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孤女坟,独守荒山野地。坟堆杂草丛生,间或有蒲公英。若无坟头提醒,谁知这是坟呢?
当初逢场,她跳下楼,如花飘飞,香消玉殒,震惊乡邻。顿时,“李家幺妹偷人自尽”的消息不胫而走。母亲躲在卧室默默流泪,父亲狠劲地吸着叶子烟说:
“羞先人,埋远点!”
大哥和二哥用破竹席裹着她,趁天黑悄悄抬到这里,匆匆埋下她就溜走了。家里贫困潦倒,三位姐姐远嫁,平时回娘家少,丑事传千里后,被人指指戳戳,更不愿回家了。兄嫂讲迷信,怕对后代不利,也讳莫如深,不再看望她。不久,父母病亡,亲情全断。
李幺妹成为孤魂野鬼,从未见过坟飘纸,每到夜晚闻风声鹤唳,白天冷清极了。她喃喃自语:“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是啊,她也曾风光,甚至有初恋。一九八一年苦夏,她初中毕业,考取中专,一举成名。在这所省属重点学校,她遇见了心仪的少年。他是同班同学,穿着寒酸,少言寡语,学习刻苦,早晚自习,先来后去。这与她不谋而合,日久天长,互相关注,习以为常。可是,他们性格内向,没说过一句话。有时狭路相逢,她低头羞涩微笑,仿佛在等待什么,他却视而不见,活似刚强男子汉,其实心跳得厉害。集体活动,彼此回避。一晃三年过去,他不敢表白,她也没开口。但又心照不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毕业前夕,留言册在班上轮流转,他为她抄写了泰戈尔的诗句“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她则用力为他写上“奋飞,展宏图”。组织分配像风吹蒲公英,他们回到各自县里工作,双方仍未主动通信见面,朦胧恋情只好深埋心底,单靠明月和江水寄相思。又过了几年,他成家立业,她孑然一身。
过眼烟云散后,他走上县处级领导岗位,犹如负心郎,慢慢淡忘她。她依旧是乡干部,不曾结婚生子。父母着急,她颇不安。一位中学老师开始接近她,戴着眼镜,斯文扫地。她被甜言蜜语融化,渐渐敞开心扉,以致委身于人。谁料怀孕后,才知道眼镜蛇有妻室,不但离婚未遂,反而闹大事情。眼看肚皮露形,心性刚烈的她,最终似蒲公英,绒球般飘逝了。
李幺妹命好苦,死了三十年,没看见人影。她决定出去闯一闯,幽灵挣扎着爬出土坟,像蒲公英随风飘啊飘,飘到眼镜蛇家,夜半敲响门窗。他起床看,什么也没有,惊魂稍定,便在心里说:“你吓我一跳,今后莫打扰。如今世道变了,羞耻值几毛钱,当小三可多了,你死得不划算!”她“呸”地恨恨离去,飘到温柔乡、黄金屋、安乐窝等处一看,果见人模狗样的出轨男女,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如做生意,讨价还价。
这年头还有至爱真情吗?
她又飘到负心郎书房阳台。他已退居二线,整日赋闲在家,看书写作翻译。此刻正埋首案桌吟诵老乡何其芳的一首小诗:
花环
——放在一个小坟上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铃铃,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
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
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透过紫罗兰窗帘,她看见在台灯光照下,他的头发灰白,两眼泪花晶莹。“这个书呆子,心里还有诗与远方。”她仿佛回到学生时代,有意无意与他迎面相遇,嘴角露出微笑,羞涩地低下头,又想扬眉正视,含情脉脉,欲罢不能。现在,她听了这首诗,觉得甚合心境,所有哀怨消散,像是为她写的。其实,也是为她吟诵的。她二十五岁离开人世间,十年后同学们才告诉他,还开玩笑说生前暗恋他,可绝口不解释事件真相。又过十年,他在医院偶遇她的同事,几番交谈,方知缘由。从此,他深感内疚,每想念她就吟诵这诗,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忽来一夜春风,她又魂归故里。坟头芳草萋萋,蒲公英盛开了,遍地鲜艳的黄色花朵,冠毛结成的白色绒球,把她装扮成青春少女,蜜蜂纷飞,周边树木枝繁叶茂,百鸟欢唱。她感受到了生机与活力,特别是无法停留的爱。只要还有爱,她就瞑目了。为爱而生,生如夏花之绚烂;为爱而死,死如秋叶之静美。然而,蒲公英生命力顽强,一年四季随处可见。这不正是她的精灵化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