哦!”王厨哦了一声,摇摇头:“这里的河虾属于野生繁衍,生长缓慢,个头小,吃起都来要比我们四川的河虾好吃的多。外地来这游玩的人,都喜欢吃燕尾湖里的河虾,可惜你只能隔一天送来一次,而且越来越少了。要是把你每天的河虾可都送给我们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会请求老板把你的河虾价位再提高些,你看可以吗?”
“不可能天天把虾都送给你们,对面的‘湖畔山庄’也需要虾的。不能因为今年水库里的河虾少了,而断了‘湖畔山庄’的货。我和二楞打小在水库边长大,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他既然开饭馆,我就该给他送点,也算是帮他,况且送虾这事是两年前说好的,岂能不守信用?都给了你们,二楞问起,我咋说!不能为了一点小钱舍去朋友间的情谊。另外呢,也好让在他山庄吃饭的外地游客也能尝尝咱燕尾湖的河虾。至于河虾的价钱和往年一样,不变。”根生说着,顺手把一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提了过来。
“这个袋子里装的是啥东西吗?”老王问道。
“是一条大草鱼。王厨,不知道你们山庄要吗?如果不要的话,我一会送给二楞。”
“鱼儿大吗?几条?”老王惊喜地问。他早就听人说过,燕尾湖里面有大鱼,最大的鱼儿有多大,没有谁捕到过,鱼儿跃出水面时曾经有人看见过,说有好几十斤。
“不是很大,就两条,一大一小。我没有上秤秤,我估摸着小的那条有七八斤,大的将近二十斤。”
“根生,快把袋子上的绳子解开,让我瞧瞧。”听说鱼儿有二十来斤,老王急了,忙催根生,他想好好看看,饱饱眼福。
“王厨,这鱼你们山庄要是不要的话,我就不用解开绳子看了,麻烦很。”根生没有急着去解开绳子,他在故意逗老王。
“我说根生,假如真像你说的那么大的话,这鱼我要了。”
“一斤你给多钱?”
“山庄里面上桌用的鱼儿都是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每斤八元。我按市场价把你的鱼收了,咋样?”
“那不行,上桌用的鱼只有壹斤半左右,太小,还是人工鱼塘饲养的,没有咱燕尾湖里面的鱼好吃,八块钱一斤不能给你。”
“你想要多钱?”
根生没有说话,在王厨面前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块钱一斤?”王厨看着根生的两个手指,惊讶不解地问:“你这鱼可不是金子做的,你说的这个价钱纯粹是抢劫杀人,不行不行,没有这个价。”
“不是二十,是十二。”
“哦,那也太贵。”
“王厨,那你想出什么价?”
“根生,你也知道,我不是这里的老板,你说的这个价位我做不了主,需要老板的同意。”
“多钱你可以做主?”
“根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给山庄送河虾好多年了,我也知道,你天天在湖面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很是不容易,我也不想亏了你。你看这样行吗,你减两块钱,我加两块钱,咱们凑个整数如何?”王厨说话的同时,也伸出自己的食指。
当根生把袋子里的鱼取出来放在案子上的那一瞬间,老王的脸上乐开了花。
“根生,这么大的鱼,你是咋捕到的?一般粘网是不行的,鱼的尾巴不需要太用力,只要轻轻一摆,网上就是一个大窟窿,如何捕捉地到啊!这个道理我王厨还是明白的。”
“是啊,你知道捕鱼艰难你还给我砍价,一斤十二块钱你都舍不得出,一点不够意思。我的渔网现在上面已经有两个大洞了,一会回去,还要抓紧补起来。如果再遇到大鱼,我这张三合一的粘网恐怕就要报废了。你该知道,买一张三合一的渔网价钱是多少……”
根生收拾完自己的东西,问王厨:“你们老板在吗?”
“她早上八点多开车就走了,究竟去了哪里,我一个打工的,怎会晓得,何时回来,还是不晓得。”
“在就在,不在就不在,咋这么啰嗦。既然老板不在,我走了。”根生说完,也没有看一眼王厨,径直出了“圣源山庄”朝湖边自己的小船走去。
 
回到家里,媳妇早把面擀好,根生刚喝了一杯茶,媳妇就把一大碗面端了上来。问道:“往常早回来了,今咋回来这么晚?”
“回来晚了,挣钱多。”根生吃了一口面,不慌不忙地从嘴里挤出这样一句话。他把碗放在桌子上,把右手的筷子交给左手拿着,从上衣口袋里把钱掏出来,一把扔给媳妇,然后继续吃饭,不说话了。
“今天咋这么多钱?都是卖虾挣的吗?”
根生没有直接回答媳妇的问话,等吃完饭,根生跟媳妇说:“卖虾无论如何一天是不能挣这么多钱的。幸好河道里面的渔网没有被那几个四川龟儿子划拉走,逮到两条大草鱼。虾和鱼都卖给了水英……哦,我告诉你,出去甭张扬,嘴学得严实点,千万不能让王嫂知道了……”
“哈哈……”翠笑了起来:“对自己的媳妇也不相信吗?”
“不是我不相信你,你们女人说不定哪阵一高兴脑子一热,啥都说出去了。湖里看样子真的是不能下渔网了,好在最近水库没有给下游放水,河道里也蓄满了水,鱼会顶水游到河道觅食,所以,把网下在河道是再好不过了。也省得担心渔网被拉走。王嫂不是说让他男人去县城买渔网吗?去了吗?”
翠摇摇头说:“没注意,可能会去县城的。你想啊,逮到了大鱼,卖了那么多钱,王嫂会不动心?即便是她男人不想去,王嫂也会催他去的……”
“这我信,怕的是他一旦买回了渔网,会把渔网下在水库什么地方……”根生说到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
“燕尾湖这么大,他愿意把渔网下那里是他自个的主意,管你啥事,净瞎操心。”
“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点没说错,你还不相信。你也不好好想想,王嫂家的渔网被四川人用铁钩子拉走了,如果再从县城买几张渔网回来,难道不怕再被拉走吗?”
“当然害怕了,一张网好几十块钱,拉走了肯定会心疼。”
“既然害怕、心疼,自然会去想其它办法。我把网下在河道里面,难道他就不会吗?”
“水库不是咱家的,他喜欢把渔网下到哪里都可以,咱能管的着吗?他想把渔网下到河道里,随他好了,难道碍你的事吗?”
“这一点你总算说对了,非常碍事。不是咱碍他的事,就是他碍咱的事。都在一个水库捕鱼,弄不好的话,会把咱们两家关系搞僵。”
“这么大的燕尾湖与我们两家的关心有啥联系?”翠有点不明白。
“王嫂家男人如果把渔网买回来,为了不让把渔网拉走,也会把渔网下到河道里。如果他把网下到上游,他就很难捕到鱼,因为我们家的渔网把河道全部当严实了,鱼是没有办法再往上游继续游动了。要是把他把网下到下游,就会挡住游向我们家渔网的鱼……”
等老公把这一切讲完,翠也不知道咋办了。她知道,如果真像老公猜测的那样,势必会让两家产生矛盾。王嫂是咋样的人,村上人都是知道的,只要牵扯到个人利益的事情,自己做不成别人也甭想做成。王嫂现在的男人,和她不是原配。原先的男人死于矿难,男人死后三年,王嫂不知道是在哪里和现在的男人相识的,后来就住在了一起。有没有结婚证,没有谁敢去问问,就凭王嫂那不饶人的脾气,一旦去问了,一顿臭骂自然是少不了的,况且都啥年代了,即便是没有结婚证,只要两人两心相悦,相互间有个依靠和照应,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男人刚来王嫂家的时候,因说话的口音与当地人完全不一样,村上人觉得怪怪地,曾经问过王嫂,这个男人家是哪里的,姓啥叫啥。对于这种没有恶意,没有带有看她笑话的问题,王嫂也不会生气,回答起来没有一丝掖掖藏藏显得不好意思的感觉,很是干脆。王嫂只说他是陕西汉中人,具体是汉中哪个县却没有说,怪不得他说话的口音很像四川人,刚开始,很多人还把他当成是四川人呢。王嫂说这个男人姓“南”,叫“进贤”,和电影《红色娘子军》上的南霸天是一个姓,村里人听到这个姓,都笑了。王嫂没事的时候喜欢在村子里走动,一向不说老公的名字,当着老少爷们的面称他是自己的男人。男人的男字和王嫂老公的姓南音完全相同,后来人们也随着王嫂叫他南人了。究竟是南人还是男人,没有人去理会,反正音是一样的。
王嫂和南人相处六年多了,的确没有领结婚证的。
南人家住在汉中一个很偏远的山村,只因父母早亡,家境不好,快三十了也没有结婚。村里好几个长辈劝他,说:“进贤,按你现在的年岁和家里的经济条件,想娶黄花闺女回来看来是不可能了,如果遇到二婚的女人愿意嫁给你,已经很不错了。好赖给自己成个家,酒泉下的父母也安心了……”
进贤只是默默地听,也不说什么,他知道长辈们是对他的关心。看着父母给自己留下的这三间破瓦房和屋里几件破旧的家具,心中一阵酸楚。两年的时间里,媒人领来了好几个二婚的女人来家里,临走的时候说的话都很相似,人不错,回去考虑考虑。其实进贤明白这些女人心里的想法,现在的女人都很现实,人长的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嫌弃他经济上的贫穷才是真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慢慢过着,一年当中,二婚的女人时常来看看他的家,看罢还是走了。刚开始的时候,进贤对待媒人和跟在媒人后面的女人还很热情,又是泡茶又是拿出水果招待她们。时间久了,来的人多了,进贤也不去理会她们,爱来就来,想走就走,随便,只当自己家是一个不收费的展览馆好了。
三十岁那年,他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回一个女人。如果这个女人当时脸上没有明显的伤痕的话,南进贤无论如何是不会花钱把人买下的,两万块钱是他家里所有的积蓄。
女人睡在里屋,他睡在另一间房里。
女人只是外伤,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痊愈了。在南进贤眼里,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不是普通的农村女人,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城里人。
一天吃过晚饭,女人很镇静地说道:“大哥,我想和你谈谈。”
饭桌的对面,南进贤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既漂亮说话又很稳重的女人。
“走进大哥家半个月了,我看出来了,大哥还没有结婚,但大哥是个好人。”
南进贤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点点头以示默认,随后又摇摇头。
“我家离这很远,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我想出来打工,才听了他们的话被骗出来的。我离开家已经快三个月了,是你花钱把我救下的,我很感谢你。”说到这,女人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大哥,我有丈夫,还有一个上学前班的儿子。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仔细观察了你,大哥是一个很好的人。你花钱把我救下,是希望我留下来做你的妻子,就是你们山里人说的老婆,我说的对吗?”
南进贤眼睛不动地看着对方。
“大哥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但必须要听我把心里话说完。我要回家,家里的孩子我不能不要,我也爱孩子他爸爸。如果我没有丈夫和孩子,我会留下来和你在一起。你为我花的钱我会想办法给你的。但我现在不能走,我需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才能离开这里,我需要大哥的帮助。”
“我不会强迫你留下,会让你走的,既然要走,为什么还要继续住下一段时间呢?我一个没有结婚的男人能帮你什么?”南进贤不理解,于是问道。
“我被骗出来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一路上他们糟蹋了我不知道多少次了,现在已经怀孕了。所以想在大哥这里住下,等把孩子打掉后休息一段时间再离开。不知道你允许我在这里住吗?我不能怀着孩子回去,更不能让老公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月亮被两座山夹在中间,把南进贤家破落的院子照的很是清晰,不远处小河“哗哗”的流水声在这安静的夜晚听的很真切,像白天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声。
女人在山里住了将近两个月后走了。山里的路曲折,像迷宫,是南进贤陪着女人来到公路边的,送女人上了去临县的汽车,只有临县才有开往女人家乡的火车,并给足了女人一路上的车票钱。
“大哥,你是好人,是你救了我,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女人把头伸出车窗说道。
南进贤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摆摆手。
快看见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坐在屋里,南进贤心中好生孤独。他救下的这个女人虽然没有成为他的妻子,但她在家里居住的这两个多月,院子里和屋里始终有女人的声音在回荡,没有了寂寞。可是,从现在开始,南进贤又要回到两个多月以前的生活轨迹上去了,不再有女人的声音,吃饭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人陪他说话。女人的到来和离去,原本为自己娶妻攒下的两万块钱也没有了。他心里很明白,此刻,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贫穷的一个男人,想娶一个二婚的女人走进这个家门,看来想都不能去想了。
走进女人睡过的里屋,他仿佛可以闻到这个女人身上留下的所有气息。这种气息在他身边流动了两个月了,正当他开始慢慢熟悉和适应这种气味的时候,女人却突然走了,永远不可能回来了。女人把睡过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柜子上,靠床头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枕头在那里,枕巾干干净净地铺在上面。城里的女人和乡下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从城里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都会让自己陶醉……

 送女人回来的那天晚上,南进贤睡在了女人睡过的那张床上,身上盖着女人曾经盖过的被子。他感觉很温馨,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和喜悦。
那天晚上,南进贤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了那个被他送走的女人。
 
                              08
在送走女人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南进贤想了很多很多,家里已经没有了积蓄,一贫如洗。是男人就应该有个家,要想找一个可以给自己做饭、洗衣,晚上还可以陪着说话睡觉的女人,没有钱是不行的。自己已经三十出头了,如果不出去打工,挣点钱回来,仅凭守着这几亩土地,永远不会有哪一个女人愿意走进自己的家门。没有钱是他娶不到媳妇的真正原因,
过了正月初五,南进贤便离开了家。刚入冬那会,他就把家里所有的土地,很便宜地租给了村子里那些想多种地的人了,租期是五年,为的是出门时手里能有一些现钱。
在省城里,南进贤没有一个熟人,自己又没有手艺,很多活都不会干,只能找一些下苦的差事去做了,可是,春节还没有过几天,下苦的活就更难找到了。令南进贤没有想到的是,正月省城的天气比老家要冷很多,尤其是到了晚上,能把人冻死。他只好找最便宜的旅社住着,在省城,即便是再便宜,一个晚上也得花上几十块钱……转眼一个可礼拜过去了,活还是没有找到,身上的钱却花费了不少。他心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得给自己自己制定了一个减少花钱的方案,那就是在没有找到活之前,每天只吃一顿饭,多喝水,水也可以维持人的生命。
正月十五那天的午后,太阳很好,没有一丝风,暖暖的阳光照的南进贤有点犯困,他把上面写着“找活”的瓦楞纸纸片放在脚前,靠在路边一棵树上打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听到有人问话:
“唉、唉,这位兄弟,别睡了,醒醒。你想找活干吗?”
南进贤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问话,只是偏西的太阳刺得他只能半眯着眼睛去看对方。还没等他看清对方的长相,忙说道:“是我想找活。”唯恐说的慢了,活被别人抢走似地。说完,连忙站起来。
“这么好的劳力没人要,岂不可惜了,我给你找个活,管吃管住,你愿意干吗?就是活有点累。”
南进贤站起身,揉了揉因发愁晚上无法入睡发红的眼睛,这才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原来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相貌很善良,说话也很诚恳。一听说有人让自己干活,还管吃住,很是高兴,于是乐呵呵地说道:“咱就是下苦的,苦点累点不怕,只是我没有手艺,也不知道干一天你能多少工钱?”
“都是下苦的活,没有手艺也无所谓。除了吃喝,每天工钱再给一百元,今天就算一天。你如果愿意的话,现在我就领你去吃饭,等吃过饭,我们就走……”
在汽车站候车的时候,南进贤早就在心里算好了,每天一百块钱,一年就是三万六,干上三年,哈哈……
下了长途汽车,步行了二十多分钟,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南进贤走进了一个砖厂。到达砖厂的当天晚上,他就签了一份五年的劳动合同。南进贤心想,反正自个是光棍一条,逢年过节也不需要回家过年。五年就五年,等五年合同到期,怀揣十八万块钱回家,盖了新房,不相信娶不回家一个二婚的女人,也让村子里的人瞧瞧,我南进贤也是一个大男人……
自打与砖厂签了合同的那一刻开始,南进贤的心里就充满了美好的希望和期盼。
砖厂里三十几个打工的,这些人对南进贤来说都是陌生的,没有谁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砖厂里只有几个人说话他可以听懂,大部分人说话他都听不懂。工作的时候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干活,一个个都跟哑巴似的。饭菜质量很不好,但还是可以吃饱。晚上,几十个工人睡在一个大房子里,门被锁着,不能出去,房子里面的墙角处,放着便桶。南进贤感觉像监狱一般,很不舒服。签合同时,身份证和自己身上剩下的二百元钱,也被砖厂管事的拿去,说砖厂人员很杂,防止东西丢失,暂时由他们保管,等合同到期,一并返还。为了五年后能拿到那十八万块钱,南进贤决定坚持下去,即便是蹲监狱也要坚持。
梦愈美好,愈不容易实现,一旦破灭了,心也就死了。
在砖厂干了不到两个月,南进贤发现自己被骗了。砖厂里面所有的工人都是从外地招来的。说是招来的,不如说是骗来的,他们的身份证和身上所有的钱和南进贤一样,在走进砖厂的时候,都被老板手下的人没收了。有些人已经在砖厂干了三年,一分钱都没有拿到。所有打工人员一律不得走出去砖厂,晚上都被锁在两个大房子里面。白天有六个看管人员牵着两个大狼狗监督着所有的工人。砖厂四周的院墙很高,很难逃出去。快两个月了,南进贤不曾吃过一次肉,咸菜和清水煮白菜让他吃的够够的。晚上睡觉的时候,身边一个人小声问他:“你是咋进来的?”
南进贤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人听后,长叹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那都是骗人的,一旦走进来,想出去就难了。工钱,更别想了。能平安活着出去,就谢天谢地了。我已经进来一年多了,还没有出去过一次呢,外面的世界是啥模样都快忘了……”
“那我们岂不是跟罪犯一样了吗?”南进贤问道。
“还不如罪犯呢,罪犯还允许外面人来探监,咱这里的人是不允许和外界有任何联系的。”
“为什么?难道连书信都不可以写吗?”
“甭想好事了,还书信呢,一旦和外界有联系,老板怕把这里的情况泄露出去。这是黑砖窑,其目的就是只干活不发工资。如果把这里的事传出去,公安机关一来,老板岂不是遭殃了吗……”
“难道就没有人逃出去的吗?”
“有人曾经藏在拉砖的车上试图逃跑过,后来被抓了回来,当着砖厂所有人的面,把一条腿打断了。腿断了,不能行走干活,只能在砖厂干一些不需要走路的活。”说到这,他用手指指了一个方向,继续说:“对面那个房子里关的都是平时不老实的,为了怕他们逃跑,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脚脖子上都拴着铁链子。那两只大狗,天天晚上在院子里来回转悠,稍微有点动静,狗就开始叫了。想逃出去,唉!难啊。”
南进贤听了,心彻底凉了。十八万块钱他也不再去想了,只希望能保住性命尽早逃出这个黑砖窑就行了。今生想娶一个二婚的女人回家过日子,这种对一般人来说是那么的简单,对他这个穷光蛋来说遥不可及,尤其是现在被骗,能否平安走出这里,还是未知数。南进贤躺在用几块木板拼对起来的床上,借着屋内唯一一个瓦灯泡发出的光芒,抬起头看了看屋里所有人的睡姿,没想到,这一看竟然把他吓了一跳。昏暗的灯光下,各式各样的睡姿和入睡后不同的面孔,令人看了毛骨悚然。二十几个人身上同时散发出的汗味和脚臭味与尿桶里飘出的尿骚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这种气味噎得他不想吸气,每次艰难地呼吸一次,心里就会有呕吐的意念。他只好用自己的枕巾捂住鼻子过滤一下屋内难闻的空气,确保不让自己缺氧而窒息……唉,都是钱惹的祸,悔不该听了陌生人的话跟着他来到这里。这个砖厂的具体位置究竟在哪里,南进贤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从省城坐上汽车,到这里用了三个小时。由于天黑的早,自己又坐在汽车的后面,所以公路两边的路牌也没有看到。在这个世界上,他现在没有亲人,如今身陷囹圄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即便是自己死了,也不会有谁来认尸,只有葬身他乡,做一个无名鬼了。
想到这里,南进贤心中好生酸楚,如果不是为了娶个女人回家,让九泉下的父母不再为自己操心,也不会出来打工挣钱,不为了挣钱也不会被骗到这里。砖窑窑主没有人性的心态,令人发指的做法,让南进贤对走出砖窑完全失去了信心。拼对起来的床板,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南进贤继续用毛巾捂住鼻子,在床上翻腾着,从早上到天黑,一天的重体力劳作,并没有压垮他坚实的躯体,只是思想上和精神上让他难以承受。屋子里的其他人似乎已经完全默认了这种被蹂躏的日子,都只好早早地睡了,只有他自己瞪着两只无助的眼睛看着昏暗的顶板——顶板上去年蜘蛛离去留下的蜘蛛网完好无损地在空中悬着,南进贤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幼小的飞蛾被蜘蛛网粘着,想逃离却没有一点能力,也看不到一丝逃生的希望和机会,随时都会成为蜘蛛的美餐……
南进贤只好在砖窑艰难地熬着,一天一天地忍着。他看过很多电影,只要坚持下去,不要失去信心,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走出去的。此刻,南进贤的信心是什么呢?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他有时候还会经常想起被他送走的那个女人,除了自己的母亲,这个女人是他唯一在一起相处最久的异性。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他喜欢闻;女人说话的声音,他喜欢听;看着女人的身姿,他会激动,于是努力去干活,用干活打消心里对她不轨的杂念。南进贤有时候也会有异想天开的想法,女人回到家,如果他男人知道了她的一切,会不会和她离婚?一旦离婚,她今后该如何生活?她会不会来找自己?来找我干嘛,难道就像她说的那样,留下来做我的老婆,可能吗?虽然南进贤不相信这些,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很荒唐,但还是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自己离开家的时候,应该留下一封书信放在村子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那个女人有一天果真来了,自己不在家,岂不是白跑一趟吗?不是因为离婚来找他,而是为了来还钱,又该如何呢?钱不会扎手,互不相识,跑来还钱,可能吗?自己当初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私心考虑是为了讨一个老婆,也不忍心看她遭受人贩子的虐待。既然女人有老公和孩子,想走就走吧,留住人留不住心,是没有用的。
南进贤满脑子混沌,理不清说不明。他也按正常的思维去考虑过,女人是不会来的,即便是和老公离婚了,也不可能嫁给自己。大山里的一个穷农民,什么都没有,瞎子伸指头——指啥。每次想到这些,南进贤都会摇摇头,叹口气,在心里骂自己是癞蛤蟆,想女人想疯了……
 
                                 09
当二楞接到哥哥的电话,开着车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受伤的人已经检查完毕被送到了病房。
“大哥,人是咋受伤的,严重吗?”二楞把哥哥青山叫到病房外面问道。
“给苹果套袋时,梯子倒了,人就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幸好梯子不高,果园里的地不是很坚硬,摔下来的时候正好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是盆骨骨裂。医生说没有甚大碍,静养两个月就可以了。”
“哦,是这样,谢天谢地,没出大事就好。”
“明天原本再有一天袋子就套完了,没想到竟出了这事,倒霉死了。”
“你们是咋到医院的?”
“打了120电话,县医院来了车,我和你嫂子一块过来的。”
“哦。”二楞想了想问道:“哥,受伤人家里来人没有?”
“给大孬打过电话了,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了。给苹果套袋的人是他找的,他人熟,他说开车去接那女人的老公,估摸着这会也快到了。二楞,哥哥这回贴赔(方言损失)了,刚才我让你嫂子好一顿埋怨。”
“哥,不要往心里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好好解决事情就是了,大不了多花点钱。只是盆骨骨裂,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是不会留下后遗症的,不要想太多了。等大孬一会来了,我们两去和她老公协商这事,你和嫂子先不要出面,也不要先急于表态,让大孬做中间人调解,该花多钱就花多钱,你看咋样?必定是给咱家果园干活,既然出了这档子事,医药费自然是咱家要出的。”
“能行,哥哥听你的,你和大孬去解决这事。”
弟兄俩站在病房外面正在说话的时候,水英也匆匆来到了医院。如果不是水英开口,他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青山哥,那女人伤得厉害吗?”水英问道。
青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水英。等把事情说完,突然问道:“水英,这事你咋知道的?”
“我早上去了趟县委,想打听一下环湖公路啥时候开始动工。回去路过‘湖畔山庄’的时候,听山庄里的人说二楞来县医院了,问到底是出啥事了,山庄里面的人也不知道,于是,我这就开车过来了。在门诊上,有一个护士我认识,一打听,才知道出了这档事。”水英说。
“环湖公路何时动工?”二楞忙问。
“下月底动工。”水英回答。
“太好了,一旦环湖公路修好,来咱燕尾湖游玩的游客会更多,山庄不景气的现象马上就会改观。水英,我说得对吗?”
“到那时,肯定会比现在好很多。对了,二楞,还有一件事情我要提前告诉你。”
“什么事?”青山和二楞同时问道。
“县上已经决定,马上对燕尾湖开闸放水。为了确保水库中野生河虾和一些鱼类不至于灭绝,下泄三分之二的湖水,然后再重新蓄水。”
“把水放掉然后再蓄水,岂不是脱裤子放屁,不嫌麻烦吗?一旦放掉那么多的水,肯定对水库里面的生物有影响,这是哪个王八蛋出的馊主意。”二楞有点恼怒。
水英听了二楞的话,笑了:“这不是馊主意,我看是好事。”
“好事?”二楞反问道。

“是啊。放掉燕尾湖里面的水,我们应该高兴。这不是县里某一个领导可以有权决定,是有科学依据的,经县委研究才这样做的。”
“科学依据?”青山此刻也糊涂了,难以理解。
“是啊。有人给地委和省上写了匿名信,说这两年燕尾湖湖水严重污染,危害了环境,给人和牲畜的饮水带来了很大影响。湖水的污染,使湖水库里面的鱼虾逐年减少……省委和地委领导看到这封信后非常重视,马上派人采集湖水水样回去进行化验。化验结果出来,果然污染严重超标。在采集水样的同时,对燕尾湖上游的两个支流也提取了水样,化验结果未发现污染。经过地县两级领导开会商议,决定在讯息来临之前,开闸放水……”
“既然入水口的水源没有污染,那湖水咋会污染?怪事。”青山狐疑地问道。
“水英,你想了没有,一旦放掉燕尾湖三分之二的湖水,再想把湖水蓄满,就慢了,需要好几个月。这段时间正是水上游玩的旺季,没有了水,游客自然就会少很多,我们两个山庄的的水上收入那就损失大了。”二楞说。
“青山哥,这事怪吗?其实不怪,水库里面的水能够被污染,主要是出现在水产养殖上。承包水库养殖的那几个外地人,为了增加水库里面水质的肥度,把大量的化肥撒在湖里,才造成的污染。目前政府已经强制性让其离开,解除水产养殖签约合同……”
“匿名信是谁写的,现在知道了吗?”青山问。
“既然是匿名信,当然不知道是谁了,看来写信的人还是很熟悉咱当地情况的。虽说这封信让我们今年夏季在水上游玩上有所损失,但这只是暂时的,如果从长远利益上去考虑的话,我觉得还是好的。湖水质量达标了,过不了几年,周围一切都会变样的,水库里面的河虾自然也会多起来……”
“既然是上面的决定,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这样了。可惜根生那小子就惨了,打小在水库边长大,除了种地外,全凭捕虾为生,水一放,虾就更难逮了。想恢复到以前的现状,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年呢。”
正说话,二楞手机响了。“哥,是大孬打的,他们到医院门口了,我去看看。”说完,忙从住院部出来,去接大孬。
“二楞,见了人家,你要好生说话,和气点……”青山冲着二楞的后背不停地叮咛,也不管二楞听见听不见。
山里人是很诚实的,也能相互理解。受伤女人的男人被大孬接到医院,看了自己的媳妇,问了医生,最终很顺利的达成了协议……
压在青山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他就怕遇见那些——鸭子死完光剩鹅(讹)的人,要是遇见这样难缠的人,足以把你缠死、累死、气死,然后再索取一大笔钱才算完结。喜欢讹诈的人他在城里打工的时候见过很多,好吓人,无缘无故就惹了事端,陪了钱。城里人的不诚实,青山很厌恶,也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干了不到两个月的临时活,就只好回家了。和乡村里的人在一起生活,他感到亲切温暖,打从城里回来,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白天他喜欢看燕尾湖如镜的水面,夜晚躺在土炕上,聆听湖水拍打岸边的声响,只有把心融入到这个生养他的地方,才感觉到舒心……
 
                               10
王嫂三十三岁那年的秋天,矿难夺去了她丈夫年轻的生命。也就是同一年的时间,南进贤把自己家里的土地转包给了别人。
失去了丈夫,王嫂感觉像天塌了一般,晚上搂着刚上三年级的儿子狗蛋在家里里哭泣。这些年虽说丈夫一直在煤矿上班,不能经常在家,晚上看罢电视,搂着儿子早早睡下,她始终没有感到过孤独和寂寞。如今孩子的爸爸不在了,到显得自己和孩子都孤苦了许多。丈夫在煤矿上班的那会,她也是和孩子在家,心里总会有一种默默的期盼,现如今,这种期盼没有了,哪怕是一种空想也行,王嫂知道,空想也不能有了,如果脑海里始终留下这种空想,无形中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伤感。丈夫再也不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笑着出现在自己家的院中,喊着儿子狗蛋的小名……每当王嫂看到年幼的儿子,心中就会酸楚,眼睛就会模糊的看不清东西,她只能把头扭到一边,不让儿子看见她眼中的泪水,然后默默地擦去。为了儿子,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王嫂家的生活习惯和当地人的生活习惯是完全一样的,如果孩子不上学在家,那每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十点多一顿,下午四点一顿。夏天,白天时间长,人们睡觉相对比较晚,到睡觉的时候如果饿了,只能啃个馒头喝点水或者吃点别的啥东西垫吧垫吧就过去了,整顿饭是没有的。就在王嫂丈夫死后第三年的夏天,王嫂正在屋里做下午饭,村子里的一个男孩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狗蛋他出事了,快去救人。”
王嫂一听,脑袋“嗡”地一声,差点没有晕过去,忙问:“狗蛋咋咧?”
“快走,别问了,在水里呢,可能是淹着了……”男孩子说完就跑出了院子。
王嫂脑子一片空白,趔趄着跟着那男孩也跑了出来。
 
在砖厂里,每个月只能洗一次澡,这让南进贤着实受不了,但也只能忍着,最难忍受的就是冬天寒冷的天气。他打小生活在秦岭以南,那里的冬天没有这里冷,白天干活倒还能坚持,晚上躺在四面透风的大厂房子里,南进贤冻得直发抖。身上盖的被子,还是他离开家乡时带来的,两年多了,没有拆洗过一次,白色的被里子,现在早已不能看出是白色的了,即便在这寒冷的冬季,被子依然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息。老板还算有点良心,给大房子里还增加了一个小火炉供工人们取暖。小火炉放在屋子中间,到了晚上,火炉周围摆满了工人们白天干活被水浸湿了的鞋袜,经过火炉的熏烤,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脚臭味。炉膛里散发出的热量,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无论如何也不能驱散冬日的寒冷,也让他无法进入梦乡。听着厂房外呼呼作响的西北风,南进贤流下了两行冒着热气酸楚的眼泪,恨自己的无能,也恨自己的命苦……
当夏日的蚊虫叮咬的让人难以入睡的一个晚上,公安人员在黎明前把砖厂围了。
将近三年牢狱般的生活,南进贤总算熬出了头,他那原本坚实的身体,如今瘦的皮包骨。经过公安机关的调查,归还了身份证,只是这几年他在砖厂下的苦力,分文没有拿到,老板早已逃之夭夭,好在政府给了他回家的路费。看着手里的钱,南进贤又一次留下了两行眼泪,嘴里嘟囔道;“我总算没有死,熬过来了。”他不是为政府发的路费流泪,而是为自己没有死在黑砖窑而流泪。他背着依然散发着臭味的被褥,离开了当地派出所走了,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当看到眼前出现这么一个大水库的时候,他走累了,在午后烈日下他也走热了,他想在水库里面好好个洗澡,洗去这两三年身上的污垢,洗去以往生活岁月给自己带来的晦气。南进贤把被褥放在地下,在湖边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坐下,看着一群男孩子在水里嬉戏。他没有急着下水,他知道,刚走出汗的身体是不能下水的,必须等身上的汗完全消退,否则的话一旦下水,人会生病,腿还容易抽筋,还会出危险的。南进贤只是静静地坐在水边,乐呵呵地看着孩子们在游泳。几年来,这是第一次开心地笑。在砖厂里面,所有干活的人都没有笑过,好像他们都是傻瓜,不会笑,完全不知道脸上还会产生笑的作用,他只见过那几个打手笑过,那种笑,让他看了心中会产生恐惧。
南进贤躺在地上,看着蓝天白云,不知道自己今后何去何从。三年没有回家了,那三间破旧的瓦房不知道现在咋样了,听老辈人讲,房子如果没有人居住,很快就会倒塌。一旦倒塌了,自己回去住哪?土地承包给了别人,签了合同,总不能毁约把土地再要回来吧?村上人都知道自己外出打工,出去三年了,现在回来了,钱呢?没有钱,村上人岂不是要把自己笑话死吗?唉!狗日的黑砖厂。一想到钱,南进贤就会叹气,就会骂砖厂的老板。让他困惑的同时,也感到庆幸,是谁泄露了黑砖厂的秘密,自己才会被公安机关解救出来。今后该去哪里?如何生活?南进贤此刻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多年的强制性劳动,今天一旦闲下来,南进贤竟然被太阳嗮的有些犯困,刚才想下水洗澡的欲望此时此刻倒没有了,眼皮老打架,很想就这样躺在水库边睡会。正当他要睡着的时候,不远处有人喊:“救命——快救人!”
南进贤听见呼救声,很快坐了起来,揉了一下被阳光照射地看东西时有点模糊的眼睛,环视了一下水面后,急忙站起身,快速向水里扑去……
王嫂家的狗蛋会游泳,没想到今天在湖里腿抽筋了。北方七月初的燕尾湖湖水还是有些凉,大人们是不会来游泳的,来水库玩耍的,大都是刚放暑假的一些孩子们。狗蛋必定年岁小,遇到这种特殊的情况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在水里大声呼救。其他孩子见状,一个个都吓傻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也只好大声呼喊救人。这些孩子从小在水库边长大,也常听大人们谈起水中救人的危险性。他们每一个都知道,燕尾湖的厉害,知道燕尾湖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每次他们结伴来水库游泳,都是瞒着家里人的。
 
今天,王嫂家的下午饭比平时晚吃了一个小时,主要是在水库边耽搁了很久,但今天饭桌上却多了好几道菜,也多了一个吃饭的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南进贤。
当王嫂匆忙赶到儿子出事的水库边,儿子已经被人救上岸了。当王嫂挤进人群,南进贤就断定这个女人就是孩子的母亲,于是说道:“大嫂,现在水库里的水还很凉,不要让孩子在水库里游泳,很危险的。孩子现在没事了,只是抽筋的那条腿会疼两天的。”说完,走出人群,背起地上的被褥就走。
狗蛋拉着娘的手,乞求道:“娘,不能让他走,咱还没有谢谢人家呢。”
王嫂听儿子这么一说,连忙把狗蛋从地上拉起来,走到南进贤面前,说道:“这位大哥,你救了我儿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时间已经这般会了,回家吃了饭再走,你看如何?”
南进贤背着被褥,呆呆地站着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泛着涟漪的湖面。提起吃饭,此刻他真的觉得饿了,昨天下午吃的饭,今天早上没有食欲,也没有吃,一直到现在。
“叔叔,求你了,跟我们回家,吃过饭你再走好吗?”狗蛋看南进贤一声不吭地站着,于是也在一旁为娘帮腔,并拉着南进贤的一只手左右晃悠,以示乞求。
南进贤把目光从湖面上收回来,看了一眼远处天边已经开始偏西的太阳,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此刻该去哪里,他自己也无法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亲人,没有牵挂,走到那里那里就是家。
“叔叔,走吧,还想啥呢?”
南进贤啥也没有说,随着狗蛋的手轻轻一拉,他迈开了步子……
 
此刻,王嫂满脸的欢笑,不停地给南进贤碗里添菜,把南进贤搞得很是不自在,满脸的不好意思。
狗蛋年龄虽小,但很机灵,看着娘这般的热情,再看看救自己的这个人满脸的窘态,于是笑着说:“娘,快别这样了,叔叔都不好意思吃饭了。”
听了儿子的话,心里一怔,心想,也就是,自己对救儿子出水的这个男人,热情劲的确有点过了,于是对儿子说:“狗蛋,叔叔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咱家的恩人,难道娘就不该热情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王嫂为了不让南进贤感到窘迫,只能这样去说儿子狗蛋。
“你瞧瞧,叔叔的碗里都快盛不下了,你还往他碗里添菜啊……”狗蛋嬉笑着说。
王嫂急忙说:“好好好,娘听你的,不再给叔叔添菜了,让叔叔自个慢慢吃,甭急。”说完,看了一眼南进贤,自己也笑了。
吃过饭,喝了两杯茶,南进贤走到院中,看了看西面天空中的晚霞,起身与王嫂告辞。
“你看,天都这会了,马上就要黑下来了,你咋走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晚上住哪?要走的话等明天走好了。”
南进贤听了,不知所措,连忙答道:“这怎能行,屋里没有男人,岂不是会给你带来闲话?”
王嫂笑了:“你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谁会笑话。家里有的是房子,还怕没有你住的地方!真是的。你的被褥在你进门那会我都看到了,比讨饭的还要脏。你刚才喝茶那会,我已经把你的被褥拆了,这会已经泡着了,待会我帮你洗了。”
“这……我里面的东西……”
“不就是几百块钱和你的身份证吗?给你放着呢,放心好了,丢不了。原来你不是我们这的人。”
“不是你们这的人,我说话和你们不太一样,离这还很远。”
“哦,你说的这个地方我不知道在哪,也没有去过。”
“那你出来是准备干啥呢?看你的打扮和你的被褥,一定是受了很多的苦。”
王嫂这么一问,南进贤许久没有回答,眼泪差点流出来。
当天晚上,南进贤把自己这些年在老家的全部经历和在黑砖厂的所有遭遇,以及自己是如何来到水库,又是如何救的狗蛋,毫不保留的全部讲给了王嫂。狗蛋瞪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听着,当讲到在砖厂里非人的生活时,王嫂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竟然哭了起来。令王嫂无法理解的是,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生活对他竟是如此的不公。

夜深了,也很安静,静的只能听见燕尾湖的湖水拍打岸边的声响,那是湖水不想受约束的呐喊声……
这是南进贤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陌生女人讲述自己的故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自己在老家连二婚女人都不能娶回家的事也说了出来。可能是把心中的话全部说了出来,心中的无奈得到了释放,没有了一丝压力的缘故,南进贤一觉睡到第二天狗蛋来叫他吃饭的时候才起来。
南进贤的故事,王嫂听后一个晚上没有睡着,她失眠了。
吃过上午饭,王嫂说道:“既然这个世界上你已经没有了亲人,就剩下你自个了,那你哪里也不要去了,暂且住下吧。”还没等南进贤开口,王嫂就出去了,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南进贤趁王嫂不在的时候,问狗蛋:“你爸爸在哪上班?”
狗蛋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直接说了出来:“在很远的一个煤矿上班,死了。”
南进贤沉默了,同时也明白了很多。他再一次在心里问自己,如果离开这里,该去哪里,他不知道。
南进贤听从了王嫂的话,住下了。在他住下一个月后,有一天,王嫂坦然地告诉了南进贤她的想法。南进贤没有理由拒绝王嫂的请求,虽然王嫂大他两岁,他不嫌弃。一个多月来,女人对他的关心和照顾,让他真正感悟到有个女人在身边是那么地美好。令南进贤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住竟然住了六年,直到如今。南进贤住在王嫂家的第二年春上,王嫂和他一块去了一趟南进贤的老家,三间破旧的瓦房,因多年没有人居住和修缮,房顶也早已坍塌,只能舍去。南进贤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那个女人,被他送走后,也一直没有来过南进贤的老家,钱是没有希望了。南进贤瞒着王嫂在当地开了证明,希望有一天可以和王嫂领到结婚证,名正言顺地成为夫妻。证明一直在屋里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放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这些年二人睡在一个床上,但他不敢向她提出领结婚证的事。一旦提出来,怕勾起王嫂对前夫的思念,伤她的心。六年了,南进贤只能这样过着,除非女人自己主动提出来。他也偶尔听到别人谈及自己和王嫂的生活,他听后只能不去理会。很多人怀疑他是冲着狗蛋爸死后,单位赔偿的那几十万块钱而来的。这些话语,都是他路过村上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偶尔被他听见的,聊天的人看见他走来,忙收了口,不再去谈,照样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南进贤也不计较这些,也和村上的人相互打招呼。嘴在别人身上长着,想说什么,随别人说去,反正自己管不着。
 
 11
根生按往常的时间送完了河虾回到家里,一脸的不高兴,问媳妇:“壶里的水是啥时候烧的,可以泡茶吗?”
“你走后我才烧的,泡茶没问题。”
根生不说话,取了个大搪瓷缸子,放了茶叶把壶里的水倒进去,然后盖上盖子,又拿来一个小杯子放在一边,一声不吭地坐在茶几旁,静等搪瓷缸子里的茶叶泡会。
往常,两口子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今天根生什么都不说,只是坐着,翠就知道他心里一定是遇到啥不如意的事了,于是打趣地问道:“咋了,是没有给你虾钱,还是把钱丢了?”她知道,送给两个山庄河虾是从来不欠账的,所以她故意这样问。
根生瞥了媳妇一眼,只是长叹了一声,还是不说话,然后把泡好的茶水倒进小杯子里,待小杯子里的茶水沉淀了片刻,根生端起来喝了一口。
“看你那怂样,问你话呢,咋不吭声。钱丢了就丢了,没事,只要不把你这个大活人丢了就行。”翠知道,根生不可能丢钱,这是她故意逗根生。
根生一听媳妇这样损自己,马上沉不住气了:“甭哪壶不开提哪壶。倘若今天把卖虾的钱丢了,我到不心疼。心疼的是今后要天天丢钱了。”说完,顺手把卖虾的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扔在茶几上。
翠糊涂了,她没有像往常去拿茶几上的钱,而是忙站起身走到根生旁边,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没有发烧呀,咋会说出这样糊涂的话,谁家也不可能天天丢钱。”
“快把手拿开,不要啰嗦了,你要是没事的话,去把男人叫来。”
“叫他来作甚,有事商量?”翠问道。
“是,快去。我心里正烦着呢。”
翠没有敢继续和根生打趣,忙离开自己家朝王嫂家走去。
王嫂和南进贤在自家院子里正忙着补渔网,看见翠走进来,问道:“今你闲了,有事吗?”
“根生刚回来,这会正在屋里喝茶呢。今天也不知道他是咋了,进门就是一脸的不高兴,问他,他也不说,非让我过来叫你家男人过去不可,是不是有啥事商量?快走吧,一会回来再补渔网。”
“好吧,那我们俩都过去,看看到底是咋了。”说完,放下手中的渔网,叫了南进贤,锁了院门,随着翠过来。
进得门来,根生忙让媳妇给王嫂两人倒茶。
王嫂没有顾得上喝茶,直截了当地问道:“根生,你让翠把我们叫过来,可是有事?”
“当然有事商量,没事叫你作甚。”根生喝了口水,继续说:“今天我给二楞送虾,二楞告诉我说下个月燕尾湖要开闸放水了。”
南进贤喝着茶不吭声,王嫂一听说要开闸放水,急了:“为啥要放水,水库里面的水放了,咱两家咋在里面捕鱼捞虾啊,岂不是断了咱的财路?”
“王嫂,开闸放水是你们俩能做主呢,还是我们两口子能做主?这是经过省上和县上研究决定的,看把你急的,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说。省上来人把水库的水化验了,说是严重污染。为了保证燕尾湖周边人的饮水,不影响河虾的正常繁殖,不破坏水资源,决定把水库里的水放掉三分之二,然后再重新蓄水。二楞这么一说,我不相信,问他是听谁说的,他说是水英在县里开会,县里领导说的。于是我又去问了水英,水英说是真的,下月就开始放水。”
“没有了水,那几个承包水产养殖的四川龟儿子咋办?他们可是投资不少的。”王嫂说。
“他们往水库投放了大量的化工产品,严重污染了水库,不处罚他们就算是好的了,还管他们的损失。”翠在一旁应着。
根生继续往下说:“一旦把水库的水放掉,今后十年八年湖里的河虾才有可能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这么长的时间,我们的损失就大了。湖里没有了虾,我们该干啥。这就是我让翠把你叫过来的原因,想和你商量一下。”根生说到这,看了一眼王嫂,又看了一眼南进贤。
“既然下个月放水,不如这些天把家里所有的渔网都下到水库里面去,能逮几条大鱼是几条。”王嫂说。
“把网全部下到湖里是可以的,反正四川人也顾不上湖里的鱼了,不过这总不是长久的办法。”
一直喝茶的南进贤此刻到笑了,“根生,你说了这一大堆,难道你有其它挣钱的门道不成?”
“既然不能卖虾,是该想其它办法挣钱了。听说要在燕尾湖修一条环湖公路,我决定去那里打工,总不能在家闲着。你们家有好几亩果园,一年可以挣好几万,我们家没有果园,只能打工去了。”根生无奈地说道。
“根生,你要去工地打工的话,也算我一个,我跟着你。在这里打工,离家也近,方便。”南进贤说。
“我已经跟二楞叮嘱过了,一旦开始修路,让他给施工队说一声,二楞在这方面熟人多。”
 
燕尾湖开始开闸放水了。
在开闸放水的头两天,二楞和水英两家早早地就把水面上的所有游船都拖到了岸上,并用绳子把它们全部连接在一起,固定好。他们俩都知道,一旦燕尾湖开闸放水,再等把水库里面的水蓄起来,不知道要等多久。最近几年,燕尾湖上游雨水偏少,两条流进水库的河流,其中一条几乎处于断流状态。除非到了雨季,天降大雨,雨水充沛了,把湖水蓄满,自然就快很多。
终于开闸了,燕尾湖的水位,一天一个样子地往下落。流出闸口的水,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空气中除了弥漫着一股鱼腥味外,还能闻到淡淡的尿骚味。当湖水下泄三分之一的时候,修建环湖公路的大型机械设备也到了水库边。
大孬认识施工队的几个头头,于是就在“湖畔山庄”请他们吃饭,其目的是想照顾二楞不景气的生意。如果在修公路的这段时间,这几个头头能长期包住几间客房,在山庄能天天吃饭,那是再好不过了。吃饭的时候,大孬什么都没有说,令大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饭后喝茶闲聊的当中,施工队里面一个头儿竟主动提出来今后长期住在这里,还说离施工地点近,吃饭也方便。大孬看了一眼在坐的二楞,两人都笑了……
根生在去环湖公路工地干活的前一天,亲自去了一趟“圣源山庄”,见了王厨和水英,说今后不能给山庄送河虾了。王厨告诉根生说这事他早就料到了,一旦开闸放水,虾是送不来了。水英看见根生沮丧的样子,笑了,说:“你不能送河虾给我们山庄,不能怪你,不过呢,这只是暂时的。我相信,湖里的水质一旦有了改观,用不了几年,你还会继续为我们送的,而且比现在送的要多。我们生在湖边,长在湖边,眼光要看远一点,不能只考虑眼前的利益,如果不放水,再过两年,燕尾湖里的河虾就会绝种,鱼也会死完,到那时,对我们这些生在湖边,长在湖边的人来说是一种耻辱……”
水英的一番话,根生听后心中豁亮了很多。
……
 
  后记
我工作的地方紧挨着燕尾湖,在这里,我整整呆了二十三年。每天下午散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湖面。我被调离的时候,燕尾湖环湖公路已经修好快两年了,是一色的柏油路,同时可以并列两个大卡车通过,平坦又宽畅。路的两边种植了很多的柳树和花草。
今年夏天有事路过燕尾湖,“圣源山庄”和“湖畔山庄”的生意很红火,游客和游船也比原先多了很多。
我想简单地说说文章中的几个人。
听说“圣源山庄”里面的王厨后来也离开了那里,我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他为什么走了。我吃过他炒的菜,的确不错,今生想再吃王厨炒的菜,看来很难了,环湖公路刚修好没有多久,一天晚上,他被人无缘无故地打断了左臂,无法在山庄里掌勺,只好辞掉山庄的工作,随妻子回了四川老家。有人猜测是他写的匿名信,得罪了人。
当燕尾湖湖水蓄满后没有多久,南进贤和王嫂总算领回了结婚证,还在村里举行了结婚仪式,现在村里的人再没有人背地里嚼舌头笑话他们了。南进贤和根生两家承包了燕尾湖,王嫂把前夫死亡时单位赔赏的几十万元钱全部拿了出来,搞起了水上养殖,两个人再也不用晚上偷偷摸摸地在湖里捕鱼了。
大孬在镇上成立了苹果销售中心,天天开着那辆黑色“现代”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
水英和二楞除了各自经营自己的山庄外,两家水上的所有游船合为一体,委托二楞的哥哥青山管理,起名“燕尾湖水上娱乐中心”。
夕阳西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望着远处的群山,真舍不得离去。
好一幅湖光山色图。
当车子驶上公路,正好遇到一个彩门,上面写着:燕尾湖欢迎你。字很大,也很醒目。
我只能写到这里,也只能这样去写他们,因为他们太普通,普通的就像燕尾湖里面的一粒河沙。

 
 2015.10.7-2016.2.20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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