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间
母亲比父亲小一岁,却先走七年。他们执手偕老,相伴近六十载。母亲落气,神志不清,父亲守在病床,佝偻着背,默不作声,握住她的双手,直至冰冷。入殓时,遗容慈祥,父亲低头凝视,轻抚她的脸庞,难舍难分。停棺灵堂,出殡下葬,父亲寸步不离,忍泪诀别。他的凄怆心境,正如庾信在《枯树赋》所言:“木叶落,长年悲。”“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父亲深爱母亲,始终不离不弃。解放初期,略知书史、粗通文墨的父亲被组织抽调担任附近凉水乡土改工作队长,本有上升空间和大好前程,可他不愿让母亲独自操劳,养儿育女,耕田犁地,土改结束即回老家,当泥腿子,务农终生。按照传统,分工合作,男主外,女主内,夫唱妇随,相依为命。当然,偶尔也为琐事拌嘴。有时,父亲在饭桌上言语失当,母亲气不过,把碗筷一搁,跑去卧室,暗自流泪。父亲惶然不知所措,又放不下身段道歉,便使眼色,让我们劝,留足饭菜,热在锅里,出门干活,更加卖力。儿女绕膝撒娇,母亲破涕为笑,忙做家务,一切照常。父亲教子甚严,常说黄荆棍下出好人,然而从未对母亲动粗。
母亲情定父亲,总是无怨无悔。两家虽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秦晋之好,但自幼为邻居,可谓青梅竹马。农村人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婚后,母亲起早贪黑,不光煮饭洗衣,还喂猪牛羊,养鸡鸭鹅,种菜园子,栽桑养蚕,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人来客去迎送有礼,众皆称她为内当家。小时候,家中由茅草屋改建为砖瓦房。父亲和大哥凌晨出发,徒步到比邻云阳县山水煤矿挑煤烧窑,夜黑归来。为充实体力,母亲煮早饭,尽量弄好点。下午四五点钟,我刚放学回家,她就叫送饭和开水。在崎岖路途上,缓解父子饥渴。如此数年,大业始成。母亲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精神感染全家,至今催人奋进,教我自强不息。
父母养育三男三女,繁衍后代五十余人。他们信奉,积谷防饥,养儿防老,孰料多子未必多福,反而操碎了心。嫁女娶媳,追随大流,不丢面子,可暗地里,勒紧腰带,省吃俭用。晚年不辍劳作,没享一天清福。母亲离世,顿失贤内助,父亲尽管不习惯,仍坚持独立生活,从头学会煮饭洗衣,赶场与老年人打堆。他至死不离旧居,舍不得母亲遗物。母亲病逝于脑梗,走前完全瘫痪。父亲因心梗不治,临终尚能言语。他留下遗嘱,埋母亲墓旁。现在,两人携手黄泉,已有十五年了。坟头相挨,碑刻立前,周围草木凋零,我等伤悲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