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万人公墓,地处撮箕似的山坳,因为离市区远,乡村公路不畅,祭祀者常下午抵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三面环山,正面毗邻平桥和小溪流,冬日夕阳透过茂盛松柏,斜射密密麻麻的墓碑上,略显黯淡。纵使血色黄昏,也不过如此。
天空低垂,气氛阴沉,十分肃穆。人们都在抓紧寻找墓址,挂纸、焚香、烧纸钱、燃鞭炮、磕头、作揖,试图早点完事赶回城里。但要找准位置谈何容易,尽管大多逢年过节祭拜,可穿行碑林,也难免迷路。
他怀着庄重的心情,按照吩咐,独自探访偏僻角落。同行人员则纷纷围聚一起,窃窃私语,不愿分开,在他找着的墓地敷衍了事。越往前走,人烟越少,孤魂亡灵,随处可见,隐约哀鸣。碑刻有姓名、生卒日期,甚至有照片、生平简介,他沿途浏览不尽,引发无穷的感慨。
这里埋有达官显贵,也有无名小卒;有富豪,也有穷汉;有百岁老人,也有少男少女;有漂亮的,也有丑陋的;有健壮的,也有病弱的;有慈善的,也有凶恶的。遗像表情各异,不一而足,最瞩目的,还是活多少岁,绝大多数,没有镶嵌照片,还有无字碑。他边看边想,人生不如意事的郁结之气,开始释放了,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幸运呢。
三峡工程库区淹没,万州出平湖,很多坟冢搬迁至此。他又寻见几位祖先,不时给人指指点点。这些墓零零散散的,每寻见一座,他兴奋不已,不少往事齐涌心头。仿佛墓中人在招呼他,嘿,逃课的老顽童,你还过得好吗,进屋坐一坐吧,好久没与亲友叙旧了。他加快步履,边推辞边说,待我死后,天天陪您。
寒鸦飞过枯枝,余晖转瞬即逝。所有人惊慌失措,却不好撤离,只是提速了。魂飘纸还没挂稳,香火和纸钱熄灭,就草草磕头作揖,奔赴下一个墓地。寂寞的魂灵醒悟,刚准备晚餐,却没留住客。夜幕降临,风声鹤唳,黑暗在吞噬墓园,大家作鸟兽散了。
他不急不缓,稍后离开。在进出口,有一坡石梯。两旁是墓,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尚坐青石碑前掩面哭泣,无人扶助。他颇好奇,走拢一看,遗照是小伙子,年仅二十,憨态可掬。
他问:“是您儿子吗?”
她答:“不,是我爱人。”
他大吃一惊,愿闻其详,她说是意外。丈夫原为纤夫,在川江拉木船。一次,冰雪交加,船过巫山大峡,风急浪高,在栈道拉纤时,与人合力,不幸坠落悬崖,当场殒命。
他问:“这么多年,您没改嫁?”
她摇一摇头,还说忘不了。秋菊绽放时,她曾探望,采摘的野花,摆满墓台。她无子女,守寡至今,唯一期盼,便是合葬。她属移民,背井离乡,亡夫遗骨,也随迁了。当然,故土难离,但被湮灭,政府支持,安葬于此。
车笛声声,反复催促,他告别老太婆,又忍不住回眸,她还坐在原地,孤苦伶仃,恋恋不舍。他不敢想象,半个多世纪,她是怎么过的。他接近六旬,日薄西山,就感觉衰老,或将归去。可对她而言,暮色苍茫,依旧是黄昏,仍陪伴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