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海
一
横山凹,庄子不大也不小,四十来户人家,沿着长长的荒山,沿着长长的河沿,户挨着户,檐挨着檐,邻居打个哈哈也能听得见。用泥土筑的墙儿,是山草盖的屋儿,庄子上除了听到那三三两两的狗汪,便是妇女们那大嗓门的呼叫,吆喝着不听话的孩子。发疯的猪,或三五一堆,或三五一围,听张家媳妇昨日偷情直哼啍,李家闺女睡稻草堆还见了红,要么昨晚听见鬼哭狼嚎,稀奇古怪,阴森可怖。要么便挎着个大竹篮,拖着那红裤带在小腹下来回摇动着,笑呱呱地去挖野菜,来喂养那比狗还瘦的猪。
今日,与往常不一样。的确不一样!庄子上几百号人全都来到杨怀清的三间屋子前,头裹着白粗布,身披白粗布,腰扎白粗布,白的一遍,如大簇大簇的云,落雨的云,在呼天唤地的哭诉,在凄风中颤抖,似乎要腾飞,要坠落,那凄凉荒芜的情景,使横山凹这个古老的小山庄增添着更多凄凉苦难的色素。
杨怀清并不伟大,但这里的人却都怀念着他……
爱人文华哭得已有气无力……
女儿春卉哭得痛心撕肺呼天抢地……
儿子春潮哭得绝望可怜……
万能的神啊!主宰一切的上帝啊!如果您们发现到人间的这场悲凉凄惨的分离,会否大发慈悲,降下滴滴回春甘露?
尽管杨怀清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从他那许许多多的平凡而又动人的故事中将会给这一世界增添无数美的景色。
我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但我想把他介绍给您,从他那勤劳奋斗的一生中,从他的爱人和孩子们的人生苦旅中,或许会蓦然回首——
二
黄色的小路上,匆匆地走着一个背着黄军包的大个子,浅蓝色粗布的中山装,黑色老布大口鞋,炯炯有神的双眼充满了疲惫的光泽。三十来岁,却布满了辛劳的皱纹,使本来已黑中透黄的脸更加衰老。悠闪悠闪的毛主席像,在他的中山装上衣袋上庄严神圣,随着他的步伐,似乎在检阅着祖国这块美丽富饶的土地,却又显得那么凄凉荒芜。他就是杨怀清,这是在五八年的冬季,任朝阳公社党委书记,飞龙河水库指挥部革委会副主任。
有谁会懂得这个年代的风风雨雨呢?就象黑夜的星星闪烁漫无边际,捉摸不定。可又有谁来计较这些呢?
“哎呀,杨主任,您这么早,从工地上回来了呀?"横山大队队长孙良,正拎着个黑色小包,肩上扛着大锹,满脸的胳腮胡子,长瓜脸黑黑的,朴实的大眼,裂开大嘴笑着问迎面走来的杨怀清。顺手掏了根比一张邮票还少了一分钱一包的“丰收"牌香烟。
“唉,是呀,老孙。你们大队还要去一百五十个劳力,今晚就要去水库,县里来了人,说中央可能要下来大首长视察工地哩。''杨怀清振作了一下,点燃“丰收''狠咂了两口,十分严肃地说。
‘‘哎呀,我们大队的主要劳动力不都去了工地了吗?怎么还要这么多?唉……''只见孙良咽下后半截话儿,对四下望了望。“我们大队已饿死了两个人了,那有力量去工地呀?''
“哎呀,孙队长,这可是咱俩多年的老交情,不然说这话可要抓典型呀。到时候,我这个小官也保不了你呀。"杨怀清有些惊恐的向四下看了看。“哎,不说了,干革命是要流血流汗的。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吗!这修水库也是为我们子孙造福,不要啰嗦了,你就是造也要给我造出一百五十人去水库,不然,你我都交不了差。"他的话声或而婉转悠扬,或而不容置辩,或而又用商量的口气对他说。
孙良默默地望着杨主任不辞而别的背影,那么匆匆,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扛着大铁锹,到各庄各户咬牙瞪眼,苦苦哀求着人们去水库工地参加突击。
“喂,方队长,你们生产队马上组织二十人,连夜去水库工地。"孙良到了横山凹生产队,看见方贤能队长,便大声叫着。
“我用泥去做人?二个人也叫不到,方老好已饿在床上快要去黄土岗那儿报道了,还要叫人去水库哩。"方贤能说起话来唾沫飞溅,眼晴也凶古古的,那没有一根头发的秃头也红了起来,吓得孙良后退了几步,顺手抹去那飞溅的唾沫便冲着他吼了起来,“啊,方秃子,你这可是犯错误的啊。干革命哪能不牺牲流血流汗流眼泪?毛主席都亲自干活哩,你要乱说,可怪不得我把你当了典型抓啊!“孙良本来已伤透脑子,无处出气发泄,便在他的身上开火了。
“可大队长,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人?"方贤能吓得鼻尖冒出了汗,秃头由红色渐渐变成紫色,只得小声嘀咕着。
“这我管不了,抓小孩也可算数。"孙良提示了他一下,那满脸的胡子似乎都要竖起来。
杨怀清坐在家正闷闷不乐地望着自己的老婆,挺着个大肚子。
“唉,怀清呀,家里只有十来斤米了,今天方老好快要饿死了,我想送他两碗米去,你看怎么样,反正明天都去水库了,留下六七斤给妈吃上半月二十天的,到时再想办法吧。"文华用那疲倦的眼神看着满面愁绪的丈夫,她知道丈夫会同意的,但还是问了。
“你看着办吧。"杨怀清只把目光移了移。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妻子,只眼巴巴地望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挂在宝书台上,高大威严,戴着一顶草绿色军帽,穿着个大衣正从雪地中走着,那慈祥的微笑,是否知道农村正面临着严重危机,人民的饥苦。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去想。可等待着这与生命较量的粮食到哪去搞呀!
“清儿呀,你打算把文华也带到工地上去呀?你看她那么大的肚子行不行啊?”杨怀清的母亲用手捋了捋满头银发,那慈祥的脸上带了些许的质问和怒涛气。
杨怀清良久没有吱声,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着“丰收"香烟。劣质的烟弥漫了整个房子,烟雾顺着无可奈何的盘旋绕出门窗,丢下他那有点佝偻的身子。
“清儿呀,我都想孙孙要疯了,你可不能把文华的身子去累坏了呀。"老太太唠唠叨叨个不休。
"哎呀,妈,这叫我有什么办法,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不先去,谁肯呀?"杨怀清是个出名的孝子,但自古都是忠孝两难全,何况人非圣贤?他又很吃力地掏出“丰收“一根接着一根吸着,雪白的牙明显的被烟熏出两块黑糊色的印印。
他后悔刚刚对母亲大了点声音。怎么搞的,在工地上叱咤风云,呼风唤雨,来到家里却犹如没有思维没有活力,只要眼一松,肯定会长长的睡上三天三夜,太倦太倦了。每天要大干十八小时啊,只有六两大米粥,外加一个比石头还要硬的馒头。
这个岁月,到后来子孙们听来是故事呢,还是夸耀我们这一代人的丰功伟绩,是认为我们以国家为重呢,还是骂我们荒唐无聊。
他咳嗽了起来,佝偻着腰大声咳嗽着,把本来已黑的脸涨得发紫。胃也疼了。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文华慌得挺着个大肚子来帮他捶背。心疼地说:“看你,看你,还要吸咽,快去床上躺躺,唉……"她叹了口气,深深的叹了口气。
她也是大队妇女主任,共产党员,她才从工地上回来没几天。杨怀清比她大八岁,超负荷的担子使她变得过早衰老。厚厚的短发,白晳园润的大脸,红唇棱角分明,却很薄,美丽温柔的大眼中透出丝丝忧伤爱怜而又无可奈何。
她用被子把丈夫盖好。便从抽屉里找出二个鸡蛋,去用水煎好,用碗盛了个给婆婆,另一个端给了丈夫。
婆婆满脸的愠怒,对文华说:“丫头,你吃掉,我要等着抱白胖胖的孙孙哩。给我这种快入土的人吃有啥用?”
文华红着脸说:“妈,我吃不下,鸡蛋我吃了会泛胃口的。”
“文华啊,文华……”杨怀清从心底深深地呼唤着。他没有推辞,怕母亲要唠唠叨叨个没完。深情地望着比自己小一大截的文华。多么滑稽可笑啊。那时她的父亲抽大烟,把家里抽得个丁儿当响,便用一斗米把她背了来,一床老式粗布印花被子,便成了洞房。都五年了,才怀上了个大肚肚,把老娘乐得疯疯癫癫的。
“文华,明天,你能行吗?”杨怀清爱怜地把她拉到身边,轻轻地问。
“行。”文华最支持丈夫的工作。她了解他,正直无私,最讲原则。便坚定地点点头。“我先送点米去方老好家,好吗?”
“你去吧。方老好怪可怜的,兄弟三个,就二个单身,我们应该多关心关心他。他们又是库区移来的,上面不是规定发给他们的粮食吗?”
“上面发的大米都发了,还有几百斤黄豆没有发,不是下了通知做人造肥料吗?”文华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真胡闹,我在水库负责,公社里的事我基本不管了,去跟孙大队长商量一下,把这项取消。人都快饿死了,还放着粮食去做肥料,即使黄豆能造出什么人造肥料,还有人能吃到下季的大米吗?不早都饿死了。”杨怀清有些激动,他真想到旷野去大喊大叫,发泄心中的愤怒和不快。
“可这会犯错误的呀?”党性很强的文华有些胆心地问。她最敬重自己的丈夫,但又为他担心,知道这个决定会让群众欢呼,可也会遭受雷鸣电闪的风云。
“你们不能不让上面知道吗?”杨怀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样弄不好会被抓典型的。可总不能眼睁睁的望着乡亲们一个个饿着肚子累死呀。
“那好吧。”文华跟婆婆商量了一下,便用碗盛了几碗送去方老好家。
天凉丝丝的,鱼网似的碎云撒在天上,将残月儿困拢在里面,透出一种凄惨惨的寒光。庄子上煤油灯星星点点,挂在大山的凹庭,墨墨黑的大横山横卧在庄后,有些阴森恐怖。河里的水很小很细涓涓流淌着,闪着阵阵银光。庄子上比较静,偶尔有几条狗从庄子头叫到庄子尾,如敲夜的更夫,再听就是孩子的哭,沙哑的哭,再听便是大声呵斥的声音。
文华踩着碎的月光,和着迎面的清风,有些紧张地推了推方老好家的门。
“方二哥在家吗?”好半天没人应,她又大了点声。“方二哥在家吗?我是文华呀。”
只听屋里有人哼哼,她大着胆子推门进了去。一股霉气味扑鼻而来,她有点紧张地皱了皱眉头,只见那用树棒绑的简易床上门佝偻着个人,有气无力地对她望了望。
“方二哥,我给你送米来了,你先做点粥胡几个日子,我们再想办法。”文华有些胆怯地伸过头。
“米,米,……”方老好猛地伸过手抓过米袋,两手分开袋口,用嘴发疯地啃着,如一头饿极的野兽,无力的双眼充满了野性的光泽。
“方二哥,你慢点,我去给你熬点粥,你慢点吃”文华手足无措地望着他,泪水潸然泪下。
“文大姐,要是米煮成了粥,我恐怕已吃不上了。”他又吃了几口,便下了床,穿着个短裤,赤着个上身,对着文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文大姐呀,谢谢你的救命大恩,你是好人啦,比神仙还要好,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你的大恩……”
文华手足无措,吓得连连后退,望着跪在地下的方老好,头很大,乱遭遭的发,又黑又瘦,流着鼻汁,两个大眼凹陷在里面又大又亮,有些令人心酸胆寒。
“哎,你起来,你起来……”文华不好意思去拉他那光光的身子,“我走了,明天还要去水库哩。你也烧点饭,等到了工地,多少能饱点肚子。”文华匆匆离开了他家,也终于下了决心,决心连夜把仓库里的黄豆分给大家来救燃眉之急。
“方队长,你晚上叫会计把粮仓打开,每家分点黄豆,不要对外面说,省得惹麻烦。”文华郑重其事地对方贤能吩咐着。
“文主任,会不会挨批斗呀!?”方贤能吓得拉长了刀条脸,光光的秃头贼亮贼亮的。尽管平时比谁嘴都凶,可动真格的又吓得伸长了舌头,溜圆着眼问。
“小心点好,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饿死吧,你放心,真正有事,我一人负责,只要我文华没贪污。”文华理直气壮,真有刘胡兰英勇就义的味道。
“哎呀,文主任,我方贤能不是这么没人味,好,马上。”方贤能也被激了起来,“奶奶个熊,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女人胆大,白活!”
“好,就这样定了!”文华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对方贤能苦笑了笑。
刹那间,这个宁静的小山庄不再宁静了,每个家里都迎来了春风的气息……
三
飞龙河水库大坝。两边是巍峨屹立的龙王山。传说,一条乌龙从上游腾飞上天,留下一条又宽又阔的长河,用龙角筑开山腰,上了九霄。就这样,三天不下雨,便旱裂田地,三天连着雨,便洪涝成灾。下游人民基本上没有一点生存保障,完全靠天吃饭。就这样,县政府在党和毛主席的号召下,展开了一场人与神的较量,与天地争斗的大搏杀。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准备将这长达约1千米的土筑大坝在3年用手工,人力拿下。
文华挺着个大肚子,挑着一担泥土艰难地跟着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
“哎呀,那不是文华妹妹吗?”区委妇女主任李广英随着检查组在工地上,看见文华,亲切地走过去。“真不愧是个模范,挺着个大肚子,还跟着广大群众来来去去,真了不起。”她回头看了一下区委书记一眼。
“唔,真不错,小黄呀,你要把她的先进事迹在报上和广播站报道一下。”身边的区委书陈多庆也笑着对身边的记者关照着。
“噢,一定,一定。”那个叫小黄的青年腼腆地对陈多庆点了点头。
文华不好意思地向他们问好。心里感觉空空的,一无所有。
天,广阔无垠。时间,长得如没了黑夜。人们在热火朝天的干着,叫着。都又有气无力地望着那如长江天险的深沟。他们企盼此刻能有无数的喜鹊象帮牛郎织女一样来帮忙。好渴望的能休息一天。
工地上又传来了有人饿昏倒了。人们只是将头偏了偏,习以为常。开工这么多日子,这样的事已不是新闻了。
杨怀清整天的从这边跑到那边,来回察看这浩荡的工地。他们必须要在春汛到来之前把大坝合拢,不然会增加更大的压力。
突然方老好匆匆忙忙地跑到他面前,结结巴巴地说:“杨书记,杨书记,文大姐她……”
“她怎么了……”杨怀清心噌地象掉了下来,一把抓住方老好黑色烂褂子问。
“她摔下沟里去了,还好,不太深,要是掉下去,就……”方老好用泥巴巴的手抓了抓又乱又脏的头发,又用黑褂子的袖口呼啦一下抹着鼻汁说。
“啊……”杨怀清一把推倒本来就弱不禁风的方老好,发疯地向那里跑去。
工地上刷地一下都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再干活,……
“唉,看到了吧,看他现在怎么办?”
“嗯,别牢骚满腹,他也不容易,自己整天没完没了的忙,老婆都挺着大肚子也来工地干活,这也是上面的指示。”
“这是造福后代的工程,我们是受苦了,遭罪了,将来子孙们会享福的。”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他们看不到眼前的利益。
杨怀清什么也没听见,只一口气跑到指挥部的卫生所,可是医生却遗憾地对他摇了摇头,她流产了……
杨怀清躺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发着烧。她怕见到母亲,怕见到那伤心的目光,更怕见到妻子绝望而一言不发的表情。他没吃没喝没流泪,只愣愣地望着窗外——桃枝已渐渐行汁了,枝杆也变得有生机,隐约要谷芽了。
他的病倒,既吓坏了老娘,也伤透了她的心。成天的唠唠叨叨,她杨家作孽了,要绝后了,如果他再去水库当什么指挥,再去公社当什么书记,她就不活了。她认为,这是报应。
杨怀清心里很乱,他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但干革命就得付出,干一天就得尽一天责,这是对党的宣誓。他还是准备上工地了。便小心翼翼地对他母亲说:“妈,我要去水库了,您在家放心,不要想太多。”他想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一些。
“你不听妈的话,你现在当官了,翅膀硬了,你死鬼爸在世时,他没做官,我们不是也活得很好吗?如果你心中还有你妈的话,就不要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了。”她坐在小竹椅上,伤心地流着泪数落着,把椅子动得吱吱作响。
杨怀清呆呆地望着他的老母亲,是啊,看她老人家成什么样儿了:干瘪瘪的脸没一丝血色,满脸的皱纹,如枯槁的树皮,满嘴的牙齿全没有了,把那瘦瘦的脸映得又尖又长。满头的银发乱蓬蓬地堆在染黑的旧棉袄肩上,……她担心,听说工地上经常有人累倒的消息,有人牢骚着不满着,她和这些人一样不理解,更多一份不安。
“妈,您不要瞎说,这是政府重点工程,目前国家很穷,没有好的设备,只能土法上马,这是造福后代的好事情。不然经常闹水灾,无家可归,逃荒要饭,多可怜呀。水库修好了,既能旱涝保收,还能养鱼养虾哩!”杨怀清不安地望着他的母亲。他坚信,这是一场造福后代的无硝烟战争。
“好啊,你现在长能耐了,动不动就给我上纲上线,讲大道理,可你们总不能成天到晚地累呀。”杨怀清的娘有些心酸楚楚地用手指着他。
“妈,这叫迫不得已,如果不抓紧抢时间,我受批评事小,可一旦春汛期到,那就更累了呀!”他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一些。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走吧,等你回来,我也给你气死了。”
“妈,大坝基础快要合拢了,现在是最紧张的时刻哩。文华还是要让您多操心了。”杨怀清负疚地看了她们一眼。
……
杨怀清心酸楚楚,离开了家,迈着沉重的步伐去了水库工地。
四
工地上好火热,劳动号子阵阵,却盖不了有线广播的高音。
“朝阳公社横山大队妇女主任文华同志,为了积极配合支援水利建设,响应伟大领导毛主席的号召,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不幸累倒,导至流产,失去了爱的结晶。我们广大群众要向文华同志学习,为祖国,为人民献身,把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建设得更加繁荣富强……广大社员同志们,下面播送紧急通知,水库工程指挥部决定,为了在汛期到来前完成大坝前期基础工程,决定加长劳动时间,在三天内完成大坝基础合拢工程,望各公社各大队负责人,认真贯彻执行。”
杨怀清默默地听着,也默默地走着。是啊,还要三天,大决战的三天!
他激动地望着漫山遍野运土的农民,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这里虽不是战场,没有嘶杀,但却有流血牺牲,有流泪呐喊!
三月的天,己渐脱寒。前方的工地在热火朝天的奋战着。后方却也没闲着。
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蒋全新率领工作小组,挨队将规定的黄豆放在人工挖掘的粪池,用水泡了起来,进行人工造肥,以备春耕生产。
“方队长,这个,这个,你没去水库?”蒋全新来到横山凹生产队方贤能家。大腿跷着二腿,吸着“前门”二头通。
“唉,不是公社通知我回来的吗?您有什么指示吗?”方贤能胆颤心惊地用那粗糙如树皮的大手抓了抓秃头,连忙敬上一支“丰收”牌香烟,自己也叼了一根。
“唔……”蒋全新有些不快,这个秃头,怎么一点不会说话。“那你马上准备把黄豆放进窖,做农业生产肥料用,这种肥料听说能亩产万斤粮哩!”蒋全新凌气盛人地将“丰收”放在桌上,瞪着眼说。
“啊,黄豆……”方贤能惊得把手上的烟掉在了地上,惶恐不安地望着他,半天不敢说话。
“怎么了,这个这个黄豆,这个,难道被你们吃掉了……”蒋全新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用锐利的眼光直逼着他。
“这个这个……”方贤能吓得也学着他的腔调,仿佛已感到大难临头了。
“好啊,你们这是造反了,目无政策,这是目无组织,民兵,给我这个这个,把他绑起来,送公社人民大会堂去,等候处理。”他自己有这个,这个口头禅,但却讨厌人家也跟着说这个词。有个闲人曾经作了个统计,在一次三千字的会议报告,他便洋洋洒洒地用了二千字的“这个”词语,弄得人家只知道会议精神就是“这个”这个内容了。他恼羞成怒,大声吼叫着。
“蒋主任,蒋主任,我们实在饿得没办法了啊!”方贤能哀求着他,秃秃的头皮也绷得更紧了。
“没办法?你这香烟都吸得起,你他妈的米就没有了?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邪,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要这个这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吗,你他妈的苦都吃不了,还,这个,讲什么不怕死,民兵,把他送人民大会堂去,准备开批大会,看他还敢不敢……”蒋全新气得把“丰收”香烟一抛,大声骂叫着。他不能容忍方贤能的生硬态度,他认为,方贤能只要说些软话,或许他会网开一面的。
“不能啊,你们不能欺负我家贤能啊,你们要讲讲道理,这可是文华主任叫的呀。”方贤能的老婆拉着蒋全新的中山装满脸的泪水,大声哭叫着。
“你这个死婆娘,怎么扯到文主任头上去了,……”方贤能狠狠用脚踢了一下自己的老婆,他恨啊!
“好啊,我想嘛,这个,这个,你方秃子也没这个胆量,原来是文主任啊,她仗什么势子,敢这么胡来,她这是目无政策,把文华也一道带到公社去。”蒋全新暗暗得意,杨怀清啊,杨怀清,你不是每次都批评我胡来吗,象你这样干部就是靠腐化人民群众才取得的威信呀。这件事我只要把你搞臭,这书记的位子也就是自己的了。
“蒋主任,文华是杨书记的老婆呀?”
跟着他的两个民兵提醒着他。他们都疑惑地望着他。
“杨书记老婆又怎么样,就是杨书记本人也不行,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特殊化无政府主义!这个这个……”他尽量想搜寻一顶顶能戴给他们的大帽子。
“要去我就去,文主任刚刚从水库工地受伤流了产,是经不起折腾的。”方贤能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对他吼着。
“哼,这个,我是管不了的,去把她一起带走。”蒋全新咬着牙命令他身边的民兵。
两个民兵无可奈何,只好去了杨怀清家,他们惶恐不安地说明了来意。
“什么,他一个小小革委会副主任有什么权利做这个决定?我是共产党员,是人民干部,他个人没有这个权利做这个决定!”文华气得全身发抖。
“哎呀,文华,你应该放下一点架子,好好说,唉,二位小哥,咱们都是乡里乡亲,你们等怀清回来说行吗?”杨怀清的母亲找出她儿子平时抽的“丰收”牌香烟,每人递上一根,一边数落着儿媳妇。
“哎,杨大妈,我们也不敢这么做,只是蒋主任叫我们来,我们也没办法!最好是叫人通知杨书记!”其中有个岁数大的民兵小声对杨怀清母亲说。
“好,好,谢谢你们。”杨怀清的母亲感激地对他们说。
蒋全新听了汇报,虽气得涨红了脸,但也无可奈何,便命令把方贤能押去公社。他自己也匆匆打电话去了县里,因为他知道区里的书记和妇女主任跟杨怀清夫妇都是老关系了。
县里听到他的添油加醋的汇报,相当重视,迅速成立了专案组下驻朝阳公社。以最迅速的工作方式,把此案定了下来,出于方贤能的死顶硬扛,文华出面说是她叫的,也没人理睬,只是被批评教育写了一份检查。天天让方贤能举着个土砖块游行认错。
是啊,多么凄凉而又荒唐的场面。为了生存,生活与生命开着玩笑。
事情就是那么突然,却又突然收手,工作组终止了这个所谓的案例定性。
五
飞龙河水库工地正激烈的战斗着。
气象局送来专电,明天就会有持续半个月的降雨过程。
县政府下达专门指示:命令工地上全体群众加班加点,在汛期前把大坝合拢。
指挥部也开了紧急动员大会,大决战!
人与天在较量!人与地在决斗!人与饥饿和疲劳在对决!
杨怀清忍受着极大痛苦,望着还有几米宽的深沟缺口,望着丢下去的一袋装草包都被上游的存水聚成激流冲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从来没有这么急躁过。
他命令着两边打桩,再系上麻绳,用人筑围墙,然后再扔着草包……
他挑选了几十个年轻汉子,便自己先跳下水,拉着绳索,一场惊心动魄的的场面。几十个青年都冲了下去,两边的草袋在迅速地增加着。沟道也迅速地减小变窄着,水也更急了。突然中间的方贤能儿子方小能被水激浪冲得支持不住,心一慌,双手便放了绳,呼地被激流冲走,人们惊叫着,呼喊着,其他的人便吓得纷纷上岸……
杨怀清望着卷走的方小能,悲痛万分,一边命人去下游打捞救人,一边又组织一批人用绳子扎住腰再次下了缺口……
这是一场人性勇敢的较量,一场可歌可泣的平凡战场!一场平凡的悲壮!大坝合拢了,如银河的鹊桥,……死去的人安静的远去了,活着的却苦嚼着那长长的梦。
方贤能由此解除了批斗。
杨怀清由此被授予一面锦旗。
现实是悲壮的,未知的却更加悲哀了。
杨怀清的母亲自杀了。她接受不了这一系列的不幸和痛苦……
杨怀清想着母亲曾说过:“鸟儿,你飞得再高,再远,总归要回到自己的窝窝里去,人啊,活得再久,总归要象鸟儿一样,回到自己永远的窝窝里……”
六
杨怀清妇夫都辞职了。
他们弄不懂,也不敢懂。他和文华望着黄土掩盖了的老母,无地自容。还是公社书记,领导那么多人,一起参与修水库的片断副总指挥,连自己的老母后事也无能为力。只找了几根树叫木匠简单地做了个棺材,便草草下葬了。
他在极度悲伤中,考虑了很久很久。乡亲们都穷在什么原因中呢?大干快上,浮夸风中。底子薄,又想实实在在干一番事业,修水库,这是造福子孙,虽说有些偏左偏右,但这个一穷二白的年代,只有付出才会有收获。
每当对视着文华的眼光,他就会愧疚地低下了头,他太对不起她了,让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文华呀,你看咱们这里办个砖瓦厂怎么样?”杨怀清苦笑地问文华。
“嘿,我说怀清呀,既然公社书记都不干了,还办什么厂,你以为这个时候出风头好啊,枪打出头鸟。”文华一反常态,看着他说。
“我总认为,山上的荒草树枝也没啥用场,年年都烂在山上,要是把这些东西派上用场,多少还能值一点钱的。我只想办点实事,又不是为当官,哪怕把自己庄子上的土草房改善一下也好!”他闪着天生的不安份大眼。
文华心软了。跟着他,就由着他,她知道自己是扭不过他那犟性格的。
“你看着办吧,我想还是安份点儿好,穷点心里踏实。”文华虽然十分欣赏自己丈夫的才干,却又不免惶恐不安。
是啊!只要过得心里踏实,这是不是普通人的最大通病。他想,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便决定打个报告申请一下。
资金不需要,这是办任何事的一个优越条件,也等于事情办成百分之八十了。加上老上级,老同事的情面,很快便批准了。他们有的是穷哥们老婆娘儿们,有的是天然资源,黄泥,山柴。
横山凹,这个穷沟沟沸腾了。他们相信他,依赖他。他们全部出动,男的用手做砖瓦,女的上山砍柴。在大干苦战十天后,终于动手点火烧窑。
按照乡俗,杨怀清亲自去了公社请来现任党委书记蒋全新来参加这小得可怜得不能再小的砖瓦厂点火典礼。
只见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大模大样地四处看了看,便对来参加砖瓦厂典礼的几百名男女老少
高声说:“广大社员同志们,你们好,”他用手捋了捋头发,用那三角眼在人们面前扫视了一番,另一只手拿着毛主席著作“我应老书记的邀请,这个这个,代表党委和全公社的广大干群,十分感谢杨书记的这一大创举。这个这个……我希望你们全心全意把厂办好,为人民服务,给我们公社争光!我的话讲完了……”他大模大样地用手把中山装整了整,十分礼貌地接过杨怀清递给他的香烟。是啊,经过多方面的排挤打击都不能成功地把眼前的这个对手挤垮,他却激流勇退,识相地拱手相让了。
杨怀清虽然对他那一大堆滔滔潸然的狗屁不如的话感到恶心好笑,但还是接受了。
杨怀清亲手点燃了火。四个小门,日夜不停。烧出了四万块砖,六万张小瓦。
人们围着这一大堆东西欢呼雀跃,都期待着望着杨怀清,七嘴八舌问他怎么办?
“杨书记,这些东西多少能卖点钱呀,人们穷得吃米都困难,还有谁来买呀?”
方老好用手抹了一下鼻汁,那一手黑灰抹了一脸,把那又黑又大的头弄得更加可怕,眼神里充满着纠结。
“对呀。”
“就是嘛”人们纷纷议论着。
“不要说了,我们听听老书记是什意见。”方贤能火暴暴地吼了一声,那秃秃的头涨得通红。
人们倒不是在意他的大吼大叫,而是关心那砖瓦。想听听杨书记的安排而静了下来。
“既然大家都相信我,我倒是有个想法,目前人们是买不起砖瓦翻房子,我想用这砖瓦给村里建一所学校,你们看这些娃们都成大了,还光着个屁股蛋不能上学,就是有几家孩子上学也要去十来里路的了学校,这能不叫我们这些父母揪心吗?”杨怀清有些激动地望着大家,他看到了他们的不理解。
“这怎么行,大队的学校是远点,我们这些穷孩子也不想上学,上学能干啥,办什么学校,那是国家的事,我们白费那个穷劲有什么用。再说教书先生哪里去请,工钱怎么付啊?”方贤能叫了起来。
“是啊,总不能连工分都捞不回来啊。再说我这个光棍也没小孩上学,干嘛操那个心。”方老好小声嘟囔着,他最敬重的人,今天怎么会想出这个馊主意呢?
“办学校是好,可总不能让我们一个队出力吧……”
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叫好的。杨怀清沉默了。他痛心,但没有理由去埋怨他们。连衣食温饱都不能周全的生活,怎么会考虑这些为集体,为人民,为子孙的长远利益呢。
“方大哥,方二哥,大伯大婶们,你们先听我说一句”文华用手解下围裙,“怀清的想法或许太远了,但大家想一想,那山上的荒草杂树,长年的烂掉,那泥土也不用花一个子儿,大家只花了些心血和汗水,这办学校是为了我们的子女学文化,没有文化,就意味着贫穷,愚味,受苦。我们目前也没有孩子,但总不能为了自己而眼睁睁的望着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光着屁股跟我们在风雨中打发掉他们美好灿烂的童年吧。教师不成问题,咱们队不是有两个读过书的吗,工资就由生产队记工分好了。”
杨怀清深深地望着文华,多么善解人意的好伴侣啊!
“是啊,我这么想,大家暂时是不会理解的,我准备下轮窑的砖瓦给咱们最穷的方老好家盖房子,让他娶个老婆,再一个一个解决,这样,不下二年,咱们庄就都可以住上新瓦房了。”杨怀清的眼前好像已看到了红砖黛瓦,一遍大好新景象。
“好!”不知谁先叫了一声好,大伙们也都欢呼着,乐得那些娃娃们,开心地拍着光屁股在庄前庄后追嬉着……
七
学校动工了。座落在河沿边。他们个个都是能工巧匠。
“哎呀,老书记,我们想过来帮忙,咱们的孩子也没地方读书,到时请您给说说情,也上学校方便方便。”邻队的李队长傻乎乎地用手摸了一下脑袋,有点敬畏地把目光投向了他们正在忙的墙基上。满头的黑发,却在左额上长了一撮白毛,高大的个子,黑黑的脸膛,长瓜条脸却显得很胖。他没有把握地问。
“好呀,我代表大伙欢迎你们的大力支援。孩子上学是不分家的,即使你们不来帮忙,孩子上学读书也是最大的,没有人会拒他们在门外的。”杨怀清坦荡地笑着,伸出粗大有力的手来和帮忙的人招呼看。
……
杨怀清望着这几件普得得不能再普通的房子,正以飞快的速度在这穷沟沟里翘起,感慨万分。望着在河沿边玩得很开心的样子,他的心酸酸的,甜甜的,他们个个天真活泼,聪明调皮,哪一个比城里的孩子差呀?可他们长大了,到城里逛街的时候不能连男女厕所都不认识,他们又会怨谁?骂谁?问谁?
“喂,大家伙们,快干活吧,天要变了。”方贤能哈哈大笑,象个孩子样跳得老高。那秃头也油亮亮的,可爱的闪闪发光。
天,渐渐的阴暗了下来。才二月的天,有的小草已耐不住寂寞,悄悄的探出幼头,探着春的消息。河水有气无力地流着,似乎在养精蓄锐,等待着拼命的一搏,来显示她的淫威,征服这块土地。
……
上梁了,经过几天的奋战。在这穷沟沟里,上梁是件大喜事。选个黄道吉日吉时。毛毛的雨绵绵不断,杨怀清笑嘻嘻地大声叫着:
“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我们自己筹办的乡村小学今日就要竣工了,感谢大伙们的全力支持援助。方贤能点炮仗吧!”
“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响了,带着几百年的沉默,在穷沟沟里炸响,也宣布这贫穷落后文盲的山村觉醒了。
是呀,瞧这几百年的村庄,塌了又修,修了又塌,这里不是什么千年古镇,只是一代代逃荒过来的小山村。
“哎呀,老书记,贺喜贺喜呀。”蒋全新笑呵呵地带着公社里的两个年轻干事,捧着一块木匾,剪挂着大红花,上面写着:桃李满天下,下边落款蒋全新题。
杨怀清满心欢喜地叫人接过匾。听到人们的小声嘀咕,方贤能满脸的不高兴“他奶奶的,累得要死要活,他倒好,硬充什么斯文,不知羞耻地送来自己题字的匾,这不是抢风头吗?”
文华连连向他摇手示意,不要乱说,可他却仍小声嘀咕着。
“广大社员同志们,这个这个……你们为咱公社办了件大好事,给我们这些当领导的上了一场生动的政治课,我作为书记,应该要表扬你们,同时也希望你们全心全意把学校办好,为人民服务!这个这个,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我们聘请杨老书记为这个学校名誉校长,怎么样?”
蒋全新一道侃侃而谈的贺词,人们似乎没听出什么名堂,但却听到叫杨怀清做校长的事,为什么是名誉校长呢?人们一阵热烈的掌声,都疑惑地望着杨怀清。
他们期待着他的表态。在他们的眼中,杨怀清是他们的支柱,航标。他们坚信,杨怀清能改变他们的孩子。
杨怀清激动地望着眼前的这些父老乡亲,他不是为了什么名誉,他渴望文化,他渴望改变贫穷落后。
“喂,老书记,你家来客人了!”方贤能的老婆气喘吁吁地跑来“是个干部模样!”
“什么客人比上梁重要!”方贤能吼了他老婆一声,瞪着凸鼓鼓的大眼,秃头也红了起来。
“他说是县里的姓陈。”她诚惶诚恐地望了他的男人一眼,有些委屈地嘀咕着。
“啊,是陈多庆吧?”文华望了杨怀清一眼。
“啊,是老领导陈书记呀,我去看看,有什么事到公社找我不就行了。”蒋全新有些受宠若惊,迈着飞快的步子向杨怀清家走去。
杨怀清吩咐了一下,便和文华也迈着飞快的步伐匆匆赶回家去。
“哈哈,文华呀,你们二人真是个大忙人呀。”陈多庆笑嘻嘻地迎着他们,丢开蒋全新那双白皙的手。
“陈书记,稀客呀。”杨怀清满心欢喜地迎着这位久别重逢的老领导,老朋友。他俩曾经是睡一个床铺,是他手把手教会了自己毛主席语录,是他教会了自己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已经能看《红旗杂志》《人民日报》了。
“杨怀清,你瘦了。”陈多庆打量着眼前的他。
“是啊,陈书记,我们的老书记时刻关心着广大人民群众。这个这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怎么会不瘦呢?”蒋全新努力地介绍着。
“是呀,是呀。”陈多庆深深了解他的这个老朋友,他是个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的高大全式人物。可惜呀,可惜,就是太任性了……他从内心深处感叹着!
“哎呀,杨怀清呀,我是来跟你说件事的,再征求文华妹妹的意见,我那口子又生了个女儿,我刚调到县委,现在工作又忙,再说你们暂时又没孩子,我们想把她送给你们做女儿……”陈多庆的性格直来直去,对着他俩笑嘻嘻地说。
杨怀清望了一眼文华,连连赞同。文华也开心地点了点头。蒋全新开心地说“对对,这个这个可是大喜事,今天双喜临门,我去买瓶酒,好好庆祝一下”!
……
这是一顿清苦的家宴,那老白干的酒啊,悠悠的飘着香,飘着香……
八
一九六九年,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淋碎了江淮大地,也淋碎了杨怀清的心。
连绵不绝的雨带着淫威,带着粗暴,把整个温柔多姿多彩的飞龙河鼓噪得面目全非,带着玩世不恭,浪浪荡荡地汹涌着,时刻危险着下游无数生灵……
省政府请示了中央,决定炸坝泄洪,进行有规律的引导疏洪,把损失减到最小程度。
杨怀清已瘫坐在床上了。他那过早发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他想着那些艰辛苦难的奋斗岁月,听说要炸坝泄洪,便再也坐不住了,冒着雨,发疯地向水库赶去……
浑浊的水咆哮着,在一寸寸地超越水位警戒线。大坝上挤满了人群,他们看着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几个大字在雨中更加伤情。他们在祈祷着,高喊着坝在人在。
“同志们,广大群众父老乡亲们,我是杨怀清,大家不要吵”杨怀清用手抹了一下斗笠下的雨水,高声喊着。
“啊,是老书记,”有的人认出了他,“那你说说炸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人们呼叫着愤怒着。
“不同意,坝在人在,我们要求延迟二小时,看这个天,好象雨要停哩,”他没什么办法,他知道,炸坝泄洪是无办法的办法,假如真的雨停了,坝就保住了,可雨会停吗?
好多人跪下了,在雨中,在面对混浊的浪,哀求着。
指挥部真的同意了,他们也不忍啦,这个大坝如他们的孩子,是他们的成果,是成千上万的血汗垒成的呀……
雨停了!
雨停了!这个百年不遇的雨停了!
是人们的斋诚之心感动了上帝么?如果有,肯定是!
人们都激动地互相拥抱着。沉浸在无比兴奋中,……
杨怀清却被警车带走了,他防碍了执行公务,煽动聚众闹事,带回调查处理。
由于情节不严重,又维护了意想不到的保住大坝,加上万人联名上书,他只被批评教育,写检查反思……
九
岁月不知辛苦,转眼几年过去,这里的天仍是那么低,云还是那么碎……
苍茫的天空下满目疮痍,凄切悲凉。这本身就贫穷的大地,经过一场场浩劫,更加苦不堪言了。杨怀清立在村口,如一棵被狂风剥落光叶子的苦楝树,抖立风中。
“爸爸,爸爸,妈妈叫你回家吃饭啦。”八岁的女儿杨春卉拉着她七岁的弟弟杨春潮,迈着飞快而又不稳的步子跑到他的面前,轻轻唤醒了他伤感的梦。
“啊,吃饭,吃饭,我的小乖乖……”杨怀清爱怜地抱起他俩,忧伤也随着他俩的出现也荡然消逝。
“哎,我说怀清呀,春卉也快送她上学了吧。”文华温柔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是啊,让春潮也一道上学吧。二人要一块六毛钱,到什么地方去凑这么多呀,我已五天没钱买香烟了。”
杨怀清艰难地扒了一口饭,望着那干巴巴的小青莱,总觉得肚子是个无底洞,总填不饱。
“要么把那只鸡卖掉吧。”文华叹了口气。
“这不行,卖掉那只鸡,到时候就没鸡蛋卖,油,盐香烟火柴拿什么买?我去想想办法。”他推开了碗,低着头出门去了。
文华没敢问他去什么地方,她不忍心再伤他的自尊心。望着他那消瘦的背影,渐渐模糊不清而去。
“妈妈,没有钱,我们就不去上学,在家带弟弟玩好吗?”杨春卉忽闪着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她妈妈。
“孩子……”文华心酸地拉着她,多懂事的孩子啊,假如她在城里,不是过着舒坦的日子吗?“爸爸会有办学法的!”她坚定地对着女儿说。她相信他!
杨怀清到晚上才回来,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坐在煤油灯下发呆。
“我明天去趟县城吧。”他咬了咬牙,但话说出来却并不自如。
文华知道自己的男人实在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不然,他不会低头去求人的。他的心里积压着那么多无奈,如冶炼的钢水沸腾在他内心的炉……
夜,漫长漫长的,对于无睡意的人,就如在油锅里煎熬,反反复复,急躁不安。
文华望着熟睡的孩子,便轻轻离开他们,钻到了杨怀清那宽大而消瘦的胸怀。她知道丈夫此时最需要她的温暖安慰。她觉得他是海,自己是小船,他又是帆,扬着自已在他那广阔汹涌的海里静静徜徉,巡航彼岸。
“怀清,慢慢想办法……”
“唔。”
“多借点,我想捉头母猪!”
“唔。”
“你轻点,当心太响吵醒了孩子们。”
文华轻轻推了推他那发烫的身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怀抱,他们在一起构划一个美丽的梦……
十
不知谁说的“——你哭可以,但不要忘记脚下的路,不然摔得会很惨!”
杨怀清似乎在茫茫无际的沼泽地里奔波着,时刻都会倒下去,倒在那深深的泥潭,就再也起不来,出不去了。他在黑暗中摸索,他有一双勤劳的大手,有着敢想敢干的精神,他在努力着!
他借了十五元钱,听从了文华的建议,买了头母猪崽,又送两个孩子进了学校。和文华一起精神抖擞,雄心勃勃。他们利用那些积余的农家肥,种自留地,种生姜大蒜,每年也可以卖个几十块钱,他每每看着鸡鸭成群,他就开心地笑了,用脸上堆出的皱纹展示着他的风风雨雨。
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这几年。
文华叫他回家吃早饭。他合计着和生产队的大伙们办个豆腐店,有可能的话再开个糖坊,这样下来,大伙们一年也能分个千儿八百的,到那时,砖瓦厂又可以再开窑了,会有人买了。
“怀清呀,这年头,只要日子马马虎虎过得去,就不要大出风头了吧?再说白天又要去生产队上工,除非晚上做,你身体受得了吗?这政策又不稳定,一会这一会那的……”文华有些担心,她不是怕苦。
“不怕,出什么风头,我们是靠劳动挣钱,怕什么,累一点,生活能过得好一点,比什么都好。再说,孩子们马上都要上高中了,不多挣点钱行吗?”杨怀清轻松地笑着,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深情地看着文华。是啊,她被整怕了。可这有什么呢,人活着,就要奋斗,……
他和生产队的大伙联合办起了豆腐店,又办了个糖坊。那生命运动的每时每刻都闪动着他的光彩。
“哎,怀清呀,听朱校长说,今年进高中咱们生产队只有一个名额,你看春卉和春潮谁上高中呢?”文华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想想办法吧。他俩在班里成绩都是前三名中,又是三好学生,最好都上高中。”杨怀清清楚地知道,凭自己的一把老脸去勾通一下,是没有问题的。
“哎,孩子读书也要去求人?”文华嘀咕着。
“是呀,我们国家穷就穷在科学技术水平太差,缺少人才,缺少文化,大都是文盲,只知道拼命干活劳动,想着一些不可能的东西。”
他有好多的言语想倾诉,可又不敢多说,他喝了好多酒,吸了好多烟,也叹了好多气!
送了二条“大红叶”。总算把事情办好。为了孩子的前途,他没有一丝一毫谦让之心。
他们办了个家宴!一只肥肥的鸡,一盆青椒炒干丝,一盆麻辣豆腐,一盆青菜。
杨怀清激动地对着儿女说:“孩子,我们当父母的,不想你们成龙成凤,但你们总要好好地把握机会,多学点知识。现在你们学校在学黄帅反潮流,什么宁愿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些你们不要去管他,你们要好好学习,实在一点。爸爸妈妈没读过多少书,可也认识了不少字,知道有文化是多么的重要。”他的话中带着深情,希望。
“爸爸妈妈,我们会好好读书的。”杨春卉站起来用开水敬了他们一杯。
“爸爸,这是文化革命,我们年轻人,要跟上潮流,跟上时代的步伐,不然会被历史前进的潮流淘汰的,知识多有什么用,总不能在锄头上做加减乘除,在禾苗上结出ABCD吧。”春潮吭奋地站了起来。
“你这个小混蛋,你好的学不了,邪门的一学就会!你不好好读书,能对得起我们吗?”杨怀清愤怒地一顿碗,那扭曲的脸涨得更红。
“怀清,别生气,潮儿,一点不懂事,还不向你爸认个错。”文华左右为难,嗔着春潮。
“本来就是嘛。毛主席都说过!”杨春潮也一顿碗,转身离开了桌子。
“这个小混蛋,气死我了。”杨怀清咕咚咕咚抱着老白干渴着。文华望着他不敢吱声,她知道,此时只要一发话,就会象火柴点燃导火索,……
随着文化革命的大潮,这些革命小闯将犹如稻田里的蝗虫到处乱飞,飞到山川,飞到庄稼地,大割资本主义尾巴。
杨春潮带着同学们连根把杨怀清和生产队的自留地里种的生姜,大蒜全部拔光。只见鸡飞鸭扑鹅叫猪嚎,他们的勇敢精神锐不可挡,似乎整个世界只能留下稻田麦地!
从这个庄到那个队,所到之处,风卷残云。学校基本是半停状态。只看见他们扛着大锨,挑着土筐,填这个塘,开那个山,大有改天换地之势。
他们在摧残变性着这个世界!
十一
水库在放水。宛延清新的河水哗哗地流着,一路欢腾着,跃过鹅卵石,跃过草坪,跃过那一块立在河中心的一个遗滩上的几十棵垂柳,慢慢地升腾着缕缕如烟的雾。把宁静的山城轻轻奏响,一路如歌。百米长的两座水泥平板桥横跨两岸,勾通了山城的路。
早晨的山城,三三二二的人在几条街道上行走着,车辆信马由缰地驶过。但较多的还是高级轿车,吉普车,旅游车。大多来县城避暑开会的。
杨春卉焦急而又迫切地在二号桥上等待着,不时张望,蒋敏回来了。她昨天接到的电报。
如一只滑翔的鹰,一只归巢的鸟。她回来了,是在一号桥上,而春卉在二号桥上,她俩隔着欢腾的河水欢叫着。河水里有流动的云,有山的倒影,有她俩快乐的笑声……
人们诧异地看着她俩,……哦!山城的雾啊,终于消失了,撕开了清莹秀丽,温柔可人的面容,向她们微笑着,把那个偌大的脸红得成初升的朝阳,浅秀山城……
“春卉,别这样……别……”蒋敏理了理春卉的秀发,深情地注视着她。唉,她瘦了,还是那么爱流泪,那么娇弱。
“小敏,你生活得好吗?”
“好,有什么不好,在电影制片厂当个配角,嗨,我那口子呀,是个年轻有为的导演,又漂亮又潇洒,可温柔了!”蒋敏陶醉在那花红酒绿卿卿我我的氛围里。
“哇,看你美的,尝了禁果了?”春卉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问她。
“好啊,敢取笑我,看你,还是那么古板,这有什么呢?女人总归要嫁人的,你呢?你怎么样?”蒋敏那么淡然地看着杨春卉。
“唉,别提了。春潮只顾忙他的企业,压根儿就没有那意思。”杨春卉黯然神伤,无限惆怅,望着河里轻快欢愉的河水。
“我的可人儿,你也太小心眼了,你爱他,就跟他说,光压在心里有谁知道,不行就再寻一个!”蒋敏大大列列地笑着说。
“嗨,你说得倒轻松,感情这东西,可不象买东西那样,想来就来呀。春潮厂里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又都是那么有才华,有能力,我这个师专毕业的有什么用。爸爸要不是去得早,或许他已作了主,可真的要是作了主,那心中的爱似乎又不是那么真,那么切!”杨春卉似乎在同蒋敏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他杨春潮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届推荐的高中毕业生,能有什么前途,你可是国家职工,银行会计,前途灿烂辉煌,干吗求他?你的老子又是地区里的干部,虽不那么大高干子弟,也是有来头的了。哼,要是我呀,起码找个当官的或有钱的。”蒋敏乐呵呵地用手指着杨春卉嬉笑着。
“……”
“嗨,小卉,送我上车吧,我们边走边聊。希望你好好把握自己,不要那么困扰自己。”蒋敏看了着手表,搂着杨春卉亲了一下。
“噢,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回去看看你家老头子和你妈?”杨春卉拉着她。
“看个屁,老头子一副乡下干部的酸相,妈妈又成天罗里吧嗦的,似乎我永远也长不大,真是烦死了。再说时间仓促,对不起了,我的两位大人。”她滑稽地向着她家的方遥遥鞠躬,表示歉意。逗得春卉开心大笑。
送走了蒋敏,杨春卉独自徘徊在桥边,心中想着她心爱的人,可爱的弟弟。那可爱的仪表,幽默风趣的谈吐,倔强的性格都象爸爸。考大学,他落榜了,自己也是凭借一分的险境进了师专。可她永远也不知道是她的亲生爸爸轻轻助了力!这一年,是她人生的一次升华,但这一年,也是苦难的一年。她的养父杨怀清去世了。去的那么匆匆,那么不甘心,带着好多雄图大志遗憾地走了……
十二
她不敢想,她怯怯地跟在亲生父亲陈多庆身后……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杨春卉正准备提着篮子去打猪草,不料迎面碰来她的爸爸杨怀清和一位身着十分讲究的中年老头。当她仔细一看,才认出是城里的伯伯。他身穿一件兰色中山装,下穿黑色裤,一双铮亮的牛皮鞋,典型的干部形象。同行的爸爸,已被农村的风雨打磨出田园的飘逸,一套又肥又大的海军服,白中透黑的头发倒是梳得一丝不苟,脸上黄巴巴的,嘴唇由于脸型的瘦而显得棱角分明而又大。城里的伯伯脸上没有皱纹,红润润的,眼神深奥莫测。寥寥无几的发却是那么油光可鉴,显得神采奕奕。
“爸爸,我正准备去打猪草,妈妈在家哩。”杨春卉亲昵地叫着。
“嗬,卉儿,来叫伯伯。”杨怀清乐呵呵地笑着,他只要见到孩子便精神焕发。
“啊……城里的伯伯好!”她吐了吐舌头,带着不安的口吻向这位亲生父亲腼腆地招呼着。她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用了这种口气,事后想想也忍俊不禁!
“唔,小乖乖,怎么叫伯伯这么别扭,一起回家吧,不要去打猪草了。”陈多庆倒没有摆出县委副书记的架子,这一点她感到很欣慰。
“妈妈,爸爸回来了,还来了客人。”杨春卉小跑着回到家,甩掉竹篮子,象一只小燕子飞到了文华身边。
“死丫头,吓我一跳,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谁来了。”
“哈哈,文华,没想到吧,是我来了。不欢迎吗?”人未进门,话已到了文华的耳朵里。文华不由一怔,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起来。她预感到了什么,便本能地应酬着:“啊,是陈书记来了呀,欢迎欢迎,你是稀客呀!”
“哈哈,文华,怎么喊起书记来了,见外了不是?”陈多庆风趣地笑着,精神不减当年。
“这……你是个大忙人哩,无事不登三宝殿,恐怕有什么事吧?”文华边递茶边问道,心中总是那么不踏实。
“哈哈,大妹子,你这不是下逐客令吗,快弄点饭吃吧,你瞧,我肚子在咕咕叫哩。”
“好,好,瞧我,我这就去做。”说完望了丈夫一眼,便拎出过年时的盐肉,找出几个鸡蛋,去做饭。
“卉儿,弟弟呢?”陈多庆看了一眼倚门而立的春卉问。
“他进城玩去了。”杨春卉羞涩地回答着,扭动着楚楚动人的腰肢,准备进房里看书去了。
“小卉,你别走,伯伯有件事问你?”
陈多庆叫住了她,又对疑惑不定的她说了起来:“你的那个中学,条件不怎么好,明天随伯伯去城里的中学去读书吧!”
“不,不不,我们这儿中学挺好的,在城里我不惯。”她象触了电似的连连拒绝推弃。
“嗨,有什么不习惯,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说完又转身看了看杨怀清。
“卉儿,你就去吧,反正城里的中学总比乡下的强,求学为主嘛!”杨怀清心中酸酸的,他知道,清高骨气有时也会出错的,他非常赞同。
“爸爸,你怎么也这样说?!到了城里,一去就一个星期,你身体又不好,只有弟弟和妈妈在家,弟弟成天捧着小说,没头没脑的象个机器人,晚上你们还要做豆腐,这怎么行?”她不理解自己的爸爸为什么也帮腔,他俩显然在路上已谈过此事!
“嗨,求学为主嘛。怎么能这样多情善感?”陈多庆不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以长者的口吻劝着她。
“嗯,我不去!”杨春卉这下真急了,耍起牛脾气,弄得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卉儿,你还是去吧,妈妈在家行,不要耍了小孩子脾气。”文华从厨房里走出来,忍着满心的苦楚,劝着女儿。她舍不得她心爱的卉儿离开。既从把春卉从医院抱回家,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生下来才几天就抱回了家。她视她为心头肉,掌上珠,如今已长大成人,十几年的心血呀。但为了女儿,她愿意她去,她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可又怕从此失去了她。她彷徨,不安。
“妈妈,你……为什么?”她急得直跺脚。
“小卉,你妈说的,总之,你长大了也是要离开你母亲成家立业的呀?别孩子气。”陈多庆十分欣赏文华的善良慈爱。
“不!我要一辈子伺候你们。”春卉如坠云里雾里。为什么不能陪母亲一辈子,长大了?!干吗要长大呀?!
十三
山城,虽说是县城,但却很小很小。
建筑物都是现代建设开发的,两条长长排成的主街大约五公里,直通大别山的腹地,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华丽。杨春卉坐在小骄车里,茫茫然。故乡的山、水、人,母亲的音容笑貌,爸爸的慈祥威严的眼神,弟弟那可爱的身影,令她失魂落魄。背着母亲给她扎好的行李,接过爸爸手中的书包,荡漾着弟弟的呼唤,那一幕幕的再现,令她黯然神伤。
“唉,总算回城了。卉儿,这也是爸爸对你多年的心愿,我们欠你的太多太多了!”陈多庆无限感慨,对着身边发愣的杨春卉说。
“嗨,我就不信,你将来会不弃这山沟沟儿,飞到城里去享清福!”这还是在高中时的同学蒋敏和自己论城乡差别时她说的话。她忐忑不安地望着窗外,只见汽车已穿过县城,来到山城中学。
山城中学,离县城有一里之多,高高的墙住了整个校园。大门楼又高又大,显得那么壮丽而神秘。一队队的学生正争先恐后地抢着篮球,见有辆小轿车驶进校园,都好奇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围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来头不小,小轿车送来的!”
“嗨嗨,看那样儿就是乡下来的,瞧瞧,都不敢看人!”
“嗬,那老头不是咱们县里的芝麻官吗。咂咂,那女的八成是他的女儿,乡下的女儿。”那位时髦的女孩夸夸不绝,自诩自己的身世不凡,消息灵通。
“嗨,蒋敏,你怎么知道的。”身边的一个女孩问。
“我和他一个公社嘛,县太爷到我家去过。我怎么不晓得。”蒋敏洋洋得意地说。
杨春卉目睹眼前的一切,心慌慌的。这里就是县重点中学!瞧瞧!那几个小男生头发多长,哎哟,还有穿花衣裳的男孩哩。她惶恐不安地跟在她的亲生父亲身后,一切都是那么顺利,轻松。办好了一切!
就这样,新的生活给她揭开了另一页,她渐渐的习惯了,有时连她自己也吃惊,不知自己为什么能适应这么快。大千世界,就是这样,如变幻莫测的云朵,飘来飘去,飘到什么哪里,那里就多了一抹风景,多了一份过往……
黑夜总是漫长的,冬至的夜更长。在山里来说,这也是比较隆重的节日。
下午体育课,杨春卉请了半天假。较远的同学大都不上课,所以她一起床,穿着自己最爱穿的黄军装,和黑色直筒裤,一双皮底中跟布鞋,拎起昨天买的两袋蛋糕和一瓶红葡萄酒,挎起书包,来到车站,准备乘车回家。
忽然,她听见有人叫自己,并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当她发现了春潮时,高兴地叫着,“春潮,是不是妈叫你接我回家过冬至的?”
眼前的,弟弟是那么可爱,穿着仍然是那么豪放自如,朴实典雅。一件拉链长开夹克衫反穿着,满红红的绒毛,里面的红运动衫却翻着白色领子,露出白晳长长的颈窝。下穿黑色呢西裤,一双洁白的回力鞋,一副运动健儿的派头。长长的发驯服得温柔服贴,黑中透黄的大眼矜持自重,长着和父亲一样的男子汉嘴唇,棱角分明,牙齿不怎么整齐,却上下对称,分配合谐,看着叫人舒心。一个典型的翩翩少年!
“姐,不是的,唔……”杨春潮吞吞吐吐地说。可眼却直直地盯着地下。
“哎,你怎么啦,象个女孩子?”杨春卉急躁地跺着脚。
“你来……”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就向前走去。
“哎哟,春潮,你急死姐姐啦……”杨春卉被他不紧不慢的步子急得想哭。
古怪的春潮哪管这些,只埋头向前走着,长发一起一落,放荡不羁,那不卑不亢的动作,令杨春卉心里更加慌乱。
“弟弟,谁病了?”她被他领到县医院大门口停下,春卉紧张地问。
“爸爸……”
“什么?爸爸什么时候来医院的,你快说呀。”她拧起了柳叶眉,脸涨得通红通红。
“胃病,要做手术。”平慢无力的回答使杨春卉心头一热,手中的葡萄酒也“砰”
地掉在水泥路上,香甜的红无助地流落四方,破碎的玻璃在刚刚升起的太阳照耀下刺眼,伤感。
“姐……爸爸的病很重!”春潮扶着她,噙着泪花。
“春潮,你不该骗姐到现在,我真想揍你……”她拾起蛋糕,便径自往里跑去。迎面碰来刚上班的沈院长。她是认得他的。在陈多庆家作客认识的。便着急地迎上去问:“沈伯伯,我爸爸的病怎么样?”
“你爸爸,陈书记什么时候病了?”沈院长推了推架在鼻粱上的眼镜,疑惑地望着她。
“不是城里的,是乡下的爸爸,我自己的爸爸,他叫杨怀清。”杨春卉一急,把话也说得生硬,大声解释着。
“啊,杨怀清……他的病……”
“院长……”沈院长的话被杨春潮的目光制止了。杨春卉瞪了他一眼,便怏求着
沈院长“沈伯伯,您就快别卖关子了,快说说爸爸的病要紧不?”
沈院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着气说:“可能不要紧,到时候我按排专家会诊一下,再告诉你。我还要开会,空时找你。”便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匆匆走了。
“哎,春潮,快告诉姐,爸爸是什么病呀?姐要生气了。”她用力跺了一下脚,她真的发火了,两只大而黑的眼睛里噙着泪,恨恨地瞪着他。
春潮见不说明真相真不行,只好实说了。
原来,杨怀清来县医院己经有二天了,为了不让春卉难过,一直让家里人不告诉她,杨春潮也是昨天晚上才到的。由于是胃癌晚期,今天就要送往省城进行治疗,又怕春卉回家过冬至,万不得已,春潮便偷偷地找他姐姐,没想在车站碰到了。
“啊,爸爸……”春卉吓得魂飞魄散,如坠万丈深渊,发疯地窜进病房。
病房里是那么安静沉闷。静得令人不敢大声出气。
杨怀清半躺在床上,正聚精会神地在看报纸。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安然,乐观。可此时,他连一个字也未看进去。他并不怕死,而是惦念着自己的妻子,患难与共的妻子。善良温柔可爱的妻子!女儿,儿子,他们好似一棵棵树苗在成长,他们是那么可爱惹人怜!春卉不久肯定会回到她的亲生爸妈那里,可是,春潮正是年少轻狂,头脑易发热冲动,……唉,人啦,一旦准备逝去,那构划的波澜就已成阵阵松涛,吹动过这世界,震荡过这世界,一起长眠大地,消逝得无影无踪……
文华正在床边用煤油炉烧着饭,忧伤的脸上显得更加憔悴。
“爸爸,妈妈……”春卉尽量控制着自己伤心的情绪,怔怔地立在他们面前。
“卉儿”杨怀清和文华几乎同时发出的,惊喜地看着心爱的女儿。
文华踉踉跄跄地迎了过去,已有二个月未见的女儿,不由得心酸起来,她偷偷的用衣角抹了一下泪水,她怕她丈夫看见。
“妈,……”春卉不知说什么好,只呆呆地立在文华面前,任凭泪水在眼窝里打旋,强忍着没有流出来……
时间,仿佛定格着。救护车将杨怀清送往省城,文华也一同前去,姐弟二人望着迷蒙的太阳下的车影,怔怔地伫立良久,良久……
十四
省城的早晨和山城的小城已不可比。高大的建筑如雨后春笋,巍然屹立,栉比鳞次。公路上乱糟糟的,桔子皮,苹果皮到处可见,这座文明而又古老的城市,在改革开放中却显得病态怏怏。
杨怀清为了使孩子们在家安心读书,便让文华回家一趟。
文华收拾了一下,便叮嘱着“怀清呀,我回家去,你的药别忘了服。”
“好,好,都记住了,你快回去吧,不然误了车会耽搁很多时间的,回去叫卉儿和潮潮不要惦掛我,叫他们好好读书就行了。”他为了别再让妻子唠唠叨叨,索性一连串把该说的都说了。
“嗯,我晓得,做手术的事就这么定了吧?”文华小声地问他。
“别说了,做也没用,还需要一大笔钱,将来负债累累,会连累你和孩子们的……”
“唉,我说怀清呀,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只要能治好你的身体,就是砸锅卖铁也值得。你是我们的山呀,没有你,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文华伤心地望着他。
“……”杨怀清沉默不语,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试试看。
“我走了。”文华蹒跚地挪动脚步准备离开,却被杨怀清又叫住了。
“文华,那钱从哪里来?还是不开刀算了。”
“不!钱我会想办法的。你好好躺着,明天一早我就坐车回来。”文华斩钉截铁地说,她怕他再有什么变动,并匆忙地走了出去,走到了卫生间里伤心地流了一场泪。她不敢在丈夫面前悲伤。
车站,离省立医院没有不太多的路,文华顺着人行道,匆匆走着,她不敢乘公交车,怕坐错了。街道上门市部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她看到了一个门口里挂着一条水红的头巾,便捏了捏口袋里的十元钱,花了一块钱把它买下了,这是给春卉买的。她更忘不了给春潮买一本名著之类的书,虽说当过几年大队妇女主任,但斗大的字还是不识几箩筐。便进了车站边的一家书店。
书店里静悄悄的,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有两个服务员,正在那儿海阔天空,笑谈什么迪斯科,华尔兹,天鹅湖。
“服务员同志,店里有什么名人名著吗?”她不知道买什么好。
“本店全是名人名著。”回头不屑一顾的是一个少女,白嫩嫩的面上泛起着鄙视的表情。
文华连说“不好意思,”便急急地跨出店门,随即从里面爆发出一阵恶作剧的浪笑,等她回头一看,那一对服务员正笑着互相亲着嘴,吓得她一下地掉头连叫“晦气”象躲瘟神一样离去,悻悻的去了车站,乘车返回山城。
文华首先去了杨春卉的学校。看门的王老头热情地叫来了春卉。
“妈,爸的病怎么样了?”
“卉儿,陪妈回家一趟。”
春卉被这句话给说愣住了。妈妈从来是未说过叫自己不上学的话呀。她感到事情的不妙,几乎要哭着说:“妈,你等一会。”说完掉头向寝室跑去,拿了自己节省下的几十块钱,匆匆跑到文华身边。“妈,我们走吧。”便手挽着文华向车站走去。
一辆小轿车嘎地停在她俩身边。“小卉,上车吧,到哪里去这么慌慌张张的?”
“噢,是王叔叔呀,我乡下妈妈从省医院回来,急着要回去,您这是去哪儿呀?”春卉闻声转过头,看见县委专用车司机王师傅,着急回答着。
“哦没什么大事,接你爸爸未接到,这不准备回去,没想遇到了你们,是你乡下的爸爸病了吧?”
“嗯,……”
“那我送你们。”王师傅热情地打开车门。
“不用,这样多不好……”文华很感激地说。
“嗨,还客气什么,公共汽车要等好久,快上车吧!”
“那就太谢谢您了,王叔叔。”春卉感激地扶着她妈妈上了车。
随着颠簸的山路,汽车很快开到了乡下,但进不了村庄,在河沿边停下,王师傅顺手掏出五十元钱塞给了春卉,“春卉,拿着吧,给你爸爸做手术凑一凑。”春卉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想拒绝,但还是收下了,没有什么比爸爸的生命更重要。
文华呆呆地望着逝去的汽车背影,没有言语,但内心的感激深深寄在眼中。
平凡而又平静的横山凹沸腾了!乡里乡邻都送来皱巴巴的人民币,一张张,寄托着他们的深情。他们爱戴杨怀清,他们为他情愿掏空口袋。
夜,已很深了,人们陆续回家休息去了。方老好来到她家“文大姐,听说杨书记要做手术,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等攒足了钱就走,唉……”文华叹了口气。
“明天你无论如何等着我……”方老好愣头愣脑抛下一句话,就匆匆走了。
文华点点头,她和春卉春潮点了点那一堆票子,八百多元,还差几百块钱到哪去弄呀?她愁眉苦脸地对着孩子们说:“孩子们,你们大了,可不能忘了乡亲们对我们的大恩呀!”
方老好坐了一夜,天刚泛鱼肚白,他便拉着他家的那头大黑猪去食品站,他回头望望还在沉睡的山庄,他的步子更快了,随着猪的叫,也引起了狗的汪汪,夹着雄鸡的高鸣,奏出了一阕山村的壮歌。
他不能忘却杨怀清和文华对他的大恩大德,救过自己的命,帮自己盖了新房子,娶了老婆,尽管是只不下蛋的鸡,可他已感到满足了。老婆听说要把猪卖掉,尽管有些不舍,还是同意了。这一点他很开心。
二百五十元。方老好汗渍渍地跑了回来,把钱全部给了文华,文华捧着这一叠人民币,她深信,这是方老好夫妇的心啦,是那跳动的图腾。
…………
“姐,你在桥上干什么?我到你宿舍没找到你。”她的思绪被这熟悉而亲切的叫声打断。
“哦,是春潮,你找我?”春卉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她清楚地知道,既从她们长大成人,一个风度翩翩,一个风采可人,一个风华正茂,一个美丽秀雅,成熟,使他们拉开了距离。她苦恼过,伤心过孤独过,那是条漫长难捱的长梦情廊。
“嗯,有空吗?”春潮笑着问。
“有呀……”春卉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想接你回家吃饭,好吗?”
“好呀,傻弟弟,叫姐回家吃饭我能说不肯吗?好久未见到妈妈了。”春卉开心地叫着。
“上我的摩托车吧,带你兜兜风。”春潮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豪华摩托车。
“呵,派头不小嘛,什么时候买的?”春卉欣赏着看着他。
“是公司奖励的,走吧,兜兜风啰。”春潮调皮地拉着她。
她多想他不要叫自己姐姐,叫春卉,叫卉,那多好啊。
“走吧。”春潮启动油门,伸手把头盔戴好,又转身双手把那顶红色的头盔戴在春卉的秀发上,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开走了。春卉依偎在他那宽厚的背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温柔的感觉,甜甜的醉意,袭上心头。她决定,到家时她就把自己的感情吐露给他,她爱他,……
摩托车在乡间的公路上飞速地行驶着,带着飘逸,划过悠悠的蓝天,飘洒着春卉少女的情怀,用薄如蝉翼的长裙挥洒着青春的诗。她悄悄的红了脸,把头依偎在春潮那充满男人气息的背上。
“春潮,如果爸爸要在该多好啊!”春卉伤感地说。
“嗯……”
“你说妈见到咱俩一道回家是不是特开心!”
“那当然……”
“真是的,……”像个木瓜!她在解读着他的心情。
故乡的山,还是那么依然如故。
她想不明白,自己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春潮把春卉领进了家,便又火急火燎地骑车出去了。
一桌丰盛的晚餐。文华乐呵呵地忙上忙下,尽管悲伤的阴影还挂在脸上。看见女儿回来,开心得拉着她上下打量着。
“妈,你知道我要回来呀?”她撒娇地拉着文华的手。
“可不是嘛,春潮说他朋友来,把你也叫回家,全家一起聚聚。”
“朋友,哪个呀,这么重要?”
“噜,那不来了吗。”文华正要说给春卉听,便抬头看到春潮他们回来了。
“姐,介绍一下,杉玲,我们公司的会计,”一个美丽的女孩。樱桃小嘴,弱弱的鼻子,两排齐刷刷的白牙,高挑而曲线分明的身材,温婉朴实。巧的是她俩竟不谋而合地穿着同样的白色连衣裙,披着长长的秀发……
“哦?杉玲,好陌生却又熟悉的名字……”春卉陡然心中一颤,莫名地念叨着,逗得春潮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文华看着他们,也开心地笑着。她觉察到春卉的发白脸色时,便暗暗担心起来。她清楚,此时,她的心在流泪,流血……
晚上,春卉喝了很多酒,喝得那么豪放痛快。
从此,杉玲,这个美丽而又阵痛的名字紧紧地印刻在她的心尖。
十五
她请了假,把自己紧锁在房间,想着那段过去的往事。
她不时的问自己,干吗要长大?干吗要长大?!变得有思想,有梦,去想着,揭着那往日的如梦如歌岁月。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着。雨过天晴的山区公路一起一伏,两边的山如沉重的翅膀
任凭浩瀚无垠的云烟挑逗,肆虐,不能展翅高飞,……太阳虽已升得老高,但仍昏昏的,象拉着一层朦胧的白纱,丢去原有的亮丽色彩,透着无力的红。风不太大,让汽车的速度捕捉着一些灵性,可又瞬息即逝,俨然是一位调皮的魔,在捉弄着善良的美,……
做完手术的杨怀清出院了,坐在一辆由院长给他找的顺风车,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家乡。
文华拿着从书店里买的肖红的《生死场》,给了春潮,又拿起那条红丝巾给了春卉,他们都掉泪了。
那是一本沉重的人生之歌,是一条飘扬在尘世的爱!
那天下着雪,爸爸妈妈叫自己送点土特产去城里的亲生父母家。她系着这条红纱巾,走了好长的山路,才乘上三轮车去了县城。
她小心翼翼地弹了弹身上雪花,用手掠了掠发,推开门,难为情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鞋。
“伯伯,大姨,”她一眼发现坐在沙发上闲聊的陈多庆和李广英。便怯生生地叫了两声。她十分惧怕这位亲生母亲。胖胖的身材,脸上总是写着高傲,凌气盛人。
“卉卉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冻坏了吧?看你,我们这里又不缺什么,带这些东西干吗?”陈多庆亲切地迎了起来。
“你这孩子,这大雪飘飘的来干什么?哎哟,快把这东西放到卫生间去,看看,把地弄得脏兮兮的。”李广英边嗑着瓜子,边数落着。弄得春卉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陈多庆连忙接过蓝子,拎到卫生间,用拖布把地拖了又拖。
“唔,大姨,是爸妈叫我送点土特产给您们,放寒假我没来打招呼顺便来说一声。”春卉忙不迭声地回答。
“坐坐吧,点心在柜里,想吃啥就拿。”李广英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缓和了一下口气。
“对,吃点东西,最好在我们这边过年,城里的春节可热闹哩?。”陈多庆特别喜欢这个送走的小女儿,或许更多的是愧疚!
“不,不,伯伯,我爸爸还病着,这样不好,您们有空,去乡下玩玩……”
“吔吔,看你这孩子,什么你家你家的,鬼丫头,吃些东西走不迟,难道我们要吃掉你似的?走时叫你伯伯给点钱带回去,帮帮杨怀清和文华。”李广英的话大了些,但春卉心里却暖暖的。她在慌乱中收下了陈多庆给的一千块钱,又在糊里糊涂中乘车回家了。这次,她没有让司机送她,而是自己乘车走的。
文华这已是自己也不知道是多少次在门口张望了。她怨自己今天不该叫女儿去城里,可做人难呀,他们也帮了咱们家不少忙,自己也没啥报答的,只能送点土特产,尽管他们不稀罕!
“妈,姐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杨春潮看书看累了,正出门溜溜圈,一眼发现了春卉,便大声叫着她。
文华闻声从厨房中匆匆迎了过去,心疼地用围裙掸着她身上的雪花。
“姐,冷吧?”
“你也不早点接我?我好怕。”
“妈妈差点把门槛都踩塌了……”
“必须的,哈哈!”
茫茫雪野,飘着雪花,回荡着欢乐。
“妈,这是伯伯她们给的一千块钱。”她把陈多庆给她的钱交给了文华。
“你怎么能要他这么多钱呢?”文华愣愣地看着她,这可不是女儿的性格。
“妈,本来我也不想拿,可我们家现在不是挺难的吗,等我上班了我还他们。”春卉看着她说。
女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
“妈,我饿了,光说话也不来点吃的。”杨春卉撒娇地把钱塞在了她的手中,并一蹦一跳地跑进了厨房。
“死丫头,马上就好,慢慢等吧,让你的小肚肚饿得更小,让你更苗条,变得漂漂亮亮的。让好多白马王子追你。”文华喜不自禁,笑着追了进去。
“哇,妈妈,那你不是让女儿烦死了吗,你瞧瞧裤子都要掉下来了,你还要让我变细呀?”
“嘿,那才好哩,可别让风吹倒没人拉,这两块南瓜粑粑先拿着吃。”文华被她逗得开心地笑着说。
“爸,在看报哩……”她象个鸟儿飞来蹦去跑到杨怀清的椅子边。他正聚精会神地看《人民日报》,架在鼻梁上的老光眼镜,显得冷冰冰的,披着黄色大衣,双脚搭在放盆边。
“卉儿,回来了,冷吧,快烤烤火。成绩单也拿回来了吧?”
“嗯,这是成绩单,生理卫生考得少了点。”
“为什么生理卫生只有四十分?”
“爸,学这门课吧,有些别扭。”她难为情地说。
“这有什么呀?卉卉,你们是新时代的青年,还这么古董封建!你的体育课也不怎么好,刚刚及格,恐怕还是老师照顾你的面子给的。这可不行呀,一个人身体健康最主要,你看爸爸就吃亏在身体上哟!”
“爸,我记往了……”她尽管有些不乐,但还是开心地点着头,她怕影响父亲的身体。
“嗯。去吃饭吧。”
“好,你坐着别动,我去把吃的给你端来。”
杨怀清望着春卉可爱的背影,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手术的成功率很小很小……
……
春节来了。
庄子上顿时热闹起来。杀猪杀鹅,买酒买衣,个个忙得风风火火。孩子们偷来打药水用的喷雾器铁杆,把它制成一尺来长,用木头做个后柄,再从窗户上卸下挂钩,锯掉弯头取直,做枪的撞针,又从鸡窝里摸几个鸡蛋,去供销社换买火药,安上火磕,真比鞭炮带劲,可这并不能让家里大人知道,只有到了大年三十才能拿出来玩,否则会被收缴和臭骂一顿。
星星,有时会被无端的乌云盖去。人啦,有时会被恶运缠绕。全家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杨怀清的病又复发恶化了。节日的气氛一落千丈,……
其实,杨怀清自己也清楚,做手术也只能是一次生命的延续。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便用报纸,收音机来打发自己的绝望与恐惧。
春潮失去了往日的快乐,变得乖巧而听话,再也不象原先的那个赶潮流的弄潮儿。有人说,一个灾难使人变得成熟,也可令人步入歧途。
春卉显然懂事得多,陪同母亲,一起忙年饭。她失神地望着时旺时灭的土灶里的火焰,就连脚上的尼龙袜被火柴的火星溅了一个大窟洞也不知道。她望着母亲在锅台边忙上忙下,那一些隐隐的白发和忧郁的眼神,怔怔发呆着。
山里的春节是有很多习惯的,这也是不成文的民俗。不喜欢孩子无端的哭,吃年饭的时候,怕少碗筷,什么接祖,祭祖,跪在摆好的酒菜桌前磕头,再放一通鞭炮,挑着纸糊的灯笼,再有贴上红纸,……一切充满着喜庆祥和,虽说带了些迷信色彩,但却着实增添了年味的色彩……
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在农村也是一年最奢侈的一顿晚餐。
一碗鱼,是预先就煮好冷冻的,一条整的鲢鱼,横卧在碗里,祈福年年有余,一盆整鸡,红红的鸡冠凸在碗顶,象要飞腾,迊接春的到来,最有风味的是豆皮包的肉圆子,调着好多的菜切成沫包好清蒸,那微黄的色型如一根根金条,大都在十个菜,暗喻十全十美,一般都不烧汤,说是吃了汤,出门容易碰到下雨天。其实,也是图个吉利,不愿拖泥带水。用肉和山芋粉做的锤肉,还有做出的山芋肉圆子,……一桌土生土长的农家莱,再加上全家齐齐聚满一堂,好不热闹开心。
“妈,少拿了一只筷子……”春潮把筷子摆好,便叫着,发现他妈妈瞪了他一眼,吓得连伸舌头。便悻悻地去厨房拿了来坐下。
“爸爸妈妈,祝你们新年快乐,身体健康!”春卉打破了沉默。她辛酸地望着坐在上沿的爸爸,脸色苍白,深陷的大眼。
“对对,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新年快乐!”春潮也站着举起了杯。
面对可爱的孩子们,杨怀清和文华也举起了杯,尽管这杯里全是小兰花茶。他们也是用饮酒的豪情互相祝福着……
这是他们家一个永远的春节,一次最伤情的团聚……随着大年夜的鞭炮声,在山村,在尘世慢慢渡过漾去……
十六
有谁能将岁月留住?!
春潮的集团公司已拥有五个分公司了。是乡里规摸最大,实力最雄厚的公司了。蒋全新任董事长。人们私下都窃窃私语,背后议论他是个专门投机取巧占便宜的伪君子。虽说他不是乡里面的好干部,可春潮却认为他是个好企业家。他没多少文化,可生意场上他却玩得很转,所以春潮也乐得给乡镇府撑个门面,让他出任董事长,自己任总经理,可实质上,整个资产都是他一步步拼来的,挂个集体单位也算是顶一个光环。
雨连绵下个不停,带着淫威,有恃无恐,把无情的雨拼命砸向这遍土地。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雨,山被雨暴淋流淌着,成不可收拾的泪,将平日温柔的河一层层吞噬,杨春潮带着公司的上下员工也投入抗洪抢险之中。
杉玲和春潮由老潘开着公司里的小飞虎,运送着草袋,公路上到处溢满了水,路,也只是在断断续续中隐现,车子在水中凭着驾驶员,对路熟知和胆大的技术向前开着。
杉玲有些惶恐不安,紧紧依偎在春潮的怀里,轻轻地说:“春潮,我怕。”
“真是个女孩子,这种水别怕,我们都运送几趟了,有经验。虽然汪洋一遍,可比起湍急的河流,惊涛骇浪的江海,那可安全多了,它温柔,象你们女人一样温柔。只要熟悉它,你就不会怕它了。对吗?”杨春潮有些自嘲地看着杉玲说,他不服天,不服地,他有着他爸爸的个性,他要战胜它们。
“春潮,你活象个诗人,做企业家太可惜了。”杉玲腼腆地对他笑了笑,尽管她早已把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他。可她还是感觉有点距离,她崇拜他,热爱他。每当他那充满男人气息,宽大结实的身子,赤裸裸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她就甜甜地眠上秀丽的双眼,从静静的遐想中赏识他。静静地躺着,甜甜的的让他抚摸,亲吻,她只知道自己每个部位,包括那狂跳的心脏都是为他而跳动的。每当他精疲力尽地甜睡着,她便会羞着身坐起,静静的注视着他,象个大男孩,她害怕,他有一天会抛弃自己,象丢垃圾一样不屑一顾。公司上下都知道他俩的同居,已是公开的秘密。年轻人,谈恋爱,世俗的弄潮儿!
“喂,杉玲,你在发什么愣,快要到飞龙河大坝了。”春潮轻轻地推了她一下。
“哦,差点睡着了……”她俩相视一笑。
突然,车子一歪,掉入公路边的崖下,滚了二滚,栽到了水田里……
老潘带着满脸的血从车里爬出来,拼命呼救不远处的抗洪人群一道把他们从车里救出,坐上抗洪挥挥车,向县医院驰去……
老潘只是受了皮外伤。春潮的头被撞伤,划了个大口子,逢了十几针,脱离危险。只是杉玲由于左腿受到严重撞击挤压,处在昏迷状态,正在急救室抢救。
春潮傻愣愣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泪水夺眶而出。回悔真不该带她一起前来。
“请问杉玲的家属在哪儿,她要马上做手术,要截左肢,否则会有生命危险,请家属签字。”主治医生冷酷而又无奈的表情,把春潮震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
“不!不!你们不能啊,求求你们,医生。她是个孤儿,她才二十几岁啊?!”春潮扭曲的脸又渗出了血珠。
“请你冷静点,杨总。”院长轻轻地对春潮说,他们都认识他,县里有名的年轻企业家,人大代表。
飞龙河啊,你在滋养万千众生时,却也带来不少人间痛苦和伤害。
“不!不!院长,帮我想想办法,多少钱都没关系……”杨春潮失去了理智,语无伦次地求着院长和主治医生……
“弟弟,弟弟,你冷静点,听院长他们的安排吧。”匆匆赶来的春卉拉着他的手,泪水刷刷地流着。
“姐,我们好命苦啊!”他无力地依偎在春卉的肩上,那渗出的血渍深深地印在了春卉的衬衣上,也渗在春卉的心头。
杉玲——杨春潮的手斩下了她那活灵的左腿,如果她有父母,他也不会有这只罪恶的手产生,她就是一只飞腾在旷野的孤雁,被狂风卷落,又中了猎人狠狠的一箭。
“弟弟,你振作一点,弟弟……”杨春卉伤心地抱着他哭泣着。……
雨停了,千孔百疮的大坝在风雨飘摇中又挺过了一劫!
手术很顺利。杨春潮整天陪着杉玲。杉玲己有一个星期没说话了,也不吃饭,……
“杉玲,你不要折磨自己好吗,跟我说说话,你会把我伤心死的。虽遭不幸,但我们还是活下来了,我们应该好好珍惜,你会重新站起来的,听说上海有这种假肢,……”
“杉玲,都怪我,如果你不跟我一道也不会……你再不说话,我想跳飞龙河的心都有了……”
“不……”杉玲终于开口了,泪水犹如昨日的狂风暴雨,她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痛哭着。
“你走吧,春潮,我会好好地活下来的,”杉玲推开了他,这是她的脑海里一直闪现的话题,似乎就是电影里的台词。
“你赶我走,”春潮象受了莫大的委屈,悲痛欲绝地望着她。
“春潮,我不是赶你走,你那么优秀,又是名人,总不能让我拖累你吧,再说,我不要你的怜悯,我会好好也活着。”她的心在啼血。
“杉玲,每个人都优秀,所谓名人,只是人名,光环不是用来甩掉一些包裹,而是笼罩和体现价值,照亮身边的一切。如果爱情在一次小小的伤中就枯萎了,那已不是爱情了,只能视为昙花,一颗飞逝在天空中的焰火……”
“谢谢你,春潮……”杉玲怎么舍得放下她这一生中所遇到的最美的遇见!这是灵魂深处的呐喊,是啼血的心音。
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那火热的唇带着心灵的火花震撼着红尘。
文华和春卉刚进门,见此情景,惨然地相视一笑,把一束鲜花悄悄放在门边,轻轻退出,让鲜花带着默默的祝福,带着沁人心脾的芳香慢慢飘洒在这悲壮的氛围里……
十七
小春卉。你的来信已读,你那黛玉的多愁善感性格,什么时候也要改一改了,对于你弟弟春潮和杉玲的不幸,我也听爸爸打电话跟我说了,这是人生的一次不幸,一次刻骨铭心的阵痛。我现在的工作也很累,……
春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里总有点儿怪怪的,就比自己大二天,就活象个老姐姐了,真拿她没办法。
听说你城里的爸爸又高升了,你不要老是呆在银行里上班,那里全是铜臭,
你也不要对春潮抱有幻想,他只把你当姐姐,我的小傻瓜……她苦笑了笑,无限惆怅,眼前又浮现出城里父母把她介绍给省里的一个高干公子的情景——
那天休息,她刚到车站,准备乘公交回乡下。一辆高级小轿车嘎地停在她的身边,把她吓了一跳。尼制黑色带格子的西装,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满脸的皱纹却显得细腻慈祥,深兰色的西裤,一双铮铮发亮牛皮鞋,一个高大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
“咦,伯伯,您这是去哪儿?”她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亲生父亲,她不习惯叫他爸爸。
“哈哈,特地接你,打电话到银行说你今天回乡下,我们便追过来了。”陈多庆见到她总是那么高兴,那么开心。
“接我?”她忽闪着聪慧秀丽的双眸,不解地望着眼前的爸爸。
“哈哈,上车吧,到家再说。”便拉着她坐进了车里。
小车穿过热闹的街市,驶进县委大院,来到他家门口停下。
“大姨,”春卉一眼发现坐在沙发上吃早点的李广英,怯怯地叫了声。
李广英今天的气色特别好,见了她还站了起来“来来,小卉,吃早点,好长时间也不回来看看我们,来来,再吃杯牛奶。”
过分的热情,使她十分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好陈小玲回来,便连忙招呼着:“三姐,你回来啦。”
“哎哎,小卉,刚来呀,到我房里玩。”便亲热地拉她进了房间。
“嗬,三姐,你房间又重摆了一下呀?”这卧室,她很少进来的,哥哥姐姐们都上班,又怕他们嫌自己土,今偶尔进来,便显得有些少见多怪的神色,逗得豪放的三姐格格地笑了起来。“格格,小卉,这有什么,我哥的房里你恐怕未进去过吧,他那里才漂亮的。坐,我把点心端进来,咱姐俩好好聊聊,不要理老头子们。”还未说完,她那窈窕的身子,早已滑出房外,象一阵清风拂过。
小玲一走,春卉四下打量着:洁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三米长的《八骏图》,一个二米高的全身立镜,书橱里放着一排排整齐的书,两个单人真皮沙发,洁白的罗帐,大红色凤凰绸缎被子,洁白的枕绣着一只黄鹤,写字台上放着一张她自己的放大照片,乌黑的秀发厚厚的披在肩头,齐眉穗下一双和自己的眼睛相似的晶眸,薄薄的嘴唇,瓜子脸,白暂的脸庞,双眉之中留下一颗黑园园的痣,白白的衬衣领又尖又长,露出长长的颈。
“真漂亮。”她情不自禁地脱口称赞着。
“小卉,什么真漂亮?”正好被小玲端点心进来听见。
“啊,我说你哩。比电影明星还漂亮!”春卉转身打量着她说。
“格格,傻瓜,我漂亮?瞧你自己,嘿嘿,虽然没有城市小姐的风姿,却有一副典型的东方美人的身段,哎呀,吃早点吃早点。”
“小卉,你说城里好,还是乡下好?”
“当然城里好,”
“嗯,诚实。那就在城里找个男朋友呗。”
“三姐,你坏,我这个样子,谁要?”
“哈哈,卉儿,那你就不要担心了,市里有个领导的儿子还真提了这亲事哩,条件可不错啊。”陈多庆从门外跨进房里,爽朗的笑声打断了她俩的戏耍。
“嗯,真的不错,人好,条件好,在烟草公司当经理哩。”小玲也在一旁介绍着。
啊,这就是今天接自己来的目的。
“不,不,我还小,暂时不谈这事,”她自己也不知怎么连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傻孩子,你还小,我们都担心你是老姑娘了,我都跟他约好了,中午在龙塔宾馆吃个饭,见见面。”陈多庆爱怜地望着她,他们欠她的太多了。
“我不,……”她从来没这么任性过。
“你这孩子,我们管不了你,也不管你了。”李广英火爆爆地数落着她。那天,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家的……
那天她回到乡下,不知怎么已经很晚了。
故乡的小路还是那么的静。她从公交车下来,顺着小路,踏着淡淡的月色,伴随着河水的轻流声,渐渐的听到了狗汪,和三三两两的孩子哭闹声。
“妈,我回来了。”她叫了一声,却没人应。她有些心酸,是啊,我们都大了,
也不在她的身边。她到哪里去了?
“妈……”她忽然想起,今天是爸爸的忌日,便匆匆奔向门外,跑到不远处的山边,一座棺材大小的小瓦房,雪白的墙,灰黑的瓦,孤零零地座落在那里,这是她爸爸安息的地方……边上正燃着一堆黄表纸,卷腾着思念的尘烟……
“妈……你怎么一人晚上还跑到这儿来?”她心酸地看着文华正斋诚地念叨着烧纸钱,喉咙一热,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卉儿,你可回来了,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呢?”文华拉着她,心疼地说,“快给死鬼爸爸磕个头,咱们回家去。”
她磕完头,替她母亲理了一下发,她不敢过度伤心,怕引起妈妈的更大伤痛,便扶着文华慢慢地往回走去。正好遇上赶来的春潮,月色下,那是一首悲伤的无弦曲。……
他们默默地回到家,对坐在煤油灯下,“妈,我想在把村子电拉通,你不会反对吧?”春潮咬了咬嘴唇,望着煤油灯说。
“傻孩子,妈妈怎么会反对,你死去的爸爸在世的时候,就有三个心愿,一个是学校,第二个是电,第三个是公路,可这要多少钱呀。”文华爱怜地看着他,眼里放着光芒。
“目前我个人出钱把电拉通不成问题,但要出劳力我就无能为力了,要你出面,组织村民们一起埋电线杆什么的,至于公路要先把河上的桥要修起来,这翻水桥,河里没水时还行,一有水便不能行车子了。到时候我同蒋书记商量一下,由乡里出面,我们公司出钱,再想办法集资,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唉,我们这里太落后了,……”
“弟弟,你真棒!”春卉甜甜地夸着他。
……
“呯呯,……”敲门声打断了她的甜蜜回忆。
“谁呀?”春卉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把被子整理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什么太零乱的地方,便转身开门。
“姐……”春潮带着疲惫的神情看着他。
“春潮,快进来。”春卉喜出望外,伸手拉着他进屋“今天怎么有空来看老姐呀?"
“杉玲准备出院了,我准备送她去上海装假肢。”春潮苦涩地望着她。
“去上海,要不要我请假陪你们一起去?”她不敢多问,轻声地说。
“不用了,你如果要回家就同妈说一下。”
“唔,那你放心去吧,……”她欲言又止,但还是生生吞咽了去。
春卉把刚刚泡好的茶端在手上,倚在门前位立良久,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气恼地将茶杯放在写字台上,一种莫名的伤感,伴着无奈,良久良久。……
十八
时间过得很快。但对春潮和杉玲他们来说,是度日如年,在那艰苦而又奋斗的岁月里,留下了他们这代人顽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他们战胜了灾难,杉玲站了起来,也放下了手杖,为了鼓励她,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引导她把她多年的写作爱好重新拾起,专注着她的长篇报告文学《飞龙河的情思》。春潮这段时间却大都奔赴在新建的轮窑厂,这里离乡小镇不远,交通方便。把价格也抬高到和县里的大厂的价格一样,弄得人们怨声载道,说他不像他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可货还是供不应求。他不听文华和杉铃的劝阻,对水泥预制厂和金属门窗厂的价格都大幅提高。
春卉弄不懂,也弄不清,她恨弟弟这可是发灾难财,亲情财,便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去他的砖瓦厂,大有兴师问罪之势。
只见砖瓦厂门口几十辆农用车和卡车排着一条长长的队,春潮正穿着个工作服,指挥着装卸。那情景使春卉愤怒的心又冷却了下来,便把自行车放好,挤到春潮身边。
“咦,姐,你怎么来了,有事打我的BB机传呼我不就行了。是不是有人托你走后门,帮他买砖呀,哎呀,现在砖可紧张得要命,走,去办公室坐坐。”他象个孩子晃了晃那黑色的BB机。
“这里信号又不好,你成天的砖呀瓦呀,你们的公司,这个厂那个厂,可你考虑过别的问题没有?”春卉咄咄逼人,似乎就是来骂他的。
“姐,你是不是吃错了东西,有话到办公室去再说,别一见面就板着你漂亮的面孔对我吼,我可不怕你哟。”春潮得意洋洋,伸出那脏兮兮的大手拉着她去办公室。
“哎,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砖瓦价格,还有楼板价格涨那么多,是不是发灾难财,”春卉涨红着脸问他“你知道吗?人家怎么说你,怎么说咱爸妈的?”
“喂,姐,你不要一见面就亮着嗓子对我叫,那时我便宜是拓开市场,我又没强迫人家要,都是明码标价,也不比其他地方贵。再说,我捞这个钱,一不是给公司,二不是给自己,准确的讲,还是还给他们自己,我要用这个钱,再加上公司拿一部分钱,乡政府再拿一部分钱,来集资把翻水路面的桥翻建成架河孔桥,这样交通一方便,我们做什么都方便了。”春潮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望着春卉。
“可人们并不知道呀。”春卉自知自己太冒失了一点,可仍强词夺理,话也温和了一些。
“让人们去说,事情并不是光靠人的嘴去说的,是要实实在在的去做。管他呢,只要我不贪污,不偷税,企业的事我有我的运行模式……”春潮有些激动,似乎又有些歉意,便笑着对春卉说:“姐,你坐呀。”
春卉默默地坐着下,那双聪慧温柔的大眼深情地看着他“今晚回家吗?”
“你呢?”
“陪你一道,好吗?”
“唔,这才象老姐。”
“嘻嘻,我有那么老吗?杉玲怎么样呀?”春卉娇滴滴地打量了他一下问。
“情况还不错,只是太忧郁了些。姐,你喜不喜欢她?”春潮傻傻的看着她。
“……这,傻弟弟,你喜欢的人,姐怎么会不喜欢呢,谁叫咱们是姐弟?”春卉苦笑了笑,是的,凭心而论,春卉是喜欢杉玲的。她美丽,天真,温柔,赋有女性特有的魅力。可又忌妒她,她恨她不该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之中,但为了春潮,她情愿放弃一切,乃至生命,她也无憾。
“我一猜姐姐你肯定会喜欢她的,她一切都像你,温柔美丽,体贴人,更主要的,她和你一样拥有水灵灵的,多情善感的眼睛。姐,你发现到一个秘密吗?选杉玲的时候,我总把她和你比较,相似度百分之八十哩。”春潮一说起杉玲,便滔滔不绝,喜形于色,激动不已。
春卉的心陡地一颤,她不明白春潮为什么不选自己,却去找个象自己的女人。他呀,真傻,把自己当亲姐!
“弟弟,你找象姐一样的人可不漂亮呀!”
“瞎说,不漂亮我干吗还众里寻她?如果你不是我姐,……唉,看我扯到什么地方去了。走吧,咱们回家去吧。”春潮的有口无心还是心有所念,这对于杨春卉来说,都是一阵风雨,弄得她粉红了脸,羞涩地看着他“呆头鹅!”她本只是心里想的,不料竞脱口而出。
“什么?你把我比作梁山伯,看我不揍你。”春潮举起的大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只见春卉正含情脉脉地瞪着他,那全身散发出女人气息的沁香,那全身散发出美的图腾,都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那浓浓的男人气息之中。
“打呀,打呀,我真希望让你天天打,让你骂。”春卉那双晶莹剔透的泪珠莫名其妙地滚落了下来,一转身,跑出门外,推着自行车,便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去。
“姐,你等等我,你怎么先走了……”春潮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便去匆匆跟厂长打了个招呼,便小跑着追她去了。
“姐,你听我说,你怎么了,我是开玩笑的,我怎么舍得打你呢。”他也不明白,一句玩笑把她惹的不高兴了。
“就是你不打我,我才恼哩。”
“姐,别闹了,自行车给我骑,我驮你,大小姐,。”春潮伸手拉过自行车,用手拧了拧她的鼻子说。
“哼,就怕和我呆一起,我会吃了你呀,你要骑,就先骑回去好了。”
“好好好,真拿你没办法。”他俩开心地闹着笑着。
“姐,你什么时候把姐夫带回来我们看看呀?”春潮忽然一本正经地说。
“姐夫?多逗的名词,到哪去找,谁要我这个丑八怪?”
“瞎说,……?”
“不要说姐了,你对杉玲的以后生活有什么打算?真准备娶她?”
“……姐,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怀疑我对她的爱?她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春潮象是对杉玲发誓一样说。
春卉的心被深深地触动着,能被一个男人死心塌地的爱着,那是多么幸福啊!
才近黄昏,晚霞已隆隆的堆积在一起,微风扭动着秋叶,飘落着。
杉玲现在住在春潮家。不远处,春潮正在叫工匠造新楼房,他要造一幢同城里的楼房一样,有卫生间,也装上电,到时也能通上电话,看电视。这幢老房子,文华不让拆,她要留着,留下这段岁月的回忆。
杉铃独自坐在写字台边,看着厚厚的一本手稿,万分激动,这里面记载着时光的厚重,岁月的脚步,……
“杉玲,春潮和姐姐他们回来了。”文华从老远的地方,就瞧见了他俩,开心地叫着杉铃。
杉玲激动地站了起来,艰难地向门口走去。她自己也感到不容易,这信念的支撑点就是她的所爱。这种力量大的可怕,无坚不摧,以前这些都是书里的,现在她自己在创造着。
“杉玲,”春潮激动地拉着她。热烈的眼神似乎要燃烧着。“最近特别忙,没回来看你,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呢。。哟,姐姐回来了。”杉玲柔情地报以一个微笑。当她发现站在后面的春卉时,不好意思地招呼着。
“快坐,快坐,你们这些傻孩子,好象十年九不会的,干吗都这么傻傻的。妈给你们去弄吃的去。”文华乐呵呵地跑上跑下,心情十分愉快。
“春潮,我的《飞龙河情思》己完稿,到时你看看?”
“呵,不简单嘛,我的未来作家,祝贺你。”他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没羞,姐姐在哩。”杉玲甜甜地指了他一下嘴巴,不好意思地对春卉说。
“就是嘛。还有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在这里哩,我去帮妈做饭去啦,你们慢慢亲热,可别咬破了嘴,等一下不能吃饭呀。”春卉的心终于开朗了起来,还有什么资格再来争这份情呢。多可怜而又可爱的杉玲,多么坚强的女孩子。那么大的打击,对于女人,不,不管是任何人,都难能可贵!她热爱生命,热爱生活,还是有那么执着的追求……
“杉玲,我们结婚吧!”春潮放下手中的稿子,紧紧抱着她说。
“不,再等等,”
“反正你都是我的人了,干吗还要等?”
“姐姐还没嫁哩,农村不是有这习惯吗。再说,让我身体再修养修养,看看有没有其它问题再结也不迟。”
“哪有那么多理由,都八十年代了,还讲究这些?好好,就依你。”春潮笑嘻嘻地说,他也知道,要感受到姐的心情。
“我换个衣服,你看看穿着这么脏的衣服跑回来,活象个老头儿,难怪没人喜欢我了。”
“该洗个澡吧,全身汗味。”杉玲知道他很辛苦,就喜欢下第一线,这是他的习惯。便去帮他弄洗澡水。
“杉玲,我自己来,你不方便,……”春潮轻轻地拦着她。
“你走开,难道我要一辈子让你拥入怀里生存下去吗?我要自己去!”她倔强地推开了他。
“好好好,”春潮小心地跟着她。
“哎呀,春潮,你这个懒东西,怎么能让杉玲帮你端水呢。”文华心疼地拿过脸盆,骂着春潮。
“妈,是我自己要做的,不要怪他。”
“不管怎样,你先要养好身体,然后才行,卉儿,你帮春潮去把水端过去。”
“干吗,妈,你就让杉玲试试吧,不然她会伤心的。"春卉此时最理解杉玲的心情,便支持着她。
“好,妈扭不过你们。”文华利用索地装了半盆水递给了杉玲。
杉玲端着半盆水,迈着艰难的步子,他们三人团团围着她,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她们都在流着汗,这可是她受伤以来成功的迈上了又一阶梯!
当她成功地把水倒在洗浴盆里,他们都开心地笑了,笑声也荡漾着杉玲那受伤的心灵!
十九
杉玲的报告文学《飞龙河情思》从这个编辑部飞回,又飞到那个编辑部,退回来的都是简短得不能再精炼的几句意见。春潮怕伤了杉玲的心,便托了个关系,在一个内刊上给她发表刊载了。还请了一位稍有名气的作家给她写了个简评。没想到反响不错,在几天内,就有了省报转载。
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冬天的太阳在山区是特别无力的,大山下的道路仿佛就抒写了一个寒冷条幅。他骑着木兰摩托车,从公司赶回家。
杉玲听到车的鸣笛声,便欣喜地迎出门来,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伸手接过挎包和头盔。
“杉玲,见了我也不叫我,只是笑一下就完事啦?”春潮乐呵呵地看着她。
“叫你什么呀?杨总!”
“杨总是别人叫的,你得叫老公。咦,妈妈人呢?”他还是象个孩子,进家总要找找他妈妈。
“去姐那里,”杉玲亲热地扑在他的怀里。
“嗬,去干什么呀,也不跟我说?”
“想闺女了呀,就不能去玩玩?”
“她知道我今天要回来,说不定是故意走的。让咱俩的两人世界更广阔?”春潮凑在杉铃耳边调皮地轻语。
“你坏死了,……”
“好,那我就坏到底啦。”他拉着她进了房间,打开包,从包里掏出几本刊物和报纸,平平地放在写字台上“告诉你,你的大作发表了,还被转载了!”
“你骗人,!?”她不敢相信,她已见识过几张退稿信了。
“骗你是小狗。看看,”他不想告诉她为她付出的努力。
杉玲哭了,捧着刊物哭了……
“别激动,这才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们一起携手努力吧。”
“好……”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这就是生活,平凡而又曲折,多姿多彩!
……
有人说杨春潮象他爸杨怀清,喜欢折腾。他准备修建一条村里通往乡主干道的公路,虽说几公里,但一座跨河大桥就要耗资百万,虽说是个小动作,可在这贫困的乡村,光靠地方自己集资,拿出上百万的资金也是有很大难度的,为此春潮开了一个会议。
蒋全新首先持反对态度。“我作为企业集团董事长,我不能不为企业的前途和命运着想,这个这个,企业要壮大,那就需要资金,这个这个,就这项工程,就要耗资我们公司上百万的资金,再说,这个这个,对我们也没太大实质性的利益,我们不能光头脑一时发热,好大喜功,这个,会严重影响企业的走向和发展,……”
几位经营厂长和科室主任都哑雀无声,把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春潮。
春潮用手捋了捋长发,显得有些激动,“蒋老,您是前辈,有些事您的确有经验,可这件事您得想想,我们乡是个历史遗忘的贫穷乡村,穷在什么地方?不是我们不勤劳,不奋斗,而是穷在路上,想要富,得先修路。没有路,我们这里的丰富资源都成了废品。我家造房子光人力转运就花掉不少钱,如果有了路,车就可直接运到,到那时,我们山上的树,河里的沙,农产品都可以轻轻松松地运出去卖,这时我们公司也是有长远利益的。我爸爸在的时候,他就多次想造这个大桥,修公路,可那时我们太穷,只能想想,现在我们可以干了,但还是要靠乡里发动人力,我们出钱,齐心合力把这件事办好,到那时,我们卖粮食也不用肩一担一担挑去粮站卖了,不用自行车驮了。可能有人认为我们是出风头,沽名钓誉,可我们实实在在的真的干了件好事,就图个名又有什么不好呢?”
一阵热烈的掌声欢呼着赞同着。
蒋全新默默无语,他想,我真落伍了吗。难怪女儿蒋敏每次写信都这么数落自己。
蒋全新还是同意了这个计划,虽然整个公司是挂在乡政府名下,但主要还是杨春潮私人的。所以这个董事长也只是名誉董事长。
他以乡政府之名申报到县里,便很快要审批了下来。便由杨春潮专门负责此项工程。
杨春潮确确实实有着他父亲的风格,说干就干,一干到底的遗传基因。
几公里的路是极容易的,才几天就由全乡村民在蒋全新的倡导和指挥下,修挖出条毛坯来。可眼下修大桥的引路桥礅,必须要经过方老好那四件瓦房过。如要绕道,要多废掉几亩良田。乡指挥部要求作长远规划,决定拆迁方老好的房子。
杨春潮兴致勃勃地去了他家,他十分有把握,方老好人可好着哩。
“什么?春潮侄子,你是不是弄错了,你爸爸辛辛苦苦给我们盖的几件屋,你倒要来拆掉他,不行不行!”方老好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决。
“方叔叔,你听我解释嘛。……”
“这个解释没用,就是你妈妈来也不行!”
春潮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他对他发过火。是啊,这几件屋是爸爸在世时,用我们庄子边的了小窑烧的砖瓦,给盖的。如今那小窑厂由于交通不便,早就没用了。
他对自己家也很照顾帮忙,父亲做手术时,他还把猪都给卖了支援帮助。这就是浓厚的乡情呀。
“可这是乡党委的决定呀。”春潮无可奈何地说。
“不行,谁的决定也没用,除非把我方老好扔到河里喂鱼,否则,谁要到我的房子,我就拼了这九个半脑袋。”方老好拍着桌子,双眼红红的。
“如果这样,我就不管了。”春潮怒气冲冲的离去。
蒋全新可不管,听了春潮的汇报,便拉着春潮带着几十个工人,全部过来,准备强拆……
方老好拿着铁锹对峙着。吓得他老婆哭着跑到春潮家找文华去了。
文华闻讯赶来,劈头盖脸地骂着春潮
“你这孩子,你叫人家拆迁,你安排他的房子了吗,你一点都没做准备,就盲目地干,想几天几天干完,这跟大跃进有什么区别?办好任何事都有个过程,!”文华去拿开了方老好的铁锹,边骂着她儿子。
“文大姐,这房子是我们对杨书记的念想……”方老好听文华这么说,心酸酸的。
“方大哥,你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具体怎么弄,我们大家坐到一起商量一下吧,反正蒋书记也在。”文华终于把事情缓和了下来。她制止这场事情的升级,导致有的地方强拆出人命来的悲剧。
经过协商,方老好先搬到杨春潮刚造好的楼房里暂时过渡,然后再选地方帮他再盖一幢房子。
事情完美解决了!多么纯朴无私的精神。这是一首吹动在改革的大潮上鼓动的帆。
一切云雾又散,一切又变得那么安然美好,这是青春躁动的图腾……是岁月的脚步留下的心音……
…………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撞衫敬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