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冻桐子花,突然追想诗人元稹(779年—831年)。他是河南洛阳人,少有才名,明经及第,与白居易(字乐天)结为诗友,同倡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共创“元和体”。因性锋锐,见事风生,刚直不阿,出仕不顺,屡遭贬谪,客死异乡。虽宦海浮沉不定,仍不改赤子之心,怀抱天下济苍生,以一己之力,尽为官之责,不迷失于唐朝名利场,正合桐花淡雅而坚韧的品质。
绝大多数人饶有兴趣地叫他风流才子,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传诵不已。其实,此乃悼念亡妻韦丛之作,赞美夫妻之间的恩爱,表达忠贞与怀念之情。不过,让家乡附近的巫山扬名天下,我倍感亲切。南北朝郦道元的《水经注》引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孰料,巫山有朝云峰,下临长江,云蒸霞蔚。据宋玉《高唐赋序》说,其云为神女所化,上属于天,下入于渊,茂如松榯,美若娇姬。要不是元稹这名句,谁知道巫山神女峰,让别处云黯然失色。性亦狂逸、堪比卓文君的蜀中才女薛涛也写过《谒巫山庙》,不及元稹才情,自然爱慕有加。元稹出使蜀地时,也为她所吸引,但用智而不是用心去爱,以致薛涛一袭道袍了余生。他与诗才不如薛涛而容貌佚丽的红极一时的参军戏女主角刘采春的感情也无疾而终,且以初恋故事撰成《莺莺传》,这也似乎佐证他是一个多情浪子和性情中人。
然而,鲜见人推崇他的关于桐花的诗词。一为《桐花》:“胧月上山馆,紫桐垂好阴。可惜暗澹色,无人知此心......” 二为《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怨澹不胜情,低徊拂帘幕......” 三为《桐孙诗》:“去日桐花半桐叶,别来桐树老桐根。城中过尽无穷事,白发满头归故园。”四为《桐花落》:“莎草遍桐阴,桐花满莎落。盖覆相团圆,可怜无厚薄......” 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吟诵桐花呢?或许与他的心境和被贬地有关。
元稹短暂一生,历经六个朝代,时局复杂多变,盛世日渐凋敝。他除授左拾遗、擢校书郎、迁监察御史、拜相、入为尚书右丞外,还遭贬多次,长期生活困顿。曾贬任河南县尉、江陵府士曹参军、通州司马、同州刺史、武昌军节度使等职,死后追赠尚书右仆射。这些贬所地多属丘陵,朝廷视为蛮夷之邦,却适宜桐子树生长。特别是通州(今四川达州)及其毗邻万州一带,素誉全国油桐之乡。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元稹流放荆蛮十年后奉诏回京都,本以为贬谪生涯结束,遂春风得意马蹄疾,归途写下《桐花》诗。可三个月不到,又因直言进谏,得罪权贵,贬往通州。元和十四年(819年)春,移虢州长史,乘船从万州出川。
他在通州四年间,备受艰险困苦,却创作颇丰。《叙诗寄乐天书》曰:“通之地湿热卑褊,人士稀少,近荒札,死亡过半。邑无吏,市无货,百姓茹草木,刺史以下计粒而食。大有虎、貘、蛇、虺之患,小有蟆蚋、浮尘、蜘蛛、蛒蜂之类,皆能钻啮肌肤,使人疮痏。夏多阴䨙,秋为痢疾,地无医巫,药石万里,病者有百死一生之虑。”他还写《虻》诗三首并序言:“巴山谷间,春秋常雨,自五六月至八九月,雨则多虻,道路群飞,噬马牛血及蹄角,旦暮尤极繁多。人常用日中时趣程,逮雪霜而后尽。其囓人,痛剧浮蟆,而不能毒留肌,故无疗术。”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使他刚抵达就染上瘴、疟等病,差点一命呜呼。何况,司马是不治民闲官,他更难以有所作为,深感前途无望,郁闷不堪。但他玉汝于成,发愤而作优秀诗和代表性诗歌理论,迄今尚留180余首,占现存全部诗的五分之一。近读中华书局出版的《元稹集》,发现他入川即事感怀并与乐天酬赠唱和的不少,所见所闻所感发生在我身边,逾千载还引起共鸣,实属不易,弥足珍贵。
元稹毕生两次入蜀。初次是元和四年(809)三月,桐花开时,奉命出使剑南东川按狱。他自长安出发,取道骆谷,乘驿车经青山、汉中、褒城、西县等地。途中写《清明日》云:“常年寒食好风清,触处相随取次行。今日清明汉江上,一身骑马县官迎。”至东川所治梓州(今绵阳三台),大胆劾奏不法官吏,平反若干冤假错案,也结识原军中女校书薛涛,演绎出才子佳人的美谈。这年七月,发妻韦丛病逝,年仅二十七岁,元稹闻讯,痛不欲生,忙完公务,离开蜀地,写悼亡诗,佳句迭出,如“贫贱夫妻百事哀”。第二次即贬通州期间,又竭尽所能造福老百姓,组织开山垦荒,发展农业生产,破除风俗陋习。同时,续娶涪州(今重庆涪陵)刺史裴郧的女儿裴淑,成为他的第二夫人。无论现实多么残酷,他都扎根社会底层,密切关注民生疾苦,对当地生活饱含真情实感,唯此才思泉涌,方有大量文学作品流芳百世。
现在,我行走在元稹熟悉的土地上,横渡他所经过的南浦码头,眺望长江三峡两岸风光,漫山遍野的桐子花朵朵,诉说着千古不息的传奇。斯人已去,是也非也,任由评说。但是,他屡遭打击而不悔,勤政爱民、建功立业的深厚情怀,早融进巴山渝水。难怪达州人民在凤凰山为他建纪念馆,每逢清明节纷纷祭祀,流连忘返于诗廊之中。遥想此情此景,我不禁又念诵他的《桐花》诗:
“......舜没苍梧野,凤归丹穴岑。遗落在人世,光华那复深。年年怨春意,不竞桃杏林。唯占清明后,牡丹还复侵。况此空馆闭,云谁恣幽寻。徒烦鸟噪集,不语山嶔岑。满院青苔地,一树莲花簪。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沉......”
元稹本可良桐为琴,安置君王侧,调和元首音,发挥匡时济世作用,却不幸生不逢时,身处乱世不得其所,只活了五十三岁。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但他的一腔热血,洒去犹能化碧涛。正直不是他的错,相反,恰好是他的正直,抒写不朽的诗篇。文如其人,就像高洁的梧桐,尽管春末开花迟,却拥有最长花期,乃至入夏而不衰。清明之日桐始华,彩虹总在风雨后。历史不会忘记元稹,他在文坛放射的奇异光彩,必将继续彪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