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万年历

父亲爱看书，却舍不得买，常找我借阅。唯有晚年，在集市上，购得一本。书名叫《人生预测万年历》，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发行，定价26.80元。

这是他生病后从地摊购置的书。之前，他从未病过，也不吃药。1998年相依为命的母亲病逝，对父亲打击甚大。但他仍独立生活，逢场必赶，积极参加乡老龄协会活动。所谓活动，即坐茶馆，摆龙门阵。本乡持证老年人，可聚堆指定场所，天南海北地闲聊。中午在乡场饭店吃土扣碗，喝点小酒，直至夕阳西下才摇晃回家。当然，费用自理，也很便宜，只图快乐，白首相知，推心置腹。不过，听闻故友离世，大家震惊不已，下一个轮到谁，又都诚惶诚恐。

2003年，父亲走山路时，突然感觉不适，胸闷气短，拄着拐杖，也三步一歇脚。我带他去大医院检查，医生说脉搏跳动紊乱，诊断为冠心病，当即住院治疗。父亲不以为然，一周后，刚好转，他就坚持出院。我开了常备药，带回老家，按时服用，倒也平安无事。他照例赶场，还买了此书。

父亲谙熟老黄历，对天干地支六十甲子，了如指掌，张口辛酉闭口壬戌的，弄得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他相信命定，不时叮嘱我：“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中只该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是唯物论者，自然不讲迷信。对他说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则挺上心，因为父亲出生于1921年，正处于关键时期。

果然，2004年，旧病复发，再度入院。一个月后，有所缓解，他想念家乡，想念老伙伴，又嚷着出院了。孰料，病情时断时续，越来越重，竟至卧床不起。他自知大限已到，不愿进城住院了。在家输液，打针吃药，无济于事。次年暮春，病魔肆虐，驾鹤西去。

临终前几天，我守望病榻，一边照料他，一边翻这书。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心如刀绞，他病痛好些便交代后事。我放弃遗产继承，只想要历书，他点头应允，让我推算好命运。我根据生辰八字，称两论钱，预测人生的走向。有好有坏，将信将疑。

现在，父亲去世多年了，书页还散发烟味。那是父亲的叶子烟，残留下的刺鼻味道。每当我怀念他时，一页接一页细闻，恍若又回归少年，我伏案看书做作业，他靠床头吸长烟秆，还掺杂煤油灯气味。不甘贫穷的人，为了改变命运，付出多少努力。然而，北宋吕蒙正曰，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究竟信不信呢？谁也说不清楚。我搜索孔夫子旧书网，这本万年历售价翻倍，有的高达两百元左右。

父亲命途多舛，年轻时有文化，经商办作坊，当过纤夫和猪鬃厂工人，也曾有过梦想，投奔延安未成，带队开展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但终究返乡务农，勤俭持家一生。他嗜好烟酒，自恃身体好，却病来如山倒，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精神支柱。如今，年近花甲的我翻着书，不难想象，他买书和看书的心境，多么苍凉。

真是造化弄人，教我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