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时的记忆里,赶船通常起早床,而且是在寒暑假。凌晨两三点钟,母亲便煮好饭,我还在梦中,父亲唤醒我,我想赖床,他就威胁:“上街,你去不去?”我睡眼惺忪,一个鲤鱼打挺,赶紧翻身下床,匆匆洗过脸,填饱肚皮后,即随父亲出发了。
山路崎岖,我俩向着西岭的小垭口,负重前行。天未亮,狗开道,父亲挑着箩筐,一手握扁担,一手持火把,我背着竹背篓,紧随其后。森林遍布,阴风惨惨,偶有野兽出没,也遇见过路人,多为赶早船者。大家结伴而行,相互照应。虽然下山、过河、爬山艰险,柑橘、榨菜、苕粉、面条、腊肉、活禽、鸡蛋等所卖或送客的农副产品压得直不起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一想到繁华都市,大伙别提有多高兴。
那时家乡不通公路,赴县城全靠机动船。要想节省开支,必须当天往返,坐清晨五点半左右的上水船,一般航行三个多小时后到终点,中午两点半钟坐下水船回家,又肩负采购或亲友赠给的陶器、脸盆、盐巴、酱油、罐头、布匹、文具等日常用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道。因此,一路辛苦,两头摸黑,习以为常。若落暴雨,溜溜滑滑,在羊肠小道上,不时摔伤在地,浑身泥泞,鸡飞蛋打,则心酸得流泪。
可最急人的还是追船,远望船将行至观音堂码头,就大呼小叫拼命奔跑。孩童跟不上,哭爹喊娘,丢掉了鞋子。老太婆脚小,拄着拐杖,也踉踉跄跄。待船停黄葛树下的江边码头时,各路赶船人几乎陆陆续续聚拢,密密麻麻,蜂拥而上。跳板狭窄,挤下水者,狼狈不堪。由于超载或离岸,常有人赶不上船,只好打旱,即沿江徒步进城。有一次酷暑天,我和父亲打旱,烈日当空,沙滩炙热,烙得赤足直跳,还得忍饥挨饿,蓬头垢面,犹如乞丐。
当然,坐上船的感觉爽。凉风习习,白浪滚滚,两岸青山,还有岸边炊烟、稻田、麦地、菜园、橘林、草坡、花果等尽收眼底,清香扑鼻。大客轮经过时,有人挥手致意,也有一些木船,扬帆划桨江面。家住长江边的人,有的在耕作,有的在捕鱼,有的在洗衣,有的在淘金,多么惬意啊,难怪穷山沟里的少女,争先嫁沿河一带农户。坐船出行方便,我们望尘莫及。
船经停里牌溪、拖路口、杨家背、猫儿沱等码头,就抵达万县古城墙南门口。全部下船,严格验票,有逃票者,也有扒手,趁人拥挤,伺机作案。乘客兴高采烈,东张西望,小偷暗藏身旁,屡屡得手。岸上临时窝棚林立,有卖小吃的,批发烟酒的,也有理发店,货物寄存处,日杂铺,旅社等。吆喝声、拉客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我私底猜测,这便是街上。
岂料,尚需穿过人声鼎沸的巷陌,拾级而上环城路、三马路、二马路、胜利路、电报路,那才是眼花缭乱的市中心。商场、饭店、茶馆、影院、戏楼等接踵而至,车水马龙,有蹬自行车的,也有拉人力车的,还有解放牌老卡车、北京吉普轿车,呼啸而去,令人羡慕。我左顾右盼,父亲忙办事,中午买点馒头、包子、油条、烧饼之类充饥,吃着真香,回味无穷。在百般纠缠下,他买了诸如铅笔、作业本、小人书、闹钟,满足我的心愿。返程歇息,我反复把玩着战利品,得意忘形。
乘船亦险象环生,曾有过沉船事故,淹死者不计其数。每逢父子赶船上街,母亲在家心神不宁,特别是夜晚未归,她就拿火把来接,沿路打探航班消息。一家人碰面,她喜极而泣,然后有说有笑,又爬山涉水,好不容易落屋。逾半个世纪了,我对那些场景,仍旧历历在目。现在,陆路四通八达,私家车也不少,短途客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