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乡音,首推唐代诗人贺知章。他的那首《回乡偶书》,千古传诵: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小时候,以为乡音太土,我自惭形秽,羡慕说普通话,还鹦鹉学舌。可半个世纪后,也不够标准,倒是地道方言,常改不了口。
一次出差,在上海大都市,巧遇同乡。多年未见,听到熟悉口语,又都称呼小名,十分高兴。我俩对酌,意犹未尽,以猜谜的方式,相互抽问,答错罚酒。
我问“含践”,他答“淘气”
我问“刹郭”,他答“结束”
我问“搞巢”,他答“捣乱”
他问“咩业”,我答“没得”
他问“把连”,我答“全部”
他问“拢打”,我答“到了”
如此这般,一气问了五十多个渝东北方言,均答正确。一瓶酒原封不动,不由相视一笑,邻桌客人也好奇。然而,各自的家乡话不同,普通话夹乡音浓重,他们想交流,我俩搞不懂,一头雾水,只得作罢。
他乡遇故知,竟乡音未改,我记忆犹新。不过,每逢重返故乡,就更如鱼得水,别提有多惬意。有时,站在田间地头,与乡亲们聊天,话语土得掉渣,甚至带点把子,“白”“别”和“花”“发”不分,却无沟通障碍,还体现尊重人,拉近距离,亲热无比。
故乡是一种地域文化标志,乡愁最典型的符号是语言,而独具代表性的则是方言。辨识度高,非同寻常,它所形成的血肉联系,行政区划也无法割舍。譬如,万州区与云阳县毗邻,我的口音便含云阳腔;又接壤石柱县,流行唱啰儿调,著名的山歌是:
“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哟儿啷啰)
㧯起扁担(啷啷扯咣扯)上山岗(哟二嫂喂)
拿把开山(啰儿)明晃晃(哟儿啷啰)
不怕虎豹(啷啷扯咣扯)和豺狼(哟二嫂喂)
……”
长大后,我领略无数方言,接受过普通话训练,还自学英法等外语,又是音乐爱好者,从不嘲讽奇腔怪调,更不会崇洋媚外。但社会上,不乏凭口音辨出身论贵贱的现象,纵使发达国家也是这样,如伦敦以拥有一口皇家英语为荣。
当年,考学离开农村,老师谆谆教诲,莫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我想,这主要是在异地生活时,接受外来文化后,思想感情的变化,能否保持老家俭朴作风。核心要义,包括乡音。嫌弃乡音,即是忘本。以前,忘恩负义,必遭谴责,无脸见人。
现在,出生城市的新农民,无所谓乡音的传承。暮年,我在乡间碰到的晚辈们,大多会说流利的普通话。他们逢年过节才寻根祭祖,自幼在外地长大,已不知乡音土味为何物了。
我只好找同龄人聚堆,像儿时一样畅所欲言,可听众越来越少,有的也模糊不清。如小阔转(小家伙)、老阳(老娘)、羊顶顶儿(蜻蜓)、千翻儿(调皮捣蛋)、么子(什么),好久没听说过了。
不过,一旦回忆起来,又欣喜若狂。还有民谣,你一句,我一句,倘若接上趟,也引起共鸣。当然,颇爱唱的仍是《太阳出来喜洋洋》:
“牵着牛儿(啰儿)山坡放(哟儿啷啰)
羊儿肥来(啷啷扯咣扯)牛儿壮(哟二嫂喂)
勤扒苦做(啰儿)庄稼汉(哟儿啷啰)
不愁吃来(啷啷扯咣扯)不愁穿(啰二嫂喂)”
这是多么富有感染力的乡音,身临其境,穿透灵魂,激发了每个游子浅浅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