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坎

    父亲走完了他的一生，终究没能跨过八十四岁这个坎。

中国有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虽然我从不迷信这个，但父亲过完83岁生日后，就隐隐地有一种不祥之感，因为父亲的身体状况是一天比一天差。

2016年的12月13日是父亲的83岁生日，可这天，父亲是在医院度过的。父亲2014年查出患有尿毒症，二年多的治疗中，病情不但不见好转，而且一天天在加重。医生建议做透析，可父亲听说透析每星期得跑2至3趟医院，不得间断，为此犹豫了。他不愿因自己的病而拖累子女，后经我们兄妹几个反复劝说，才勉强答应了。

记得父亲第一次透析，我们兄妹几个都很紧张，生怕父亲挺不过这一关。之前医生也告诉过透析的风险性，所以这天我们兄妹几人，早早地在医院守候，直到父亲一脸轻松地从透析室推出来，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然而好景不长，后来几次透析却不是那么顺利，本应四个小时的透析，结果每次只做了二到三个小时。透析过程中，父亲出现了低血压、低血糖等不良反应，尤其是透析之后吃不下东西，身体是越来越虑弱。

也许父亲已觉察到自己来日不多，在我陪护他的一个晚上，第一次讲起了他的过去。父亲的语言有点含糊不清，思维依然清晰。病房里只有我们父子俩，父亲吃力地说着，我仔细地听着。父亲说他这一生，不知遇到过多少坎，有时候真想放弃，不过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结果一个一个的坎也就跨过去了，只怕这次……我不等父亲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要他不要想太多。父亲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讲起了他的童年、他的年青时代……父亲讲着讲着已是满眼泪花，可见父亲以前一直不愿提他的过去，是一种屏蔽，是自我保护，他不愿触及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让自己再受折磨。

父亲这一生，真的不容易，也很了不起。六岁时，就遇到了人生最大的一个坎，那一年爷爷抛下了年幼的他，告别了人世，奶奶一个裹脚女子又无力养活他，是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度过了难关。为了生计，父亲八岁开始当放牛娃，十二岁就出去做苦力，整个童年都是在苦难中度过的。新中国成立后，父亲的命运才有了转机。天资聪慧的父亲凭着自己的勤奋吃苦，在党的教育培养下，一步步地成长，21岁当上了村组长、22岁入了党、23岁当上三和社社长、24岁成了当时新余县最年轻的村支书，26岁还娶上了媳妇。父亲说自己一个穷得叮当响，没进过学堂门的放牛娃，能入党、当干部、娶媳妇，全托共产党的福，要不然，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他说这一辈子都要记共产党的恩。

穷苦出身的父亲，有着豁达乐观的性格和坚强的意志，再苦的日子，他老人家都能乐观地去面对，从不泄气哀叹，从不烦闷焦燥，也不向家人倾诉发泄，只是默默地独自承担。父亲与母亲结婚时，只有一间破旧的土坯房，三套碗筷、一张床，说是个家，那像个家，随着我们兄妹一个个的落地，日子就更苦更难。可再苦再难的日子，父亲从没退缩过，很难想象，当年在那样的艰苦条件下，父母供我们兄妹五个，二人念完了初中、二人读了中专、一人上了大学。为了子女，父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这些只有我们做子女的心里最清楚。记得父亲去乡里、县里开会，也没有一件像样衣服。不认识他的人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破衣烂衫的年青人，竟是来开会的大队书记。为了省四角钱的车费，每次开会都要来回走三十多公里的路，有时晚上开完会，还要走夜路赶回家。

父亲人生第二个最大的坎是“文革”，那是父亲生命中的一场噩梦。一心跟党走，勤勤恳恳工作、清清白白做人的他，一夜之间竟成了反革命、走资派。他想不通，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党是忠诚的、对工作也是尽职尽责的，要不然年年怎么能被县、乡评为优秀党员、先进工作者。但事实他被打倒了，白天劳动，晚上批斗。刚强的父亲有点扛不住了，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说他反党，党对他是恩重如山，他怎么可能会反党。最苦闷的时候，父亲常常暗自落泪，并产生过轻生的念头。好在后来他想开了，他觉得自己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党，因此他相信了党，

正是出于对党的信任，父亲迈过了人生的第二个坎。

走过了这么多坎坷，父亲的日子开始好起来了，不仅有子女的照顾，还有政府的“三老”补助。正当日子越过越好的时候，父亲却觉得一年年老了，腿也迈不开了，路也走不动了，更可怕的是痛风、高血压、尿毒症等疾病，时刻在威胁着他的生命。2017年1月9月，父亲病情加重再次住进了医院，在医院的日日夜夜，我们兄妹几个天天轮流陪护，看着最爱的人生命渐渐衰败，心被扯得生痛。最终，我们拼尽力气，也没能留住父亲。一道栅栏，隔开生与死，从此世上又少了一个叫我小名的亲人了……2017年2月7日，父亲永远地走了……

含泪完稿，以此作为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