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农村鲜见打石匠,先辈的艰苦创业精神,似乎也渐行渐远。春节,回乡祭祖,故地重游,触目可及的梯田、堡坎、步道、桥墩、寨门、院坝、屋基、圈舍、碾盘、碌碡、磨子、水缸、石槽之类,大多破败不堪,不禁百感交集。
叶茂根深,睹物思人。望着遗迹和旧物,一声声《开山号子》,又在我耳旁响起:
“(哎嘿哟吙咿哟!)
我那大锤响楔子松哎,
(嗨哟咿哟喂吙咿哟)
(嘿呀!)
(哎嘿哟吙咿哟!)
劈开大山是我老石工(哦)
(咿哟喂吙咿哟)
(嘿呀!)”
南河湾,在山腰,一个曾经闹鬼的地方,乱石林立,阴风惨惨,暴雨季节常山洪泛滥。农业学大寨,上游建水库,不知多少庄稼汉,在这里挥锤采石。钉钉铛铛的敲击,伴随开山的号子,无论酷暑还是寒冬,只要农闲时,就不绝于耳。后来,仙鹤水库竣工,洪流拦截,溪沟疏浚,再也不用愁了。
生产队老石匠不少,父亲也是其中之一。家有钢钎、大锤、二锤、手锤和錾子、楔子、墨斗、火炉、铁砧等,乱七糟八,堆放墙角。父亲把握火候得当,煊錾子的功夫了得。每次,他将錾子放进火炉烧红后,拿手锤敲打形成錾端尖锋,如此反复,冷水淬火,直到锋利无比而经久耐用。
逢山开山,遇岩劈岩。一块块石料,长宽厚不同,从山岭、沟壑、河边、森林、田埂、地旁等,广为采集,切割加工,不时搬运出场,精心打磨成品。不过,运输是下力活,“嘿咗嘿咗”的《抬石号子》,我也耳熟能详。
“嘿呀嘿咗嘿,
龟儿重胎胎,
晓得是抬你,
老子不该来。”
抬工两人以上,依轻重而定,粗野的吼叫,饱含心酸无奈。我想学石匠,特别是碰见能工巧匠们,在墓碑或石柱雕字刻画,便跃跃欲试。本队的廖元照,给我喊老辈子,他錾路深浅一致,间距均匀得体,雕刻二龙戏珠等,无不栩栩如生。私下拜他为师,父亲坚决反对,还唱起《石工歌》:
“养儿(呃)莫学(吔)打石匠(呃)
天天(呃)坐在岩包上(哟)。
只听(呃)我儿(吔)錾把响(呃),
不知(呃)我儿(吔)在何方(嘞)。”
他以族侄为例,历数打石匠苦,家贫如洗,媳妇难娶。的确,元照手艺虽好,造福乡邻,自己却住陋室,妻子疯癫,幼儿淹死堰塘,孤苦伶仃,家庭生活无着。父亲教诲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哪点不好?”母亲也劝阻,苦口婆心,我不吭声了。
盛夏时节,石匠们只穿短裤,裸露上身,肩背晒成黑铜色,满头大汗。有时下偏东雨,躲入岩洞树底,甚至冒雨采切。凭的是蛮力,比铁匠还苦,天晴落雨在坡上,且面临重重危险。难免有岩石垮塌的现象,把正在作业的石匠砸伤。
我终究没能当成打石匠,但其吃苦耐劳的作风,耳濡目染,影响一生。我最后看望廖师傅,已病入膏肓,仍强撑着做家务活。如今,他与父母离世多年,均埋家族墓群。他生前的居所废弃,只剩残垣断壁,我挂纸时,总绕不开。